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很多年之后,秦颜再回想起来,还觉那日历历在目。

少年腰杆挺直,就站在离她只有两个拳头的地方,近得仿佛触手可及。他一动不动地立在那片浓烈的光影之中,眼中沉着深潭,眉目如同刀刻,脸上的表情严肃而认真。

目光交错的瞬间,和风寂静,天地希声。好像在秋天的枫树林里,做了一场盛大的美梦。

秦颜的呼吸微微一滞。

下一刻,却见对方背对着教官,表情猛地一垮,满脸纠结地小声问:“喂,你昨天为什么不回我消息?”

秦颜也小声:“因为我睡着了呀……”

落在最后的语气词软绵绵的,江连阙憋了一肚子气,突然就一点儿不剩地全泻了。

没出息……

他在心里谴责自己。

果然见到了,还是只想按在怀里揉头啊!

秦颜小心地用余光瞄教官,确认他离得够远注意不到这个角落,才小声问:“我……我能看眼手机吗?”

得寸进尺。

江连阙瞪她。

“……就一眼。”

半小时前她就听见新消息提示音了,也不知道是什么,不敢掏出来看,心里一直痒痒的。可现在他挡在她面前,刚好构建出一个视觉盲区。

女生的眼睛湿润得像小鹿,江连阙只看一眼,防线就全面崩塌了:“行了,赶紧赶紧。”

秦颜忙不迭拿出手机。

按亮屏幕,屏保上弹出一条刚刚出炉的新闻。

手指一顿,她微怔。

是“D&B”复赛入围的亚洲公示名单。

大概是之前对音乐类关键词设置了关注的缘故,才会在推送时出现特别提示……进度条慢慢加载出来。

她低头,见钢琴组的名单上写着:QianYuezheng,china。

——中国,乐正谦。

☆、太矮啦

秦颜明显感觉到,这几日,曲映寒都心不在焉。

她坏心眼地猜,可能是因为“D&B”没入围。

作为代表性的国际音乐大赛之一,“D&B”的影响力不仅仅在亚洲,在世界范围的地位都很高。往年选拔出的年轻人们有的被推荐入知名音乐高校,有的加入了顶级的乐团,后来无一例外,都成为了了不起的音乐家。

而“D&B”的含金量之所以高,是因为评委们的耳朵挑剔到极致。能被他们挑出来的演奏者一定各方面都堪称佼佼,倘若那一年没有遇到足够完美的演奏者,宁愿悬着首奖不发,也不会退而求其次地在剩下的人里选第一名。

所以即使这个比赛已经办了一百来年,算下来得过奖的华人也屈指可数,最近一次,已经是二十多年前了。

手指停在教辅上,秦颜望着书架发呆,思绪悬在九天云外。

以前她跟着池素学琴,池素老是骗她,只要自己能在“D&B”的决赛里露个脸,哪怕不拿奖,她爸爸也会放下工作,立即回到她身边来。

可她等了一年又一年,等到她准备好材料,准备好推荐信,等到她因为受伤而没办法录初赛录像,此前种种都作了废,也没有见到他。

秦颜在心里长叹一口气,几乎是与此同时,听见书架的另一端也传出长长一声叹息:“唉——”

她一愣,抬起头,隔着密密麻麻的教辅书籍,隐隐窥见一张少女的脸。女生面容白净,穿着件黑底印白骷髅头的棒球衫,怀抱一摞五颜六色的教辅,表情痛苦地皱成一团:“这么多书,我要看到什么时候才能……”

“少跟我来这一套。”江连阙站在旁边无动于衷,“年年这样,一到开学考前几天就四处抱大腿……要我说,你还不如哭一场来得痛快,要是把我哭得心软了,难说考试前帮你打小抄。”

少女立刻眉梢微动,戏非常足地泫然道:“江家小哥哥……”

“喂沈稚子,你要不要这么拼命!”江连阙一转头被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找纸,“我算是服了,叫你祖宗,这儿人多,咱能不能换个地方丢人现眼?”

沈稚子的泪说停就停:“那怎么着吧,你给我想个办法。”

“离开学考还有一个星期呢,这么长时间,你就算开天辟地都来得及,犯不着求我啊。”

沈稚子眨眼睛:“可我不想开天辟地。”

“那你去找你的祥子!”

沈稚子跟着骆亦卿江连阙从小厮混到大,自从同学们给骆亦卿取了外号叫骆驼,她就一直追着喊祥子。

她不服气:“可你的数学明明就比他好!”

“但沈同学你认清一下事实,我是不可能帮你补习的。”江连阙一脸诚挚,“我这周要跟着下一届一起军训,军训一结束就是开学考,根本就抽不出时间帮你。”

“你没时间吗?可我听祥子说,你最近天天为了一个女生魂不守……”

“你放过我。”江连阙微默,痛苦地抱住头,“我把我的笔记全给你,你放我一条生路。”

“真的吗!”暖光垂落,沈稚子亮着星星眼往他身上扑,把毫无防备的少年撞得一个趔趄,“江连阙你真是我的好姐妹!咦你不要躲嘛……”

秦颜躲在这边看了一会儿,从书架上抽两本书,付完钱,默默转身出书店。

街头的风带动万家灯火扑在脸上,她清醒几分,站在路边等红灯,却觉得身边更空。

吃完晚饭洗完澡,她看到放在桌上的手机,略一踟蹰,打开通讯录,找出被标记为“方院长”的人。嘟声响了三下,那头响起一个中年男人和蔼的声音:“喂?您好?”

“方院长,您好,我是池素老师的学生,我叫……”细细说明来意,秦颜有些无措,“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池老师他跟我说,我可以去您那儿……”

那头耐心听完,笑道:“没事没事,你如果这周末有空的话,这周末就可以过来。知道地址吗?”

“知道的。”

“那我等着你。”方院长笑道,“如果你住得远,就晚些过来。你不要紧张,平时我这里的义工也有跟你差不多大的孩子,他经常有作业要做,就下午才过来。”

秦颜有些感动:“谢谢您。”

挂了电话,她拿着有些发烫的手机,无端又想起池素那日的话。

深吸一口气,摊开刚买的教辅。

既然要回归正常人的生活,那的确也要好好准备开学考啊——

台灯在窗前打出光影,墙上的钟将时间无声地朝后推移。夜深,街道上昏暗的路灯暖光暧昧,明明灭灭之下,仿佛将整座寂静之中的城市推入睡眠。

咔哒,分针秒针对准到一起。

像是无形之间触发了某个按钮,架子上的收音机屏幕突然一亮,乌拉乌拉地播起广告来。

秦颜微怔,抬头,想起自己设置过定时自动播放。

不过……

伸手把收音机拿下来关掉,她扣着边缘,又想起乐正谦前几天刚刚发的那条微博。

其实也确定不了是不是出自他本人之手,“D&B”公布入围名单后JC电台的微博账号挂出一条算不上通知的通知,只说那个古典乐的栏目要暂停一段时间,至于暂停到什么时候、以后还会不会继续,都没有交代。

而她也是在这时候才真切地觉得,乐正谦……是真的没什么粉丝。

但凡有什么栏目停播,底下总要有人象征性地干嚎几句,独独这条,JC电台好歹也挂着不知真假的十几万粉丝,却几乎没人理他。

可是,她是真的有在听啊。

埋下头,秦颜苦笑。

怎么能这么草率。

“你都不跟我……我们,做个道别吗?”

手指一抖,她回过神,发现语音已经发出去了。

再向上滑,前几日留言的那句“晚安”,仍停留在未读状态。

长叹一口气,秦颜退出来,点开浏览器,想了想,又关掉。

她以前也不是没在网上搜过乐正谦,想看看他这些年在做什么,可关于他的报道着实寥寥,媒体吝啬得连一张照片都不肯给。

沮丧得想摇尾巴。

窗外夜色低沉,高楼上的航空障碍灯一闪一闪,背后隐隐有星子闪烁。

浴室里水声渐停,江连阙走出来,一边擦头发一边低着头打字,水珠顺着发梢落下来,啪嗒滴在屏幕上。

[方院长,我明天能晚点儿过去吗?]

靠着钢琴坐在窗前,少年颀长的倒影映在落地玻璃上,另一侧灯火璀璨,衬得他像一把待发而未发的弓。

对方很快回道:[能啊,你什么时候来都行。]

他发去两个龇牙咧嘴的笑脸。

手指微顿,又打开沈稚子的对话框:[我的笔记在三中怎么也算有市无价,你就这么一次性全给我一窝端了,好意思吗?]

半晌,沈稚子回过来一个毛茸茸的表情包:[你不能看我可爱就欺负我呀.jpg]

他一字一顿地打:[你什么时候有空?还我个人情,陪我去买条裙子。]

沈稚子震惊地回了串语音:“天呐江连阙!你终于被你爸逼变态了吗!”

“……”

“你不要这个样子!就算缺爱,也要心向光明啊!”

江连阙:“……”

江连阙:嘟嘟嘟……

***

翌日是个好天气,阳光明媚,天朗气清。

车只能走到山脚,江连阙抱着巨大的零食袋爬山,在半山腰的院落前停住脚步。

蔷薇花凋谢得七七八八,绿藤缠在围墙上,年久失修的大门上挂着白色的牌子,上书一排大字:明里市第一福利院。

他上前一步,推开门。

这家福利院建在城西,现任的院长方慎敏与江连阙的母亲有些交情,算得上故友。母亲去世后,他辗转治病的年岁里也跟方慎敏相处过一段时日,是在那之后,两个人的交集才多起来。

他会被那个家伙吸引,大概是因为……

江连阙想。

他有包容的气度,无上的耐心,和广博的爱。

跟自己的父亲不一样。

一眼扫过去,方慎敏不在办公室。

“又跑到哪儿去了……”

江连阙心里蹊跷,思考半秒,转身走过教学楼,穿花拂柳来到后院。

草地上有群小朋友在做游戏,他抬腿正想往那边走,余光一扫,却看到另一头的滑梯背后正有水雾喷出来。水柱一晃一晃,一副气息不稳的样子,像是有人在清洗滑梯,却够不到最上面的把手,于是一下一下地往上跳。

他心里一松,又觉得好笑,放下手中的袋子走过去:“方院长,不是我说,就你那点儿个头,还不如放着让我……”

绕过拐角,他突然顿住。

风摇草色,有云在天上飘,阳光从高高的天穹上倾落下来。

青草丛生的院落里,短衣短裤的少女艰难地控制住乱跑的水管,抬头的瞬间,四目相对,有风起。

半晌,她不疾不徐地抹了一把手臂上的水,抬手打招呼:“又见面了,江同学。”

“我前几天忘了一件事,今天又在这儿遇见你,才想起来。”秦颜说,“我的校园卡好像落在你那儿了,你可以把它还给我吗?”

☆、听不见(1)

居然在这儿都能遇到。

……也太巧了。

小江同学还有点儿回不过神:“什……什么?”

她于是放下水管,又和和气气地重复了一遍:“校园卡,我的校园卡找不到了。想来想去只有那天坐公交车时有可能掉出去……你有见到吗?”

“喔,那个啊,我好像确实见到了。”他佯作恍然大悟,“没关系,我回去帮你找找。”

秦颜点头:“谢谢你。”

“不过话说回来……以前没在福利院见过你,你是突发奇想还是体验生活,怎么会跑到这儿来当义工?”他一边说着,一边自然而然地伸手要去拿她握在手里的水管,“够不着就别跳了,方院长也老是够不着,偏偏爬上爬下又很麻烦,所以清洗滑梯的事情大多数时候都是我……”

水花四溅,他的手擦过她的指尖。

秦颜的手在水里泡久了,微微发凉。猛一碰到对方的温热,她触电一样往回缩。

连带着人也往后退了半步。

江连阙微怔:“你怕跟人肢体接触?”

“也……算不上。”

只是被人碰到,会情不自禁地想躲开。

陌生人也好,身边的熟人也好。好像太长时间没有重温过牵手和拥抱的感觉,就连最基本的生活也无法应付。

“咦?这样吗?”像是发现什么不得了的事,江连阙眼睛突然亮起来,“那如果我——”

唇畔噙着抹未消的笑,他扔下水管,踏着沾满水珠的草地,一步步朝她走过来。

秦颜来不及反应,眼前流动的阳光蓦然投下一道暗影,少年的气息已经铺天盖地笼罩了下来。

——然后,将自己的手握进他的掌心。

风声和缓,她愣在原地,看到他放大的笑脸:“如果我这样呢?”

秦颜回过神,将自己的手往回抽,却被握得更紧:“……放开我。”

女生懊恼的样子认真极了,像一只炸毛的小怪兽。

江连阙突然一乐:“我以为你会尖叫,或者掐我。”

话音没落,气场一秒破功,“喂喂我就随口一说,怎么你还真掐啊……”

“聊什么呢你们俩?”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身后传来带笑意的男声,秦颜也转头望过去,见方慎敏正朝这边走过来。中年男人穿着简单的运动装,鼻梁上驾着副眼镜,脸上一派和气的笑:“我刚刚听见了什么?谁要掐谁?”

两个人齐齐打招呼:“方院长好。”

方慎敏笑眯眯地揪住江连阙的后衣领,把他从秦颜身旁拽离:“多大的人了,别老欺负人家小姑娘。”

“不是,我没欺负她,她欺负我来着……”

方慎敏仍然笑眯眯:“多大的人了,别跟人家姑娘计较这种小事。”

秦颜:“……”

果然眯眯眼的都是怪物。

“小秦颜?”下一刻把江连阙扯开,他笑吟吟地道,“走吧,我带你去见小朋友们。”

说着,拍拍秦颜的肩膀就要带人走。

江连阙:“那我呢?”

“洗滑梯啊,不然你还能干什么?”

他垂死挣扎:“我就不能干点儿非体力劳动的活儿吗?”

“但我今天,其实是想找个人上周末的小提琴课。”方慎敏想了想,上下打量江连阙,“怎么,你也会拉小提琴?”

“……不会。”

方慎敏眯着眼笑:“那就乖乖洗滑梯。”

秦颜犹豫了一下:“方院长,其实我也不……”

不会拉小提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