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她最恨的人,是她自己,脆弱而善于逃避,习惯依赖人的那个自己。

师父从以前就盼着她能独立些,他常说:“要是哪一天我不在了,你一个人也能过得好好的,就算是个好孩子了。”

她那时便回答:“你不在,我回去找你。”

师父就会吹胡子瞪眼睛跟她发脾气:“找你个大头鬼!我死了你跟着死?老子白养你这么大了!你就算是个女娃娃,也不能什么事都指望依赖别人吧?天总有不测风云,你看那些只会攀附的藤蔓,只要树死了墙倒了,它们还能活吗?”

她年纪小,想到师父有天老了去世离开自己,想着想着就难过起来,一时忍不住想要掉眼泪,师父在她脑门上拍了拍,叹息:“难过什么?你还小呢!以后长大了了,认识更多的人,交几个朋友,拜个好师父,指不定还有哪个瞎了眼的小子闹死恼火非要对你好跟你过一辈子,那时候才是人生,师父把你养得结结实实的,可不是为了叫你一辈子赖着这块,外面大着呢。你心里看重感情,是个好事,但擦了眼里转过身又是一条好汉才是我家小棒槌。”

好汉?她是个女的啊,可难道因为是女人,便可以自欺欺人吗?

有很多迹象与细节她都没有发现,或者说,她在逃避发现,逃避一切惨痛的事情,仿佛只要她想,这世界便会为她的期盼而存在,只要想着师父一定活着,他就一定没事,他们就一定能重逢;只要想着自己的身世不会被人发现,只要不去提,不去了解,她就永远安全,她就真的是个普通人了。

她一直活在自我期盼与依赖旁人的假象里,现在的痛苦,也是因为她的脆弱,但无论她有多恨自己,师父还是为了这个无能的她死了。

下一个死的会是谁?为了压制她的种种异象,而为之拼命的雷修远?为了让她安心选择隐瞒一切的日炎?还是不惜与仙人对持的纪桐周?冲夷师父?昭敏师姐?歌林?……

不知过了多久,遥远的海天一线开始透出清亮的淡蓝色,可是很快那一抹晨曦又被乌云这笔,海陨即将到来让东海的天气千变万化,方才还是郎朗晴天,一瞬间便开始下起大雨来。

他们两人身上很快便湿透了,雷修远感觉怀里的人动了一下,通红的双眼再度妄想自己的脑侧,那里已经没有细角,被雨淋湿的头发贴在耳上,一滴滴往下淌水。

他摸了摸闹侧,轻声道:“你不喜欢,所以我收回去了。”

黎非的生源有些沙哑:“……你是……”

他笑了一下,语气平静:“我刚发现自己是夜叉,怎么办,我们果然都是从海外来的。”

她会有什么反映?恍然大悟?厌恶?彻底不相信他?无论哪一个,他都会坦然接受。

本想替她瞒住这一切,却还是被她发觉了,看到她即将脱壳的时候,他竟说不出心底是狂喜还是难过。可他知道黎非的心意,她渴望一切感情的温暖,此时的脱壳出于她的自我惩罚心态,而非她真正的心愿。

他最后还是选择让她回归这个身体,本能在向他怒吼,他为了这个人在天雷火海的包围下远渡重洋而来,不是为了看他做一辈子普通人的,他在与另一个看不见的自己苦苦斗争,是喜爱,还是独占禁脔一般?

没有记忆,没有来处,也不知去处,他是畸零之人,这时间的一切,他都冷眼旁观,不为所动。人心是有所予,便必须有所得,如此才能平衡,他深谙此道。

可总会有些值得怀念的人与地方,星正馆山下小屋里,每日清晨的日光,那被照得闪闪发亮的星正馆仙人的画像,还有山脚下歪脖子的树,黄昏的色彩,等待的心情与呼吸,这些他怎样也忘不掉。

还有书院里那些缠绵的紫藤花的想起,那粗鲁如男人般的小姑娘,起初她可真是糟糕,动不动便皱眉,毫不客气地指责他的懦弱无能,动辄冠以“是不是男人”的严厉言辞,好几次连他也按捺不住想掐死她。

后来她问他,为什么忽然又不做坏事了。他真的不知道,决定放弃的时候,心情就像不愿忘记鲁大哥一样,有些人有些事,是不该用冷酷的规则去对待的。黑白的人心中,他们是彩色的,不可被抹杀。

喜欢她,真的好喜欢,一时一刻也不想分开,不像看她有一丝丝的苦恼,为了可以靠近她,再多靠近一些,他可以为之拼命。

可不知什么时候开始,这想要爱护到极致的心情,慢慢成了想要独占,越往后,恨不能将她软件在身体中的欲望便越强烈,不想她有一丝一毫自己的想法,不像她的眼睛望向别处,倘若可以将她藏起,让他永永远远只属于自己一个人,那样多好。

有时候他觉得自己似乎一直在寻找着什么,却又想不起究竟要寻找什么,只有和她一起才能平息那潜意识中的躁动,藏匿她,护住她,为她除去一切阻碍,把她完完全全变成自己的,她什么也不用想,更不用烦恼,只要看着他属于她就好。

他在偏离最初喜爱她的那份心,喜欢他,原本是想她变得更好,而不是要她成为自己的禁脔。

为什么?他什么时候变成了这样两难?在爱和占有中辗转反侧。

在东海的时候,蜃的幻觉让他们每一个人沉沦,念念不得解脱,他一次也没说过自己的环境,在此之前,他从不知自己最恐惧的东西,不是逝去她,也不是她不爱自己,而是这时间从未出现过她。

他梦见自己一个人坐在一株横贯天地间的巨树下,永世孤零,所求皆不得。

梦既醒,百思不得其解,然而,他现在终于明白了,明白那份占有的新是怎么回事,也明白了自己的一切。

十八年的人生像梦一样,大梦初醒,遮蔽眼前的雾气一朝消散,他将一切都看了个清楚明白。

怀中的人好像在微微发抖,雷修远默默将她被淋湿的头发放在指尖摩挲缠绕,他想念多年前青丘的那个午后,喜欢她的心是纯粹的,一个少年想要对一个女孩子好,和身世无关,和占有欲无关。

他只是想要她无忧无虑而已。

可是我的姑娘,现在怎样才能再让你重新展露笑靥呢?

黎非忽然张开双臂抱住了他,被淋湿的脑袋埋进了他同样被淋湿的怀中。

“好些了么?”雷修远拨开她脖子上的湿发,轻声问。

她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怀里的身体无比熟悉,却又无比陌生,可无论他是什么, 他都只是雷修远。

她会保护他,这一次她绝不要再自欺欺人了。

纪桐周跟随这蜻蜓妖在狂风暴雨中又回到了百里歌林的小院,他浑身都湿透了,气喘吁吁,雪白的衣服上被印了无数妖物的黑血。

“还是没找到。”他摸了一把脸上的水,脸色有些苍白,“靠海那里能感觉到许多突兀的妖气,十分厉害,是不是试炼地的封印被冲破了?”

这话说得院里众人脸色更难看了。黎非和雷修远两个人突然失踪,原本以为他俩找了僻静地方谈情说爱,大家也都美观,谁知他们一夜未归。

老实说,这里任何一个人突然失踪,他们大概都不会太紧张,只有黎非很少会这么人性,从小到大她都属于稳重的那个,就算雷修远任性乱来,她也绝不会随着他这么出个,不打招呼一夜不归,不是她的作风。

叶烨担心的事更多:“唱月说这两天东海附近来了许多长老仙人,怕是为了海陨的事,该不会震云子的事暴露了?他二人被抓走了?”

纪桐周皱眉道:“不可能这么快,震云子这些年在星正馆待着的时间极少,数年不归也常见。”

何况都已经是前长老了,排重张来也不会像以前那样关注她。

百里歌林唤出蜈蚣精,她最焦急,黎非他俩要是在东海这边遭遇什么不测,要她以后怎么天天面对这块伤心地?

“我也再去找找!”她正要纵身跳上去,忽见暴雨中两个人影微微一晃,眨眼便落在了众人面前,不是失踪一页的黎非和雷修远。

他俩看上去都不怎么好,浑身湿透,黎非甚至满头泥沙,好在没见着伤,百里歌林扑上去急道:“你们去哪儿了?遇到妖物了还是……”

黎非很平静:“遇到些事,等我想想怎么和你们说,稍微等等。”

众人愕然地看他二人进了屋,百里歌林正欲追上,忽然院门被人敲了两下,众人紧张地一齐回头,却见一个穿着东海服饰的高达男子正立在门前,此人双眉斜飞,气度迫人,继位英武不凡,居然是一年不见的陆离。

第一百四十七章 幽幽 一

百里歌林一见着他,脸色立即有了微妙的变化,陆离浑身也石头了,他的表情灿在层层雨帘后,看得并不真切,生源也平淡得有些不真实:“百里师妹,掌门着急笛子前往禄心殿,请立刻动身。”

陆离这个人很得其他几个人的好感,特别是叶烨,他们来了东海万仙会这边,早就跟隔离提陆离的事了,可她老师含糊其辞,不是说他修行忙就是说他没空,此时忽然再见,叶烨当即拱手温言道:“陆兄,别来无恙。”

陆离款款而入,落落大方,扫视一圈后含笑拱手行李:“一年不见,诸位修为果然更精进了。前些日子我一直跟随张来在试炼地修行,诸位来了东海未及相迎,过意不去。”

他跟叶烨在那边寒暄叙旧,苏菀见着他反倒有些好奇,拽着百里歌林低声道:“是你师兄?真是一表人才!看着就跟中土男人不一样。”

百里歌林干笑道:“只是表象而已。”他这个人比中土男人还纠结多了。

她不想看着陆离跟叶烨他们聊得那么悠闲自在,自己先跳上了蜈蚣精的乃带,勉强笑道:“好在黎非他们没事,既然师父召集弟子,那我先去了。”

她驭使着蜈蚣精高高飞起,将陆离甩在后面,谁知很快他便追了上来,纵身一跃,落在她身边。

百里歌林目不斜视,低声道:“离我远些。”

陆离一言不发,凑过来将她领口毫不客气地一提,低头望向她的脖子——那根九头鸟的挂坠还在,只是上面血迹斑斑,想必她试过无数次扯得脖子都破了也没法把它取下来。

她既不挣扎,也不说话,只是冷冰冰地看着他,陆离不为所动地慢慢将她放开,淡道:“把脖子扯断,它也不会断,不用再试了。”

百里歌林移开视线,冷道:“本来我就不喜欢你,如今更加厌恶你了。”

陆离依旧不为所动:“随意。”

百里歌林慢慢捏紧拳头,她想尖叫,想号哭,想把这个人碾碎,可她也只有将这沸腾翻滚的一切都压在心底,面上做出毫不在意、他全然无法伤到自己分毫的强大模样来,放佛这样她就真的可以强大。

东海万仙会的修行部健在海底,海派与山派截然不同,灵气浓郁集中之地大多在海底,且规模都不大,慢慢就便成了每个门派在灵气稀薄的外围陆上各自建设城镇,修行者与犯人混居,那灵气浓郁稠结的海底修行部,能一直待在里面的只有长老仙人和掌门。

禄心殿乃是修行部第一大殿,平日极少使用,百里歌林驭使蜈蚣精在树林般的珊瑚中绕了半日才望见殿外莹光漫溢的避水仙法,大殿内人影幢幢,竟早已密密麻麻麻来了无数笛子。

她心中暗暗惊愕,一时顾不得陆离,急急步入殿中,却见沈先生与数十名长老围在殿前,地上用黑布盖了几十个尸体,只露出头,看面容竟全是万仙会的弟子,甚至里面还有两个长老仙人。

沈先生身边还有几个满身血迹的长老们神色木然,更有人在垂泪,其中一个颤声道:“还有十几个弟子一时未来得及救回,尸体已被群妖……掌门,是我们失职……”

居然死了这么多弟子?!百里歌林根式骇然,她放眼四望,但见集中在禄心殿的弟子们全是第一瓶颈至第三瓶颈的修为,平日里唯有让弟子们仰望的长老仙人一下子死了两个,而且挺他们的讨论,似乎还有弟子已经被妖物吃了,弟子们不由个个面色苍白,不知所措。

这是要出什么大事了吗?

沈先生身边不远处还有一个玉一般的年轻美貌的女子在拭泪凝立,居然是阿蕉师姐。她是沈先生的女儿,名义上算万仙会的笛子,实际上在派中地位超然,沈先生向来宠她,这女儿是想留就留,想走就走,自从跟星正馆的墨言凡成了爱侣后,她这几年几乎就没在东海呆过,修为也始终停留在第四瓶颈处一直没动过。连她都被叫回来,那真是出大事了。

“阿蕉师姐。”百里歌林走上前向她行礼,刚来万仙会的时候阿蕉对她照顾颇多,她心里很喜欢这直爽又暴躁的姑娘。以前她一直以为阿蕉是正宗的东海姑娘,来了万仙会才晓得沈先生居然是中土人,连带着对阿蕉师姐也多了份亲厚感。

阿蕉目中含泪,有些愕然地看了她许久,方惊道:“你是……歌林?你长这么大了!”

百里歌林有些失笑,这师姐只顾着跟她的墨郎甜甜蜜蜜卿卿我我,难不成以为六七年过去他们这些小孩还是小孩样么?

她素来嘴甜,当即压低了嗓子道:“我长大了,阿蕉师姐却还是老样子,那么漂亮,师姐回头告诉我保养的诀窍好不好?”

阿蕉原本满腹心事,却也被她逗笑了起来:“嘴还是那么甜,谁教你把说得这么好听?唉,我可没心思跟你说这些了,现在哪里是闲聊的时候!”

百里歌林低声道:“师姐,这是……出什么事了?”

阿蕉叹了口气:“反正你们马上也知道了,先告诉你也无妨……前日东海海水已开始下降,咱们万仙会有五处试炼地的封印被撞破未来得及不好,里面封的都是厉害的妖物凶手,刚好今日有一批突破第五道瓶颈的弟子前往试炼,与那些群妖撞在一起,尽数毙命,连带队的两名长老也未能幸免。”

百里歌林一下想起方才纪桐周说靠海的地方有许多突兀的妖气,原来试炼地的封印结界真的被撞破了!几十个突破第五瓶颈的弟子!这事对万仙会不啻是个极沉重的打击,能突破第五道瓶颈的弟子便是有了成仙的希望,哪一个不是各自师父心中的宝贝弟子?突然之间全军覆没,简直就像晴天霹雳一样。

阿蕉目中又缓缓流下泪来,声音发抖:“上回海陨是因为弟子撤退不及时,死了许多人,这件事一直是爹爹心中的坎,想不到这次做了种种准备,却还是……”

她面带悲戚地望向沈先生,这一次海陨,他身为掌门人,必然是对抗海陨的主力,九死一生,真的不知能否活下来。她这个做女儿的太任性,这些年未留在他身边好好侍奉,剩下来这些日子,她只有日日陪着父亲了。

百里歌林越想越是心惊,昨夜姐姐便提到聚集在东海附近的各路仙家似乎越来越多,想不到此次异象来得那么快,海水下降得那么早,难道说将他们这些第一到第三瓶颈处的弟子召集起来,是为了撤退的事?

很快,沈先生面色灰白地缓缓转过身来,他身为东海万仙会的掌门人,在整个海派都举足轻重,这素日里天打雷劈都面不改色的仙人,此刻面上竟带了一丝哀恸。

他在殿内扫视一周,弟子们不知所措的喧嚣声渐渐沉淀了下去,禄心殿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他忽然开口道:“今日卯时,东海海水已降了八寸,海面向东五千里外,雷云密布,数月内天雷之灾便要降临,海陨很快要来了。”

说道这里,他顿了一下,又道:“我万仙会百般警惕,却依旧未能护得所有人平安。昨夜五处试炼地封印被破,内里群妖凶兽已撞破结界倾巢而出,即日起,任何弟子不得靠近东海范围百里之内!若有违者,殿前的尸体便是后果。”

话说完,禄心殿中依旧一片死寂,弟子们显然一时都无法反应过来。

沈先生朗声道:“有时间发楞,不如好好收拾东西去!山派诸位长老已开始赶往东海,东海这里所有门派都要开始撤离弟子前往中土内陆,先将你们这些修为最浅的弟子带走。弟子撤退并非儿戏!这一去便是数年,自己好好想想腰带什么,莫要遗忘了东西!咱们海派的东西,中土山派那边可没有!”

这话说得像平地惊雷一样,瞬间炸醒了迷惘中的弟子们,想到这突如其来的背井离乡,多年恩师与掌门兴许再无相见之日,禄心殿中忽然悲声大作,伤心不舍者有之,惊慌失措者有之,绝望恐惧者亦有之。

平日里听说海陨,和真正亲身经历的感觉是完全不同的,这些天东海越演越烈的异象已叫无数人感到压抑,虽然未曾真正遇到什么危险,可弟子撤离又一次叫他们感受到了这天灾的无形恐惧。

沈先生皱眉厉声道:“哭什么!怕什么!五百年前那次最惨痛的海陨不也过来了么?!那一次我和这些长老也都是跟你们一样的弟子!五百年后便是你们站在前方成为战力护卫后面的年轻弟子了!到那个时候,你们想起今天的狼狈燕子,不羞耻吗?!”

殿中哭声渐渐静下来,沈先生又道:“好了,都去吧。三日后辰时在禄心殿汇合,这三天时间,有什么未竟的憾事,自己明白要怎么样做。”

第一百四十八章 幽幽二

暴雨渐渐小了下去,变成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敲打在屋檐上,屋内一片寂静,显然百里歌林方才带来的消息并不怎么让人愉快。

这一场单纯的六年之约,至今未能顺利完成,连番波折叫人疲惫不堪。海陨,天雷火海,海外异民,这些事提起像是古老的传说,离他们每个人都那么远,可是在不知不觉的时候,它们的脚步已经近在耳边。

叶烨叹道:“还以为至少要过几年,想不到这么快。不过也好,歌林去到中土,依我看倒是个叫人放心的事,省得又来个一两年没音讯。”

百里歌林唯有苦笑两声,叶烨弹了弹她的脑门儿,又道:“你跟着海派弟子一起撤离也好,我们就在陆公镇等你和陆离。”

还是不忘陆离?百里歌林苦笑得更深了,正要说话,旁边的纪桐周忽然起身打开窗户,最遥远的那一线天际正泛出近乎透明的蓝,突如其来的雨看样子马上便要停,又要变成正常的夏日晴天了。

他怔怔看了一会儿,低声道:“我先走了,你们都保重。”

叶烨不邮愣住:“走?你去哪儿?咱们这六年之约还没聚完,你跟修远那一战可还没叫我们开眼界呢!”

纪桐周回头笑了一下,淡道:“见过你们便好,那一战原本不过戏言,日后尽有相见的机会,何必急于一时。”

他最后一眼望向院中那扇合上后到现在也没开启过的门,一时觉萧索,一时又觉不甘,一时万念俱灭,一时还念念不舍。

终究不能够释怀地离开,可难道留下继续看着自己输者的狼狈吗?还是看着他们亲密的模样心火燎原?他的傲气已经不允许自己再留着。

纪桐周御剑而起,眨眼便消失在众人眼界中,叶烨急急追到窗前,抬头看了半日,神情错愕:“他竟真的真了!”

百里歌林笑叹:“你是当真一点没察觉?”

“什么?”叶烨转过头,见对面三个姑娘都像看蠢货似的看着自己,他只有更加错愕。

苏菀起身伸了个懒腰:“一夜没睡可累死我了,我先去睡会儿。歌林,回头别忘了给我介绍几个东海男人啊!我发现这里的男人是我喜欢的那款!”

海陨临头这姑娘居然还记挂着东海男人的事,真不知她是心大还是懵懂,百里歌林哭笑不得地答应下来,没一会儿,叶烨也挽着百里唱月去休息了。歌林在屋中随意翻了一阵,收拾出一些必需品包好,拉开床头的一个抽屉,忽见里面放着一只断裂的玉石额饰,她反倒愣了许久,方将那只额饰拿起放在掌心细看。

玉石额饰断裂的边缘有着被火行仙法烧过的焦黑痕迹,百里歌林用指尖摩挲了一阵,心中竟不知是什么滋味。

不知过了多久,房门忽然被人敲了两下,百里歌林微微一惊,急忙将玉石额饰塞回抽屉,这才奔去将门一拉,却见百里唱月静静站在门口,她越发讶异:“姐?你不是睡觉去了么?我正在收拾东西呢!”

百里唱月将她轻轻推进屋,反手将门合上,这才淡道:“陆离待你如何?”

百里歌林被她问得几乎跳起来,惊道:“你在说什么啊姐!你们还真以为我跟他混在一处?”

百里唱月的目光扫过她的肚子,九头鸟的挂坠虽然被她塞进领子里,却还是能看到链子的银光,她笑了笑:“拿了别人的挂坠,还不算混在一处么?”

百里歌林面上掠过一比怒意:“这个不是我……算了,我说不清!姐你别和我提这个人好吗?我实在是讨厌他!”

唱月将她推进屋内,按坐在床上,摇着头叹了一声:“你自小就爱一个人死撑着,歌林,强颜欢笑叫人看不出来也罢了,但叫人看出来,还不给问,你把我当什么?”

她喉咙里忽然感到一阵苦涩,歌林强行压下去,可是眼睛去渐渐湿了。她低声道:“姐,你和叶烨真好。他对你好,只有你一个;你待他好,也只有他一个,这样的感情真好。可是神仙眷侣可望不可即,世上多得是同床异梦的男女,有时候谁也不信对方,又或者相信了,最后却被骗得很惨。”

东海试炼回到万仙会,最初的一个月,她神清气爽,多年的心结一朝解开,她的修为甚至因此精进了许多。陆离也一如既往地不搭理她,真的像她所说,从此做路人就好。倘若这样的生活一直持续,或许今天也不会经历震云子秦扬灵那些惨痛之事了。

“叶烨应该没有告诉你,他在东海的那次试炼,被海派弟子所伤,差点死掉的事吧?”百里歌林回头朝唱月笑了笑,“我猜他不会说,他这人肯定要在你面前撑面子。”

唱月有些讶异:“有这样的事?”

歌林还是笑:“有啊,那些人是广生会的弟子,为首的那个叫施承天。我立下生誓,要将叶烨所受之痛楚全部还给那个人。”

就算与唱月解开心结,她还是没有忘记这个誓言,叶烨是她的家人,无缘无故被人重伤,这个仇她一定要报,只是没想到机会来得那么快。

那是一次万仙会与广生、文济两个门派合在一处的试炼。海派弟子试炼多以斗法为主,除妖往往是次要的,一言不合立即大打出手的事十分常见,她孤身一人还未来得及找到人组织,便撞见了施承天那组。

施承天身边那广生会女弟子对她显然十分记恨,见着她立即放出虎妖攻击,一百冷笑:“这次你还想躲到男人背后吗?!敢不敢出来堂堂正正跟我打一场!”

百里歌林故意气她:“我不想和丑女斗法。”

那女弟子气得脸都绿了,一旁边的施承天见百里歌林笑语晏晏,梨涡浅浅的谈笑模样,早已笑道:“算了吧,歌林姑娘只有一人,我们怎能以多欺少。歌林姑娘,你怎么孤零零的?不如与我们同组吧,我愿一力相护,也算给你赔罪,如何?”

百里歌林上下扫视他一眼,反而冷笑起来:“你有没有胆子与我斗法?”

她面带悲戚地望向沈先生,这一次海陨,他身为掌门人,必然是对搞海陨的主力,九死一生,真的不知能否活下来。她这个做女儿的太任性,这些年未留在他身边好好侍奉,剩下来这些不多的日子,她只有日日陪着父亲了。

百里歌林越想越是心惊,昨夜姐姐便提到聚集在东海附近的各路仙家似乎越来越多,想不到此次异象来得那么快,海水下降得那么早,难道说将他们这些第一到第三瓶颈处的弟子召集起来,是为了撤退的事?

很快,沈先生面色灰白地缓缓转过身来,他身为东海万仙会的掌门人,在整个海派都举足轻重,这素日里天打雷劈都面不改色的仙人,此刻面上竟带了一丝哀恸。

他在殿内扫视一周,弟子们不知所措的喧嚣声渐渐沉淀了下去,禄心殿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他忽然开口道:“今日卯时,东海海水已降寸,海面向东五千里外,雷云密布,数月内天雷之灾便要降临,海陨很快要来了。”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又道:“我万仙会百般警惕,却依旧未能护得所有人平安。昨夜五处试炼地封印被破,内里群妖凶兽已撞破结界倾巢而出,即日起,任何弟子不得靠近东海范围百里之内!若有违者,殿前的尸体便是后果。”

话说完,禄心殿中依旧一片死寂,弟子们显然一时都无法反应过来。

沈先生朗声道:“有时间发愣,不如好好收拾东西去!山派对诸位长老已开始赶往东海,东海这里所有门派都要开始撤离弟子前往中土内陆,先将你们这些修为最浅的弟子带走。弟子撤退并非儿戏!这一去便是数年,自己好好想想要带什么!莫要遗忘了东西,咱们海派的东西,中土山派那边可没有!”

这话说得像平地惊雷一样,瞬间炸醒了迷惘中的弟子们,想到这突如其来的背井离乡,多年恩师与掌门兴许再无相见之日,禄心殿中忽然悲声大作,伤心不舍者有之,惊异失措者有之,绝望恐惧者亦有之。

平日里听说海陨,和真正亲身经历的感觉是完全不同的,这些天东海越演越烈的异象已叫无数人感到压抑,虽然未曾真正遇到什么危险,可弟子撤离又一次叫他们感受到了这天灾的无形恐惧。

沈先生皱眉厉声道:“哭什么!怕什么!五百年前那次最惨痛的海陨不也过来了么?!那一次我和这些长老也都是跟你们一样的

还未来得及跳上去,便觉胳膊被一口咬住,这一口几乎将她臂骨咬碎,她疼得浑身一颤,下一刻身体一重,腥气扑鼻,她被数只妖物扑倒在地上,再也来不及唤出防御,只得闭目等死。

忽然之间,大片腥臭浓稠的妖血泼洒了她一身,那几个广生会弟子也惊呼起来,百里歌林急忙睁眼,却见方才扑向自己的妖物们早已身首异处,一个人影立在自己身前,数道弯月似的银光绕着他周身盘旋而舞,正是陆离。

第一百四十九章 幽幽 三

后来她总是会想,为什么陆离会在那种绝对劣势的情况下救自己?同门之谊?还是他心中对她的那一丁点的好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