朱门露出一条长缝,一身乔装打扮的冯善伊先行步出,四处瞧看无碍,再向身后摆了摆手:“出来吧。”

拓跋濬扭扭捏捏而出,趁着无人牵紧她一并钻入马车中。缰绳扬起时,由前殿转来的崇之一个跟头扑过去,仍没有拦住马车,只扬声哀问:“主子们,这又是打哪一出啊?”

冯善伊压着拓跋濬不准回头,她自己架起车后帘,朝后望去,果真见崇之一瘸一拐追了上来,身影渐远间连着声音飘了出来——“回去告诉前殿那些老头,云中失守了,皇上很生气,后果很严重”

胡笳汉歌 030 对决金客木客

030 对决金客木客

满城车马攒动,人流不息。

宫城西首一座阡陌楼挤满了前来瞧看热闹的文人墨客。一架墨色马车停落楼前,自车中而下的男人靛青单衣,清雅文隽,舒然眉宇间透着几分贵气。他身侧同行的年轻男则一身棋僮的装扮,短衣裘皮小帽,容颜秀丽,似如女子,只看便知是富贵人家豢养的小僮。

牵马的车夫由青衣男子嘱咐过了,领车先归。

棋僮见马车远去,不由得兴奋,掺着青衣男人的腕子嬉笑。周侧人来人往,瞧他们两男子的亲昵不无唏嘘,更有指指点点的眼色如剑矢般射来。

察觉到的青衣男子握拳咳了咳,暗暗挣扎开小僮的手。

那小僮扬起头来,声是女音:“你竟敢嫌弃我?”言着赌气冲入阡陌楼。靛青男人瞠目愣了愣,灰头土脸忙地追上。

棋路黑白、经纬纵横一如阡陌,故这一座棋室名以阡陌之居,阡陌楼是也。在北魏,棋艺是身份高贵文博睿智的象征,上自重臣,下至读书人皆痴迷于此。便是这些迂腐书生,尤是将男尊女卑看得极重,索性才有阡陌楼不进女客的说法。

楼内上下两通开,中央一座高台置有一张巨型棋盘,棋桌与棋盘连于一处,通体以玉而作,据传是由整颗蓝田玉巨石雕镂凿砌所出。能走上这座高台的人,必是稳居棋殿之上,也是过往历届赛事当仁不让的胜者。

台上立有两扇屏风,高居棋殿者,多是神龙见首不见尾,隐于屏风之内,说棋借少僮之手行子。这一来二去间,棋僮与棋者的默契似乎比同满盘棋局运筹帷幄的重要。

女扮男装的小僮混入人群中,仰着头看了棋牌上的排位,又钻去几桌人群里听了些七嘴八舌的议论,她身后的主人一袭温然,倒也不怒不躁地追着她的步子。

半个时候后,她由人群中挤出来,手里揣着一张红牌。

“冯善伊。”拓跋濬又咳了咳,压低她的小帽子,将她挤入窗边,“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她眨眨眼睛,方才她上去和其他几桌切磋几盘输得稀里哗啦受众人奚落,恼羞成怒间她叫嚣她师傅人中棋神,有战必客,必能替自己一路胜至擂台棋殿与金牌棋王对决。这话正由楼主听去,言说如此强人必要一览风采,说着便去请来棋王——金客。

“你怕输?”她以言激他。

“笑话。”拓跋濬脸一沉,甩开扇子摇了开,淡定地斟了碗茶。

“近来小雹子随着我钻研棋谱。小家伙天赋不错。我想着这位金客若真有些本事,请去教小雹子也好。”及时搬出儿子,永远是捷径。

只闻拓跋濬冷哼一声,平静喝茶:“自己的儿子,我会教。”

“你可也得有时间?”她一笑相随,从来以为拓跋濬的生活不需要老婆孩子,搂着奏折睡便够了。

拓跋濬倒实在心虚,不再说话,只想用了这壶茶自找去一地人少清闲着。

阡陌楼的老板自时循着冯善伊而来,临着桌前见这小僮伺候的主人仪表堂堂,甚是年轻,想来这能上棋殿的人大多是七老八十下了半辈子棋的老者,如今来了一个年轻新人实在撑门面。

“这位棋客,敢问尊名?”老板笑眼望去。

拓跋濬无言不语,只冯善伊品着茶问:“名字后面缀个客就是了?”

老板又笑:“不愿留下尊命,以客作楼内的称号亦可。比如我们的棋王就是金客。”

“那我主人是银客,金银玉贵,差不了多少。”她张口即道。

拓跋濬猛地呛了口茶,背过身去咳嗽,满面通红。

“银,银客。”老板笑僵了,口吃地唤着这名。

银客,yin客......

拓跋濬一丝也忍不了,掷杯起身,袖口落出几钱付茶金,另手抢了冯善伊一腕扯着她走出去。她急急追上去,抱着他腰拦截住。

“银客不好听咱就换,要不换个玉客,只是又降级别了。”

拓跋濬落了眼她,淡声道:“我不会在这种地方下棋。”

冯善伊满脸失落,无奈他已言明态度,她不得多言,索性与他迈出几步。只是身后那方才赢了自己的小生目送着她的背影朗然嘲笑出声:“喂。小白脸。都说了你棋艺烂,师傅也好不到哪里去。”言罢,又转首盯去眼前棋盘,悠然自得地只等着又一出胜局。

已是迈出去的拓跋濬顿了顿身,长扇收紧,侧身看去那方才还在说笑的棋客。冷色目光无一丝情绪透漏。只是瞪了一眼记下那张脸,回了宫中摹出这人的样貌,今日恐怕则是这习惯执白子的小郎最后一笑了。

冯善伊呼了口气,默默念出声:“我从小就想着自己临危受难时能有一人挺身而出相护,我必以身相许。”

拓跋濬垂下长睫,知这乃冯氏激将发之一,又走出几步稍言提醒:“你已是许过了,且嫁得不错。”

她一憋气撑出笑:“咱家老2的事,可以考虑。”

他想着生老2估计也不是一回两回了,近日的确勤奋认真许多,她本是想说看他表现如何再做计划,如今似乎也得口头上应许计划提前。

拓跋濬拉了拉领子,敛眉抬眼,不做思考,已是转身大步返回阡陌楼。一路上反是由她追着他,只是心里暗想莫不是这家伙就等着这一应呢?

拓跋濬几步绕出正经过那小生桌前,目光未追着他人,只一眼扫了扫他身前奇局冷笑。与小生对弈的老者执握黑子已是汗流浃背,面对这一盘生机被团团堵死的局势,进退皆难。老者捏子的手便愣在空中抖了抖,久久不落。

年轻小生已是等不及,连番催促。

黑子正要放入棋盘中,老者只觉身侧有人推了自己一把,墨玉黑子弹了弹终是落在右首一眼。老者抬头一脸不悦对拓跋濬恼怒:“你这人,碰我做甚。错累我子。”

拓跋濬温然一笑,未回身。

老者连忙要悔棋:“方才不算,那小子推了我。”

正抬起的手由对面小生一把截住,那小生似见了活死人般的惊讶,瞠目结舌地看着那活活掐断自己攻势的惊天一子,感叹了一声奇人,推桌而起,追去拓跋濬的身影。

金客已上了棋台,落座屏风后,他的小棋僮颇有些目中无人,仗着自家主人所向无敌,在其他棋僮中占尽风头,虽也生的面白齿红,容样娇滴滴,只气质清冷,于他主人屏风前冷冷站着,言也不出。

台下拓跋濬抽出冯善伊手中的红牌,予台下提笔写牌位的老者一推递,只道了一声:“木客。”

老者连连点头,写好吹干,予他交递。

红牌是写了棋客的名字,佩戴于代为落子的棋童腰间。拓跋濬稍拉近冯善伊,将红牌子挂在她腰间,轻声叮嘱:“耳朵灵敏些,反应快着,胆敢落错子——”

“又怎样?”她挑眉好奇问。

拓跋濬只淡淡扫了眼她,声音低弱:“你知道夜里会怎样。”

冯善伊怔住,所谓一物降一物,百般千种,他都奈何不了她。也只有在那种事上大展英武雄风。

“若是你说错又如何?”责任归属问题事前要讨论清楚。

拓跋濬淡然:“我不会说错。”

她又一次在心底对他无论任何时候良好的心理状态以及无敌不克的信心默念鄙视,但脸上仍是笑意满满。

他冷笑:“只有你会落错。”言罢提步上台,落座了另侧屏风后。

阡陌楼的老板送来一炷香,若是遇到强强对弈,杀个三天三夜也不奇怪,只他小店要经营,棋客要散,小二要睡觉。于是从来立下个规矩,十六炷香内必收官,数子决定胜负。

冯善伊看去与她相对而立的棋僮,一眼便知这小僮也是女扮男装。

金客小僮向她点头一礼,道了句幸会。

冯善伊只笑笑说彼此彼此。

屏风后的二位强人都是淡定冷静,自棋局伊始便慢慢悠悠地说棋,尤是木客生怕她会跟不上,每一次都将声音拖得有些长。自到中半局,她越落越顺手,也能跟上木客的棋路,一路行如流水,腾挪有致。

木客一句立二拆三,金客一手连步飞跳。

前半局,金攻木守,攻势一环凌接一环,怪棋连出,几面夹势逼攻。木之守势,稳中有攻,占地厚实,步步谨慎精妙,毫无漏洞可趁机所入。三四番而下,棋面状况急转直下,木客借守而攻,反较之木客的稳妥守势,金客于攻势中因显出急躁,不免有机可循。

第七炷香燃尽,看傻了的老板忘记续香。

木客声音一淡:“右飞二子,刺黑龙腹。”

冯善伊挪子,却也分明看出了这棋局,已是势在必得的局面。她挑挑眉,正是一脸骄傲看去渗出冷汗的对面小僮,那小僮仍在等候主人的说子,只袖笼里的五指已有些紧张得发麻。

“失子保首。”一声极弱由金客所出。

冯善伊便等木客出声。

“连跳。上铡龙首。”

冯善伊愣住,棋谱她多少也随李弈研究几时,棋上如战场,穷寇莫追。拓跋濬此刻急急出手斩断龙首,也是将自己的棋路杀乱,未免有些......乱来

她不应,回首言出自己见解:“去龙尾。”

屏风后映出拓跋濬持着杯盏温温吞吞吹热茶的悠然背影,自听那一声也是极低:“是你下,还是我下。”

她无奈回身,如他说言乖乖落子,也正是由这一步棋路越发凌乱。她生生看着大好乾坤挪移为凌乱废墟。

第九炷香燃起,木客淡淡一声而出:“收官。我输了。”

先起身离去的金客,貌似是愤怒而出,第一次赢也赢得这般难堪,尤是中局简直要辱没自己棋王金客的名声。身后小僮追着他不出声地转去后室。楼中正是一派寂静。

拓跋濬静静喝完那一盏茶,隔着屏风轻问:“还想再输一局?”

冯善伊转去屏风后拉他而起,恨恨瞪了眼他:“你就乱来吧。”

二人出得阡陌楼,身后竟是那之前奚落过他们的小生一脸谦虚而来,抱拳言道:“木客实在让小生开了眼。小生狗眼不识——”

拓跋濬冷淡一笑,截住他音:“我输了。”

“您只是无心求胜。小生自尚能看得明这盘棋。”

拓跋濬不语,只转过身走出,身后冯善伊冲那小生瞪了几眼,当着他面摘下裘皮帽子,一头青丝散落,风中甩了甩散开,薄唇樱红启一笑:“喂。白子小生。我可不是什么小白脸,人家是女滴”

胡笳汉歌 031 总算圆满如意

031 总算圆满如意

拓跋濬不喜欢下棋,痴醉于棋艺的人势必一生如棋步步经营算计,活得实在累。

他自小师从惠裕,惠裕老儿便是个棋痴,每回传经前必要切磋一局。他的棋艺大半成由惠裕而来,余的不算天赋,不过是闲来换换脑袋和几个文臣交手偶尔。只是后来也厌了,因臣子不敢赢自己,这棋下得也没什么意思。无人同棋,时来手痒痒便自己与自己对弈,终觉原来最难最乱也是独一人的棋盘。

而像冯善伊这般大多时候又懒又心思简单的人是很难精通棋术,自要她看两天棋谱都坚持不下,第一招学得便是毁盘悔棋。惠裕更曾在云中提言绝不做她棋盘上的师傅。

出阡陌楼已逼近黄昏,她牵着他一路寻找落脚住宿的酒家,途径正在收拾摊位的几家铺子,她便忘了寻住处的正事,东瞅瞅西瞧看,捏着泥人玩过,又转去胭脂摊位前问价。卖胭脂的小女子左右不过十七八,生得人比粉嫩。冯善伊调弄胭脂时上下瞧看了她几眼。

“几个钱。”

“五钱。”

“这么便宜?”

“小本买卖,胭脂而已。”

冯善伊点点头,放手摆好,流连一圈牵得拓跋濬离开摊位。

“喜欢?”拓跋濬问她一声。

“喜欢有个鬼用。谁叫你喝口茶都那么大方,只那几两银子你出手就没了。”一路而来,借着这么点小事她叨唠许久。

拓跋濬揉着额头,示意止步,按下她肩:“你等着。”

言过他孤身一人又转回胭脂摊位前,不至片刻,一脸平静回来。素白的掌心托着那精巧的胭脂盒,温然的笑掺了丝丝得意,扬了扬眉毛,问她接是不接。

“你偷的?”她问他。

“......”

“赊账了?”

拓跋濬叹口气,走在前面,自也有些奇特:“还未来得及说赊着。”

她顿时明白,定是他走了人大姑娘面前扭扭捏捏说不出赊账的字眼,却看毛了人小女子。清朗的风扫过,她端着胭脂盒停下步子。

“你是不是对人笑了?”她问。拓跋濬有个奇特习惯,越是不亲近的人,越适应以笑而对,因为他含羞。

“似乎是。”

“那小丫头是不是脸红了?”她问了一声。

拓跋濬同是一停,想了想:“似有些。”

扯上他一腕,二话不再说,愣是生生拉回了胭脂摊位前。

那小女子正在收拾,扬眉见气势汹汹的**掺着之前那位温隽公子而来,不免有些心底发毛。暗暗打量着,弱弱出声:“二位客官。”

冯善伊掏出胭脂盒递了过去:“还给你。”

一侧拓跋濬升了笑,首次见她因为自己难为女人着实新奇又欢欣,垂下头偷笑两声极弱。

“我家二傻摔坏了脑袋见人就笑,可你也不能嘲笑我们就随意打发人吧。我们是有骨气的。”冯善伊说时义愤填膺,便好似真由人戳伤了自尊。

拓跋濬顿时散了笑,青红了眼暗中瞪她。

“我,我莫不是这个意思。”小女子脸红脖子热,垂首探着脚尖,把着那胭脂盒摩挲,声音越来越弱,“我没有嘲笑打发。”

“那你该不会是喜欢这二傻子?得得得。我正嫌弃他,你若能照顾他一日三餐,且给他当老娘当媳妇,则顺了你。对了,我倒要提醒一句,二傻他挺乖,要是哭了闹了,你给他喝奶就是。”说着回身见拓跋濬瞪着自己面目狰狞,冯善伊抬手予他擦擦汗,乐呵呵道,“瞧瞧,这是知道我要丢了他生闷气呢。”

那小女人再不敢说其他,连连摆手:“没,我什么意思都没有。我不要,不要他。”弃下摊位,扭头就跑。

望着小女子仓皇落跑的背影,冯善伊捂着肚子笑得面部发酸,直至拓跋濬冷脸阴森森地朝向自己。

“冯善伊,你解释一番。”

止住笑,擦了擦眼角的泪,她总算直起腰来,拍着他肩膀道:“那个那个吧。你说咱宫里摆了大小那么多花瓶,你不冲着她们练练笑技,何来对着路边的野花摆弄。咱这倾国一笑也太廉价了。”

拓跋濬甩下她袖子,几步走出去,似是憋着闷气不出声。

她也未追过去,只等他回头来牵自己。

二、三。

拓跋濬果然回过首,橘色昏影下,他青丝摇曳,眉宇淡飞,只面上温笑若有若无的浮现,而后那声音也轻飘飘地传来——

“我用玉佩换来的。”

冯善伊稍怔,右手探去左耳拉了拉,未听错吧。

长街当立,人烟尽散,只他们二人长长的落影浮荡在青光街道中。两只影子越发贴近,是她朝向他走了几步,停在他身前。

“你吓坏人家小丫头了。我不过是以佩换来的,才不是白送。”

“拓跋濬,你玩我。”

“原来你不在意花瓶,在意野花。”

心下一沉,她自有些发慌了。似乎他说得极其有理。只是这人得了便宜卖一回乖则好,却关不上一张尖嘴薄舌。

他又道:“你不在意魏宫的皇帝,却在意拓跋濬。”

“你胡说”心跳得极乱

“你脸红了。”他垂下头又笑,极其满意面前她的反应。

“我没有”

“你自己摸。”他一扇子架着她手抬去她脸。

“似乎是有一点,可这不重要。”她眨眨眼,继续强言理论。

“冯善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