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句话没说出口,架不住对方的盛情。方慎敏揣着二十二分的热情揽着她笑,边走边不遗余力地夸:“不要谦虚了,我老早就听池素提过你,他天天跟我炫耀他的得意门生,我嫉妒得都快有丝分裂了……”

顿了顿,“哦对了,下次再遇到那种洗滑梯的事情,你不要干啦,那种不需要动脑子的事情留给连阙做就好……”

江连阙:“……”

他听到了!

这种话就不能走远点儿再说吗!

秦颜“唔”了一声:“方院长,您跟池老师很熟吗?”

“对啊,我们俩一起长大的。”

她小声道:“哦,那难怪……”一个德行。

教学楼离福利院的前院有一段距离,推开教室门,她微微愣了愣,看到一群正追逐打闹的小朋友。

见院长进门,幼崽们纷纷睁着圆滚滚的眼望过来。

“好了好了都坐下来。”方慎敏走向讲台,笑眯眯地朝大家做噤声的手势,“你们也知道的,提琴课的老师病了嘛,所以我这周就先给你们找了个代课的小姐姐。”

无数双好奇的眼睛落到秦颜身上。

“你们别看小姐姐年轻又可爱,她拉小提琴很厉害的。”方慎敏笑,“喜不喜欢小姐姐呀?”

幼崽们齐齐答:“喜——欢——”

“那要不要跟小姐姐问好呀?”

幼崽们站起来,纷纷朝她鞠躬:“小姐姐好!”

秦颜受宠若惊。

为……为什么这么懂礼貌!这么有仪式感!

“我……我其实……”回过神后,她有些尴尬,对上这些亮闪闪又饱含期待的眼,她那句“我其实不是来教你们拉琴的,因为方慎敏从一开始就没通知我这件事”有些说不出口。

“其实只是有点紧张。”方慎敏有模有样地鼓励她,趁机塞过来一把琴,“放轻松,他们都很聪明的,又不用从头开始教识谱,今天能把《小星星》过一遍就行了。”

“我……”

秦颜抬头,对上他无辜的眼神:“小姐姐,别让我的豆丁们失望呀。”

她深吸一口气,认命地将琴架上肩。

初秋的午后,天高草莽,流云在空中游走。

江连阙俯身拧上水管,直起身子时,耳畔传来遥远低回的乐声。

简单的曲子,深沉而温柔,在风里飘。

心下一动,他抬脚往后院走。走得越近乐声越近,心跳慢慢变得变得不受控制。

他也很久、很久没有听见她拉小提琴了。

哪怕是这样简单的曲子,这样熟悉的——

乐声戛然而止。

江连阙微怔,脚步在教室门口停下来。

这个角度望过去只能看见她的背影,有些孤独有些纤细,阳光从窗外倾泻进来,仿佛只是将她笼进去就已经拼尽了全力。

她在大口大口地喘气。

幼崽们被唬住了,可他是听力很好的人,他能听见她急促的呼吸声。

一秒,两秒。

江连阙的目光一点一点沉下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秦颜艰难地开了口:“对不起。”

☆、听不见(2)

可没等她说下一句话,豆丁们疯狂地鼓起掌来。

秦颜:“……?”

她被潮水般的掌声弄蒙了,朝站在窗边的方慎敏投去询问的眼神,对方不明所以,歪着头耸耸肩。

一个豆丁积极地举起手,认真道:“小姐姐,方老师跟我们说,如果音乐课有小朋友紧张,鼓励他就好了。”

“……哈?”

秦颜终于反应过来,又有些哭笑不得。

可惜这招没有用。

她比任何人都更想把琴重新拿起来,但人总是难以接受,也难以跨越自己。

暗自叹一口气,秦颜正要制止他们继续鼓掌,教室后传出一道笑声:“人家说得多好啊,你就这么点儿反应?”

她一抬头,正望见靠在门上的江连阙。

少年眼底铺满笑意,鬼使神差,她话一出口就成了:“谢、谢谢你们。”

“真乖。”江连阙走过来,笑着揉揉其中一只幼崽的脑袋,“等会儿奖励你一朵小红花。”

秦颜突然觉得空气有些烫。

总觉得……

他那句话是对自己说的。

“那既然这样,”捏着幼崽的脑袋捏圆搓扁,江连阙脸上浮现出方慎敏式的笑,“我先把你们的小姐姐借走一会儿哦。”

说完,不等其他人反应,他上前两步,拽起秦颜就是一个百米冲刺。

在教室里小朋友们长长的“咦——”里,秦颜有些睁不开眼。

她觉得发梢有风拂过,还没反应过来,手就又被少年握在了掌心里。

像拉长的慢镜头,她抬起眼,看到一片碧蓝澄澈的天。

“喂,我说……”江连阙拉着她在操场上停下来,呼吸不匀,撑着膝盖深呼吸,“我好像知道原因了。”

秦颜一愣:“什么?”

“为什么不再参加‘D&B’,离开滨川来了明里市,甚至没办法拉出一首完整的曲子——而我在网上搜索,也搜不到任何关于‘秦颜’这个人的消息——”

在她逐渐瞠大的眼睛里,他清晰地看见自己的倒影。

黑白分明,冷静明澈。

他一字一顿,问:“秦颜,你是不是被曲映寒封杀了?”

天地希声,少年长久地望着她,眼神执拗而认真。

秦颜愣了一阵,视线与他相接时,注意力不受控制地被男生往眼瞳深处带。

海面风平浪静,内里却掀起巨浪。

半晌回过神,她噗嗤笑出了声:“你想象力这么丰富,怎么不去写小说?”

“……欸?!”

冷静下来之后,江连阙的理智也慢慢回流。

一切重头说起。

秦颜从小学琴,曾通过海选,参加童话电影《星轨》的主题曲配乐。

那部电影的导演是业界难得的鬼才,坚持认为只有小孩子才能拿捏住乐曲内细致而天真的感情,不惜花重金在全国海选琴童。

机缘巧合,最后留下来的人只有两个,秦颜和曲映寒。

更确切一些的说法里,其实留下的人只有秦颜——但她最终在曲家那个精致得像公主一样的女孩儿面前,溃不成军。

缘由困扰了她很多年,后来她觉得,是因为自己少了张曲映寒那样苍白而无辜的、让父母心有不忍的脸。

世上是有那样的女孩子的,只要一哭,就什么都有了。

“我这段经历,你可能是知道的。”说到这儿,秦颜突然顿了顿,“我不知道你了解多少我过去的事,但既然你连曲映寒是不是封杀了我——这种话都问出来了,我觉得还是从头解释比较好。”

江连阙哭笑不得,又只能点头。

他的确是知道的,很早之前,早在滨川市他遇见她,就知道这件关于曲映寒的事。

可她现在是真的不记得他了,也不记得她曾经亲口将这件事讲给他听过。

“本来我觉得临时换人也没什么的……虽然有点小郁闷,可小孩子嘛,情绪总是来得快去得也快。”秦颜说,“但我没想到,录制主题曲正片那天,又把我给叫过去了。”

虽然不太明白用意,可她仍然意外又欣喜地参加了主题曲的录制,打越洋电话告诉远在国外的父亲,她在十一岁这年拥有了自己的第一首歌。

她比任何人都期待《星轨》的上映,等啊等,等到电影的成片登陆院线,等到千呼万唤始出来的主题曲做预热宣传,兴冲冲地点进主创名单,却在提琴手一栏见到了曲映寒的名字。

没有她。

整个主创名单上都没有她。

后来那首曲子被业界赞赏,在国内外揽下大大小小的奖,提琴手曲映寒的名字被人一次又一次地提起,都从始至终与她无关。

而比起那时候小少女从九万里高空坠回陆地砸出一个坑的水晶玻璃心,现在的秦颜已经能平静地把事情叙述完:“‘秦颜’作为提琴手,就是从那个时候起,‘查无此人’的。”

这是来自无法出面为她伸张正义的父亲的另一种善意,既是保护,也是为了避免多余的流言。

将正面的信息一并抹除,恶意的揣测就也失去了扎根的土壤。

“那……”江连阙愣了一下,“再之后呢?”

“再之后,我被父亲送到滨川市,寄养在小提琴家池素的家里。”秦颜移开目光,“你上次没说错,我原本确实是被作为‘D&B’的选手来培养的。”

只有使自己强大起来,才能去对抗世界上的不公。这样浅显的道理,父亲在很多年前就用在她看来不太正确的方法教会她了,可她却是很久之后才真正地懂。

第二遍听别人的故事,江连阙仍觉得舌根发苦:“那,为什么还要回来?”

秦颜没有立即作答,她将头转回去,随手将落下来的头发拨到耳后。

女生的头发黑而直,被温热的风带着在空气中划出小小的弧,铺开时,像一张细密的网。

她望着操场上奔跑追逐的小朋友发呆,许久,笑了笑,语气和缓地道:“我听说每个音乐家都会在枕头下放一杆木仓,一旦有朝一日失去听力,就饮弹自杀去见上帝。”

她一手落在扶栏上,另一只手有意无意地在耳后的疤上碰了碰。

日光扶暖,风声渐缓。

耀眼的阳光里,他听见她的声音:

“江连阙,我听不见了。”

“跟曲映寒没有关系,这才是……我回来的真正原因啊。”

☆、校园卡

终于破案了。

小江同学却有些紧张。

下午的音乐课轮到他教小朋友们弹钢琴,秦颜站在窗外的花圃里浇花,落在手上的水珠圆润如同珠玉,水汽四散,少女身后一片繁花,浸没在阳光的暖色里。

他情不自禁分神用余光去看,浑然不觉地连连弹错音,一首《小星星》也磕磕巴巴。

幼崽班长十分费解:“江哥哥,你今天怎么了呀?”

怎么像喝了假酒一样呀?

江连阙猛地抬头,一脸凶相地压低声音:“胡说!叫什么江哥哥,叫小哥哥!”

幼崽班长一脸乖巧:“小哥哥。”

他慈爱地搓搓小朋友的脸:“这才乖。”

小姐姐,小哥哥,听着就很有CP感嘛。

晚饭时分,方慎敏言辞恳切地邀请他们留下用餐。

秦颜在厨房里准备食材,小江同学也积极地表示自己可以打下手,可站在那儿不是偷吃刚洗净的小番茄就是不小心碰倒酱油壶,在他兴致勃勃地用菜刀把自己的小拇指切出一个口子之后,秦颜终于忍无可忍:“出去。”

少年一动不动,看着她。

秦颜默了默,一声不吭地帮他把手清理干净,贴创可贴。

江连阙好奇:“为什么要把创可贴两边剪开?”

裹在手指上,贴成了一个“X”。

“听说这样比较不容易掉。”

她离得近了,呼吸就打在他的手心。

痒痒的。

江连阙突然觉得空气又烫起来了,少女微凉的手像块软玉,脱离之前,他脑子一热,反手握住她。

有了前一次的经验,秦颜顺势低头,作势就要咬。

“喂喂喂——”江连阙发出怪叫,“我我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没摸过六位数的手,想过个瘾!”

秦颜蹊跷:“六位数?”

“乐团里的第一小提琴嘛,不都有六位数的手……”

“……你无不无聊。”

秦颜背过身,江连阙不依不饶:“说真的,你现在这样放弃多可惜,如果是心理问题的话明明就还能……哎哎!”

方慎敏正坐在外间揉一只幼崽的脑袋,一阵喧嚣,就看到江连阙被人挥着锅铲撵了出来。

他搓着幼崽扎手的头发叹气:“唉,不争气。”

晚间,江公子一边吃六位数的手做的饭,一边感慨:“一如既往地好吃啊。”

四菜一汤算不上多丰盛,但他一如既往地喜欢豆腐圆子汤,圆子嫩的嫩,鲜的鲜,清汤香到骨子里。

秦颜一乐:“你以前又没吃过我做的饭,哪来这么多感慨?”

江连阙一句话憋回去,她低着头给池素发消息,甫一退出对话框,看到一条前几天的退款消息。

江连阙没收那两罐糖的钱。

她抬起头,晃晃手机:“你为什么不收这个红包?”

因为他本来也没想要。

“我的收款系统出了点儿BUG,你过几天再重新给我发一遍吧。”江连阙含糊不清,“对了,你等会儿要不要跟我一起走?”

“不要。”

“我送你下山?”

“不要。”

“……”

好脾气的小江同学叹口气,转念又觉得没关系。

算了,迟早的事,不怕。

眼见江连阙在一片晕开的橙色霞光里渐行渐远,秦颜盯着他被夕阳拉长的影子看了一会儿,一回身,撞上一个小小的人影。

她眼疾手快扶稳住豆丁班长的身形,见他急急地道:“小姐姐,江哥哥走的时候,让我拿给你的。”

说着,握成拳头的小手朝她伸过来。

秦颜微怔,连忙伸手去接。

暮色四合,小小的拳头微微张开,一团红色的影子从他手中坠下来,落入她的掌心。

她摊开手掌。

是一朵小红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