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非迷惘地看着他,他指的什么?

“你……”她喃喃开口,他忽又吻住她,将她压在柔软的床铺中,她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恍恍惚惚过了很久,黎非突然从梦中再度惊醒过来,雷修远贴着她的后背似是正在熟睡,她慢慢翻了个身,凝视他熟睡的脸,雷修远很少会让她见到他完全沉睡的样子,这时候的他看起来毫无防备,像个小孩儿似的。

她轻轻握住他的一绺长发,放在指间把玩,一面寻思他方才的话。

正想得入神,忽听窗外想起百里歌林的声音,她似乎刻意压低了嗓门,可还是能听出她正在怒意勃发:“我姐差点死了!把这鬼项链给我拿掉!”

很快有个熟悉的男人声音低低说了句什么,只是听不清,歌林冷笑起来:“我不会再相信你,是你自己一手造成的。好吧,算我求你,把这链子拿下来好吗?”

那人又说了什么,然后便是长久的沉默,半晌,歌林轻道:“我们两个,能算相护喜欢吗?你其实也从未信过我,不是么?你只是不甘心罢了,从一开始,你只为你自己,我也只为我自己,这可笑的关系应该结束了。”

第一百四十三章 明灭 三

到后面他们的说话声渐渐小下去,最后再无声息。

黎非愣了半天,那男人是陆离吗?去年告别的时候,叶烨跟唱月都很放心,陆离年纪比他们大,为人又稳重正经,有他照顾歌林打架都放心。本以为陆离能把歌林扭曲的性子稍微收拾齐整些,想不到他俩反而越混越扭曲了,叫唱月知道只怕要郁闷死。

雷修远熟睡的鼻息落在她头发上,痒痒的,她忍不住翻了个身,却不想把他惊醒了,两只手立即扣住她的腰,甚至连腿也缠上来,像是恨不得把她揉进身体里似的。

黎非都快透不过气了,她安抚地握住雷修远的手,从他们真正成了道侣后,雷修远几乎每晚都是这样,一丝一毫也不愿分开,有时候她半夜忽然惊醒,甚至能赶到他这样钳制箍抱到她肋骨都痛。

他对她有种异样的独占欲,曾经还没有那么明显,在她绝大心意互通一切圆满后,他却表现得越来越明显了,尤其是在这样的时刻。

发烫干燥的唇落在她后脖子上,缓慢地有蔓延到肩膀上,黎非痒地缩了一下,便听他声音沙哑地问:“在想什么?”

她不晓得怎么跟他谈歌林的事,雷修远从来不是谈这种事的好对象,而且他方才说的话也叫她想了很多,他抱她抱得那么紧,又让她头部上期,她索性摇了摇头:“没什么。”

雷修远的手臂骤然收紧,她疼得倒抽一口凉气,他便立即松开,过了许久,他似是低低叹息了一声,手掌罩在她脑袋上,在她额上一吻:“……对不起。”

黎非翻过来盯着他看,他的眼睛在黑暗中显得十分幽深,她看不懂里面藏了什么。

“为了什么对不起?”她问。

雷修远摇头不语,张臂将她轻轻抱住,过了许久他忽又放开她,将被角掖好,低声道:“好了,继续睡吧。”

黎非抓住他的手:“修远,秦扬灵是你杀的?你没事吗?”

他上回跟秦扬灵斗法,最后弄得重伤濒危,这次居然一点事也没有,她下意识地想要放出灵气试探他的奇经八脉,这人惯会硬撑,不要又留下什么暗伤。

可她的手被他飞快推开,紧跟着他翻身压上来,将她双腕按在床褥上,黎非吃了一惊,便听他说道:“不睡的话我们做点别的。”

她急忙连声道:“我睡我睡。”

她刚刚体验到情欲的销魂,每次只觉浅尝便好,实在吃不消这种贪婪无毒。雷修远轻轻笑了两声,在她脑袋上拍拍。他今天很有些怪异,说不出的怪。黎非用被子蒙着脑袋,迷迷蒙蒙地望了他一眼,他一直在低头看着她,不说话,只是静静看着。

她闭上眼,过了许久猜缓缓沉入梦乡。

睡梦中,她绝大自己像是回到了很小的时候,正生疏地捏着毛笔练字。师父小气得很,连个练字帖子都不肯买给她,只自己把要学的字下载纸上,让她跟着练。

师父是个左撇子,写字朝右斜,她练着练着便也跟着朝右斜,手上袖子上黏黏的弄得全是墨迹,到天黑了师父看见便气呼呼地骂她:“连个字还弄得满手墨!你是玩墨汁还是写字啊?”

她把谢了一天的成果递给他,师父眉头舒展开,一张一张地翻看她幼稚的字迹,见越到后面字越往右斜,他不由叹了口气:“果然人说小孩子总是有样学样,我的字歪,你也跟着学歪,这样可不行。”

第二天师父就忍痛给她买了个专门的习字帖,果然从那之后她的字就再也没歪过。师父心情好了便会抱着她逗她玩,时常感慨:“你长大后会变成什么样?也不晓得我能不能看见了。”

她天真地问:“为什么看不见了呀?”

师父笑道:“因为你是小孩儿,师父确是老头子了,若能顺利见者你长大,可不知该有多好。”

她已经长大了,还有道侣了,师父在哪儿?他能看见么?一定能的吧?等她再厉害一点,道了师父愿意见她的时候,她便要带着雷修远和他团聚,三个人在青丘住着好了。

黎非笑眯眯地翻个身继续睡,迷迷糊糊,像是回到了那座山崖之上,震云子满身鲜血地站在自己面前,奇异的是,他并没有看她,而是背着手望向山崖下方茫茫沧海,良久,他喟叹一声:“修行一生,前半顺遂,后半多舛,我为九尾狐所误太久,然而死后亦不得安宁,我悔,我悔啊……世间众生,无悔者更有何人?”

说完,他复又转身,目光灼灼地看着她,神情迷惑而又狂热,低声道:“你……到底是什么?”

黎非淡道:“我什么也不是,只是个普通人。”

震云子冷笑数声,身影如青烟般缓缓散开,声音也渐渐散开:“獠牙只要露出过一次便再也藏不住,你做得了普通人么?”

獠牙?黎非不由漠然,她身边一直都有愿意照顾她、将她护在身后的人,这么多年来,每次遇到危险,最后都会化险为夷,她也慢慢习惯了这种好运,习惯了依赖旁人。直面震云子,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他说的没错,她第一次露出自己的獠牙,毫不留情撕碎了面前的敌人。

她甚至因此赶到理所当然,第一次杀人,第一次吸取灵气,她并未感到不适,这一切在她的潜意识里都是那么顺理成章,放佛她早就该这么做了。

黎非慢慢走向崖边,凝视无边无际的沧海,在这片海的尽头,是她的来处,却不知是不是她的归处。

崖边巨石矗立,她不由自主仰头细看,那上面的自己瘦长而凌厉,朝右倾斜,是她再熟悉不过的风格。

她的心忽然跳得好快,一晃眼,放佛又回到了异民墓,青城仙人干枯的尸体正在眼前,他枯瘦的手仅仅攥着自己的手腕,像铁圈般,黎非心中又惊又惧,眼怔怔地看着他根本看不出面容的骷髅般的脸,忽然之间,这张脸变成了她日夜思念的,无比熟悉的一个白须老头。

他俏皮地冲自己眨了眨眼睛,黎非惊骇之下猛然醒了过来,但见满室明亮,雷修远已经不在身边,窗外百里歌林和苏菀的说笑声叽叽喳喳,苏菀已经来了?

无名的恐惧让她手脚一阵阵发软,她浑身上下都已被冷汗浸透。黎非愣愣坐了许久,忽然飞快穿衣穿鞋,一把推开门,便见小院里人都齐了,叶烨纪桐周雷修远三个男人大概对歌林和苏菀的叽叽喳喳都感到头疼,躲在一旁的凉棚下喝茶聊天。叶烨的表情也终于回复了往日的瓶颈,只是说两句话便不由自主要四处寻找百里唱月的身影。

百里歌林跟苏菀两个姑娘也不知怎么有那么多话要说,唱月就坐在她俩旁边,含笑听他俩叽叽喳喳,见黎非终于出来了,百里歌林立即笑道:“你个猪,都快下午啦!这才舍得起床?”

黎非愣愣看着他们,勉强笑了笑,苏菀见她面色发白,两只眼却通红地,不由惊道:“你怎么了?没睡好吗?”

黎非揉了揉眼睛,摇头道:“没事。”

百里歌林扑过来挽住她,连声道:“你可算醒了,我等你好久了,憋死我了!快告诉我你到底怎么杀掉震云子的?”

黎非心思全然不在这里,她移开视线开口道:“唱月没骂你么?瞧你叽里呱啦的样子,都给你吵醒了。”

百里歌林嘿嘿一笑,唱月温言道:“活着就好。”

这一次他们每个人都可谓生死一线间,心态与以前自然有所不同。

百里歌林还在忙着追问:“那个秦扬灵最后到底去哪儿了啊?还有,正虚长老的尸体也不见了!还有还有啊!我们的伤谁治好的?黎非,你怎么不理我?快告诉我震云子怎么回事?”

纪桐周眉头又皱起来:“你不能一个一个问吗?”

百里歌林冲他做个鬼脸:“还有呢!你那个黑色的火是什么东西啊?早就想问了!”

纪桐周懒得搭理她,假装没听见,转过头慢慢喝了口茶。

叶烨心思剔透,秦扬灵和正虚长老生不见人死不见尸,问雷修远,他只说秦扬灵已经死了,而震云子身首分家被黎非所杀,她言辞含糊至极,纪桐周又对黑火一事闭口不谈,想必各种都有些众人不愿说的东西,他当即笑道:“不管怎么说,心腹大患除了编号,管他怎么死的,从此以后离开门派,身上感觉轻松多了。”

说罢他又拍了拍纪桐周的肩,低声道:“震云子的事我们一直没告诉你,怕的就是你在星正馆尴尬,想不到最后还是把你牵扯进来了。”

纪桐周似乎在想什么心情,只默默摇了摇头。

众人在小院里说笑一阵,忽觉天色渐渐暗下来,狂风大起,没一会儿竟开始落下冰雹。苏菀第一次来东海,不由愕然道:“东海这里八月就会下冰雹吗?”

刚才明明还是炎炎夏日,就这么会儿功夫居然有点发冷了,她可从没见过这种剧烈变化的天气。

百里歌林摇头苦笑:“海陨要来了,这段时间天天这样,上午夏天下午就冬天了,我听师父说,这还是最开始,再过段时间海水要开始下降,天雷火海什么的都要先从这边走,海上那些大妖大凶兽也都先从这里过,上回海陨没跟山派合作,死了好多弟子,这回应该是要将弟子们往山派那边送了。”

上回他们来,海陨还只是传说中的存在,想不到过了一年,它就真真正正地来了,东海这里异象最多,试练地的妖物们也收到影响,出于本能都想逃离此地,奔向中土中心,海派长老们最近都忙着填补封印,个个焦头烂额。

“趁这次来好好玩玩吧,很快我们这些弟子都不准再靠近东海,再想看东海的景色,可不知要到什么时候了。”百里歌林笑道。

第一百四十四章 明灭 四

就因为她这一句话,大家反而个个情绪高昂,冒着狂风冰雹往东海边飞。

晴天下的东海有多美都已见识过了,这阴天狂风的东海却与上次见到的截然不同,未来的海水竟变成了黑灰色的,如同沸腾般翻卷溅射,飞起无数白沫,海浪声震天,声势十分惊人。

苏菀简直激动得不行,连声道:“我以前在家的时候看过一些传记轶闻,说以前是有仙人在海边,趁着狂风大起海浪肆卷的时候修习各种仙法,据说这种天气灵气十分繁杂凌乱,对修行有极大的帮助!”

“真的?”纪桐周有些怀疑,他看过的传记只多不少,怎么从没听说这么个古怪法子?

“管它是真是假,试试呗!”苏菀凝聚了一朵火莲,凶残地把它丢尽沸腾翻卷的海水里,霎时间万道火舌连着海浪溅射起来,十分壮观。

百里歌林也来了兴致,开始朝海水里丢小叶片,百里唱月好奇地朝海里扔飞剑,叶烨投了条冰龙绕着飞剑盘旋,最后连纪桐周也将信将疑地唤出黑色火龙,海水被他们几个弄得咆哮不休,一浪比一浪高。

黎非默然站在后方,见他们几个玩得十分投入,雷修远则抱臂站在一旁不知想些什么,十分出神。她跨上兕之角,无声无息地离开,朝那座山崖疾驰而去。

狂风呼啸,拳头大小的冰雹一粒粒砸在她的土主护身上,黎非满头满脸都湿了,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飞到那座山崖上的,哪里只有一片狼藉,正如雷修远所说,一切都被玄华之火烧了个干净,那尊崖边的巨石也不见了踪影。

她低头慢慢地在满地枯焦中寻找着什么,除了黑灰,什么也没有。她漫无目的绕了许多圈,忽然脚尖踢中了什么黎非弯腰捡起来,却是一块巴掌大的碎石,上面深刻的自己也已被烧得模糊不清。

黎非只觉手腕在慢慢发抖,她唤出春雨术将这款碎石洗了无数遍,焦黑的痕迹终于被洗去,碎石上只有一个字“留”。

她心跳忽然停了。

脑海里突然有无数画面流逝而过,最后定格在异民墓那个近乎干尸般的青城仙人脸上。

她搜肠刮肚地回忆着师父熟悉的面容,他是方脸,大鼻头,那看不出面容的青城仙人确是下颌尖尖,鼻头绝没有那么大。

是他?不是他?

胡嘉平的话突然在乃海中响起:师父一代成名仙人,岂会被人追杀至死,你与其操心他,不如把自己拾掇好。

成名仙人……

她又想起青丘小院床下那些书,她从前从未发觉的书,每一本都是关于海外。对了,青丘……日炎正是青丘的,师父走的那天,那么巧,她就遇见了被追杀逃回青丘的日炎,他是故意的?还是无心?

还有雷修远,在异民墓他迫着她给青城仙人的尸体行礼,与他一贯目下无尘的行径大相径庭,他是不是也猜到了什么?

黎非骤然倒退数步,下意识摸向怀中,那本黑色簿子就在那里,他一把抽出来,只觉手腕在瑟瑟发抖,胸口窒闷,像是无法呼吸了。她缓缓翻开那本簿子,和上回不同,这次簿子上不再是空白一片,而是断断续续地有许多墨迹,虽然残留了大片空白,却是有字的!

她眼怔怔看着上面熟悉的瘦长字体,手一松,簿子竟摔在了地上,她整个人也慢慢蹲了下去,她觉得自己像在往一个无法脱身的深渊里坠落,一直下坠,眼前一阵阵地发黑,信中一时赶到极致的迷惘,一时又是极致的清醒。

黎非缓缓蹲在地上翻着那些泛黄的纸页,是师父的字,上面满满的,都是他的字,随着她越翻,不知为何自己显示得越多,写的全是海外千洲万岛的各种风情,她一点一点翻看,翻到最后一页,一字不漏。

[庚午年十二月十八,余与日炎至一处无名山,山中唯有一树,横贯天地,不知其高集合,其围几何。余等沿树腾飞,三日后方至树顶,葱葱绿叶中结一枚硕大白色果实,高三四尺,两人方得合抱,余将其砍下,瞬时间地裂海啸,烈烈火海蒸腾矣!奇哉!怪哉!慌走奔逃,回归曼山已是奄奄一息,所幸果实人在,余必穷一生,钻研此物。]

其后的字迹不知为何渐渐变得圆润可喜起来,一钩一捺都十分和气,那傲骨铮铮的瘦长字迹再也不见。

[甲申年十二月廿五,归至甘华之境已数十载,夜半三更,壳忽裂,化为玉色襁褓一匹,襁褓中嘤嘤一女婴,优带羊水血痕,天下之奇竟至于此!此物生于果中,是人?非人?然不知如何哺育,其仙姿玉质,竟不饮人乳,幸果肉尚可绞汁哺之,初时眉清目秀,颇有倾城之色,然半年有竟与余障眼法所示容颜越发相似,奇甚,奇甚!]

所以她才会长得像师父吗?黎非竟然笑了两声,原来他的脸一直都是障眼法变出来的,怪不得,怪不得……她的拳头渐渐捏紧,凝神继续看下去。

后面写的都是她体质上的奇异之处,最开始的两年,青丘小院附近的妖气几乎已被她净化光了,唯有日炎安然无恙,究其缘故,似乎是吃了那果实的原因。而随着年纪增长,他原本肆虐的本源灵气渐渐被收敛进了这具身体,却依旧让群妖畏惧,不能食荤,连牛乳人乳都不行,体内天生灵气充沛,三岁前会运转灵气,无须引灵气入体,其独有的灵气吐纳,被日炎取名为:灵吸灵出。

三岁后忽然变得与寻常还痛一般无异,连灵气也不能运转了,种种特异被藏在了普通的身体里,而且似乎开始渐渐调皮起来,叫青城仙人大为头疼,日炎更大呼吃不消,似是对她烦躁至极。

最后一行却写道:[与人何异?与人何异?日炎言说此女日后必天下无敌,令余传授修行之道。然余所犯实乃大错,情缘已生,余不忍,以一己之私令其远离故土,种种特异必将令其一生难以安宁。大错已成,余唯倾尽所有,以一生相护。]

字迹渐渐变得模糊起来,黎非喘息着无助抬头四顾,冰雹打在她头上脸上,好像要把她砸碎了。她想起异民墓中那个枯瘦如柴的尸体,他最后看自己的眼光,抓住自己的那只手,她忽地大叫一声,将那本簿子紧紧抱在怀里,紧紧地。

她不知道要去哪里,转过身狂奔数步,忽地从山崖上狠狠摔了下去,身体重重撞在尖利的岩石上,又被土主护身弹起,滚落在粗糙的泥地上,她一会儿狂奔,一会儿又滚在地上,一会儿想要尖叫,一会儿又想要嚎哭。

假如身体可以被撕裂便好了,她可以将里面汹涌的一切都释放出来,好让她拜托这样的痛苦。从他离开的那天,竟已是诀别,她被瞒了七年,整整七年的美梦。为什么步告诉她?日炎也好雷修远也好胡嘉平也好,他们都知道,却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说。

她知道原因,她太脆弱了,脆弱到面对着师父却认不出他来,脆弱到承受不起这样的惨剧。

她只有抱着这本黑色簿子,上天入地也再见不到他,那个衣衫褴褛吊儿郎当的骗子老头,那个惊才绝艳傲骨刚正的青城仙人,她再也见不到他了。

黎非一头摔在泥地里,她绝大自己没法再站起来,所有的力气放佛都耗尽了,她痛苦得找不到一丝出来,唯有用头使劲撞着地,想要哭,想要叫,喉咙里却发不出声音。

皮肤里渐渐有柔和的白光网外渗透,她慢慢失去了所有身体上的感觉,又一次,要不要甩脱这一切?让她拥有无上的力量,杀了无月廷那些仙人,杀了翠玄,守中,杀了所有孩子师父的人。

然后呢?回归海外,回归那一棵天地间的巨树,那是她的出生地,回归孤寂的尽头吗?这是对她最好的惩罚。

她失神地翻过身望着灰黑的天空,还有沸腾咆哮的黑灰海水,漫天漫地的冰雹落在她身上,她什么也感觉不到了。

一柄被折断的红色短剑忽然被丢在她身边,黎非无神地看着一双脚出现在视界里,雷修远手里提着一个虚弱的红发器灵,正低头凝视她。他长发披散,两根纤细的黑发生在脑侧,柔顺地依附在耳上,他的两只眼珠里金光流肆,显得冰冷而璀璨。

那个红发器灵渐渐化为青烟消失在他手里,被折断的红色短剑也渐渐失去了灵光,变成了最普通的铁器。

雷修远忽然蹲下,在她头顶用力一拍,黎非只觉失去的诸般感觉瞬间回到了身体里,胸口窒闷得几乎要让她死去,她张口便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无法喘气,张口欲呕,在泥地上蜷缩成一团,像是死了一样。

他脱下外衣将她裹住,轻轻抱起,黎非的脸颊擦过她冰冷坚硬的角,她喃喃道:“你……”

雷修远按住她的后脑勺,将她安在自己肩上,低声道:“不要说话,走。”

第一百四十五章 夜叉 一

无边无际的黑函中,蜷缩着一只巨大雪白的九尾狐,他悲伤曾经血红的封印此刻淡得几乎看不见了,像是随时随地能被冲破一样。

仿佛察觉到什么,这只互利忽然睁开眼,惨绿的瞳仁盯着面前的人,看了一会儿却又和尚双目,苍老的声音缓缓响起:“……你能看到簿子上的字了?”

黎非木然望着他,犹如本能一般,她潜入了他的意识中,只想看看他,这个藏了太多秘密的狐狸。

“我和青城相识于八百年前。”日炎的语气很淡漠,藏了一丝不容易为人发觉的怀念,“他刚成仙,我刚刚得到上天赐予的名字,大战了三日,互相都为对方折服,反倒成了莫逆之交。”

“他一贯是个胡来不羁的人,能与妖物结交,不以为意,这点你倒是与他很像。”

黎非愣愣地听着,低声道:“我只是喜欢依赖你而已,和师父……完全不同。”

日炎像是没听见,阖着双目又道:“要我说,当日中土无数仙家,惊才绝艳者不少,可心怀之大者,无人及得上他,我一直相信青城有朝一日必成大道,脱离生死轮回之关。海陨降临后,他与夜叉鏖战,伤重濒死,但并未如外界传闻的那般缠绵难愈,其时他与我在甘华之境徘徊近拜年,伤势早已渐渐愈合。只是与夜叉一战,叫他对海外产生了极浓厚的兴致,收集了无数海外的传闻轶事来看,其上诸般说法杜撰猜测者居多,自然让他十分不满,他便因此生出了一个伟愿,势必要亲自去海外一探究竟。”

“我二人在东海销声匿迹,搜寻打探数百年,却始终未能察觉到当日夜叉退去的灵气,夜叉这个部族很是奇异,中土仙家设置的洞天结界,对他们来说形同摆设,当真是自由来去,毫无阻碍,更能将自己的行踪隐藏到极致,所经之处,连最细微的灵气也不会残留,当日也正因为这点,才能叫两只夜叉无声无息灭了一整个仙家门派。我们最终还是决定冒险一试,自东海曼山出发,前往海外。”

说到这里,他忽又睁开双目,目光灼灼地看着她,若有所思:“我们是怀着必死之心去往海外的。小丫头,姑且不论你的身世,这五百年一次的海陨,你也即将亲身经历,各种惨痛暴虐,你很快便能明白,中土仙家对海外的种种警惕恐惧,自然有因有果。”

黎非没有说话,静静看着他,她只想知道更多一些师父的事。

日炎渐渐陷入回忆中,生源也变得有了起伏:“在东海飞了十日,终于遭遇天雷火海,诸般闻所未闻的天险,小命几乎丢在那里,及至终于上岸,我等还以为是在做梦。千洲万岛光怪陆离,比中土辽阔无数,我们昔日当真是坐井观天……本以为中土这里有人闯入,他们必然反映激烈,谁知竟全然没有性命之忧,你昔日在异民墓中所见尸体,不过是沧海一粟而已,海外之人形貌怪异者并不多,我二人所见中土之人一无二样,只是哥哥都能驱使妖物,确然是自海外流传而来。”

“青城与我在千洲万岛诸般见闻,他都已记在那簿子上,本以为海外之人必定凶残暴虐嗜杀血腥,其实与中土之人并无甚区别,热情善良者有之,狡诈阴险者亦有之,芸芸众生相不外如是。海外灵气稀薄,方术玄术大行其道,青城那些歪瓜裂枣的方术都是在千洲万岛偷学来的。唉,千洲万岛诸般奇异有趣,对他也好我也罢,都是眼界上一次极大的开拓,倘若静心修行,必能精进无数,青城更只差一步便能成就大道,可惜,可惜!”

日炎忽然猛地起身,眼中又流露出那种不解与愤懑:“在海外漂泊数十年,青城却齐了归乡之意,唉!惜余年老而日衰兮,岁忽忽而不反,念我长生而久仙兮,不如反余之故乡!他挂念中土的水土故交,修行到了这一步,却逃不开这自甘堕落的愚蠢念旧之情!这是他走错的第一步。我二人决心带一件海外的物事回归中土,要从未见过的,方不枉九死一生来了一趟海外!”

“那天塑风狂卷,我们随意顺风而行,忽然便至一座山中,方圆千里竟无一人,唯有一株横贯天地间的巨树,树上只结了一颗果子,青城将国事看下,那座山霎时便崩裂了,海上的天雷火海一瞬间便靠了过来,我们只顾得上逃命,回到曼山时,各自都收了重伤,差点又把命丢掉。他这次受伤比与夜叉鏖战还要重,在甘华之境养伤数十载也未能彻底痊愈,修为大减,摘回来的果子一直也没动静,只有白光笼罩,那甘华之境原本灵气并非如此浓郁,果子放了几十年,个中灵气竟郁结浓稠,与仙家门派的洞天也差不多了,我等都觉奇异,不知那是什么,直到十七年前某天,这果实忽然裂开,里面出来个女婴,就是你了。”

日炎慢慢背过身去长叹一声,轻道:“你身上诸多特异起初叫我们又惊又喜,可偏偏三岁后又跟普通小孩一无二样,每日看你那么调皮捣蛋,青城天天抱怨,可他看你的眼神,说起你的语气,却渐渐变了,变得像个凡人老头,他已经不能把你当作异类,而是当作了被自己养大的孩子。这是他走错的第二步!我和他提过无数次,要他传授你修行之道,他却始终拒绝。一怒之下我与他吵翻,离开了青丘。”

人总是这样,有着万物所没有的灵性,却又无比的脆弱,为情所困难以自拔,连青城也难逃此劫,差一步便成就大道,却难忘旧情,回到了中土。其后又偏偏为一个海外异类困住了心灵,细心哺育她,照料她,将她当作真正的人来看,甚至想要让她做一辈子的普通人,什么也不会都没关系,他会好好护着。

黎非想起小时候总也学不会印灵气入体,自己急得要命,师父却摸着她的脑袋叹息:“不会也罢,你没那个天赋,索性便不学了,给我当个小道童什么的挺好,女孩子家成天打打杀杀也不像话,你还是安安心心做顿红烧萝卜来吃是正经。”

从此他再也没提过修行的事,带着她天南地北地走,用方术行骗,骗吃骗喝每个正经样子,赚到钱也小气得要命,连个零嘴也不肯买给她。他那老没正经的模样,从来也没对她说过什么好听话,嘴上说她是女娃娃却将她当男孩来养,最后终于想起她是个女孩子吗?所以给她买了一条罗裙吗?那顿红烧萝卜,他可再也吃不到了。

她木然的眼中渐渐泪水盈结,无处可去的痛苦再度攥住她,她忽然忍不住尖叫一声,眼里潸潸而下,越流越多,她终于嚎啕大哭起来,那无穷无尽的痛苦都变成了眼泪,在脸上奔腾肆虐。

日炎叹息到:“你也有一颗人之心,与人何异?为诸般情缘所绊,欲将何为?昔日青城情缘既生,修为再难恢复,否则以他的本事,怎可能被无月廷哪几个假货抓住。被抓住前他传信于我,要我多照顾你,那是正好我遭遇祸崇之年,青城一事令我心魔丛生疑惑难解,故而妖气尽数被封印,又被几个杂毛追了一路,赶到青丘已迟了,他既自知再也无法护得你周全,索性便叫你去找他昔日闲来无事收的一个弟子。哼,那姓胡的小家伙到还有些情义胸怀!你这一路过来,有惊无险,运气之好连我也闻所未闻。不过好运气总是有到头的一天,人心如此,一念向善,一念行恶,你昔日所遇善者,明日或许便是恶者,无月廷那帮假货曾经还不是与青城相交匪浅!最后又如何?涉及海外,谁管你那些交情!依赖脆弱善变的人心岂能长久安宁!”

他回身紧紧盯着黎非,目中有些狂热:“小丫头,你仙姿玉质,乃天所生,更兼体质特殊,灵根独一无二,本源灵气可以催生绵绵不绝的灵气,更可吸取旁人的灵气,你若善加利用,必定天下无敌!中土这些仙家门派的狗屁修行之法根本就是糟蹋了你!待我封印脱开,我可以助你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你可要做那天下第一人?”

黎非眼怔怔地看着他,什么也没说。

日炎低声道:“青城已去,他一直期盼你做个常人,然而得知一切真相,你再也做不回以前的普通人。你想要什么?”

她想要什么?她只想要师父还活着,可人死如灯灭,逝去的永不可追,他再也回不来了,所以她的想要毫无意义,她什么也不想了。

黎非离开了九尾狐的意识,她的身体像是坠入了另一层茫茫黑暗中,渐渐地,一切感觉回到了四肢百骸,她睁开眼,入目却见漫天繁星,冰雹狂风退去,云散天晴,东海又从洞天变回了夏天。

她被一个人抱在怀中倚树而坐,四下里寂静无声,只有他的呼吸和远方的海浪声交织起伏,他的长发随着也分款款摇曳,丝丝缕缕擦过她的脸颊。

雷修远的手插在她浓密的发中,一下一下摩挲,过了许久,他低声道:“我找了你很久,终于找到了。”

第一百四十六章 夜叉 二

黎非没有说话,她只是抬起头,静静看着他闹侧的两只细角。

雷修远摸了摸自己的角,声音轻轻的:“不喜欢?我收起来吧。”

黎非的视线移到他面上,与他漆黑的眼睛对望良久,雷修远微微一笑,柔声道:“刚才那个器灵,是翠玄派来的,自我们离开无月廷后便一直尾随。在星正馆附近我原本甩掉他一次,到了东海他又追了上来。”

她还是不说话,只沉默地看着他,曾经充满身材的眼眸,此刻只剩黑灰一片。

雷修远掸去她发上的沙砾,道:“黎非,你还恨着谁?不要怕。”

让她担忧恐惧的一切,他都会亲手切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