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弱的烛光徐徐映出,挑起一角长幔,漏出眼前一室光暖。

是冯善伊。

她点亮了后殿中所有的烛火,星光璀璨般,似有百盏。她跪在拓跋余画像前,将案上陈列的灵牌抱在怀中,以软袖轻轻擦拭。

这一定也是她第一次进入先安殿。

他想,比起自己,更不愿接近先安殿的人,便是她了。

他没有动,持着长帘的手一丝丝落下,停步于黑暗中,望着不远处隐约的身影,淡淡沉郁的眸垂下,他欲转步离去,帐中人音却突然传了出——

“我曾经讨厌先安殿,讨厌记起你拥着是那样幸福的容样......可你知道吗?先安殿对我来说是一面镜子。你曾经说,我读不懂先安殿的爱情。我也是努力想要读懂,可是每次都只能从这枚镜子中看出自己的悲哀与失败。”

“我又梦见你了。梦见你跪在先安殿哭得像个孩子。你哭着告诉我,爱情不分对错,没有合适,只是两个人相遇,动了心,而后在一起,满心满眼都是幸福。我想你是对的。我从来......从来都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爱情。”

抬手抚摸灵牌上的每一个字,泪簌簌而落:“我错了,我不该拆散你们的。你们是如此相爱的一对。我不应该拆散相爱的人。如若不是我错的这样离谱,你也不会荒废朝政,不会与百官为敌。我希望你能忘记她,你却执意将她放在心底;

越想你做一代明君,你便愈发荒yin无道。你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在与我唱反调,只这代价太重太重了。拓跋余。怎么办。我再也不想错了。”

即使了千万遍的名字,却永远不会属于自己。她早是该放手,她应该忘了他,或许就不会再痛了。长青色的裙摆环绕成莲花,烛光璀璨的明亮中,她脉脉盈然的身影渲染如一束光圈,握不住的光。

拓跋濬终是又扶起那帘子,他想靠近她,将她搂入怀中,而后安慰她,不爱也好,爱也好,都不重要。只不要再痛再伤了,他看不下去,一眼也看不下去。

冯善伊仰起头,任容颜之上冷泪纵横,虚浮地微笑。声音很弱很轻——

“自你走后,我想我的心空了,再也不会装下任何人。所以我无所畏惧。可是一直以来无所畏惧的我,如今竟也怕了。我那样担忧,那样小心翼翼。我怕丢了自己,每每心动,我都要一遍又一遍地提醒自己,再告诉他,我不会爱他,就好像自己真的不在意他一般。”其实很在意,其实怕得要死,却不敢,实在不敢爱上一位帝王。她在魏宫生活了许多年,却不曾有幸见过一对真正幸福的夫妻。她不想,不想落为与后宫所有凄苦女子一般的不幸境地。不想这一座魏宫,将自己的本性残噬得面目全非。她曾经将一整颗心扑在一个错误的男人身上,最终只获得满心伤痕。她想自己不能再错了,也不能再伤。可是如见身侧的这个男人,却对她这样好,将天下一切的美好捧在她手中。他说无论发什么什么,他对自己永远永远只有一个信字。

“拓跋余。我真蠢,我又动心了,再也不能无所惧。今日大殿上,你不知道我有多怕,怕得周身战栗。我不怕受罚,不怕遭祸罪出宫,我只怕他对我失望,怕他寒了一颗心。这样的我是不是很丢人?同追慕你时一样的丢脸”她环着拓跋余的灵位不肯松手,絮絮叨叨的言语,从未有过的真实。也许,只有面对死去的他,她才可以这样坦然真实。也只有自己知道,全力撑而起的坚强之下,是多么的空虚又无助。魏宫那么大,她却连儿女心事都无处可诉,只能......只能抱着一个冰冷坚硬不能听又不能说的檀木牌子。

“是我在怕。我怕黑,怕冷,怕孤独,怕心碎,怕帝王恩宠薄,怕他爱上我又要后悔,怕他一旦心愿达成就放弃我,怕他知道我心里有他就看不起我,怕他有朝一日不爱我了,厌倦我了,再也不原相信我了......怕,怕他因为我被骂做昏君......”

因为太怕了,才有那一纸十年的约定,才有她将会离开他的许诺。至那时,他恐怕再不需要她了,她也老了,容颜再也敌不过岁月,魏宫中源源不断的新人会打消他对她仅存的最后一丝依赖。她不要他赶她走,她会自己走。

她为自己找寻了借口,铺好了落幕一刻的后路。

她想,她总是聪明的。至少不会像李婳妹一样,走入生命尽头时,只懂得含泪回忆相遇时的美好,依靠幻想中相爱的种种温存。她不想成为那样悲哀的后宫女子。

长风陡入,压灭数盏明灯。

拓跋濬扶紧长帏的手不能压抑的颤抖,无声无息间,落袖掩下垂幔,回身步出的刹那,泪涌出,恍惚落下。他离去的背影那样比挺,强撑着才不会任由体内排山倒海的感动击溃坚毅的防线。他从没有这样兴奋又伤心过。

百盏明灯,一只只燃尽时,天已发白。

她絮絮叨叨,叨叨絮絮,将积压了满心的话全是言出,如此释然又宽慰。面上的泪已全干,在拓跋余面前,她永远都是那个爱哭的小丫头。她总是缠着他,明明知道他心底有别人,还是厚脸皮地黏着他,总是喜欢一张口没完没了的同他说东道西,直到念得他烦,说得他厌。可他却从来不说,不说她讨厌。

踮起脚,她将牌位稳稳放回高案之上,微笑:“拓跋余。我再也不会来烦你了。我知道其实你十分不耐听我说话。以后......我自会忘了你。”

后退了几步,遥遥看着他灵位上闪闪耀目的金字,那半墙之高的画像,是拓跋余静静微笑。他笑起来,眼眉轻弯,像一轮浅月。拓跋余将永远年轻,永远英俊,永远居住在这里,与他生前最美好的时光记忆融为一体。她想,他是幸福的。

她再没有回头,推开长殿朱门,抬头望去。白蒙蒙的天,渗出圈印金色光芒的绯红。最后一缕安魂香残尽,伴着初抹晨曦,她终于走了出去......

胡笳汉歌 048 生与不生

048 生与不生

晨间梳洗的常太后被身后的传唤惊住。

玉簪别在发间,常太后对镜皱眉,问了一声:“皇后当真求见?”

话音未落,帘幕一抬,冯善伊即是几步而入。她与她隔了一段距离,有些疏离。

常太后扶着一角云绢,不出声地待她反应。

冯善伊缓缓走来,将袖中那一物塞入她掌中捏紧。

白瓷青瓶质地寒凉滑腻,掌心稍冷。常太后浅眸轻转,幽幽的声音,有些哑。

“何意?”

冯善伊看着她,依然无所畏惧:“我想生下肚子里的孩子。也许日后我还会有许多孩子,我同样要将他们生出来。”

常太后实在看不懂她,轻笑着摇头,一挥袖子遣散所有的宫人。她慌乱地来回走动,手中那瓷瓶越攥越紧。

冯善伊弯身一礼,声平气沉:“我想说的就这么多。其余,已是无话可说。”

常太后猛地掷出那瓷瓶,琥珀色的药汁四溢,苦涩的香息飘散。冯善伊不动声色地走了出去,看也不看她。

宣政大殿上,明光扑入。

宽绰的衣摆滑过冰冷的地砖,她一步一步朝前,从太和殿入宣政殿,她是越走越轻松,越来越释然。直到入目迎来他淡然撑于案前的身姿,一手执笔,另手压住那奏章,他专注于国事,认真蹙眉的容样其实很迷人。

裙袍绕过清冷的风,她止步于大殿中央,微笑着凝着他。

他辨得声音,幽然仰首,静静放落朱笔。

“你一夜没睡?”打量着四周,见崇之换去昨夜通宵整夜的残烛,她狐疑问他。

他起身,向她走来,一手滑过她温暖的软腕。

“我一夜未睡。”他点头微笑,“因你不在我身边。”

“我不在,你睡不着吗?”她问他,浅浅皱眉。

“不踏实。”他一笑,答她。牵起她的手走去后殿,廊间两侧宫人纷纷行跪礼,而后在他们身后放落长帐。

冷风渐渐遮蔽于身后,步入长榻间,她与他同坐榻尾。

他凝神看了她小半会儿,开口道:“我们商量个事。”

见他如此认真,她心头一紧。莫非云中伐柔然,东平乱党,无军饷可发配,所以要克扣她的饷银?莫不是她心疼那几百两银子,只是......如今手头实在有些紧。冯熙生了那一窝小崽子们,不仅需要她补给家用,往来后宫交好各部,亦需要钱。

一张脸缓缓沉了下去,她极不情愿地唔了声。

拓跋濬握紧她的腕子,直贴在自己胸口,道了声:“拿去”

“嗯?”她揉揉脑袋,实在纳闷。

“把它拿去。”他又添一声。

手指忙由他襟衣里探去,莫非那里面有银子,摸了余下,却是空空如也。她扬起头,冲他摇摇头,实在不知道,他想要说什么,做什么。

“我把这一颗心掏出来给你好吗?”他声音一轻,俨然是不习惯说这般赤luo裸的情话。明明想问的是,把心给你,仍是怕吗......一出口,便白得让人好笑。

冯善伊推他一把,收回腕子:“血不呼啦的,谁稀罕要。”

拓跋濬自觉失败,淡淡一咳,搓起手心来,幽声解释:“我是说......我把心给你。若将**觉得我负了你,你便将那心丢了,或是......揉碎打裂......都由你。”

她终于明白了他的意思,一时间眨着眼睛瞪他,咀嚼起那番话,想得越深,心好似越软。强颜一笑,她扬起手探着他额头:“不热啊。咱可别玩的太血腥了。”

冯善伊,你是故意的,还是习惯这般没心没肺。他抿唇,无动声色,依是看着她。

她忽而向他展开双臂,扬笑念:“你是不是哪里不对了?来来来,来我怀里,我们温暖一下。”说着便出臂穿过他胸前,揽着他双肩,将自己的脑袋探过去。

脸颊贴在他一侧肩头,她喜欢他身上淡淡的墨香。没有其他女人的胭脂味道,干净又清爽。

“我看你是奏折看得太多,烧坏脑子了。”她幽幽说着,微笑着闭上双目,一抹泪痕寂静地滑过半侧脸颊,谁也看不到。

他是帝王,她如何敢要他的心。江山怎么办,社稷又如何。他是真的糊涂了,糊涂到想做了昏君。

“答应我一件事。”他闷弱的声音自胸口传来。

她轻了呼吸,静静等着他说完。

顿了顿,一手捏紧她依靠在胸膛的肩,他说:“永远不要在我身后落泪。”

那一股清澈的暖流自心底而发,刹那间贯穿了整个生命。她静无声息地圈紧他。

柔软的声音漫出,他执着地问她:“答应我,好吗?”

胸口炽热,眼泪又一次淌过脸颊,她突然说起不想关的话:“我想为你生孩子。生许多孩子。一半男一半女,丫头去勾搭世家公子,儿子就去娶商绅士族的女子,这样好不好?”她这个人是脸皮厚,嘴皮子恰也笨,她说不出什么像样的情话,吟诗作词更不得要领。她想,若是喜欢一人,她能做的就是为他生许多许多孩子。她曾经这样说给拓跋余,如今又说予身前这个年轻人。

拓跋濬拉过她双臂,将她的两手由一手攥紧,另抬起手拭去她面上的泪痕,指背轻柔的擦拭,他含笑点头:“你说好就是。我们会生很多孩子,很多。”

“真好”她突然破涕一笑,傻傻地乐着,“你至少没说把我丢给炉子。”

“炉子?”他苦笑着看她。

她点点头,忆起就往,心已无酸涩,不过那么风轻云淡地言出:“拓跋余说要把我丢给炉子生孩子去。”

拓跋濬面带苦色,无奈摇头,倒是真有他的。

“我反是怕。”他最后摩挲着她的鬓发,抬臂揽她入怀,“你将炉子丢给我,让它替我生孩子。”

她平静地抬眸,定定望着他,一丝一丝地点头,予他坚定道:“依定制手铸金人行大婚礼,立我为后吧。”纵是天下人都反对,这一次,她也要同他一起,不仅仅站在一起,是他的皇后,也要成为他名正言顺的妻。

依魏宫定制,立中宫正位,手铸金人,以成者为吉,铸而不成不得立。

三日后,双吉喜日。行斋戒三日大礼之后的皇帝,与百官亲自目视中宫正阳高台上亲手铸造金人的冯善伊。成者为吉,那一日风和日朗,瑞气高浮,她铸造而立的一座金人屹立不倒,占卜法师言此乃天命吉祥,福瑞高照。皇后冯氏亲手竖立的金像,在时而八方山雨欲来的混乱期间,以吉祥之兆稳定了上下民心。

拓跋濬自高殿上缓缓而来,前挡百官众臣,后迎魏宫无数宫人炽热的目光。

他看着她,又一次开口重复那些话:“信阳冯氏。你可愿做朕大魏千万子民的母亲。你将视他们如自己的亲生子女,与他们共度所有艰难与祸难,为他们带来安宁同富饶。这一生至死不忘记自己的职责,无论这一片山河碎裂还是繁盛,永不弃。”

这一朗声,是要文武群臣皆听见。

然而他低沉下声音缓慢而言的另一番话,只有她能听见。

他说:“信阳冯氏。终有一日,朕将朕之性命,将朕的子孙后代和千万黎民,还有百年江山基业交付于你。你堪负得起吗?”

她扬起头,明烈的阳光刺得满眼发胀发痛,嫣然升笑:“皇上的江山百年如一。”

史载太安二年,皇后冯氏,入主正阳宫。

宋末元初的胡三省于《资治通鉴》批注言 ,“魏人立后,皆铸像以卜之。慕容氏谓冉闵以金铸己像不成。胡人铸像以卜君,其来尚矣。”铸金像是魏人为选后所定的祖制,又有占卜之意。

胡笳汉歌 049 天命所在

049 天命所在

兴安二年春末,以宗长义为首的叛军唆使丁零数千家亡匿井陉山,聚为寇盗,拓跋濬诏定州刺史许宗之、并州刺史乞佛成龙讨平之。夏六月,宗党羽林郎旧部于判、元提等于魏宫兴动谋逆,伏诛。彻查羽林郎乱党之后数日间,宗长义叛军夺机而发,大军涌入魏水东畔,依势,只需稍日便可血夺宫都平城。

朝廷的气氛一日阴霾过一日。北伐柔然已是几乎将平城驻兵倾城而发,如今只剩禁军与内都幢将几支人马和羽林郎卫队。宗长义从前执掌羽林郎禁卫府,之中又有多少人暗藏反逆之心,已尚不来及一一清查。魏宫陷入前所未有的紧张氛围中,如似剑拔弩张,万弩待发之刻。

拓跋濬已连续十日坐镇平城营房大帐,日夜逼视城防的境况。魏宫之中静如死水一潭。冯皇后曾极力进言欲陪驾营防,皇帝不允,便以养胎之名安守正阳宫。每日御医院便由老太医亲来问诊,变换汤药种类,以不同的膳食调剂胃口。每日昏后,御医院的折子必有宫中发出,由专人亲自送入皇帝在城防的营帐之中,皇帝百忙之中定会耐心览阅御医院所出的折子,未有一日中断。每日见得折子上写有安好的字眼,才能放下心来继续处理国事。

今日那送折子的宫人有些紧张,虚汗倒出,候在帐外,只待皇帝允他离开,才释然出了一口气。实则今日皇后贵体不安,自辰时便发热,早膳胃口不济,用了数口粥不过半刻尽数吐出。皇后呕得很凶,随身伺候的宫人哆哆嗦嗦端出的盂盆中稠液偏黄,气苦。太医道这是呕出了胆液,再呕下去,恐有伤及肝胆的危险。几个老太医商量一番连忙召集御医院换方子。只这前去报传皇上的折子如何写,便成了难事。写得虚了,怕是欺君,依实而写,只恐怕......皇上守城之心难安。

实在无奈,便奏请皇后,醒得人世的皇后开口第一言便是将几个老太医训斥一番,言是一把年纪如何连编故事都不会。而后皇后一个字一个字念,由太医代拟了回旨的折子,连连言着几番安好,较往日更甚。

如今奏章呈递而上,又听得皇上允离开,传旨的御医院官员跺了跺站得发麻的脚,翻身便跃了马上,就此回宫。归宫之后,先去正阳宫予皇后通传。

皇后冯氏正浅阖双目,歇息于软榻之上。

传旨官员隔着一扇羽纱帘帐,隐约见得内有中侍来回巡走。他跪了小半刻,直到青竹姑姑走出来,方才起身一礼。青竹引他至外殿,赞他差事办的好,打了赏银便允他退回去。内殿传出长衣翻动的声音,青竹忙起帘转回去,见是近来十分嗜睡的冯皇后已醒。

华灯初上,池中点起烛船,映落满夜空的繁星熠熠。

冯善伊晚膳只用了几口粥,午后睡了太久,至夜已无困倦。她撑起一只腕子,靠在窗前看着庭外池景。

耳边听着小雹子朗朗诵念佛经,心底默默算着时日,还有多久,宗长义就要破城杀进来了。不久前姑姑来信了,说近来身子不适。姑姑尚不知道她又有了孩子,只是病中糊涂着想见她。她想只渡过这一段难受的日子,便准青竹选个日子前去京郊探望姑姑,并去耳侯寺为社稷求福。

身后殿门忽启,凉风扫入,她摇着手边的团扇,扫一眼殿门处,来人一身黑衣缎袍,步履匆匆。

她坐直身子,瞧着那熟悉的身影,惊讶问:“拓跋濬?”

他一步而来,舒臂将她揽入宽阔温暖的怀中,另手将窗掩上:“便是入夏,风也凉着。”下颌轻轻擦过她的额顶,一手正顺着她长发抚过。

她打量他一身镇守城关的装扮未来及换,且又没有通报传唤,便知他是急事匆忙入宫,连连牵紧他袖子:“城防出事了?”

他扳起她下颌,细细瞧尽她满脸苍白。十日不见,愈发见得清瘦,连下巴都尖了。

拓跋濬叹一声:“出事的是你。”

“我没事啊。”她忙打算他。

拓跋濬面色稍紧:“今日的折子上说你三个安好。”

“我,我是安好。”她有些心虚,转着团扇别过脸。

他捏紧她两肩,目光一沉:“那些老东西见你无事,便在折子里连说两次安好。你稍有不适,他们也拿一句安好打发我。今日,七句话中三个安好。我如何能放心?”他不移视线,只抚着她的脸,将心疼之色压抑。

老老实实地垂下头,悄悄睨他一眼:“并非特别严重。”

拓跋濬又一叹息,捏握她不大的手掌,轻轻抓住揉捏把玩,缓声:“好好吃饭,好好用药,好好养着身子......如实报给我。”

她点头默应,仰头一扬手探去他印着细纹的眉心,他眸眼发青,瞳中血丝蔓布,眼下两圈黑晕浓郁。想必是累极了,她心疼他的疲惫,却又不知如何做。她本是一点不困,多日不见,只想絮絮叨叨与他说很多话。那些话在喉咙中转了转,言出时只成一句浅浅柔柔——

“我困得紧,我们齐去歇息吧。”

淡然地拉她腕子,他道:“我只能守着你半刻,还要回营帐去。你若困了,我便看着你睡。”说着长臂绕过她腰身,将她一把抱了起,徐步踏入帐中。

将她放落软榻时,一手伸入她长密的墨飞中摩挲,摇摇头:“如何也养不胖你了。”

她拉着他一侧袖子想要坐起半身,却由他用力压下肩:“困了就睡,不必在意我。”

她摇摇头,手指绕着他长衣的袖子:“待我好些,想去耳侯寺为你求福。”

他俯下身,气息正落在她面上,笑得轻柔宠溺:“探望太妃才是,不必说得那样好听。”

“这是应了?”她一惊,添了不少喜色。自她安心养胎来,几乎被他禁足,不仅免了她每日晨昏去太和殿向太后行礼,便连平日来往自由的宣政殿也不准自己辛苦前去。大朝一散,反是他领着抱着一摞奏折的崇之转来正阳宫。甚有几次,召集尚书台议政,也是设在正阳宫的中殿。他不准她辛苦,却自己时时处处辛苦着。

“不应,又岂是能管得住你?”他摇头想笑,将锦被细心地予她遮盖好,她夜里睡觉又踢被子蹬人的习性,平时都是他判了大半夜的折子,回帐中见她将枕头被子都踢在榻下,便是后半夜他也醒来许多次为她紧被。

窗外数着时候的崇之低低催了一声,拓跋濬直起身来,素手一扫她眉间乱发,声音轻了轻:“去时,命李弈护你。”

这一别,又是十余日。

满树繁花,碧荷红艳,宫中人道皇后喜池景,边撑起乌篷船,船上载歌载舞,装扮成渔夫的老公公扯了嗓子唱起渔歌。冯皇后自午膳后便高坐楼台看着池中上演的一幕幕好戏。暖风徐飞,吹得人倦倦的,她看着笑着即幽幽睡过去。

宫人懂得瞧看眼色,忙打发戏子们散去,两侧撑起遮光挡风的屏障,又急急送去软袍披了她身上。

常太后由长春池而来,一路牵着一名约莫三四岁的小儿,如今站在廊子里看去侧宫高台上小心翼翼的宫人。身后有宫女话说皇后昨夜晏睡,如今赏着戏被风吹着了。常太后冷笑,如今朝廷上下都为平叛一事紧张繁忙,只剩这正阳宫幸有看戏的心情。那宫人见常太后气色不悦,才又忙言一切是皇上属意内侍府准备的。

青竹远远看见常太后一行,匆忙下得高台,步去常太后,即是行礼。

“太后娘娘如何来正阳宫了?”青竹恭敬探问。

常太后将手中的小儿递了过去:“这就是哀家上次同皇后说起的那孩子。”

“您是说那......赏给李申夫人的孩子?”

半月前常太后说李夫人养病潜邸时常觉得寂寞,要皇后一准由宗亲族里选出一名男嗣过继李申膝下。皇后应允了,也说此事交由太后办。如今常太后正是选出了这小儿,此刻,就是领着孩子来向皇后要名位。

青竹笑了笑,即是将那孩子牵了身侧,再回禀太后言:“太后娘娘若放心,就先将孩子交给我。待皇后醒了,奴婢牵他去求个名字,也让皇后瞧瞧皇家的子嗣。”

太后未说什么,只命奶娘跟着青竹二人一并去,而后便随着宫人回去自己的太和殿。回去路上,拓跋云挡在半道,常太后瞥他一眼,理也不理。拓跋云一言不发地步步紧追,直入殿前,常太后皱眉瞪了他眼,拓跋云只平静退下半步。

常太后叹了口气,拓跋云如此已是整整一个月了。无时无刻不出现在自己面前,念着同一番话。

她从前觉得自己执拗,如今遇到了更执着的拓跋云,实在心烦意乱。

散去殿中人,朱门重重阖闭,持袖一指身后的拓跋云:“你,你是没完了。”

“妖孽一日不除,后宫一日不安,我就没完”拓跋云一把甩开衣尾,重重跪地,端然行了大礼,这一礼,便是置太后于万难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