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先走了。”她低声地,像是对自己说一样,“你大概很快能追上,不过,让我一个人先静静。”

她只想一个人待一段时间,让自己好好想一些事情。

黎非转身走向门边,心念移动,身体上散发出的异香忽然之间便消失无踪,几乎脱壳却未能成功后,她的修为又精进了不杀,甚至可以控制这天生的异香了,若让它变得浓郁,几个吐息内便能叫身边的人陷入沉睡,若将它锁在体内,就算凑到她身上,也闻不见一丝香气。

她一抬手,数道土主护身利落干脆地贴合在身体上,离火术将周身三尺的冰雹暴雨都烧了个干干净净,庭院的阴影中,百里歌林豢养的蜈蚣精在无声地向她发出畏惧的哀鸣,虽然至今感觉不到妖气,可无论多么细小的妖物,也逃不过她的双眼。

兕之角托着她高高飞起,一眨眼便消失在了夜空中,四面八方有无数道灵气,想必是山派赶来的那些仙家,兕之角饥渴地微微颤抖了起来,它想要吸取灵气,仙人们的那些磅礴又霸道的灵气,狼只要尝过一次血腥味便再也忘不掉,兕之角吸取过一次仙人的灵气后,也再不能忘记。

黎非安抚地拍了拍它,它不甘心地安静下来。

“会有机会让你吃个饱的。”她低声说道。

纪桐周站在英王府前,静静打量这座熟悉又奢华的王爷府邸。自去了星正馆,他差不多有六年没回来了,上一回,姜黎非也来过。

六年,记忆却像是昨天才发生过,他居然连每一丝细节都牢牢记着。

门口的侍卫早已发觉这个满身贵族气息的少年男子,仔细看了半天,侍卫们总算看出他跟自家的王爷好像长得一模一样,顿时慌张地跪下,齐声道:“恭迎王爷回府!”

纪桐周随意摆手,慢慢走进府邸,挥手将匆忙迎上的侍女和管家都斥退,他沿着是自小路一步步朝里走,那道门前,他跟雷修远在那边打过架,那棵柳树,姜黎非曾折了一条柳枝把玩。

一路走回自己的院落,他忽然有种无处可逃的感觉,在他自己的府邸里,每一个地方都叫他想起姜黎非,真荒谬,想忘也忘不掉。

院门前立着两个十五六岁的绝色侍女,看着眼生,应当是新招来的,他们含羞带怯地给他行礼,纪桐周慢慢停了下来,站在左边的那个侍女,眉眼依稀与姜黎非有些相似,因为他的注视,他的神情羞赧而又充满期盼,让他想起来被藏在心底的幻梦。

“你叫什么名字?”纪桐周低声问。

那侍女惊喜交加,几乎站不住,颤声道:“奴、奴婢妙青……”

“妙青。”纪桐周微微颔首,将她的胳膊一抓,拽进了院落,大门被骤然开启,又被骤然合上,跟在后面的管家们谁也不敢进去,可谁也不管离开,只得在院门外垂首等候。

一直等到天降黑,大门终于又开了,纪桐周换了一身华服,他如今不再是个孩子,华服穿上身上气势与曾经截然不同,管家们立即鱼贯而入,跪在地上行礼,大管家恭敬道:“王爷,陛下在前厅等候多时。”

纪桐周始终没有表情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笑容:“皇兄来了?怎么不早说?”

他一路快步走向前厅,六年不见,皇兄苍老了许多,双鬓竟然生出些许白发来,一见着他,这位越国的皇帝双目中竟隐现泪光,欣慰又喜悦地挽住了他的胳膊。

“长高了这么多!”皇帝将他胸前的后方拨去背后,“修行可还顺利?”

纪桐周扶着他坐下,见他短短六年竟好似老了十来岁,他不由皱眉道:“先不谈我,皇兄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皇帝苦笑数声,左右一看,两旁侍立之人立即退下,前厅大门被轻轻合拢,皇帝才含泪轻道:“玄山子先生修为始终未曾恢复,这几年朕日夜担忧,上回龙座前来挑衅的事若不是有书院回护,只怕后果难以设想!桐周,素泉先生虽然是玄山子先生的弟子,偶尔回来相护,然而这些仙门众人心中只有修行,总不能每次都靠他们,你可要加把劲,不知朕有生之年,能否见到你成就仙身。”

纪桐周眉头皱得更深:“皇兄有事瞒我,可是这些年又有人来找麻烦?”

皇帝拭去泪水,长叹一声:“你长大了,倒是比往日敏锐许多,朕也不好瞒你,那吴钩近年来连连骚扰边境,大大小小吞并了几十个郡城,而我王都也时常有仙家中人前来挑衅打探,先前素泉先生还会偶尔前来相护,这一两年再也没见过他,桐周,朕日日噩梦,担惊受怕,可想到你拼命修行,朕又如何忍心在苛求你什么?”

吴钩?又是龙名座!海陨临头,各大仙家都忙着应付天灾,龙名座却忙着在后面放冷箭!纪桐周想起幻想中那些叫他为之疯狂的景象,信中杀意陡现,起身便要往外走。

谁知门前忽又响起管家的声音:“启奏陛下,王爷,玄山子先生传信,言三刻后莅临王府。”

第一百五十二章 燎原 二

皇帝喜出望外地吩咐诸人打扫庭院,熏香以待。

仙凡有别,纵然他贵为一国帝王,在修行者眼中也不过是一介凡人,江山万里虽然为他所有,而在中土,一个国家真正仰仗的,还是背后皇族仙人的地位与力量,皇族的仙人越多,地位越高,便越无人胆敢侵犯,这些仙人与修行者,才是国家背后真正的主导者,高高在上,超凡脱俗。

就像就通知,无论备份还是身份,都要矮上一截,皇族中人对他的敬畏心却更重,只因他有灵根,乃是万里挑一的修行者,在这个年幼的弟弟面前,皇帝绝不会、也绝不敢拿一丝架子。

更何况这位有着越国皇族血统的玄山子先生,从辈分上来说,简直算是正儿八经的祖宗先人了,在他被凶兽混沌重伤前,一年里总还会来个三四次看一下纪桐周,伤重濒危后便再也没来过,时隔十一年,他终于又来了,难道说他的修为已经恢复了吗?

三刻后,庭中众人只觉头顶狂风呼啸,吹得人眼都睁不开,急忙纷纷垂头避让,唯有纪桐周面带惊喜,忽地御剑迎了上去,但见月光下以为青衫老者凝立,身形瘦削,飘然似仙,颌下数道清须,面容清癯,冷若玄冰,正是玄山子本人。

“弟子拜见玄山子长老。”纪桐周恭敬地躬身行礼。

玄山子冰冷的目中流露出一丝欣慰之意,细细端详他一番,他开口了,声音只冷叫人在这炽热的夏日之夜都觉浑身一个寒颤:“你比我想得还好,无正子果然有心。”

两人落在庭院中,皇帝立即便要跪下行礼,玄山子止住,淡道:“我今日来此只为了桐周,你们先退下。”

皇帝却哽咽道:“玄山子先生,这些年我越国危机四伏!”

玄山子道:“他不日便要突破第六道瓶颈成就仙身,已闭关一年有余。”

说罢,他幽淡冰冷的目光却停留在纪桐周身上,久久没有一开,这孩子身上的火焰气息,正是传说中的玄华之火,早先从无正子哪里听说此事,他还不信,想不到竟是真的。

这举世罕见的天生黑火只有单一火属灵根的人才有机会拥有,火属灵根的人,对它又向往,又惧怕,星正馆的创始者正因拥有玄华之火,这着名的仙家门派才会分为玄门与华门两个截然不同的支流,也如同拥有玄华之火的人一般,极暴烈,却又极内敛,将两种矛盾的极致都揉在一个人的身体里。

纪桐周六岁的时候,他便发现了这孩子藏在最深处的另一面,无止境的狂野欲望,挥霍放纵的诸般情绪,那时他便在想,有朝一日当他将心底那些藏着的烈火都挖掘出来,那会是怎样,对修行者来说,炽热执着甚至贪婪的欲望,并非坏事,反而能成就最坚固的修行心,求而有得也罢,偏偏求而不得,才会叫他生出玄华之火。

天下修行者何其多,自古以来人便与天之道相争,试图脱离生死轮回之关。碌碌众生,即便成了仙人,即便道了今日,依旧彷徨,人心的种种隐而不见的脆弱让成就达到变得何等艰险,修行之道成千上万,孰是孰非根本说也说不清。

便如玄山子自己,修为久久不能恢复,与越国的诸般危机,又岂能说毫无干系,玄门仙法须得绝情断欲,他心中有记挂与担忧。怎能断得起来,他和震云子一样,已陷入一个死局,玄门修行到最后,难道都是这样的死局吗?

玄山子凝视纪桐周良久,又低声道:“你已有玄华之火,此生都将辗转苦楚,你可知为何玄华之火毁誉参半?”

纪桐周不禁黯然,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玄山子淡道:“有朝一日,你心满意足,此火便会离你而去,唯有你苦楚难耐,所求皆不得,沉溺渴求欲海,放纵诸般狂念,它方能烈烈恢弘,此乃心魔之火,染上便无脱身之日,你如今修为尚浅,放弃它还可回头,待你成就仙身,执念愈深,一切就再也无法回转,自己仔细想过了吗?”

纪桐周还是没有回答,他漆黑的眼珠怔怔盯着地下的青石方砖,眨也不咋。

玄山子看着眼前的少年,是拉他一把,还是为他心中的火海再添加柴火?他资质奇佳,千年难见,将来作为必远在自己之上,可他们的时间,越国的时间,都不多了。

他长叹一声:“你且自己好好想想,今日已晚,明日随我前往东海,海陨将临,该让你开开眼界才好。”

东海?纪桐周嘴唇动了一下,他才从东海回来,又要过去?姜黎非雷修远在哪里,他既想见又 不愿见,何况玄山子修为并未恢复到巅峰,这种时候带着他去东海只怕不太妥当,他正欲说话,玄山子的身影已然消失在眼前,纪桐周怔忡半晌,漠然回到了自己的院落。

寝室内烛火通明,青玉鼎里点了合欢香,甜而且腻,床边站着一个华服少女,肌肤白腻,身段窈窕,见着他,她脖子上的皮都羞红了,躬身站在哪里动也不敢动,之低声唤他:“……王爷,妙青服侍您梳洗更衣。”

是管家们安排的?他们从小就知道讨他欢心,他喜欢什么,眼睛往哪里多看了两眼,最迟第二天被多看了几眼的东西便回送到面前,以前是玩具,现在是女人。

纪桐周慢慢走过去,低头看她身上的宫廷华服,短短一个时辰不到,他们已经把她从侍女弄成了一个穿华服的女子,她露出的饱满额头,眼波流转的含羞带怯,又让他想起了那场幻梦。

他想笑,心底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愤怒,愤怒这成为了输者的自己,愤怒这无能为力自我欺骗的一切,可又有种无上的喜悦,皇权、江山,这里的所有都是他的,任由他支配,只要他能护得了。

纪桐周伸出手抵在她下巴上,将她的脸抬起来,他低声道:“对我说对不起。”

小侍女错愕又骇然地看着他,他好像看着自己,又好像是透过她看着不知那个人,半晌,她猜颤巍巍地开口:“对、对不起……”

纪桐周扬手挥灭了烛光,小侍女身上的华服也瞬间裂成了碎片。

多好,这放纵的一切,这苦楚又激昂的、得不到的诱惑,想要的东西有太多,得到的又太少,所以才更加食髓知味。

真的可以回头吗?

百里歌林站在黎非的客房前,她已经敲了好一会儿的门了,里面却一点动静也没有,她无奈地回头望着身后其他人:“要不要破门进去啊?‘

黎非跟雷修远已经成道侣了,他们要是贸然破门闯进去,万一撞见什么尴尬的情景,那可实在糟糕。

叶烨上前也敲了敲,朗声道:“修远!黎非!你们起了没?再没声音我们可要进去了。”

等了一会儿,里面依旧没动静,再也按捺不住的众人索性推门而入,却见屋中静悄悄地,帐幔垂下,里面隐隐约约竟好似一个人也没有,苏菀一把解开帐幔,却见床上被褥整齐,只有一封信放在枕头上。

“不是吧!他们什么时候走的?!”百里歌林万分惊愕,庭院的阴影中藏着被她驯服的妖物,有人走了它们居然一点反应也没有?

叶烨飞快将信拆开,那上面只有一行字,看着像是黎非的笔记:[仓猝离开,歉意难安,勿追,种种因由,他日相告。]

他叹道:“这是怎么了,一个两个说走就走。”

百里歌林笑道:“肯定是她跟雷修远闹矛盾了,嗯……肯定跟纪桐周脱不开关系!哼哼,一定是这样!”

具体原因谁也不知道,也只能任由她在这便胡乱猜测了,众人正商量着接下来要去哪儿,忽听极远处传来一阵惊天动地的炸雷之声,震得地面都在抖,整个东海万仙会外围城镇的人都被惊动得跑出来观望。

但见极远的东海只畔上空乌云密布,万道闪电不断地劈打下来,天空像是一分为二,城镇内艳阳高照,东海畔却狂风雷电暴雨大作,犹如黑夜一般。

众人不禁看呆了,百里歌林惊道:“这个……难道是天雷之灾?不是说要几个月后才能到吗?!”

无数道磅礴的仙人灵气瞬间掠过长空,疾飞向东海之畔,几乎是一瞬间,密密麻麻的灵气网便笼罩在了上空,沉闷绵长的号角之声响彻整个城镇,伴随着沈先生急切而嘹亮的传音术回荡在每一个人耳侧。

“凶兽将至!修行弟子立即撤离三百里外!不得有误!”

凶兽?众人纷纷腾飞而起,在高处眺望,却见东海海面犹如沸腾般翻卷不休,雷云之下,海水漆黑异常,紧跟着,一双小山般巨大的白角自海底轰然而出——光是角就这么大?!

百里唱月拽了看呆的歌林一把:“快走!”

一时间城内无数仙家弟子如潮水般朝后奔逃,身后的炸雷声越来越响,灵气网几乎都撑不住这样的威势,像是随时会破碎般,一阵响彻天地间的嚎叫声骤然回荡开,弟子们被这声响震得瞬间懵住了,之间海水忽地拔高千丈,白沫中,一只通体如牛却浑身长毛的巨大凶兽出现在众人视界中。

它挥舞着背上血红的双翅,一个晃眼,竟已飞到了城镇中央,灵气网被它撞得支离破碎,蛮横的妖气如巨浪般拍打着四周,弟子们被压迫得纷纷摔了下去,一动不能动。

第一百五十三章 燎原 三

下一刻无数仙人们也追了上来,数不清的仙法光辉遮蔽了半边天空,纷纷用出最拿手的牵制法,试图将这只庞大的凶兽拽回东海之畔。

它忽然仰天长啸一声,众仙人只觉眼前一花,这凶兽消失在视界中,紧跟着又再度出现在无数牵制仙法范围外,拍打着翅膀,又是一个晃眼,竟已飞离了这座城镇,向中土内陆疾飞而去。

好快!这么庞大的体型,这样霸气的妖气,居然如此迅捷!要是叫它飞进内陆,只怕祸崇不断,更可怕的是,似是为它汹涌的妖力所感,藏匿在东海四周的无数还未迁徙的厉害妖物凶兽也开始蠢蠢欲动,密密麻麻地腾飞起来,乌云盖顶般追随在其后。

那个方向是阳曦城,这座巨大的城中有无数凡人,倘若叫这些凶兽妖物落下,顷刻间整座城都会化为废墟,那才是糟糕至极。

沈先生厉声吩咐一位海派长老:“你们留一半下来继续镇守!其余的一起追!”

纪桐周有些震骇地望着阳曦城上方密密麻麻地灵气网,他离开时还不是如此,短短的一天一夜,东海这里像是天翻地覆,遥远的东海之畔雷云密布,黑如暗夜,雷云之上烈日煌煌,刺得他连眼也睁不开,四下里一点风也没有,燥热如同沙漠。

身侧的玄山子神色凝重起来,东海那边有无数妖气排山倒海般往内陆涌动,先前驻守在东海畔的诸位仙家竟没拦住?

阳曦城内驻守的山派仙人们也纷纷腾起而飞,谨慎地注视着东海的方向,这里有无数凡人,短时间根本没法像修行者那样日行千里地撤离,一旦群妖侵袭,灵气网也拦不住多少,怕是要死伤惨重。

周围早有仙人认出玄山子,此时情况特殊,互相只微微颌首示意,有些急性子的仙人早已无法在这里静候,纷纷朝东海方向飞去一探究竟。

玄山子正要说话,忽然察觉了什么似的,慢慢回身,但见后方几位长老仙人驾雾而来,当先一人身形高大肥胖,肤白如雪,一双丹凤眼湛然若神凌厉至极,正是龙名座五丈山的长老宗权。其身边另一白须老者纪桐周也认识,却是龙名座三丈山的长老宗利。

宗利瞥了一眼纪桐周,又望向玄山子,当即拱手笑道:“玄山先生竟也来了,海陨将临,玄山先生怎么还带着小辈弟子?怕是不妥吧?”

纪桐周面色森冷,他想起皇兄双鬓的白发和眼泪,还有越国这些年被吴钩吞并的几十座城郡,敌人就在面前,甚至与自己若无其事地谈笑风生,他却只能沉默的看着。

玄山子淡到:“龙名座诸位,有礼了。想不到能在阳曦城遇见诸位,宗利先生,上回东海试炼贵派受伤弟子,如今可大好了?”

一提到这个,龙名座数人面色顿时难看起来,当日无正子师徒的难听话犹在耳边,想不到一向以淡漠离世着称的玄山子居然也来挑衅,宗利是个直肠子,当即忍不住就要发作,一旁的宗权却笑道:“玄山先生有心,那几个弟子胆大妄为,吃些苦头也是应该,倒还劳烦玄山先生挂念。早先听闻玄山先生伤重,今日一见却犹胜从前,想来世间谣言,都是空穴来风而已。”

如果说宗利是把快刀子,宗权便是软刀子,话里隐藏的深意简直叫人不寒而栗,言下之意他们一直记挂着玄山子的伤势与修为,这些年对越国的诸般试探侵犯,也说明了他们的有恃无恐。

玄山子淡漠地瞥了他一眼,低声道:“桐周,走。”

纪桐周默然御剑随他而飞,远处的滔天妖气令人毛骨悚然,那隐隐约约炸雷的声响一阵比一阵急,一阵比一阵响,无风的燥热夏日忽然有了若隐若现的波动,微风不知何时拂动起来,半空中仙人们的衣袂也开始随之款款摆动。

不知是谁轻叱一声:“来了!”诸仙家犹如从梦中惊醒般,纷纷朝那妖气奔腾处疾飞而去,玄山子道:“桐周,跟好我,不可离开一步!”

但见远处黑压压的乌云般的群妖呼啸振翅而来,早已被众仙家拦下,一时间诸般仙法震颤而起,周围忽明忽暗,声势惊人,成千上万的妖物与仙人们斗在一处,居然是这种景象,根本没法看清谁与谁出手,纪桐周一个小辈弟子,在滔天的妖气与灵气碰撞中,简直像一片随时会被狂风撕裂的小叶片,若非有玄山子相护,怕是早已被撞下去了。

他生平第一次见识这样的斗争,已经不能算斗法,根本是一场仙与妖的战争,刺目的光辉中,人影是那么渺小,却又能释放出威慑天地般的仙法,席卷一切。

雷云盖顶,万道闪电劈刺而下,笼罩阳曦城上空的灵气网要浓郁的多,一个庞然大物倏地撞上去,竟未将灵气网撞破,反而被狠狠弹开,众仙家一看清他的模样,面色都变了,后方沈先生的传音术也已传了过来:“将这只穷奇引开!”

凶兽穷奇,四凶中素来只能听见传闻,却从未有人真正见过,居然一直潜伏在东海中,它的体型竟如此庞大,比得上半个阳曦城,在这里相斗,这只凶兽要是发起疯来,这座城立即便要灰飞烟灭。

灵气网立即被密密麻麻地铺开,无数攻击仙法砸在穷奇身侧,它身体庞大,动作却极快,翅膀一振竟已高高飞起数十里,忽然间体型缩小了无数,上下左右漂浮不定,仙法根本一丝一毫也伤不到它。

它在灵气网中左冲右突,将它们撞得支离破碎,似是因为不能遁逃,它发出愤怒的狂吼声,头顶的雷云劈下万道雷电,将阳曦城中无数房屋劈了个粉碎,后方无数仙人用仙法驱赶它,前方灵气网还在铺置,穷奇似是不甘愿被人这般驱赶,固执地想要冲破桎梏,往中土内陆的方向执着前行。

玄山子凝神闭目,忽的张口大喝一声:“来!”

天音言灵大法响彻天地,磅礴的灵气如潮水般汹涌开,那只穷奇为言灵所惑,竟不由自主掉头换了个方向,往玄山子的方向振翅而去。

玄山子往东海之畔疾飞,谁知那穷奇比他快了无数,振翅数下便已近在眼前,虽然它体型小了无数,却依旧庞大迫人,纪桐周眼见这只传说中的凶兽呼啸而来,它身上的妖气仿佛刀剑般扎入身体,他不禁打了个寒颤,却又不服输似的唤出玄华之火跃跃欲试。

玄山子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将他不要命的行为止住,他忽地又大喝一声:“向东!”

灵气网一瞬间架设向东,穷奇身不由己转向东海之畔,为灵气网覆盖阻拦着,跌跌撞撞地振翅飞远。众仙家来不及赞叹天音言灵的霸道,齐齐追了上去,只见那穷奇被驱赶回了东海之畔,天音言灵的效力已过,它又在灵气网中挣扎攒动,像是发觉危机,体型倏地暴涨无数,铺天盖地的仙法终于结结实实地打中它一次,将它一条后腿打得灰飞烟灭,黑色的妖血溅射而出,将整片沙滩都染黑了。

它发出惊天动地的怒吼,血盆大口忽然张大,喷出无数血红的雾气,十几个仙人躲闪不及被雾气扑了个正着,连惨叫声也没叫出口,瞬间只剩衣服落在了地上,众人见它那条被打碎的后腿竟隐隐有恢复的预兆,这是在吞吃仙人们的精血灵气疗伤?

眼见雾气越来越浓,飞速漫溢开,众多防御立即被架设起,那雾气却在缓慢地吞吃着防御上的灵气,仙人们立即飞起避让雾气,紧跟着又是无数攻击仙法不管不顾地丢向雾气,整个东海之畔都为这般声势颤抖起来。

玄山子方才那两下能将穷奇控制住的天音言灵消耗了无数灵气,面上汗水涔涔,眼前血色雾气铺天盖地而来,纪桐周被他拽着急退数里,就连他也是第一次见到玄山子使用天音言灵,这星正馆第一玄术,竟有这等神效,怪不得修行方法如此苛刻。

他正要说话,忽觉背后锐利风声骤然响起,疾若流星,一眨眼便近在咫尺,根本来不及躲,电光火石间,玄山子长袖忽的一展,硬生生将那物接下,竟是一只妖物的头骨,头角峥嵘,在他掌心滴溜溜地打转。

宗权爽朗的笑声同时也在身后响起:“这可真是得罪了,一时失手,玄山先生勿怪。”

此时此刻听见龙名座长老的声音,纪桐周顿生一般不好的预感,他急急转身,忽见玄山子手中妖物的头颅张开大嘴,空洞的双眼与口中爆射出数道青光,穿透了玄山子的身体。

这位仙人面色骤然变得惨白,他手掌一推,那只妖物的头颅法宝被推出数丈,为另一只手轻轻捧住,宗权手掌一合,将这只法宝捏碎在掌心,他温言道:“过意不去了,玄山先生,你还好么?”

纪桐周眼怔怔看着玄山子渐渐被鲜血染红的青色长衫,他的心脏也仿佛停止了。

发生了什么?就在他眼前?在这光天化日之下?

第一百五十四章 燎原 四

“宗权!”

龙名座其他长老乍见这一幕也不由慌了,宗权素来野心勃勃,他为吴钩皇族,一心只为拓展疆土,在他明里暗里的出手下,吴钩吞了高卢国与周边数个小国后,居然将目光放在了强盛至极的越国身上。

本来这是他私人的野心,宗权身为长老仙人,这些仙家门派从来不问,可在这种海陨临头的时候突然出手对付别派仙人,更不用说还是星正馆玄门的长老,若是传出去,他们龙名座如何在中途立足!?

好在此刻雾气弥漫,众仙家都在数里外集中精神对付穷奇,谁也没发觉这里的异状,宗利一见四周无人,索性厉声道:“斩草除根!莫要叫他们跑了!”

事关整个龙名座,数名长老只得将心一横,霎时间,十几道法宝华光流溢,朝对面两人身上砸来。龙名座最擅长的便是炼制法宝,寻常长老仙人出来都会带四五件法宝,纪桐周怔怔的看着漫天七彩流光的法宝朝自己这里疾射而来,他竟动也不能动。

玄山子身形一晃,将他后颈口一拽,那些流光溢彩的法宝撞在他身后三尺处,犹如撞入粘稠的水中一般,忽地慢了下来,他面色惨白,陡然大喝一声:“定!”

龙名座数人顿觉身体像是被什么东西束缚住了了,全然不由自主,在半空中被定住了身形。宗权眼看他二人逃得飞快,心中也不由暗惊,他这些年一直暗地里留意玄山子的动静,寻求适当的机会给予致命一击,恰逢海陨降临,天下大乱,死几万个仙人也是常见,简直是天赐良机。

玄山子为他的法宝重创,又硬生生吃了数位长老的法宝攻击,十有八九活不成,可问题在那个小鬼,听说他资质十分了得,留着他日后必成祸患。

片刻后天音言灵的束缚消失,几个长老脸都绿了,他二人是往众仙家密集的地方逃去,这会儿追上去反而会被人发觉,倘若事情被传出,龙名座千万年的基业怕是要毁于一旦!

宗利是个暴躁脾气,当即怒发如狂:“宗权!你好生乱来!自己胡搞也罢了,居然牵扯上门派!这下怎么办?!”

宗权皱眉冷道:“做都做了,说这些废话有何用?穷奇未除,谁会管他们?我们顺着灵气远远追上就是。”

纪桐周此刻被玄山子拽着一路疾飞,东海之畔狂风肆卷,血色的雾气慢慢散去,无数仙家还在远处与穷奇争斗不休,这只凶兽体型忽大忽小,变幻无穷,头顶雷云笼罩,让众仙家无法近身,更兼动作迅疾至极,被逼得紧了还会吞吐雾气将仙人的血肉灵气吸入腹中用以疗伤,兼职难缠到了极致,与其他三凶根本不是一个层次的东西,斗法一时僵持在那里,凶兽逃不走,仙人却也杀不掉它。

玄山子勉力飞入众仙家当中,再也支持不住,脚下的宝剑摔落在地,他被血浸透的身体也虚弱得朝下摔去。纪桐周下意识地抱住他,他只觉犹在梦中,周遭发生的一切都那么不真实,怀里的身体在剧烈的发抖,滚烫的鲜血顺着他的手掌往下落,他喃喃唤了一声:“玄山子长老……”

这是梦吧?突然之间竟会一切颠覆在眼前?他想过龙名座会各种挑衅,却没想过他们竟然直接动手,玄山子体内的灵气正在大量流逝,这是要死了吗?他要死了?!

“玄山子长老!”纪桐周急急落在地上,架了一层治疗网,慌乱地往他体内疯狂地灌注木行灵气。不要死!这越国最强有力的支柱!他怎么能死?

周围有无数仙人,可没有一个人注意他们,即便看到了,也丝毫不会留意,与穷奇的斗争中早死了许多仙人,即便要伤感喟叹,也得留在将这凶兽除掉后,纪桐周没命地往玄山子体内灌注木行灵气,却丝毫没有用,他从未像现在这样无助甚至柔弱,威慑天地的灵气与妖气在远处碰撞交织,他像是误落其中的小蚂蚁,在罅隙中为自己世界支柱的倒塌而绝望。

玄山子忽然挣脱他的手腕,喘息数声,缓缓盘腿坐起,他的青色长袍已被血浸透,面色也苍白如死人,他双目紧闭,凝神片刻,痛楚的神情不知为何缓缓变作了释然与平淡,良久,他睁开眼,双目澄清的看着纪桐周,低声道:“天意如此,本想再撑数年,待你成就仙身,不过看来是不行了。”

不……不要说这种话……纪桐周再一次紧紧抓住他的手腕,徒劳无功地继续灌输木行灵气。

“我深陷死局十几年,将死方才顿悟。”玄山子面上竟露出一丝笑意,“醒悟,却仍不能放下一切,做人的悲哀便在于此了吧?桐周,今日我推你入火海,他日你可会怪我?”

不要死,不要死!他要怎么做才能阻止那流逝的灵气?要怎么做才能将这重创的仙人救活?他为何这么弱?为什么还是这么弱?

手腕忽然一紧,玄山子反手握住了他,五指紧扣,静压桩迷惘地看着他清澈的双眼,耳边只听到他低微的声音一个字一个字的说道:“你要活下去,替越国活上千万年。”

语毕,他长长吐出一口气,体内最后一丝灵气也随风散去,气息断绝,身体也渐渐虚脱干瘪,僵硬在沙地上。

纪桐周只觉一阵极致的绝望,他还在试着将木行灵气灌入玄山子体内,可他的奇经八脉一瞬间便萎缩了,无论他怎样尝试,都再也救不回这逝去的仙人生命,他绝望地吼了一声,将玄山子的尸体抱起来四处张望,这么多人,这里有无数的人,没有一个人看他们,没有一个人救他们。

他抱着玄山子的尸体漫无目的的狂奔许久,却不知能去哪儿,回越国吗?玄山子已经死了,他却仍那么弱小,根本无法扛起任何凌厉的风雨,还会有越国吗?还会有吗?

幻象中的万念俱灭再一次紧紧抓住了他,他甚至未能真正意气风发过,这茫茫天地间,他要去向何处?哪里还有他的容身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