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肇道:“公审什么时候开始?”

“还有半个小时,齐大王想下去看看吗?”花成真不等他开口,又接道,“啊,差点忘记了。齐大王是雇佣兵星系之王,恐怕不太方便公开露面。”

齐肇道:“没有公开吗?我以为这几天敲锣打鼓泄露我行踪的记者是你授意的。”与此同时,花成真即将即位的消息也传得沸沸扬扬。在外界看来,自己选在这个时候访问紫荆花星系等于承认花成真为紫荆花星系的合法继承人—这正是对方邀请自己的目的。

花成真张大眼睛,紫红眼眸水汪汪地望着他:“您怎么能这样误会我?别人不知道难道您也不知道吗?我这几日一直与您同进同出,费心招待,整颗心都扑在了您的身上,哪里还有闲情理会别的事?”

齐肇道:“那个人就是我的团员。”

花成真惊讶地捂住嘴巴,“啊,怎么会这样?可是姐姐说他是她的代言人。”

齐肇道:“她是你的亲姐姐,却宁可找个外人当代言人也不愿意找你,你应该检讨。”

花成真笑了笑:“齐大王说得很有道理。我一会儿要是不去法庭露个面,就太辜负姐姐的信任了。”

齐肇对他似威胁似赌气的话无动于衷,手指敲了敲桌子:“昨天的烤牛排做得不错,再来两份。出去的时候顺便把罗马尼叫进来。”

被当成佣人使唤的花成真无声地盯了他一会儿,才笑眯眯地答应了。

他出去后,齐肇的脸色阴沉下来。

一进法庭就被禁锢在一个圆筒状笼子里的沈玉流并不知道齐肇近在咫尺。他正全心全意地打量着花美梦口中的皇室墓地—专门用来审判皇室成员的著名落花大法庭。这是个正圆形的房间,结构有点像古罗马竞技场,中间是圆形平地,周围是环形阶梯看台。

这时候,看台的座位已有八成上座率。剩下的空缺中有两处十分显眼。

一处是七张紫色丝绒面的高靠背椅,靠背和扶手镂刻着紫荆花图案,独自屹立于法庭一侧,高高在上。一处与沈玉流所在的笼子相对,是个凹进去的圆弧,也放了张椅子,规格差些,只有一把红丝绒面的凳子。

公审还没有开始,花美梦身为皇室公主,当然不会这么快出现。

看客们眼睛扫来扫去,无处可看,只能看沈玉流。

沈玉流听他们低声议论自己,说他长得漂亮的人后面必然跟一句小白脸,说他不知死活的人后面必然加一句短命鬼,不觉失笑。

被花成真派出来当代表的曹安师一进法庭,就看到笼子里眼熟的笑容。

第十局 银河系辩论大会(下)

曹安师看沈玉流的同时,沈玉流也在看曹安师,看着他从窄道下来,坐在那张红丝绒面方凳上,心中微喜。比起不知底细的对手,曹安师是上佳的选择。

两人用眼神沟通了会儿。

曹安师目光闪烁,问他为什么在这里。

沈玉流眨了眨眼睛,千言万语。

曹安师点点头表示明白—以后再谈。

七名法官鱼贯而入,身穿红袍,头戴金冠,肃穆庄严。

法官落座。正中一位金冠最大,袍子最红,神情最严肃,手里抓着个铃铛,轻轻一摇,喧闹声自发停下。

“肃静。”他说。

本已肃静的法庭没法更肃静,保持原状。

“我是主审大法官童格格。”他开始一段长而繁琐的自我介绍,“我出生于毕业于就职于曾获得如今就职于又获得”

介绍完毕,半个小时过去,其他几位面色如常,听众却蔫蔫地打着瞌睡。

沈玉流坐姿依旧端正,眼睛直盯盯地看着曹安师。

曹安师被他盯了半个小时,已经从胡思乱想的不安到视若无睹的淡定。

童格格大法官说完,意犹未尽地拿出手绢擦嘴,又喝了口水才道:“我的足迹踏遍宇宙,见识过的星球数量你们难以想象,但是,我再也未见到如紫荆花星系这样善良淳朴的人民。我不敢置信有人竟然愿意将他们置于水深火热之中。所以我接受了这场公审的主审法官之职,因为”

“我恐怕您不太适合坐在这里。”沈玉流道。

童格格冷声道:“我并未请阁下讲话。”

沈玉流道:“一个公正的主审官是用脑袋决定立场,而不是他的脚和耳朵。”

童格格勃然变色:“你说什么?”

沈玉流道:“诚实是法官最基本的道德,您赞同吗?”

童格格道:“当然。毫无疑问。”

沈玉流看向其他几位法官。

两位法官点头,一位法官回答:“是的。”剩下三位没表态。

沈玉流道:“您刚才说,足迹踏遍宇宙,难道不是说谎吗?穿着一百码鞋子的蜈蚣也不敢这样夸口。”

童格格老脸一红,“我这是夸张手法。”

“哦,夸张手法。”沈玉流摊开手,耸肩道,“我以为诚实是法官最基本的职业素养。可是这里却有一个自称为主审大法官的人对着慕名而来的听众以及期待一场公正判决的原告和被告说,他在使用夸张手法!那我是否可以这样假设,这位大法官的幽默感有可能会出现在疑犯的判决上?一个清白的人或许因为行为被夸张而被判有罪,一个只需要坐牢一年的人会因为量刑被夸张而终身监禁!”

童格格怒喝道:“你血口喷人!”

“正如您所说的,紫荆花星系的人民是最善良淳朴的人民,难道我们要眼睁睁地看着他们遭受一个将法庭当舞台,只为满足自己的表演欲望,毫不顾忌法律尊严的法官在这里夸张的表演吗?我想”沈玉流音量骤然降低,平静地说,“是时候有人站出来阻止这位表演艺术家不合时宜的表演了。在这里,请允许我本着对法庭的尊重,听众的尊重,以及法律精神的尊重,正式提出撤换主审大法官的请求!”

撤换主审大法官的请求很少见,但不是不可以。其他法官宣布休庭商议,童格格站起来,恶狠狠地盯着趾高气扬的沈玉流。

沈玉流朝他挑了挑眉,做了个请的手势。

法庭在法官陆续离席后,乱成一团。

曹安师跨过横亘在两人中间的障碍,来到他面前:“真精彩。童格格是出了名的坏脾气,没想到被你收拾得服服帖帖。”

沈玉流道:“你现在痛哭流涕磕头求饶还来得及。”

曹安师道:“那可不行。好歹让我上场说两句。”

沈玉流身体微微前倾,凑在他耳边道:“花成真和楚英澜狼狈为奸?”

曹安师看看左右,确定没有人偷听他们的对话,才低声道:“这是一段长久而牢固的关系。”

“他们俩为什么不结婚?可以少祸害两个无辜的人。”

“有太多的意见分歧。比如说居住地,狮王星和花王星离得很远。又比如说继承人,他们都想要继承人,但谁都不愿意继承人从自己的肚子里出来。”他顿了顿,似笑非笑地说,“嘿,你怎么会和大公主在一起?”

沈玉流道:“因为你们的人把我们关在一起。”

曹安师道:“他们从来不随便抓人。”

沈玉流道:“就因为不随便,我才没能跑出去。”

曹安师:

有人递纸条,说花美梦要见他。沈玉流与曹安师匆匆告别,转身去花美梦的休息室。就算沦为被告,她依然享受皇族待遇。

有花,有茶,有点心。

沈玉流边吃点心边喝茶。

花美梦看他怡然自得,莫名地感到安心:“我听说了你大战童格格的英勇事迹,真遗憾未能亲眼目睹。”

“英俊斗牛士信手抽蠢猪的场面,并没有什么美感。”

“斗牛士?有趣的称谓。不管怎么说,这场前哨战你赢得漂亮。可惜我无法传递消息出去,如果能换一个我信任的主审法官,局势会对我们有利。”

“你的亲信会在外面活动吗?”

“会,却不知道能活动到什么地步。”花美梦阴郁地说。

一个权势滔天的皇位继承人一夜之间沦为阶下囚,心理承受的打击必然沉重,难为她还能保持风度。沈玉流一边敬佩她,一边打着小算盘,看出卖她能获得多少利益。

如果不是认识曹安师,他不会打这样的主意,毕竟当叛徒需要门路,不是人人都像曹操一样轻信周瑜打黄盖。他和花美梦本就没什么交情,更谈不上感情,最多是被迫合作的伙伴,各取所需。追究他入狱的根由,花美梦还要负上一半的责任,要不是她误打误撞和齐肇航行线路碰上,自己还好端端地睡在救生舱里—和如今的处境比,睡救生舱也是件幸福的事了。

沈玉流肚子里计算利益得失,面上涓滴不遗,竭尽所能地策划着如何在法庭上反击。

花美梦美目流光溢彩,一扫倦色,神采飞扬:“与你并肩作战是我这些天遇到过最幸运的事。”全然忘了她发现沈玉流加尔语结结巴巴时的懊恼和失望。

沈玉流笑笑:“希望退庭的时候你还能这样认为。”

一只纤纤玉手伸过来,温柔地抱住他的肩膀,淡雅的芳香扑鼻,如花似玉的容貌缓缓凑向沈玉流,直到彼此间只能看到对方的眼睛才停下来。“你每次都带给我不同的惊喜。”

沈玉流悄然地扶着她的腰肢,嗓音喑哑:“那真是我生命所能产生的最美好的意义。”

“你会坚持下去吗?”

“高贵的公主因为好奇与落魄的记者发生几日情缘,动人的爱情碰撞出璀璨的火花,却只能照亮当时的一瞬间。最终,公主依旧生活在奢华的皇宫,记者依旧为生活而奔波。”

“你是个记者?”

“不,我在说一个爱情故事。”

花美梦笑了笑,稍稍拉开两人的距离,“你在说一道选择题,爱情还是权力?其实单选是很简单的,闭着眼睛也能得到一样,这样的人生根本不需要努力。只有想要拥有更多的人,才会奋发图强。”

大半人生都在坑蒙拐骗的沈玉流一点都不觉得赚钱是不需要努力的事,但含着钻石钥匙出生的花美梦不会理解。就像他不能理解为什么有人宁愿日理万机劳劳碌碌,也不愿意吃喝玩乐当富贵闲人。

“你愿意和我一起创造奇迹吗?”她气若幽兰,笑靥迷人。

沈玉流四两拨千斤,“受到您这样高贵优雅的公主的邀请,对我来说已经是一种奇迹。”

花美梦笑容微敛,缓缓地松开手,“那么,合作愉快。”

沈玉流微笑着握住她的手,假装没看到她脸上的失望。

紫荆花星系的办事效率奇高,不过一个小时,就送来一位崭新的法官。之所以说崭新,是因为年纪轻又闪闪发光。一群中年往上的法官中突然冒出一个俊美青年,实在吸引目光。

面对各方好奇的探视,他处之泰然,落落大方地自我介绍:“我是花成真。”他笑吟吟地看着沈玉流,似乎等着他发难。

沈玉流搓了搓手指,笑道:“终于明白为什么见到童格格大法官的时候,我心里一直有个声音催促我换掉他。”

花成真眼睛笑眯成一条缝隙,朝他勾勾手指。

沈玉流脚牢牢地定在原地:“身为代言人,我必须坚守我的立场。”

“我这里不好走。”花成真一边说着不好走,一边从法官席上挤了下来。

观众席传来窃窃私语声。

花成真很快来到沈玉流面前。

一位法官出声道:“肃静。”

微哗的法庭很快宁静下来,除了当事人外的目光都集中在沈玉流和花成真身上。

沈玉流不得不揣测法官让他们肃静是怕自己听不清两人的对话。

法官的“顾虑”很正确,花成真说得很小声:“希望你不会后悔。因为你很快会发现,比起童格格,我更喜欢信口开河。”

沈玉流压低声音道:“会站在我这边吗?”

“你又站在哪里呢?”花成真别有深意地笑着,伸手去摸他的眼睛。他喜欢看人的眼睛,它们永远比嘴巴诚实。

沈玉流不着痕迹地躲开那只手,说出来的话却模棱两可,“我是个外来者,正在适应情况。”

花成真道:“良禽择木而栖。”

外星人说出这样地道的谚语,尽管知道是翻译器的功劳,沈玉流还是愣了愣。

花成真一厢情愿地将他短暂的失神解释为心动,志得意满地笑了笑,对沈玉流身边的狱警道:“请代我邀请我的姐姐出场,我想她不会愿意错过这样一场可以预期的精彩战斗。”

他回到座位上,冲曹安师微微一笑道:“可以开始了。”

曹安师将一个正方体金属放在地上,按了一下,立体影像出现在金属体上方。“这是事发当日,卫星截取的影像。各位看到的正是花美梦公主辖下百合军团出动的场景。”

沈玉流道:“怎样确认它不是其他人伪装的?”

曹安师将影像定格,放大其中一个人的脸:“他是百合军团团长何泽。”

法庭门打开,花美梦昂首挺胸地走进来,看到影像画面时,脸色微微一沉,却没有失态,径自走到沈玉流身后的位置坐下。

沈玉流看她的表情,就知道这位何泽多半是正牌。

影像继续播放,画面渐渐转到他们进攻皇宫及警察局,皇宫卫队与警察从里面冲出来,双方交战没多久,百合军团就输了。

沈玉流扭头看花美梦。

花美梦咬着下唇,脸色苍白,显然认识到局势对她十分不利。

曹安师道:“何泽已经供认罪行,这是他的供词。”

百合军团被俘虏的画面一变,就看到刚刚不可一世的男子垂头丧气地缩在椅子里,陈述罪行:“我听从花美梦公主的指示,召集百合军团,目标是攻下皇宫,生擒花成真皇子。为避免警察出来搅局,我决定分出三分之一的兵力拦住他们。当日的情形,就是卫星记录的样子。”

画外音:“花美梦公主为什么要这样做?”

何泽道:“陛下驾崩,她不在身边,生恐成真皇子趁机即位。”

画外音:“你有公主下令的证据吗?”

“有。”何泽道,“我的通讯器有自动记录设置。我的通讯器不反能够记录声音,还能记录对方电波的方位。你可以对比当时公主所在的方位。”

曹安师又将何泽记录的电波位置与花美梦航行日志进行比照,一模一样。

沈玉流已经不忍心看花美梦的脸色。如果花美梦真如她所说,是无辜的,那么,这些证据只能说明一件事,花美梦身边出现叛徒,而且不止一个。

花成真含笑的目光掠过花美梦,落到沈玉流身上:“被告代言人有什么解释?”

沈玉流缓缓站起来道:“我对贵星球的科学技术并不太了解,请允许我问一个弱智的问题。这些证据是绝对可靠的吗?没有任何造假和陷害的可能吗?”

花成真道:“刚开始,人类觉得豹子在星球上跑得最快,后来人类自己造出了飞船。有什么事情是绝对的呢?不断推翻现在,刷新纪录,不是人类最大的爱好吗?”

沈玉流道:“原谅我可悲的智商,能说点不那么智慧的话吗?”

花成真道:“现有的证据足以定罪。”

沈玉流正欲再问,花成真的笑容瞬间变冷。

四目相对,暗潮汹涌。无声的对峙悄然展开。

沈玉流心念电转。花美梦身陷绝境,就算侥幸洗脱罪名,花成真也绝不会给她东山再起的机会,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都无力回天,自己认输情有可原。趁他还没来得及得罪花成真,全身而退再好不过。

他扭头等待花美梦的指示。

花美梦面无血色,却已经从震惊中镇定下来,咬牙道:“我不承认。”

这在沈玉流的意料之中。花美梦如果会轻易认输,就不会与花成真闹到这步。但她说的话不作数,此时,自己才是她的嘴巴,他说的才有法律效力。

沈玉流看看曹安师,又看看花成真,仿佛在征询他们的意见。

曹安师神色有些奇怪,隐含担忧。花成真倒是笑容满面,满怀期待,就差高举旗帜喊缴械不杀。

沈玉流右手捏着左手的手指骨,闭了闭眼睛,无奈地开口道:“我代表花美梦公主”

观众席身后的门霍然被打开。

银发白衣的高大男子单手插着裤袋,在两个侍卫的护卫下慢悠悠地走进来。如天生王者,一出场就光芒四射,万众瞩目。

所有的目光自然而然地集中在他身上,如无声的欢迎仪式。

“齐肇。”花美梦语调雀跃,并未注意背对着她的沈玉流脸色变了变。

真是感人肺腑的一幕。

自己就像喜鹊,以一场虚惊为齐肇和花美梦千里相会架起桥梁。看来叛徒当不成了,他依旧是喜鹊的命,兢兢业业地扛起两人的爱情和重量。

沈玉流自嘲着,心头渗出几滴酸醋,在发现之前,就混入血中,难以分辨。

齐肇锐利的眸光很快扫过诸人,与沈玉流相对。

沈玉流意会地笑了笑,扬声道:“我代表花美梦公主,否认指控。”做生不如做熟,他和齐肇合作这么多次,不差这一回。当然,他承认有齐肇在,自己的底气稍微足了那么少许,至少,生命安全有保障。

花成真眼眸如刀,生生地割着沈玉流的脸,“你还有什么可抗辩的?”

沈玉流道:“我要撤换主审法官。”

花成真道:“你认为我的态度也有问题吗?”

沈玉流道:“你风度翩翩,温文尔雅。”

花成真并未被取悦,依旧阴森森地问:“那为什么?”

“你的立场有问题。”

花成真眯起眼睛:“你认为我会徇私枉法?”

“没错。”

花成真神色转冷,紫红色的眼眸阴沉下来,寒意更甚,近于紫色。他定定地看着沈玉流,嘴角微扬:“你觉得我现在还有必要徇私枉法吗?”

人证物证俱在,他胜券在握,实在不必再做小动作。该动的,他前期已经动完了。

沈玉流道:“当然。被告是你的亲姐姐。”

花成真一怔。

沈玉流道:“公主对我说,您与她的感情深厚。所以我完全有理由怀疑您会在法庭上偏帮我们这一方。”

花成真看着他,笑了。

这大概是紫荆花星系有史以来最艰难的一场审判,并不是控辩双方唇枪舌剑难分难解,而是,主审法官如流水,不停地上马下马,让审判不得不一而再再而三地暂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