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你,让我最后见了母亲一面。”他平静地说出最后一番话,团团猩红滚出,再发不出声音,只双唇一张一翕,略显惶急。

她知道他还有好多话想说,于是她替他说了下去:“你想说将苏姨托付给我了。我知道,我知道。”

宗长义点点头,却并非释然。

“你还有什么放不下的人吗?”

宗长义微闭了下眼睛,唇不再抖,只是愣愣地看着她。

空空如也的脑中拼力去想,她握着他的手又一紧:“我知道。你想说玄英是不是?”

宗长义的面容出离的平静,眼中最后一抹慌乱的急色若无声息地淡去。

“你有话想要留给她?”她勾着他的衣袖,脸贴他贴得那样近,只要他张口说一个字,便是发不出声音,她也会听得到,由心底听见。

宗长义颤了颤唇,明显是将想说的话吞入喉中,静静闭上眼等待生命瞬时终结的那一刻,似乎已经很近了。

“你想告诉她,你心底实则有她对吗?”她抚着他的额头,微笑看着即将宁静安睡下的宗长义。

宗长义没有睁眼,只是湿润了长睫,她问过那一声的刹那,他眼角便迅速滑下一丝晶莹,很长很烫的一串泪,滚落她腕间。

他本就虚弱的心跳渐渐消逝,她紧张地又抱紧了他一圈,摇晃着身子,连连说着:“我知道,我知道。我会告诉她的。你还有没有要说的,你都告诉我,告诉我......”

她越说越乱,至后来也不知从自己口中蹦出的字眼皆是什么,似乎没了意识,只是不停地说,就好似他仍能听见般,不想让自己安静下来,就可以不用清醒。最后说得口干舌燥,说得声音全哑。

雨没有再下,缓缓放晴的天空映出一川彩虹,挂在东边的云际,映在她鬓间的光芒五光十色甚是璀璨。眸中的光彩却一丝丝减弱,悲哀尽散,空洞地无声无息。

城门之外,骑军退避,如潮卷来的军马又如潮退去。车辘滚过的声音,似也碾在她心头,因为心底实在太静了,所有的声音都是那么清晰真切。

城楼鼓声又起,是开城门的时候到了。

一驾马车由城内缓缓驶出,便听在他们身侧,由车中爬下来的苏夫人摇摇晃晃地走了来。她将宗长义由冯善伊怀中抱过来,她以干净的袖子替他擦着狼狈的容面,宁静得无声无息,她轻轻吻他的额头,唱起送他入眠的儿歌,一声一声延绵幽远。

唱着唱着,眼中滚出血泪,苏夫人小心翼翼地抬手触去他眼睫:“你很小的时候睫毛就长,你父亲说这孩子脾气肯定不小。果然大了,就更不听劝。娘都说了,不要你争,不要。你到最后都还在说要娘看着你争。娘能说什么呢,说看到了,看到我们义儿真本事。”苏夫人笑了笑,又继续哼起歌来,一遍又一遍,以她宁静平和的歌声送她的儿子前去另一个世界。

冯善伊撑起身来,那一刻,她也分辨不清眼前的苏姨是痴傻,还是清醒。佛说,皆是虚妄,活着是痴,是傻,是清,是醒,一切都是虚相。再明智的人,心也会混沌,再癫痴的人,也有清醒那一时。

那一骑马车轻尘而来,便停在不远处,牵领马车的侍卫跪在她面前,他们是奉了皇命接皇后回营地。

冯善伊模糊望去他们,她没有上车,只想自己走回去,心底空落,死一般的静谧。

那些侍卫亦步亦趋,追随了她一路,他们谁也不说话,因为适才皇上有吩咐,哪个也不能惹了皇后。而不吱一声,才是保全之术。

李敷牵马而来,他挡住了她的步子,又看去她身后的众随从。他知她难过,只是难过归难过,她不能忘了自己的身份,忘了自己仍是一个活人的身份。他见她发抖的厉害,便取来干净的长袍为她换上。

只她扯进身上的这件脏得不行的袍子,是宗长义昨夜脱下来披在她肩上的。他什么都没给自己留下,独留了这一身脏衣服。

李敷没再坚持,叹了一息:“何苦为难侍卫们呢,大家活着都不容易。”

她由这一言激醒,点点头,连忙转过身去,将身后跪了一地的侍卫一个个亲自扶起来,呓语喃喃:“我不为难你们,不为难。”

她登着梯子想爬上马车,脚下却空软无力,几次都跌在梯子上。李敷看不下去,几步走过去,将她抱上车,他环紧她时才发觉到她身上没有一寸不在抖。她紧紧捏着他的袖子,将她头埋入他胸前,颤抖着出声:“你告诉拓跋濬,因为我知道他是皇帝,所以我不生他的气。可我不是故意推他的,他病得重不重,看大夫了没有。我怕他气我,气得连身子也不顾。”

一种情绪涌入心头,酸楚得厉害。她难过之余,多多少少竟也是在怕,怕那个人不理她,冷落她,她也是知道自己身边的人越来越少了,不能连他也不在了。那一丝心疼,泛着说不穿道不明的复杂心绪狠狠地扎在李敷心尖上,极痛。

胡笳汉歌 060 坦言错事

060 坦言错事

抽调而出的五万兵马驻守于灵丘营地,兵不血刃即俘虏了失去领头羊的判军五千人。起先叛党极是不服,而后见魏军待她们又实在不错,脾气才有慢慢软下来。后来军中开始另起谣言说皇后英明,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劝退了宗长义,否则五千精兵都将阵亡,更不要说乱党祸事将会牵连死伤无数。于是无论魏军,还是叛党对这位冯皇后肃然起敬。便连一些鲜卑贵臣,也上书言表此次皇后与冯家确立了大功。只有闭门不出静养中的冯善伊知道,再英明,也英明不过这位魏帝。他欲要平叛,杀一人是杀,千人也是杀,他或许从不在乎。而如今以宗长义一死,为千人代罪,多少为魏帝添了仁和大度的赞誉。

灵丘驻守十日,对外只言是军中整和,对叛党一一审问,轻罪则当场释放,或充入军中,重罪即收押监禁,交予京都再议罪。内臣尚书们却心里明白,驻守不能前,是因为魏帝的病体一时不能承受车马劳顿,再有则是皇后精神不济,二人都对回京没有明确的一番指示。

冯善伊在营帐中睡了十天,她没有去向拓跋濬探病,而是装作一只蜗牛蜷缩在自己体壳中。白天睡,夜里醒,不怎么说话,也不会召见无关紧要的人。期间冯熙每日都来,可她也都在睡觉。太医一日三次请脉,从不肯多说什么,她的情况也多是报去另一处营帐中的那位皇帝。

第十一天晚上,她做了噩梦醒来。梦中依稀是那城楼下,她抱着满身是血的宗长义,后来她捧起他的脸,却猛得看情怀中人是拓跋濬。惊醒后,她便再没能睡着,将营帐中所有的蜡烛点燃,仍是觉得暗得可怕。

她终于下了决心,将长袍披上,持起一盏长灯走出困步不出十一日的营帐。

营外的女婢见了她,忙打发下人去传冯将军来,她们暗声传言说是皇后又要趁夜私奔了。于是一路上,她身后追随着不下二十人的队伍,实在冗长。

待她走至那高扬起金色龙幡长旗的营帐前,身后二十人释然微笑,忙退出五步。

冯善伊撇了撇嘴,将灯递给迎来的崇之,崇之面上由惊转为喜,又命帐中的其余奴才退出来。瞬间,崇之有一丝谨慎,喜色退去,满脸犹豫和紧张。冯善伊展开两臂,拍了拍袖子,予他道:“要不要验身,没带凶器,毒药也没有。”

崇之忙谢罪,为她让出身前路。

冯善伊瞪一眼他,弯身入帐。

帐内昏影忡忡,拓跋濬静静躺在帐中,灯影映出他瘦削的脸庞,整张脸似乎已经凹进去了,这一次他真的病得不轻。在自己的帐中,心慌得难受,只入了他的帐,待自己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时,她才有些心安理得。

熄灭了灯,她蹑手蹑脚地脱了鞋,坐在他榻上,抱膝静静看了会他沉静的睡颜,一只手小心翼翼探去他高挺的鼻翼,有些凉。盯着盯着就有些困了,想睡去,想和他睡在一处。心底万分纠结,觉得自己有些无耻。天人交战一番,终是豁出去,翻身入了他内侧,侧卧在他身旁,闭上眼时,睡得极是安心。十几日来,她都在睡,不间断地睡,却没有一刻如此时心底的宁静。

转过身,脸贴着他的,一手摩挲着他脸颊,轻轻出声:“对不起。我太任性了。十几天来我每天都在想,害死宗长义错不在你。如果我是你,或许我会和你一样,甚至更为心狠。”

拓跋濬紧闭的眸眼宁静沉郁,双唇已不是那一日的青紫,而是苍白。

她微微有些心疼,继续道:“对不起。我偷了你的令牌,偷看你的奏折,还将你母后兄弟和宫中禁卫军骗得团团转。我不知你病得这样重,也没想到你脑子转得比我快,竟暗中追来了。”

说罢一叹,又转回身去,满心坦然地想睡去,只闭上眼又难心安,老老实实地又转回他面前,盯着他,握去他的腕子,十指紧扣:“对不起,其实我刚刚虽然那样说,心底还是多少在怪你。我放不下宗长义,想起他我就难过,难过了我就不想来见你。我怕忍不住不对你发火,我怕我发火了口不择言会伤了你,又怕你明明被我伤了却又什么也不说。你什么都不说的时候最可怕。”

帐中极是静谧,她想索性可耻到底,仰头贴去他唇间轻轻一吻,蹭着他鼻尖道:“我们扯平了。可你还要答应我两件事,我才决定要不要原谅你。”

退下身来,贴在他胸前静静闭眼睡过去,同衾同枕,与往日一般习惯自然,甚至不忘将他的手抬起放在自己腰上,就这样睡去,醒不来也是一种幸福。

三更时,遥远的更声飘入,回荡耳边,朦胧中睁开一只眼,她又眨了眨,确信无疑面前这张脸是拓跋濬。他已是醒了,也不知醒了几时,正不动声色地瞧着她,更不知瞧了几时。

“你醒了。”她闷哼一声,见他身上的被子又被自己夺了过来,果然是这样。她将被子分给他一半,有些自责道,“是我冻醒你了吗?”

拓跋濬没有说话,只是摇了头。他睡眠从来很浅,容易惊醒,其实她进来时,他便惊醒了,却不知道该如何睁眼与她面对。

他一臂将她圈紧,长叹了一声:“我以为你一时半会不会理我,也不会想见我。”

因为太久不说话,声音沙哑得厉害。

她扬起头来,很奇怪地看着他:“小时候做了错事,无论错得多离谱,你母亲亲不都最终原谅你了。”

拓跋濬愣了愣,接过话:“她从没有理过我。”

她忽然意识到这个比喻不恰当,于是又说:“如果有一天我做了一件事,无论对错,特别伤你的心,你会不会就此不理我了?”

拓跋濬想过,平静地摇头:“我不会。”

她点头,予他道:“所以,我也不会。”

轻不可闻的一声叹,拓跋濬淡淡微笑:“冯善伊,你当真乃一朵奇葩。”

冯善伊连连点头:“我是永远盛开不会凋零的那朵。”

“即便是永远盛开,心底也会痛吧。”

“自然。”

“那为什么还要硬撑。”

她很认真地望着他,打心眼里坦白:“如果我纠结着放不下,就此不理你,不同你说话,不肯见你,将你视作空气。我不是会更痛吗?”

她的逻辑从来简单,所以拓跋余那般伤她,她也能一笑置之,仍将他看得那么重。拓跋濬今日才明白了冯善伊这朵奇葩,永远盛开不会凋零的那一朵。她说受创的人都是因心痛而死的,受伤在所难免,只要心不去痛,就能好好活着。看似简单的道理,他却不知她费尽多少努力才做到了。

她见他又在发愣,便在他眼前摇晃着腕子。

他拉下她腕子,攥在手心里,轻轻出声:“在想你决定原谅我的前提,是要我答应哪两件事。”

她一时脸红,原来他都听了去。

“你可以为难我。”他又道,柔软的目光细细绵绵盯着她,“却不要太为难朕。”

她目中一抖,他如此说就好比杀宗长义的是魏帝,而非拓跋濬。这就是常人与皇帝的区别。凡人是有心无力,皇帝却是有力,但不可有心。

她应允,表示理解,扬头一言:“我不敢为难皇上。”

“这第一呢?”

“如若一日皇上定要杀我亲近的人,请不要让我知道。”

拓跋濬的眸光瞬间一暗,只是这样吗?不是不杀,而是不要让她知道就好了,她的要求便是这样简单,简单得残忍又荒唐。

他点头:“朕不会。”

“这第二呢。”她笑着笑着突然静下,只觉得有些苛刻。

他暗暗抬眸瞧着她,等着她说出更苛刻的条件,是不准杀冯家的人吧。他想至少他会答应她,自己在世时绝不会动冯门。

她吞下笑意,闪烁一丝担忧,轻道:“答应我,再也不要生这样重的病了。”

拓跋濬一手滑过她脸颊,吻了吻她皎洁明润的额头,淡无声息地轻闭上眼睛。

她翻过身,抚弄着他襟领,将脸贴在他胸口:“这就是我所有的条件。”

“......”

她抬起头,又推了推他,似觉得他睡着了,低声询问:“还没答应我呢。”

“困了。”静了许久,他突然闷哼了哼,只是说自己困了。

她倚回他胸前,将眼闭紧,听着他平稳的心跳,心安理得道:“好吧,那明日醒来,要记得答应我......”

胡笳汉歌 061 遗留的心愿

061 遗留的心愿

白雾如烟,驻军起行的前一日,起了浓重的雾气。

身体好转后,拓跋濬又开始没日没夜地处理政事,昨夜和将军们商议北伐柔然的军要,至四更才睡去。

陡飞的帘帐中隐约显出他正襟危坐案前的身影,拓跋濬身侧立有一紫袍男子,长袍曳地,背影尤是熟悉。那男人持着长剑正抵在拓跋濬颈脖前,只拓跋濬一动,立时血溅如飞。

窒息间,拓跋濬平静无事地放落手边的一纸奏案,挑起眉来:“四叔,您打算瞧热闹到什么时候。”

“濬儿,我不是来瞧热闹。”说着转过身,将长剑收起,他不会杀他,宗长义已死,如若再杀了他,这朝局便要乱了,再没有人能独挡一面。他将蒙面拉下,发眉须白,容颜苍老又憔悴。

他是,四皇叔拓跋建。

三分温和七分清凉的笑意,笑起来弯似品玉,一双黑靴满是泥泞,他终究是晚来一步,任那个孩子死了。当年长兄太子晃临死托孤,自己、拓跋余、还有宗爱三人跪于太子病榻前曾有立誓,护那孩子一世周全。如今宗爱与拓跋余皆亡故,自己卖疯卖傻癫狂若痴了半辈子残存了性命,却已无力出手。

“叔叔,是我不如他吗?”拓跋濬一声清冷。

老王爷淡笑摇头:“不,在我心底,你比他更适合做储君。”

“可是父王选择了他。”旧太子晃临死前曾予自己的最亲近的弟弟托付,不日无论是四皇弟还是七皇帝登即大宝,都将立长义为储。至拓跋余登基,拓跋余尊兄长命,力排众议欲立宗长义,终为自己短暂的皇权划了一笔并不完美的终结。

是拓跋余的立储,激怒了拓跋濬,所以逼宫,所以篡位,甚至不惜屠尽反抗的朝臣。第一个逃不脱的便是宗爱,宗爱死得那样惨,他死于忠烈,却要在死后背负上奸臣之名。

“老七、宗老头都不在了。这些年来我越发孤独,连个说话的人都没了。”老王爷看去他,幽幽点头,“濬儿,你同我说实话,若非我装疯卖傻就此做了远离朝堂混迹风月楼台的贪玩老头。你会不会也同样杀了我。”

拓跋濬推案立身,一手触上这案文书,他认为自己绝不会比历任魏帝做得差,甚至这皇位他坐得更认真,更勤奋。纵是双手染尽鲜血,他亦不曾悔半分。他没有回答,只心底那个答案再清楚不过。四叔当真也要与自己的社稷江山为敌,他便不惜再做一回弑叔的凶手。

“你父亲曾说,如是宗长义为帝,长义能容下你;可是你,容不下他。”老王爷一针见血。而事实却也验证如此,这是兄长执意立长义为储的苦心,为人父的苦心,不在于江山帝位的归属,而是手足不能相残。拓跋晃至临终那刻方才后悔自己身为父亲的失职,他将全部的心血投放在苏姬的儿子身上,忽视了身为皇孙本当更应受注目的拓跋濬,只当他后悔之时,覆水难收。

“这世上,我独容不下他。”拓跋濬转眼望着他,“可我杀他并非是为了自己。就像我无论多恨,也不会出手杀先帝。”他若想杀了这个先帝,总有千千万万手段,可他没有。拓跋余是死在了自己心爱的女子手中,纵那女人是他的亲生母亲。

老王爷看着他,静静摇头:“可你也没有出手救自己的亲叔父。”

拓跋濬语声转硬,毋庸置疑:“七叔他命宗爱刺杀了皇爷爷。”

“不。你明明清楚不是他。你是自欺欺人。濬儿,你不能护她一辈子。”

拓跋濬淡淡望着他,隔了许久,面容寂冷。

不是叔叔,他从来知道的,却刻意遗忘,刻意歪曲事实。是自己命撰写史书的官员将宗爱谋刺太武帝的一幕幕描写得细致又真实。可叔叔也曾说过,真实并非撰写而出的。

他的父王太子晃在知道郁久闾氏的私情之后便卧病难行,之后撑了不至两个月即病逝。太子晃死后,太武帝十为心痛悔恨,自此疏远郁久闾氏,甚有意将其赐死殉了他可怜的太子。最善察言观色的郁久闾氏早先预料到太武帝的变心,那时,她便将生性优柔寡断又过分善良的拓跋余视为自己最后的救命稻草。那时的拓跋余才是十七八的少年,他第一次接触的女人也是郁久闾氏,自那之后他也再没有脱身,也终于死在她的手中。拓跋余本可以做一代明君,却深陷情欲的泥藻将一切尽丧。

太武帝死在亲自下命令郁久闾氏殉葬的前夜,据说那是他最后一次召幸女人,太武帝便死在当夜,死在郁久闾氏的枕侧。那个女人自死去的太武帝身侧滚下,即是奔去临殿代政的拓跋余身旁,她伏在他怀中,自作真情实意的痛哭。她告诉拓跋余的第一句话,一定是“我们终于能在一起了”。而惊痛的拓跋余只能骇然接受这一切,接受由郁久闾氏亲手递来的国玺。而无辜的老宦臣宗爱,在转日清晨第一个撞见太武帝死状,又因为新帝下令不准查办,由此注定了他将留在历史中那面无模糊却饱受谩骂的颜面。

这世上没有人甘心承认自己母亲的罪孽,一同拓跋濬。

旧事如尘烟,自拓跋余死后,老王爷曾想告诫自己忘去这一切。拓跋余以一死结束的一切,便并没有真正结束。直至今天,又一个年轻人的热血挥洒在通向至高无上皇权残忍而绝然的道路之上,他无力阻止。

拓跋濬扶案起身,他看着老王爷,终于露出一脸孩童般祈求同情的无辜神情:“叔叔,杀宗长义。我别无他法。”

“是,你别无他法。”拓跋余黯下眸光,“否则我也不会任由着你伤及手足。以你的手杀他,总好过数年后,他一手倾覆你儿孙的江山。濬儿,你活得太累。你是想为自己身后铺好所有的路,为你的儿孙和女人留下一座万古不烂的帝位。”

这个侄子眼中比江山更重的还是江山

拓跋濬闭上眼睛,如释重负般:“我从未有这般轻松过。”

“如今你可以放下心来,做你的好皇帝了。”老王爷叹了一口气,“长义的遗愿,是求我带走她。”

又一顿,再开口。

“带走,你的皇后。”

拓跋濬猛地张开双眼,松落的拳猛攥,那人活着的时候,便没有抢过自己,如今死了,依然不肯死心。急火攻心,拓跋濬捂紧胸口,沿着冷案一点点坐落,撑手靠在案前,痛意袭来,冷汗一滴滴落在纸间,攥紧一张素笺,他摇了摇头:“她是我的皇后。七叔不肯给她的所有,我都给了她。你们没有资格带走她。”

“是。你是能予则予。可是长义,长义比你心疼她。”

拓跋濬猛地扬起头来,目中流波轻转,似泪在抖:“比我还要心疼吗?”

“他说,他不能看着她做寡妇。”老王爷叹下一口气,声音微痛。

宗长义说,她已经足够辛苦了,不可以再让她成了寡妇。

胡笳汉歌 062 恩爱帝后

062 恩爱帝后

自登基起,拓跋濬便被太医告知自己将不能是一位长命的君主,他能用的时间很短,所以他比历任每一位帝王都要勤奋。别人十年的政绩,他恨不得一年做完。除此之外,他还要为自己身后选位贤德的皇后。这位皇后不仅要御人,更要有爱天下万民之心。所以他选中了那傻丫头,再没有人比她更清楚魏宫的生存方式,却又坚守着自己的初心不移,他刻意培养她,逐去云中是助她于内宫腥风血雨中脱身。他亲手将她塑造成自己满意的皇后,便是在他身后,她也能代他完成未尽的心愿。

他最满意之处,便是她不会轻易爱上自己,纵是自己爱上她,她也不会爱他。因为不爱,所以最后离开的时候,定也不会看见她太多的苦痛。他当真极是自私。

“如若她爱上你了,你就没有丝毫想过她的痛苦吗?或者说,她已然爱上你,而你也已然知道了。”老王爷苦苦笑着,毫无留情地将拓跋濬一埋再埋的真心言出,即便那一颗心已是沾染淋漓鲜血。

他知道,再也没有比拓跋濬更心累的帝王了。然此时他只能背过脸,努力忍痛言着:“你与她定下十年婚约之时,便是知道你自己活不过十年。”

如若他有再多一个十年,哪怕五年,他也不会亲手杀了宗长义,他会慢慢磨掉对方的锐气,拔去他的爪牙,甚至能有法子让他心甘情愿地臣服。可终究是因为时日不多了,欲留给身后一座盛世江山,所以这一任,小人暴君,皆由他一人来顶。

拓跋濬是这世上最成功的谋略家,他最擅长便是一先策划出整座蓝图,图上有他的江山,有他的子孙,还有他的女人。他要预先想到,预先做到的那些事,一个十年又如何够呢。那女人曾笑他没日没夜地处理朝政,不珍惜自己的身体,其实他不过是在同时间赛跑。

他到底什么时候才会告诉她?

老王爷想问,却又不忍问,一句话哽咽在喉中。

拓跋濬将他的犹豫看得分明,为他答说:“叔叔,我这一辈子也不会告诉她。”这一辈子还有多长,他便要瞒多久。

“你要用她用到什么时候?”老王爷摇摇头,眸中闪烁痛楚的怜色。

帐中冷烛由风压灭,长帘四起浮摇,拓跋濬平静地笑,握拳轻轻地咳。他坐回案中,若无其事地翻开手中的经卷,心乱的时候,他便翻出她亲手抄写的这些经卷,而后一整颗心就此安落。如果没有她的注目,他会恐惧,会慌乱,会就此茫然若失,他想那样一定很糟糕。于是他自私了一回。

“你总将她想得太坚强。”

拓跋濬打断了他的话:“不,她一点也不坚强。”如果她知道了,一定比自己更惊恐,她会昼夜难安,会像失了根的浮萍,会日日盯着窗角发愣,甚至......会将自己蜷缩在角落中试图逃避甚至遗忘这一切。所以,他不会说一个字。

“叔叔,您知道吗?无论是七叔还是宗长义,都要她为他们流了太多的眼泪。”拓跋濬说着扬起头,目中斑驳的笑意如此宁静安然,“所以当我发觉自己爱上她的时候,我告诉自己,或许我能给她的没有太多,陪伴她也不能太久。我能为她做的,只是这一生,不能看着她面对自己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