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娘娘,我们也是奉皇命行事,多有得罪了”那统领又一声,吩咐手下,“将人请出来,不得伤及半分。”

依,皇命行事。

冯善伊闻之身子一冷,终究是被拓跋濬识破了,好不灰心丧气。

她迅速看去身侧的宗长义。反是宗长义更为镇定,他只坐起身来,向外看去形势,冷笑着:“将我大穴解开,给我一把刀,他们都能消失。”

她依言解开他穴道,长剑握手时,却告诉他:“给你一把刀,你架在我脖子上,逼他们放行。”

果然,这一计似乎并不大好使。出马车那瞬间,宗长义方把刀架在她脖子上,她还来不及惊声吆喝,李敷立时回身,一拳击向宗长义腕骨将刀夺下,几招又将宗长义制服。

李敷挡至他身前,上下紧张地瞧探:“没事吧。”

冯善伊欲哭无泪,戳着眉心哀念:“你是猪啊。”

关心则乱,他反应过来才蹙眉。

“他就是猪。”宗长义说着爬起来,手腕上由李敷的剑尖划出血痕,长乱的发丝绕着猩红缭绕于夜风诡秘中。他弯身由地上捡起长刀,正反两面以袖子擦拭。

“李大人想不想当一回奸臣。”宗长义提刀前去两步,已向四周的兵马拉开抵命厮杀一场的架势。

树枝由风刮过唰唰直颤,乌鸦嘶哑着哀鸣而过,长夜凄厉。

李敷未应,只一双眸子飘去冯善伊。冯善伊坐在车前,双脚正悬空荡着,她将袍子拉了拉挡风,抱拳回看他,点了点头:“奸就奸吧。”

李敷似得到了批准般,予宗长义一个眼色,持剑迎去另一方。

冷夜只听得刀剑激烈碰撞相抗,以二敌三十,这壮面实在可观。如果李敷二人不能速战速决,恐怕城池中前来的相助的兵马半刻即能扑入,至那时,连最后三分的活命把握都没了。她心里却有些急,却不能出言催促,此时恐怕一个字都能让这二人分心不挡。

扑面而来的血腥气弥漫在四周,她扬起头来,想去看看当空的明月是否也笼映了那一层凄迷血红。对着月亮空叹,拓跋濬,你是想要把宗长义逼到哪一步才罢休。

你说杀他不是儿戏。我不让他死,也不是儿戏。

当空箭雨冲入,她眼疾手快,忙躲在车帏后,静观半刻,瞧清楚了那矢箭皆是朝向驻守兵将击去。李敷与宗长义同是一惊,稍怔后继而杀得更猛。冯善伊搓了搓鼻子,暗想自己怎样好的命,一路贵人扶持。

三十人杀毙,十人是由冷箭射杀。宗长义的大刀,李敷的寒剑,俱是淌着鲜血淋漓。冯善伊见场面平静,才跳下马车,自二人跑去。他二人貌似都没有受重伤,宗长义不过是面上被划了一刀,眼下半寸染了猩红。李敷背过身去擦剑,持剑的手仍在落血。

冯善伊走去李敷身前,将自己的裙袍撕裂一角,予他包扎。

宗长义一手擦着面上冷血,看了一眼李敷,神色依然清冷孤傲:“你当真是猪,你杀西面杀着好好的,谁让你来东面管我。”

冯善伊用力扎紧李敷手背的伤口,回瞪了宗长义:“屁话,若非他及时替你那一挡,你现在还说话吗?”

李敷好脾气的握了握伤口,不与身侧宗长义计较,只冷静道:“此地不易久留。由此入城,恐怕是不行了。我们改换方向前去望都。”

“等等。”冯善伊绕过他身后,向着树林丛中依稀的人影探了探。方才便是由这个方向射来冷箭相助他们的,她想,如今那些贵人一定仍埋伏于此,未曾走远。

“壮士,您做好事不留名,义举实在可敬。”

随着她一声,宗长义李敷同时回首,再握紧手中兵器,须臾不动地紧盯去丛中。

风摇树影乱,细密长草葱枝晃了晃,渐走出一个少年,他手持长弓,身后并随几个大汗,皆是江湖侠士的装扮。

胡笳汉歌 058 谁算计了谁

058 谁算计了谁

少年步步走向冯善伊。

她不无怀疑地凝着这张虽然年轻却布满沉着的熟悉容颜,哪里熟悉,却又实在记不得。少年将长弓掷地,敛袍跪在她身前,重重磕了三个头,扬起头,目光迥然:“母亲记不得儿子了?”

冯善伊由这一问发懵,一手摸着后脖子,转身看了眼李敷,细细弱弱地发声:“我什么时候生过这么大的儿子。”

李敷一步走来,同望去这少年,紧绷的容面终于稍显释然,李敷一抬臂扶他而起,一拳击落他肩上,朗声笑:“好家伙,都长这么高啦。”

冯善伊转而摸脑袋,退了一步,见这两个男人抱做一团,交情实在好,便如亲父子。宗长义徐徐走了她身后,啧啧了两声,低声嘲讽她道:“同李敷也生了个儿子,你当真厉害。”

冯善伊也觉得奇特,瞥了眼宗长义,指指那少年,又指指自己:“你觉得我们有可能是母子吗?”

少年由李敷身前向后望去,迎着冯善伊迷惑的眼神,傻傻笑着:“母亲,您不认得儿子了。我是冲儿,李冲。”

李冲,这名字是有些熟悉。

宗长义一听这孩子也姓李,便是李敷儿子无疑了,心底确凿,拍了拍她肩头暗叹一声:“完了。你真干出千夫所指的丑事了。”

冯善伊皱着眉走上去,将那少年拉来自己身前,恨不得贴上去细细瞧看。观摩了许久,恍然清晰,她怔怔问:“你是陇西李冲?”

少年猛地点头,一脸兴奋。

“你怎么会在此?”

“我随干爹来,说是助娘亲一臂之力。”

“等等。”冯善伊觉得此事要绕清楚,他喊自己母亲,又唤人干爹,那自己这个为人母,和那干爹又是什么关系。

她正要问,却见李冲已有些犹豫,他退了退,摇着头道:“母亲,我干爹他行事低调,不喜欢被人知道。恕儿子说不了那么多了。”说罢他扬手,命手下将两匹骏马牵来,李冲将一名手下交付他们带路,而后携兄弟们退避。

告别李冲,他们三人两匹马,随着前面领路那一人转去西面,打算由西口横入望都。整一夜快马加鞭,冯善伊有些困,便靠在宗长义睡了过去。梦中她恍惚遇见许多人,皆是幼时在魏宫的那些事,那时候宗长义和拓跋余都在自己身边,他二人都抢着同自己共骑一匹马。甚有一次,拓跋余耍起无赖还将宗长义推开了,以他皇子天孙的尊贵,斥责宗长义是太监的义子,将来也只能做公公。她还记得那一天,东宫飘着冷雨,宗长义便坐在雨檐下哭,身上由雨水浇透了。她牵着他的手,一声声地劝着,她安慰他说,宗伯绝不可能让他做公公的。其实,她知道,拓跋余是嘴硬心软,他一直待宗长义不错,甚至他在自己的储位人选中,将宗长义破格放了首位,放在了拓跋濬的前面。或许便是因此,才让拓跋濬恨恼不平,不惜逼死自己的亲叔叔,也要夺回储君的位子。

清晨时细雨飘落,冯善伊是被冻醒的,醒来时人扔在马上,身子仍是蜷在宗长义怀中,只是不知何时已经裹上了宗长义的袍衣。她抬眼望了他绀青的袖子略显单薄,想问他一声冷不冷,他便覆眼看了她。

“做了什么好梦,都笑出声来了。”

冯善伊揉了揉眼睛:“梦见你和拓跋余干架。我在一旁瞧乐子。小时候我可金贵了,你们都抢着和我玩,还总为我吃醋。”

“是啊。”宗长义扬起轻笑,不无释然,“做叔叔的从来没个叔叔样,霸道得要命。”

她知道他虽是这样说,可是心底却是心疼这个叔叔的。即便他永远也不会说,她也是知道,他拼了命同拓跋濬去争,也有拓跋余的缘由。拓跋余就那样不明不白地死了,放手江山一去,宗长义不甘,也替叔叔不值。

坐起身来,远远望去,似乎是看到了望都的城门,赶了一夜,终是要到了。苏夫人的车马想必已是停落在城门下。

她扬起笑容,手停落在他袖摆上轻轻一摇:“你忘了拓跋余好不好。”

宗长义寂寂垂下眼,看着她,有些漠然。

冯善伊点头告诉他:“拓跋濬没有杀拓跋余,是郁久闾氏。”

细密的雨丝落入宗长义睫毛之中,他抖了抖睫毛,一双眉皱得很紧。

冯善伊又一笑:“心甘情愿被深爱的女人所杀符合那混蛋情圣的一贯作风。”

“你为什么现在才说?”他眸色沉郁,压低了声音。

“都说帝王死江山。为女人而死的是昏君。”她的心又疼了,艰难开口,“我想他生前就不是明君,死后还要被骂实在凄惨。我不想听他们说他是昏君。”

宗长义猛地别过头,一行冷泪滚落。

冯善伊摇着他的袖子求饶,都是她不好,只一心图求拓跋余身后的名声,却不顾活着的人会有多么痛苦。

马行至望都城下,望着巍峨城门,她眼底有一丝寂静。望都郡守是拓跋余从前的心腹旧臣,与自己有几分交情,李敷叩请开城门时,那郡守连忙传令开城。

冯善伊落下马来,望着马上的宗长义,开口却不知要说什么。

“我们这辈子还能再见吗?”宗长义勒紧缰绳,平静地望着她。

她摇头:“这辈子,我们还是不见的好。”如若再见,恐怕那时他再没有今时的运气能够活命。

“你仍怪我吗?”

她又摇头,微笑:“我从来都没有怪过你。宗长义在我心底也没有变过。我说怪你的时候,是因为我痛心,我心疼你不肯好好活着。”

雨落入眼中,有些痛,他撑起笑点了点头,猛得掉转马头,僵立了一刹那,猛地落鞭,纵马入去城中。

冯善伊看着眼前的城门一丝丝阖闭,宗长义转身回望的目光越发模糊。

脚下的土地在震,风声一时转为凄厉的嘶吼,身后似有千军万马的涌动声奔来,一波推着一波,那是金戈铁马的浩浩荡荡。同落下马的李敷只将腰间长剑握得更紧,放眼望去,西方银色铁甲一如移动的远山,层层逼入。铁骑沉沉,如潮水涌入,号角声夺人心魄。

是拓跋濬到了。

心里这般想,却忘了要恐惧,唯一遗憾的是,连累李敷做了回奸臣。

她朝前一步,李敷亦朝前一步,他誓必要与她同行。

鸣镝的箭由四面发方逼来,银甲盾衣连天翻飞。迎首冲来那嘶鸣的马,猝然勒紧,前蹄抬高,黑骏飞驰而前,重盔金衣俱是明晃,冷雨便沿着盔衣滑落。

号角呜咽,青日悬空之下,那一声,尤是清晰。

“善伊——”

是哥哥的声音,黑骏上那人是冯熙。

她仰起头来,雨纷纷落在眼中,视线越过哥哥,越过密密匝匝的箭网,那一人握栏立于朱漆战车中,金色衮袍由风荡起,长缨摇摇摆摆,他宁静的目光,似看破这尘世无尽沉浮,他毅力于权力的至高点,镇定沉着已至麻木。

雨越落越大,她挥去脸上的雨水,仰视着居高临下的冯熙,开口说:“哥哥,你同我一辈子也没默契了。我忠时,你奸;我奸,你又忠了。”

冯熙好气又好笑,俯低身子看着她:“识时务者为俊杰。妹妹。皇上说他不怪你。你别再傻傻坚持了。”

“知道吗?如果有一日,哥哥也被逼至如此,我也会同样对你。”她微笑着,面上分不清是泪是雨,认真道,“这不是坚持。而是要我放弃你们,我根本做不到。是家人,都是不能言弃的家人。”

可以伤害,可以欺瞒,甚至可以背叛,就是不能放弃。

她转过身,一人孤零零地走去城楼之下,后脊贴靠城门双臂大张。黑氅长袍迎风抖飞。她扬声说:“大魏的皇帝,若要冲破此城,便率先由我身上踏过去。”

一言落,四下皆目瞪口呆,转目看去战车而立的皇帝。

拓跋濬微微抿唇,深色沉眸动也不动,只静静凝着她长衣当飞,冷雨浇淋。

他之面前,她从未如此坚强,也从未如此任性过

一时间脑海层层叠叠幻化出无数她的举止言谈,却只有面前这个,最真实。一个无惧生,无惧死,只将不放弃三字看得人生最重的女人,是冯善伊。

黑色长麾下露出一角明黄的袖盏,云纹暗绣,金龙吞珠。他扬起手,是欲下摆发令。车下将臣猛惊,接连慌乱扑上,跪了满地,谏言再三:“皇上不可啊。”他们皆以为皇帝是要命令破城,总不能临城之下,千军万马将皇后踏成肉饼。这亘古未有之,且几个近臣尚也知道,如今皇后肚子里仍怀有龙嗣。他们都道是皇帝是一时由恨恼冲昏了头。

只拓跋濬看也未看这些人一眼,坚持落袖发令。

三声鼓令号角立时涌发。

城下冯熙惊诧,忙调转马头以身护着城门处的冯善伊,抽出长剑,只待大军涌来时以命顽抗。匆忙回首间,予她一笑:“你说的对,我们是家人。”

号角声落时,三万铁骑却寸步不前,反退之十步之外。

城楼之上步声沉沉,似拖着什么重重滑过。高立城楼之上的郡守对着远处皇帝行礼,而后鼓声又起,城楼土台高高悬挂一人,冯善伊仰头去望,绀青色的单衣飘飞在夺眶而出的泪眼模糊中,她不能相信地摇了摇头。

中计了。

城中已是早有埋伏

拓跋濬是何许人,四岁时便被太武帝嘉许为有君子之度,十几岁就能逼宫夺了亲叔叔的皇位。

万箭齐指,皆是对准城楼悬挂那一人。

她一把推开面前的冯熙,奔了出去,双臂挥舞在身前,划着大大的叉子。

奔出去几步,被裙摆绊倒,滑落在泥泞的地间,由鬓至脸颊染了污泥,泪如雨落得滂沱,她声音十分沙哑,哑到最后呜呜的一声声尽堵在喉咙口,憋足了气力,也吼不出声音,“不要啊,我求求你......”

雨浇得她周身湿透了,她努力爬起来,又跌了下去,她想尽办法如何能让拓跋濬动容,脑中全空,愣愣地仰首,再一拳连着一拳砸去自己小腹。其实她下手并不重,根本毫无痛感,她不过是要做出这般样子,做给面前那人看如果这个孩子能阻挡他父亲的脚步,她甚以不惜一争。

风中拓跋濬的长麾抖了抖,他肃然望着她,握栏的手因攥得太紧而发白。踩下车梯,崇之递来一只腕子,由他猛得推开。沉重难行的拖病身体,因为连日来马不停蹄的追赶,更显得步履蹒跚艰难。

崇之哭着追上去,一路替他撑起伞。没有人比自己更清楚,这一次病来如山倒,皇帝又吐血了,比从前更严重。

她扬起的手,由他紧紧攥住,苍白的指节死死握紧她的,直指苍天。

崇之哭丧的脸,冯善伊的满面泥泞,还有苍茫滂沱的大雨,混入他的视线中,眩晕袭来,他勉力支持,握着她的腕子欲落。她摇头,用力坚持,不让他落。他眼中浮出痛色,别过脸去闷声咳着,一丝猩红滑过唇角,紧咬着吞下。

崇之俯跪在二人身侧,痛声疾哭。

由崇之的哭喊中,她有些听明白了,他是病了吗?所以容色才会苍白如纸,两唇似沉墨青紫,他这样瘦,她这样心疼。可是再疼,也不能放弃宗长义。

“朕,累了。”扬起的手一颤,声音虚弱无力。

摇曳的裙尾染了泥泞,再也飞舞不起来。

他握着的她的手,交缠在一处相互制衡的手徐徐放落。

两行泪,兀然落下,她连睫毛都没有眨一下。

这是第三次落腕,百步穿杨顷刻即发的箭雨撕裂长空,那些箭矢自他们头顶划过,擦过雨声风声的刷刷声,细细密密,穿荡人心。

紧绷的下颚,青紫的唇瓣,红肿的双目似滚着意欲夺出的热泪。

她看清面前的这个人,拓跋濬,身为帝王的拓跋濬。

她后退了半步,他便向前进。

他向她靠近的瞬间,她下意识抬臂去推他,只是一推,他摇摇欲坠的身子如浮萍一般向后倒了去......

胡笳汉歌 059 告别宗长义

059 告别宗长义

她退了一步又一步,拓跋濬跌倒雨中的麾影,距她越发遥远。

崇之的哭声被雨声压下去。她只听见自己心底那声呜咽低泣越来越清晰。

拓跋濬由崇之怀中静静抬眼看着她,目中无一丝情绪,那么平静坦然。

那目光她不忍再看,只强行转身,抬眼迎去城楼下的刹那,她看见悬挂在城楼上的宗长义迎向自己虚弱的微笑,雨雾太厚,他被万箭贯穿,一身血肉模糊,容面更是由猩红溅落,其实她根本看不清他的神色,可她想,他应当是笑着,他看着自己的方向,一定不会不笑的。

巍峨的高台上,壮士将悬挂城楼的粗绳用匕首割断,绀青色的人影由高处急速坠落,像断翅的蝴蝶一个猛子栽下来,弹地数下才落稳。数万将士连声嘘唏的音节盖过淅淅沥沥的雨声,显有几个胆小如鼠之辈甚至闭上眼不敢看。

冯善伊亲眼看见那一幕时,怔然得全无反应,直至听见身后那一声落地的巨响,双肩一耸,有些僵硬。

没有人声尖叫,没有雨声,静得什么都听不到。双腿如灌铅沉重,她只能一点一点向前挪去。李敷几步奔来,挡在她身前,抬起的腕子遮住她的眼,将她埋在胸前,就是不准她看一眼。

很多年前,曾经相似的一幕幕,闪驰在脑海。那时候是父亲挡住了她的眼,许多年后,曾经立在城楼之上的李敷,如今奔来她身前,代替父亲又一次遮挡住她期望看清这个世界真面目的眼睛。

只是这一次,她反抗了,她扒下他的手,推开眼前遮挡的身躯。

是自己害了他,她想救他,却害他狼狈地跌落城楼。

如果不是她出手,他这时候应该策马迎战,立在万军之中号令出击,他会踏着鼓声号角英勇地向前冲去,就算死,也会尊严地埋身沙场,历史上或许会留下他一代枭雄的名声。可是面前的宗长义,没能成为一个英雄,就要狼狈地死在一场阴谋中,死于深谋远虑的帝王心术。而这一切,都是因为自己的软弱,自己的恐惧。

越是恐惧,便越难抵挡噩运的追杀。

她自以为能够将他领入生路,却是亲手推他进了另一处死地。

他身上数不清的冷箭,便有一支是她亲手插进去的。是最深、最致命的那一击。

血染雨水,凄艳的溪流徐徐流向裙裾,素白色的群尾染成了丹茜红。她蹲在宗长义身前,一根一根拔去插入他体内的箭身,有一些甚至穿刺入体内,她摸不到,也拔不出。十指涂尽鲜红,喷涌滚出的血水溅了她脸上,襟前,袖口。她俯下身,吃力地抱紧他,感受他若有若无的虚弱气息,她也不顾他身上痛不痛,就团团抱紧,紧得分不开。身上越来越黏,就连两臂间都能感觉血水在淌流。

长睫上挂了血珠子,鲜红的手掌覆在他心口,滚烫如烙铁。她想是不是替他堵住了这里,他就可以不用死,可以慢慢醒过来,睁开眼,笑着叫她傻丫头,就像拓跋余从前那般笑话自己的嘲弄语气。

她没有哭,悲伤的时候,她甚至会忘了哭,只是不停的絮絮叨叨,不住的说话:“我是个傻子对不对。你又在笑我了吧,我又做错了。我姑妈说我蠢我还嘴硬不认。我就是那偷鸡不成蚀把米的,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我长了脑子,却是个猪脑子,还成天笑话别人是猪。我自以为聪明,其实是自作聪明,我是全天下聪明人里面挑出来的那个渣子,还把自己当做是翡翠来的。”她不停地说话,不准自己停下来,才能压抑内心深处绝望的恐惧。眼中闪烁星星点点的光芒,昨夜那个梦,她还以为是好梦,那其实是拓跋余来接他了,她却在梦中没心没肺地笑。

一丝微热滚出,浮动她的面上。那是他的泪泛起的滚烫。她转眸一手捧起他的脸,他翕动的唇似乎想要发出声音,可是喉咙由血水堵噎,呼吸都困难。她的手哆哆嗦嗦探入他唇中代替清理,乌红的血水沿着她手腕滑落,黏稠满手。

他终于能由口中呼出一口灼热气息,缓缓出声,呜呜咽咽:“谢......谢谢你。”

她心酸得想死,这家伙一辈子也没有对自己客气过,如今却客气起来了。

“你听不懂人话吗?我是想和你说对不起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她声音轻了下去,心开始抖。

宗长义浮动的染血长睫毛,真想最后捏捏她的脸,勉力抬起的手腕最终仍是顺着她的肩头滑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