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跋云立起身,一甩袍角,代她言:“再没有人比我们的皇后娘娘更熟知宗长义这三个字。你们曾是指腹为婚,宗长义是否也说过只等他逼宫夺位便将后位留给你?”

细碎的议论声由殿下响起,众人惊乱,相互看去,皆在揣摩拓跋云之言。

拓跋云眼中充了血,一口气说下:“各州府衙的奏章,十中有一皆是由娘娘侍奉皇上批奏。然幽州起事半月之久,魏宫却从无获知。郡守蒙义生前连本奏折皆是

详细言明幽州城中的种种诡异不端。这难道不该怀疑吗?可是娘娘同宗长义里应外合,替皇上删选奏折时先行毁去了那些折子?”含恨言出,他当真恨极了这女人,她竟敢......利用皇兄的信任,甚以至此仍装出一脸无辜的沉稳,无言半字。

拓跋濬眉心蹙紧,一手抵上,臂撑案前,只道:“够了。任城王,你说的足够了。”

“皇上,还未完”拓跋云继而言道,“恐怕皇后与宗长义早有合议为先。自皇后娘娘侍奉先帝起,便是在为这一日做万全之备。所以先帝,才会于身后留下诛冯氏的密旨。先帝已是看清了,皇上如何看不清身侧妖媚狐精的真颜”

拓跋云再进一步,抬臂向后挥去。

身后羽林郎拖着困刑中的玄英而来,将她丢掷大殿上。玄英挣扎了余下,缓缓跪稳,苍白的容颜扬起殿上。

拓跋濬先是一惊,见她满身伤处,掷案冷道:“是谁的意思?竟敢对朕关押的宫人动用酷刑。”

常太后缓缓睁目,人已是发怔,侧了身,面无表情道:“是哀家的意思。皇上身边竟由这小贱人时处窥探,哀家如何能安心。”

“皇上,玄英已供认不讳。她在宫中所行一切不过是听从皇后。”拓跋云一时心虚,声音稍哑,“而皇后身后之人,便是宗长义。”

冯善伊曾也料想过拓跋云对付自己的狠绝,却还是看高了他的手腕,她未曾想拓跋云可以如此无耻。

他如何说都好,梅精,狐妖,奸细,她都无谓。

只是......他绝没有资格质疑她对先帝所有的真挚。这些疯言狂语,是万箭穿透自己一身铜墙铁壁,穿心刺痛。

她有些怕了,为何身侧的他,不发一言,连气息都静了。

他是不是相信了拓跋云,那么她二人之间好容易积攒的信任,是如流水东去了吗?他也信她......是心怀不轨。

全天下的人都信,只她也不能应,更不能倒下。碎裂的阳光冲入目中恍恍惚惚,头昏目眩,只剩意念强撑。

满心满身寒凉颤抖时,身侧那一只腕子静静地探向自己。

拓跋濬无声无息地握紧她,重重捏着,因为握得太紧,她甚至能感觉到他五指间的颤抖。含泪抬眸,满是迷茫地望去身侧的他,他掌心传来的温暖,似乎有一股奇异的力量。一时不昏也不痛了,只是眼中酸涩充斥,再难压抑。

为何偏偏在这个时候,选择握紧自己。他一脸淡然自处,又实在读不出答案。

委屈又迷茫的泪,滚在眸中。僵冷的心,抵不住翻卷而来的热浪,胸膛发烫,仿若一涓暖流呼之欲出。

那一刻,她仿佛看见了许多年前护城河外,他扬起的冷扇下那一张面带苍白的病色,淡然却充满善意的微笑。

仿佛看到山宫之侧葱岭寒山亭中那挺立的身影,日夜经过的伫守,遥遥相望。

仿佛看到那一夜,云中山陵清冷寒凉的雨夜,他铁甲下夹着血腥的潮湿气息,他发尾凝结的雨珠落在她眉间。而后,她的眸中便有了泪。

如今的泪,比那时更热更盈,她忍着不落,眼睛强撑着不眨,极是肿痛。

再也没有什么,较此刻拓跋濬岿然不移的信任更让自己满心满怀波涛汹涌。

由极怕入极伤,由极伤,再至此刻的恍惚不真。

她不在乎了,不在乎拓跋云还能如何信口开河,不在乎玄英的选择。是,他握紧了自己的手,仍是紧紧握着,再有什么能比这更重要。欲哭,却又想笑。因满心酸楚而哭,因溢满胸膛暖融的热流而笑。

她想她是怎么了?就此......爱上了吗?

这惊人的想法,一时麻木了神经,糊涂了意识。

拓跋云仍在说着什么,只她一个字也听不见了。至满殿寂静,所有人的目光都逼向玄英,只等待她开口说一个字。

拓跋云更疲惫了,他冷漠地看着身侧的玄英,有意无意地提醒:“玄宫人,只说出你知道的。”

玄英乌黑的眼珠无力地转了转,淤青的下巴颤抖,她张了张干冽苍白的唇,显漏出溃烂的龈齿,想是痛极了,发出声音时,喉咙便似堵了火球,热辣辣地疼。

冯善伊一瞬间想到了银娣。想她离开阴山行宫时还曾属意玄英多加照顾囚室中的李银娣。如今玄英却成了又一个李银娣。

平静地等待她出言,受尽折磨成了这般模样的玄英无论说了什么,她想自己都不会责怪任何。如果,玄英说出拓跋云希冀的那番话,便可以使自己好过一些。她甚至希望她能将自己说得更狠。

于是,缓缓点头,她冲着殿下的玄英含泪微笑。

玄英愣住了,惨白的唇颤抖,一行泪纵落,声音含糊不清,却是用力在说:“皇后娘娘......同宗大人......互不相识。”

冷泪僵在眸中,一丝风来,冯善伊的袖摆浮起又落。

她如何说,他二人互不相识。

拓跋云猛回过头,发怔地盯着一脸平静的玄英,他实在听不懂她的话。

玄英越过他投来的目光,予殿上冷笑着道:“皇后娘娘,您会保住东宫的储位吗?”

冯善伊眸中一颤,呆呆地凝着她。

玄英立起身来,却站不稳,终是又倒下,头却是扬着的:“我,我还是选择了相信娘娘。任城王说只要我在殿上撒谎诬陷您与宗大人有旧情,便允我生生世世守护东宫。可我......不信他。”

真正值得相信的人,是她。婳妹的眼光从未有错,她看得那样名透。冯善伊是足以依靠的人,宁死亦信任无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玄英癫狂地笑起来,原来自心底升起那一丝信任,便再无所畏惧。

拓跋云铁青着脸,扬手怒斥羽林郎拖她下殿。玄音痴狂的笑音越来越远,却一声骇过一声。满殿静得发不出任何一丝声音。如此乱局之下,没有人知道所谓的真相又是什么。他们只当是一场博弈,这这冲锋对峙间,任城王意欲置皇后于死地,却被玄英反咬一口,正是难堪。

胡笳汉歌 046 言与不言

046 言与不言

拓跋云慌了,他并非全是说谎,有一半,甚至大半都是真的。冯善伊不应被包庇。满大殿地望去寻找着依稀熟悉的身影,自人群中拉出沮渠福君,他声声嘶哑又颤抖指去殿上:“皇上。您当面问沮渠夫人她如何来的魏朝。便是冯熙亲自请来的,冯熙受宗长义联合北凉,才求来沮渠夫人。阴谋,这些都是阴谋。皇后都知道,她一一清楚,却处处相瞒”

沮渠福君淡淡看了拓跋云一眼,平声静气道:“皇上。任城王疯了。臣妾奉皇叔之命联姻朝廷以示秦晋之好。臣妾并不认识冯熙将军。”

“你们,你们都说谎——”拓跋云几步跌了出去。是,如今的他几乎是疯了。他死也不能相信此般状况,费解地瞧着身侧每一张冷漠的面孔,直至落目入常太后。

“太后娘娘您说话啊”

常太后偏去目光,只将声一弱:“哀家,什么也不知道。”

拓跋云皱紧一张脸,扬袖指去殿上的冯善伊,全不顾尊卑:“妖孽妖孽妖孽”

连连唤出三声妖孽,字字锥心泣血。双膝猛落,他重重跪下,失了所有气力。一滴泪由眼角滑落,溢满的悲愤与不平。

拓跋濬痛心疾首地凝着此刻于殿下慌乱绝望的拓跋云,摇头:“任城王。你闹够了没有?”

又一声任城王,而非彼此熟悉的那一句“阿云”,是啊,连皇兄都不喊自己阿云了。拓跋云错愕哽咽,轻阖了眼。

“任城王。你这是欲向皇后逼位吗?”

拓跋濬淡然立身,手仍持握着身侧人,于是她不得不随着他起身。

“如向皇后逼位,视同予朕逼宫。你与宗长义之辈有何不同?”拓跋濬一步一停,步至殿下,落目于一双紧握的腕子,再看去众人,“朕只想让你们知道,任你们说天道地,将黑说成白,白说成黑。朕对皇后永远永远只有一个字信”

拓跋云猛地冷笑,仰起头来,满面泪水,目光恍惚。强行压抑的拓跋云终于爆发。

一声嘶吼,迸发而出。只一言,便是大逆不道——

“昏君”

二字惊诧了大殿,最惊之人莫过于冯善伊,她浑身一震。

冯善伊甩开拓跋濬的手,一步当前,扯起拓跋云的织锦云纹襟领,一掌用力掴下,苍白的下唇因紧咬而溢出血来。那一掌出手极重,连掌心都痛得麻木,五指用力捏握,她需要极力控制与压抑,才不至于将所有的愤怒与森然恨意肆意爆发。

“拓跋云。你当真......”愤恨入极的声音唯有嘶哑的颤抖,“很混蛋”

他说了那么多,有的没有的,信口言说得形象生动。可她,只想回应他一句。拓跋云,你真的混蛋。

你说他是昏君,你当真有心吗?纵是口不择言,也不该言此。

她恨拓跋云,恼他不明就里,恨他这满眼糊涂。

另手由身后人制住,长袖摩擦而发的轻碎声响似裂开的帛锦,是拓跋濬夺去她的腕子黯然落下。最痛也是拓跋濬。那瞬间,她明显察觉到拓跋濬温热的指尖轻抖,她于是看他一眼,反手将他握住,安慰地抚弄他颤抖的手背。

面对拓跋云足以丧命的两字,自觉平静了一辈子的拓跋濬背过身去,只作未闻。

身后众人接连跪地,他们一个个都想替任城王求情,却没有敢发出声音,只得不住地叩头,再叩头。

拓跋濬绕出众人,牵着她冷步而出。

他面上清冷寒凉,心底恐怕已是千疮百孔,痛至不能再痛。

故作坚持强硬的背影,于她眼中阵阵发酸,殿外狂风肆作,太和殿旗幡飞摇。

她继而住步,由他握紧的腕子试图挣扎着松脱。

他皱眉回首,只看着她,不语。

她想,她不能任他被唤作昏君。她要回去,回去殿上认罪,再试图为自己求情,说与宗长义不过旧识。废后也好,赶她出宫,再罚去云中也罢。她要和拓跋云当堂对峙,声声斥骂,她就是不能由那些人将他视为一个昏君。

她退了半步,只拓跋濬猛地探臂将她一把拦住。

他执着她的手不肯放,揽她入胸前,下颚紧紧贴着她的额头:“你也别闹了。好不好?”

她一哽咽,贴着他的心跳,双目肿痛。

他之后的声音很轻,很痛,幽幽地由上方传来——

他说:“我累了,累极了......”

那些话,堵在喉咙中闷得发不出,再艰难地吞入腹中。其实她有好多话想说,却不想解释。可是......她也实在怕他累......

“你让我做一回泼妇吧。”扬起头来,一眼望去他骇人深锁的眉心,极低的声音,隐约心痛:“我不能让他那么说你。”

默然十指相扣,他漫出笑色,眉间深邃的沉郁一丝丝退散。他是想告诉她,其实这些,一切的一切,都不重要。重要是,如今他总算能稍稍走入她紧闭的心怀,哪怕仅仅一小步。她总算总算,有稍许在意自己。

冯善伊皱起眉看,看着明明被骂仍是笑得舒然的拓跋濬,摇摇头:“你是个怪人。你们一家子怪胎。”

那一日昏后,他们执手同回宣政殿。满溢温香的内殿中,她静静燃起一豆烛灯,照亮台前伏案持笔的拓跋濬,暖橘色的光芒融映着他的眸眼。她想起许多年前,她递给赫连一盏灯火,要她仔仔细细看清了自己。

如今她持灯映落自己与拓跋濬之间,她开了口:“我有话同你说。”

他举笔抬眸,借着橘色昏光凝她。

唇一张一合,没有发出声音。她犹豫了很久,探出手贴着他脖颈摸去,滑过下颌,冰冷又温软的唇。他放落笔,反手接住她的手,有意无意的摩挲,眸已锁紧。

灯烛一晃,心在悸怕。他会不会......就此失望,生气,终而后悔......

努力展开笑颜,便像初次见他时强撑起的欢颜,在忧虑中逐渐颤抖的微笑。

“我......”无力再笑了,好可耻,这般的假笑,“我其实......”

猝不及防,他推案立起身来,淡淡旋身出步,长臂绕过她腰身,在她张口结舌的犹豫之中先行截住那之后所有的言语:“我累了,今儿不想判折子。我们歇去吧。”

他揽着她便走出几步,步子稍一怔,他似乎想起了什么,胸口有些抖动。

她静静凝着他的所有反应,试图咀嚼一切深意。

他回身至案前,落目那一盏闪起微弱光亮的暖灯,沉眸轻虚间,一抬手即是掐灭。昏黑的后殿,绕起那一丝灰白的青烟,袅袅升起,浮散空中。

她还在发愣,已不知他又是何时重回她身侧,牵着自己的腕子入内室。

帘幕扬起又落的刹那,她最后回眼,瞧去那一盏已是掐尽的灯烛。许多年前,那个漆黑阴郁的夜晚,赫连在她面前掷下的同一盏灯,如今是由他亲手掐灭。

她想,这一生,她都不会对他再费言半字。再也不需要了......

胡笳汉歌 046 终于走出

046 终于走出

满室血腥气,拓跋云闭目在暗室中,不肯燃起一丝光明。

他想起自己地位卑贱的母亲,还有对他而言无比遥远的父王,他离他们好远,远至背影模糊,连梦都不入。六岁那年,母亲去的,她殉了父王,是皇祖父的主意。除了东宫太子妃,父王所有的女人,皆死在那一夜。那一夜,比此时更寂更黑。

他跪向西苑的方向,听见无数凄惨又绝然的哭声由暗室传出,那纷扰的哭音中,他听见了母亲一声一声唤着阿云,那声音越来越弱,直至淹没。他最后扬起头来,望去夜空,寻不到星星,也不见月光,乳娘将他包裹在怀中,他哭得失了气力。若父王不死,母亲也不会死。

从小,他便这般告诉自己,由此也从未忘记过。

“为什么,你连三日都不肯等?”常太后的声音滚入脑海,她又恨又恼,那模样似绝望极了。不是不肯等,而是不能再等了,三天太长了。他半刻也不想等。

宫人将玄英拖出,她已失了所有气力,瘫软地俯倒在地,挣扎着扬起头,一脸不屑地扬起微笑。她的脸色一定不好看,只是此刻拓跋云的脸更难看。

“你不是让我撒谎吗?”她吐出一口血水,转过半张脸贴在地上,轻轻笑着。

他要她说谎,她于是还是说了,只可惜,是不合他心意的谎言。

拓跋云满心疲惫地起身,无力与她争执,推开一盏窗,冷风漏入,头痛欲裂。

他说:“我实在不懂你。”

“因为我是人。”她没有避开他的目光,平静相接,“是我想,想做一个人,而非畜生。”李婳妹临死之时,要自己对天发誓,这一生再不能做伤人伤己之事。再没有比她玄英更信守诺言的人。

“她,就那么好吗?”拓跋云蹲下身,一手擦过她面上的伤痕,目中含痛。此刻,他竟有些心疼眼前这女人。

玄英似一躲,避开他的手,这一生中唯一能碰自己的男人,只能是宗长义。

“王爷难道不曾用心看人吗?”她反问着,半撑起身子,慢慢咳血,深深笑着,“她很好,她那样的人,是无数个任城王也比不及。”

“她真的那样好吗?”拓跋云轻轻笑了笑,目中氤氲浮涌,他摇了摇头,“不,她不好。她一点也不好。”

她不好,她真的坏极了。为何所有人都要说她好。皇兄如此说,皇叔也这样说着,纵是常太后也有所不忍了。

只有他的心痛极了,她是那样不好,他厌极了这样的她。

“如果不是她,我的父王不会死;如若我父王不死,我的母亲也不会离开我。”声音飘渺着飞远,他站起身,长滑过一束长幔,冰凉的指尖掠过清冷的风。是,当年他躲在东宫侧殿,亲眼看见了她,亲耳听见她哆哆嗦嗦的言出那些话。从那一夜之后,父王便浑然变成了另一个人,一个恐怖又可悲的丈夫,却实在憔悴可怜的父亲。她是那样讨人厌,那样多嘴,如果不是她向父王告密,父王也不会殴打太子妃,太子妃便不会向太武帝去哭诉。如果她不说出实情,父王一辈子也不会知晓真相,更不会同皇祖父决裂。父王是受尽一世羞辱积恨成疾才会英年早逝。如若他不死......她为何那样多嘴......

她若闭紧一张嘴,或许,至今仍有许多人是幸福的。

远处由长影飘摆如飞,一身青色软袍荡在风中,云佩轻响。他长发压在袍内,几丝乱发坠出,拂在眸前。

拓跋云伫立不动,远远望着那一处身影,像极了父王。

他缓缓走过去,由那青袍软衣的肩头擦过,只冰冷的腕子由身侧人紧紧制住。

“这不是她的错。”幽幽的声音,有些许喑哑。

拓跋云含笑看了他一眼,抽出自己的腕子,握紧腰侧冷剑。

“那是因为,皇兄的母亲还在,没有死。”带着满心伤痛,声音丝丝凉寒,“可阿云的母亲死了。”

拓跋濬没有再拦,任他拖着沉重的步子渐渐走远,他憔悴的身影逐渐化为遥远的漆黑中一束极弱而又恍惚的团影。

这一夜,拓跋濬行走于孤冷的魏宫内,这一座自他出生起便安然伫立的宫殿,任由时光流年,如白驹一逝,它依然沉静,依然华美。每一朝都会由新休憩,朱墙色淡了,便再漆图。可是人心上的疤痕,如何涂抹尽?

人这一生,总有些放不下的坚持,所以他并不责怪拓跋云。

而自己,也有曾经的恨恼与固执。

步子停落先安殿,他扬起头看去高阔的殿阁,模糊不清的匾额。这么快也走到了自己心结所在之处。广殿静极了,安魂香飘渺浮摇,一踏入便似坠了仙境。六年了,在那个人死后的第六年,他终于有勇气推开这一扇门。

很久很久以前,自这门端望去,他依稀看着母亲同自己的叔叔翻滚在一起。那一眼,便成为许多年的耻辱。他的叔叔,崇敬又敬佩了许多年的叔叔,拥着母亲面上泛滥出的那丝满意的微笑,箭矢一般划裂他的眼眸。

先安殿,先安殿,至死也不想再入这一座殿阁。

拓跋余的遗愿如此简单,他说他只想灵位能够置放于这一所先安殿便足矣。当宗爱将先帝的遗旨转交于自己手中时,拓跋濬难以遏制的心酸奔涌而发。是,对那个男人来言,他的毕生所求其实很简单。他只想躺在自己心爱人的身侧,静静地老去,死去。在拓跋余生命的最终时刻,他选择来此结束一切,也选择永远不离这一所广殿。这里有太多美好的记忆,是属于他,同心爱的那女子。

拓跋濬曾经不能理解,因为那时的他尚没有爱过,所以他无比憎恨厌恶这一段不合常伦的禁忌之爱。他将那视作罪孽,人神共愤的大罪。如今,总算释然,他偶尔会想,曾经的拓跋余一定很痛苦,爱上了不该爱的女人,一生都不得解脱。

一步步走去后殿,那陈列他灵位与画像的高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