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下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纪桐周狠狠摔在了地上,玄山子的尸身在沙地上摔出很远,无论生前多么风华绝代惊天动地的仙人,死后也不过是狼狈的一堆骨肉,他扑上去想要将他抱起,身后忽然有风声呼啸,是龙名座的人追上来了吧?

他扬手放出一圈宣玄华之火的墙,宗利冷不防这小辈弟子居然放出古怪的黑火,衣角被火舌舔了一下,顷刻间便烧了半幅衣衫,那黑火燎在身上剧痛无比,与任何火行仙法都截然不同,春雨术居然不能将之熄灭,几个长老少见的有些狼狈,忙了好一阵才将宗利身上的黑火扑灭,堂堂仙人,竟被黑火撩得半边脸都红了。

宗利顾不上发怒,黑色火焰,莫非是传说中的玄华之火?他骇然回头与其他长老对望,这小鬼绝对不能留着,今日若是叫他逃脱,叫他修行有了出息,以后一定会是龙名座的心腹大患!

他杀心顿起,掌心中一枚法宝开始凝聚灵气,发出尖锐的鸣声,宗权却一把拽住了他的胳膊,低声道:“不可鲁莽!人太多!”无论如何也不能当着众仙家的面对付一个小辈弟子。

宗权上前一步,皱眉看着这滔天的黑色火焰,周围已有仙人注意这里了,他正凝神想对策,却见隔着一道火墙,纪桐周正阴森地盯着自己,这叫人不寒而栗的眼神从每个龙名座长老的脸上划过,每望向一个人,黑色火墙便越发烈烈,渐渐地,这玄华之火竟拔地而起几十丈,缓缓向外蔓延。

他正欲开口,忽觉远处数道及其强劲的灵气正在接近,紧跟着两位无月廷仙人腾云立在玄华之火上,惊讶地注视下方。宗权早已认出当先一人是无月廷老辈仙人翠玄,这两仙人竟是辈分极高的老仙人,他心中暗觉不妙,急忙躬身行礼:“见过两位老仙人,晚辈有礼了。”

翠玄一时未搭理他,他细细打量一番,昏昏欲睡的目光从玄山子的尸体上掠过,他何等眼神,自然一下便看出这仙人是死于法宝的攻击,穷奇肆虐胡闹,这几个龙名座的小辈仙人居然在玩自相残杀?

他目光顿时变得森冷,一个个将龙名座数人望过来,忽然开口道:“这是怎么回事?”

宗权勉强笑道:“是晚辈的错,一时失手用法宝伤了玄山先生……”

“失手。”翠玄冷笑一声,就算这几人是小辈仙人,毕竟不是无月廷之人,他辈分再高也不好管太多,事态紧急,更顾不上跟这几人计较。

他凝视片刻玄华之火,认出火圈中那个年轻弟子是当日无正子的弟子,似乎是认识姜黎非的,而此时他居然也刚好出现在东海,他心中一动,当即朗声道:“穷奇未除,你们几个人还在这里愣着做什么?哼哼,天再降临,覆巢之下无完卵,还想袖手旁观?”

被这老辈仙人横插一脚,纪桐周今天怕是真的除不掉了,宗权数人只得拱手告退。

翠玄仙人叹道:“一代不如一代!他日夜叉降临,杀这些东西限杀鸡只怕也没任何区别!居然在这种时候还忙着争权夺利自相残杀!”

而且这么多仙人,居然连只穷奇都除不掉,僵持到现在。他轻飘飘的落在纪桐周身边,长袖一挥,磅礴的灵气架起灵气网,将那只不停攒动的穷奇困得无处可逃,身后的守中仙人也出手相助,僵持的战局终于有了一丝起色。

翠玄仙人偏头又望了纪桐周一眼,他派出器灵的气息数日前消失在东海附近,竟好似被杀了,他原本就对姜黎非疑心重重,这一下更是暴跳如雷,恰逢东海海水下降,海派向山派发出求助传信,无数山派仙人这些天都赶往东海,他索性与守中两人亲自赶来一趟,未察觉到姜黎非的灵气踪迹,倒是在一处海岸边找到了已变成寻常铁器的短剑。

短器从中断开,出手之人快准狠,叫人心惊,更惊骇的是,其上竟一丝细微灵气也没有附着,种种迹象都叫翠玄联想起五百年前一些极惨痛的回忆,他心中隐隐的不安越发扩散开。

“孩子,”他忽然再度开口,这次却是对着纪桐周,“将尸体烧去吧,修行之人肉体不归尘土,你该送他最后一程。”

第一百五十五章 末路

他一连说了两遍,纪桐周都仿佛没听见一样,翠玄仙人回头望去,却见这孩子魂不守舍地站在那里,两眼怔怔地,整幅心神都已不在这具身体里了。

不过是死了个玄门长老,他一个华门弟子何至于此?

翠玄仙人不禁陷入深思,玄山子是越国皇族人众所周知,眼前的少年虽然跟失了魂一样,然而气质到底还是能看出与常人不同,莫非他们是同族?

周围黑火肆虐,他心中也不由暗暗赞叹,玄华之火果然不是普通的火焰所能比拟。纪桐周小小年纪便有了这样福祸难测的黑货,心底必有十分大的隐忧。

他垂头思忖片刻,本想再说些什么,可此时灵气网中的穷奇被迫上了穷途末路,挣扎越来越疯狂,体型也越来越大,他再也不能分心想别的东西,专心致志地将灵气网重新填补好,连他也没遇到过这么棘手的凶兽,它究竟在东海中藏了多少年?莫非经历过海上天雷火海的淬炼,才会变得如此难缠?

诸般牵制法都被它避开,而正虚真人又带着秦扬灵离开了无月廷,此处唯有他的阴阳劫波镜尚能发挥些作用,这小辈仙人难不成还为了个弟子跟无月廷赌气,连海陨也不管不顾?

翠玄真人忽地哼了一身,纵身而起,宽大的长袍因为全身灵气的鼓动而开始烈烈作响,众仙家只觉他身上灵气磅礴不绝,十分惊人,晓得这位老辈仙人是要用厉害的仙法了,当即敬畏地纷纷避让。

璀璨的金光忽然在穷奇周围闪烁而起,可是很快又变成了夺目的火光,火光又渐渐变成柔和的清蓝水光,众仙人眼见浑厚的五行仙法之色在东海之畔变幻不绝,忽浓忽淡,时而急时而徐,这不可思议的复杂变化简直叫人心驰神迷。

忽然,所有那些纷杂的颜色与变化都静止了,化作金色的巨大围墙,将穷奇困死在其中,它惨烈的嚎叫声一瞬间便安静了下来,雷云也通知了劈刺炸裂。

“……是森罗大法么?”不知是谁低低地、惊骇地问了一句,下一刻整个东海之畔的仙人们都沸腾了。这正是五百年前只有无月廷青城仙人才能用的森罗大法!在那金色围墙中的世界,时间可以倒退回最初,也可以瞬间流逝到尽头,无论多么惊天动地的仙人凶兽,在亘古时间的长流下,也无能为力。

当年的两只夜叉正是因为被森罗大法困住了片刻,其中一个才能为青城仙人斩断角。青城离去后,此法再无人能用,想不到时隔五百年,这传说中的仙法又一次现世,又是无月廷的仙人!

翠玄仙人面上神色并不太好,森罗大法显然让他吃力至极,他的双掌微微合拢,再松开是,金色的巨大围墙忽然消失了,那叫无数仙人焦头烂额的穷奇凶兽,只剩累累白骨,时间不知流逝了多久,海风一吹,这摊巨大的白骨竟一瞬间化作了灰,吹散在海水中。

所有人都震撼地看着眼前的一切,方才喧嚣到了极致的海岸,此刻又寂静无比,每个人都看着翠玄仙人,他苍老的面上汗水涔涔,落回沙地上时竟踉跄了一下,险些摔个狗吃屎,可没有人会因此而笑话他,甚至更因此而敬畏他了。

守中仙人呵呵笑道:“我还怕你不能成功放出来,想不到这一次倒是成了。”

翠玄仙人声音虚弱至极:“青城只有一个,要是人人都能顺利用此法,何来惊才绝艳。”

他从袖中取出那枚断成两截的短剑,看了片刻,森罗大法若是能将这神兵利器复原如初,叫他忧心的一切谜团兴许便能解开了,可时间能够回溯,生命却不能回来,器灵也一样,心中隐忧不断,他也无可奈何。

翠玄仙人又望了一眼纪桐周,这孩子还在失神地站着,方才发生的一切显然他都没有注意,他思忖片刻,心中已有一番计较,当即说道:“你一个小辈弟子此时不该留在东海,不如先随我……”

话未说完,纪桐周忽然晃了晃,一头栽倒在地,竟是急怒攻心晕了过去。

为什么?为什么突然要带他来东海?受伤后再也没离开过星正馆的玄山长老,为什么突然要出来?一直待在星正馆不好吗?

给他一些时间,不要让一切就这么灰飞烟灭,不要把一切希望都瞬间剥夺,让他成就仙身,他会比任何人都努力修行,将脆弱的国家庇护在自己的掌中。

星正馆正殿内,无数长老正在商讨东海异动的事,此次海派发信求助,想不到一向隐居派内的玄门长老玄山子居然自告奋勇要前往东海,谁知去便去了,至今也没个传信回来说说情况,倒是有别派的探子言说东海出现了凶兽穷奇,让无数仙家大为头疼。

“凶兽数百年为凶煞之气凝结而生一次,这只穷奇数千年都躲在东海,怕是厉害之极。”一名长老摇头叹息。

另有一位长老在担心:“玄山早些年就被混沌所伤,修为始终未曾恢复,此次还非要逞能去东海,至今未曾传信,不知眼下如何了。”

长老们几轮粉粉,无正子背手而立,神色却十分凝重,他有种不好的预感。

忽然,殿外一阵喧哗,纪桐周嘶声在外狂吼不止:“让我进去!师父!师父!求求你救救玄山子长老!”

此言一出,殿内顿时哗然,下一刻纪桐周跌跌撞撞地抱着一具浑身鲜血的尸体冲进来,他面色惨白,脸上泪痕交错,无正子自收他为徒以来,从未见过他这般失魂落魄又绝望的神情,更兼他怀中那具尸体竟是玄山子,他当即骇然道:“不要急,慢慢说!”

纪桐周恍若未闻,只是颤声道:“求求你救救他!被龙名座宗劝宗利那些长老偷袭,血流不止!”

长老们更加惊骇,一时间大殿内简直炸开了锅,早有长老上前试探玄山子的尸体,果然他身上的伤处绝非妖物所伤,反倒是法宝所致,这孩子显然精神受创,竟还不信他死了。龙名座跟越国皇族那些龃龉很多人都知道,可想不到他们竟这样胆大妄为真的敢对玄门长老出手,这一代玄门长老,死得突兀而狼狈。

海陨临头,龙名座真会挑时间找麻烦,各大仙家这会儿根本不会管这种私仇恩怨,他们星正馆倘若纠结这番私怨,反倒落人口实,即便要联手孤立龙名座,那也要等海陨之后很久了。

纪桐周紧紧抓住无正子的袖子,狂热又乞求地看着他,泪如泉涌:“师父,你帮帮弟子……救一救玄山子长老!”

无正子长叹一声,将他扶起领出殿外,低声道:“人死不能复生,玄山师兄已经仙去,你冷静些。”

纪桐周嘶声道:“龙名座……”

无正子打断他:“我知道你要说什么,目前诸事繁杂,一时顾不到这么多,有何仇怨,也只能等到海陨结束后再谈。”

海陨结束?这段时间,足够吴钩去摧毁一个没有仙人庇护的国家,那时候再谈私怨?一切都迟了!

可他现在又能做什么?回到越国为它斗争到死?还是乞求师父相助?他眼怔怔地望着无正子,无正子眉头微微皱起,淡道:“一个国家不可能永远强盛,有灭有立再正常不过,你眼界放远些。玄山长老的事,总有一天我星正馆必然会向龙名座讨个公道。你且走吧,这里不是你该随意闯入的地方,回去好好冷静下。”

纪桐周不说话,还是怔怔看着自己的师父,他唯一的最后的希望。

仙人们心中根本不在意凡世间的国仇家恨,连无正子都不会相助,何况那个时灵时不灵的素泉先生。天下之大,他竟是这般孤寂无助,原来他这样无能。

纪桐周忽然厉声大笑起来,无正子厉声道:“桐周!我不知道玄山师兄为了什么要给你下这剂猛药,可刺激太过反而会变成剧毒!你执念太深!自己好好想想!”

关于龙名座、吴钩、越国这些纠葛,无正子自然十分清楚,玄山子伤势经终南君相助终于痊愈,然而受伤的那些年心事太重,竟因此成了阻碍修为恢复的要因。修行者时常会遇到这样的苦痛局面,越是在意的,越是难以周全,逆天之行正是如此。

发觉一切成了死局后,玄山子的关注点索性放在了纪桐周身上,这孩子有了玄华之火的事,似乎并没有让他太过惊讶,在自己想要拉纪桐周一把的时候,这与他同族的仙人,却想着要将他往更深的火海里推。

是的,纪桐周从未真正吃过什么苦头,日夜担心越国,可玄山子还在,他始终依赖着他,玄华之火怕也是一时情迷难解才会生出,待他日后年纪大了,心结解开,此火很可能就会离他而去。

玄山子当时的话语犹在耳边:“桐周是一匹永远也不能喂饱的凶兽,必须饿着他,他才会凶猛。有我在,他就一直不懂真正的饥饿,初初展露的修行心也迟早会变得迷惘。”

“我的时间不多了,迟早也会变得与震云子差不多。”玄山子自嘲一笑,“到那时,他不成,我也不成,才真正是永无出头之日了。如今海陨将临,正是个绝好的机会。他既然生出了玄华之火,便不可一生顺遂下去,这是他的命。破而后立,可惜,他将来成如何模样,我怕是见不到了。”

事情被玄山子弄到了如此局面,无正子再想将这个坠入心魔火海的孩子拉回来,又如何能拉!身后脚步声凌乱,灵气波动随着凄厉的笑声渐渐远去,他只有长叹。

纪桐周从怀中摸出一张召唤令,迷蒙中,翠玄仙人的话语犹在耳边:“一个越国,要庇护并不是什么难事。”

纪桐周眼怔怔地望着召唤令,他想起越国的一切,皇兄双鬓的白发与泪光,端涂的繁盛昌荣,站在皇宫最高的楼顶,俯视远方那无边无际的山与水,属于他的那些社稷江山,那些敬畏与信赖还有期盼,永久的服从,神采飞扬的每一天。

他要活下去,他要活着看它几千年,他的无边江山,意气风发。

灵气流转,召唤令被触发,纪桐周眼前一花,落在一座孤峰顶,峰顶山,一个苍老的仙人正目光灼灼地看着他。

纪桐周面无表情地轻声道:“我知道姜黎非的一切,只有我知道。借我十年,我要亲手报仇。”

第一百五十六章 夜谈

天边一轮弯月,叶风呼啸,无数或玲珑或巨大的岛屿悬浮在空中,凄清的月色下,最高的藏书塔反射出苍白的光辉。

黎非坐在兕之角上安静地望着这多年不见的景色,那天她离开青丘,好像也是这样的惨淡弯月。而离开书院时,也是这样的浓厚深夜。

一晃眼,六七年过去了。

书院里,六七年过去了。

书院里只有寄到强劲至极的仙人灵气,想必是左丘先生他们,是了,这会儿应该是在新弟子选拔前给弟子放假的时间。黎非怔怔望着月光下的藏书塔,想起了多年前那天真又快乐的时光,而如今她竟感觉不到一丝温暖,过去越快乐,此刻她便越心寒。

她正要驭使兕之角飞下悬崖,忽然眼前一花,一个通体披着黑纱的女子踩着黑剑出现在眼前,见到黎非,她似是有些讶然,然而还是抱拳道:“深夜来访书院,不知为了何事?”

黑纱女在书院,那胡嘉平必然是在得了,他居然没跟她一起来?发觉她是一个人在找他,所以又躲起来了吗?

黎非低声道:“我找胡嘉平,让他出来见我。”

黑纱女犹豫了一下:“平少不愿见你,你还是回去吧。”

“你告诉他,我什么都知道了,有事要问问他。”

黑纱女还是摇头:“我不会做忤逆平少心愿的事情,他不愿见你必然有他的理由,你走吧。”

若在平日,黎非大约要与这固执死板的器灵理论一番,可她现在全然没有跟她啰嗦的心情,心念忽地一动,兕之角已强行越过她,窜入了书院之中。黑纱女急忙追上,谁知她的兕之角竟比自己飞得快多了,她居然赶不上,黑纱女忽地化作一股黑烟,紧跟着黑烟又凝聚成一柄黑色的剑,剑尖虽然折断,却依旧寒光璀璨,疾若流星般几下飞窜至黎非身边,剑身一横,朝她身上削去。

她无意伤人,旨在阻拦,谁知黎非不躲也不避,忽然张开手,一把握住了剑身,她身上的土主护身在夜色下散发出微弱的桔色光芒,黑纱女试着挣了两下,居然无法挣脱她那只纤细的手掌,她心中不由又惊又骇,斗法大会见这孩子才不过逼近第三道瓶颈,如今怎到这地步了??

黎非面上微微一笑,眼里却全无笑意,淡道:“你在我这边,胡嘉平想必躲不了多久。”

黑纱女心中惊讶更甚,砺锋忽然发出清脆的名声,在黎非掌中震颤不休,土主护身的光辉迅速为它熄灭,黎非正欲再唤出土主护身,忽觉身后风声呼啸,她一把放开砺锋,回身行礼:“弟子姜黎非,拜见左丘先生。”

对面的仙人白须过腰,仙风道骨,足踏一柄雪白的拂尘,正是为她取名,助她良多的左丘先生。见着黎非,他呵呵一笑,温言道:“三更半夜忽然跑来书院可不是什么好习惯,将砺锋握在手里,更不是好习惯。”

黎非躬身道:“弟子鲁莽了,只是有急事要找胡师兄。”

左丘先生朝她身侧看了看,笑道:“他这不是赶来了么。”

黎非扭头望了一眼,果然胡嘉平踏着小白云神色尴尬地停在十几丈外,他扭过脑袋回避她的视线,砺锋在半空一闪,又化作一个通体蒙着黑纱的女子,轻轻巧巧地落在他身后。

左丘先生又道:“东海如今异动不断,天灾将至,书院今年开始暂时不收弟子了,你们这些年轻弟子更不该四处乱窜,海派已开始撤离弟子,你们也赶紧回门派吧,莫要添乱。”

黎非恭敬地答了个是,左丘先生凝望她片刻,这孩子似乎变了不少,是有什么心事吗?他微微一笑:“既然是找嘉平,那你们便去吧。嘉平,你在书院赖了不少时日,再不回去,怕广微会跑来管我要人了,索性跟着你师妹一起回无月廷,砺锋也一并带着吧。”

胡嘉平尴尬地答应下来,等左丘先生走了,他还是没有看黎非,抱着胳膊望远方的无数浮空岛,就是不回头,过了半天,他才叹道:“阿慕,你替我收拾东西去,好么?”

黑纱女一句疑问也没有,立即飞走了,胡嘉平终于慢慢回头,看了黎非一眼:“好了,你跟我来吧。”

他一路飞到最高处的藏书塔,扶着莲花池的栏杆,定定望着池中的莲花,良久才道:“你要问什么?”

黎非也停了很久,才道:“师父一心想着海外的事,自海外回来了又一直呆在甘华之境,为何突然收了你做徒弟?你是什么人?”

胡嘉平苦笑起来:“你居然真的什么都知道了,从哪里知道的?”

“你早知道师父这些年一直被无月廷仙人折磨,居然可以这样开开心心地过?”

“那我要怎么做?”胡嘉平神色终于严肃起来,“哭着为他报仇,然后也跟着一起被杀死?我们三个人死得不明不白就好了?”

“你有那么容易死吗?”黎非盯着他。

胡嘉平眉头微蹙:“以前的我没那么容易死,现在却不行了,我的角已被斩断,所受建木之实的诅咒也一并消失,丢失的记忆直到最近才渐渐回来,之前见到你都不认得。师父于我,是一大仇人,又是令我重生的恩人,他给了我新生命,我能做的便是好好珍惜。”

黎非深深吸了一口气:“你果然是那只被斩断了角的夜叉。”

“当日我与雷修远被困在森罗大法中,时间回溯了数百年。”胡嘉平终于坦诚一切,“我和他都变成了小孩,能力大减,好不容易破开森罗大法,师父一件将我的夜叉角斩下,我所受建木之实的诅咒也瞬间被斩去,和雷修远逃回东海,却失散了,夜叉角被斩,我失去记忆陷入沉睡,醒来后见着的第一个人便是师父,他见我失去记忆,成了个与普通人无异的小孩,便替我取了名字,悉心教导我,后来又将我送到无月廷附近,刚好遇到如今的广微真人,见我资质甚佳将我带回无月廷,今天才有这个胡嘉平站在你面前。老实说,我很喜欢眼下的生活,被建木之实诅咒的日子我再也不想回去了,现在见到你我很平静,我更喜欢这种状态,至少我活的像个人。”

黎非愕然望着他:“……什么意思?”

胡嘉平笑了笑:“你还在果实里的时候便被师父从建木上带回了中土,连自己的来历也不知道。不知道也好,不然怕是要与我一样,不知是将师父当做仇人还是恩人。雷修远那小子我也是后来才认出他,我不知道他遭遇了什么,受创竟像是比我还重,他还在被建木之实诅咒,怪不得从小就缠着你,卯足所有劲头要跟你混在一起,你们两个成了道侣,真不知是叫人高兴还是叹息。”

黎非不禁默然,她想起日炎曾说过,如果想做一个普通人,就什么也别问,只当自己是个普通人,因为一旦知道一切,就再也做不回普通人了。其实他是狡猾地将视线转移了,该做选择权的人是她自己才对,她的懦弱让她宁愿把头埋进沙子里,以为不知道便不存在。

应该是知道一切后再做选择,这样她才能真正看明白自己的心之所向。

她朝前走了几步,和胡嘉平一样扶住莲花池的栏杆,站在他身边,低声道:“建木之实诅咒的事,多说点。”

胡嘉平却摸着鼻子继续笑:“真的好吗?我可不想做棒打鸳鸯的事,叫雷修远那小子知道我多嘴,麻烦的很,我两只角都叫师父弄没了,如今可不是他对手。”

“请告诉我。”

胡嘉平叹了一声:“这在夜叉部族也只是个古老的传说了,夜叉曾经偷取建木上的果实,从而遭到了诅咒,此后族人将为了得到建木之实自相残杀。建木之实对我们来说有着无法抵抗的诱惑,可以叫夜叉的力量增强无数,本能便想要夺取独占,我们的族人在连年争夺建木之实的自相残杀中死的死,角被打断失忆离开的离开,最后只剩我跟雷修远两个人争建木之实了。五百年前建木上没有结果实,我们随着海陨的天雷火海来到了中土,白边之崖那个修仙门派的异民墓中封着往昔建木之实的一条臂骨,想不到臂骨没拿到,却遇到了师父那么厉害的仙人,更想不到他居然能去海外,将新生出的建木之实带来中土,这一切都是因缘巧合吧,天意弄人。”

他见黎非半天不说话,神色也看不出端倪,又苦笑起来:“小丫头,我们都算是被师父给了第二次人生的人,要做什么决定你自己想。”

黎非轻道:“你呢?你以后想怎么样?”

胡嘉平哈哈笑道:“你说呢?我这辈子做定胡嘉平了,和心爱的女人一起,摆脱了建木之实的诅咒,还是个修仙门派的天才弟子,这种好日子我求之不得。”

看黎非还是不说话,他正色道:“小丫头,我现在已经有新人生了,七年前在书院刚看到你的时候,我就隐约想起了以前的一些事,可即便如此,我还是想做胡嘉平。你问我的问题,这个就是我最后的回答了。”

第一百五十七章 诅咒 一

“……这算逃避吗?”黎非沉默了很久,慢慢问道。

胡嘉平一本正经地盯着她:“你已经不是小孩,一味的意气用事会有什么后果,你应该知道。”

这样好吗?假装什么也没发生过,挥霍着师父用性命换来的人生。

“姜黎非,我们不是中土人,对他们来说,我们甚至是恨之入骨的仇人,不是每个人都像师父心那么大。五百年前我们已经杀了无数人,这一次你还想要杀掉无月廷仙人。我告诉你,这个不叫报仇,叫屠杀,叫恃强凌弱。我不相信师父在九泉之下会愿意看到你做出这种事,他养你,心里一定有解开海陨谜团,好让五百年一次的惨剧不再重复的愿望,不是叫你将屠杀继续下去的。”

如果师父没有将她带回中土,没有将失去记忆变成孩子的胡嘉平重新抚养,那今天这一切都是另一番模样。他们已经深切体会过人心的种种温暖和残酷,在中土生活的这么多年,让他们更像人,而不是被诅咒的夜叉和冷酷的建木之实,得到了种种温情的同时,也会生出种种脆弱和牵绊。

和师父一起生活的十年,他一次也没有用看异类的眼光看过她。黎非又想起久远的那些回忆,师父抱着她感慨:“不知能不能见到你长大的模样了。”

她现在已经长大,在中土作为普通人的十七年,喜怒哀乐全部都体验过。在异民墓师父见到她的最后一面,那时的她虽然什么都不知道,却满面幸福,他笑得欣慰,去的也欣慰,将那黑色簿子留给她的真意,她也终于明白了。

日炎总是说人太过善变,人心杀人,今日相好明日便你死我活,可是在这些浮躁变化的情绪中,总有一些稳若磐石的珍贵情感。师父起初又何尝不是将他们当做海外异民而警惕又好奇着,虽然人的情感易生而又脆弱,修行途中因此造成种种障碍,可那恰恰又是人最与众不同的地方。

“我不打算回无月廷了。”黎非忽然郑重开口,“趁着这次海陨来,我想去海外。”

胡嘉平叹道:“想找族人?建木之实一次只生一个,上一个死了才会生出新的,别怪我没事先告诉你,族人就别想了。”

黎非摇了摇头,她将那本黑色的簿子取出,低头道:“师父去过的地方,我想都去亲眼看看,还有那株建木。”

胡嘉平接过那本簿子翻了翻,低笑道:“去了不少地方,不过好多事都没写,真是个粗心的老头。”

甚至连他的身份也没透露给日炎,想来夜叉给中土仙家带来太多的阴影,已经到了谈虎色变的地步,能不透露还是不透露最好。

“我快突破第五道瓶颈了。”胡嘉平把簿子还给黎非,朝她眨了眨眼,“重过一遍人生挺好的,等我成仙后再带阿慕去海外找异火重铸砺铎,如果那会儿我还活着的话。”

黎非也笑了笑,轻道:“夜叉也和人一样吗?还是说因为你失去过记忆才会这么聒噪?”

居然说他聒噪……胡嘉平瞪她一眼,这孩子说话真不客气!

“夜叉也算人吧,当然性格千奇百怪什么都有,你以为?”胡嘉平拍了拍她的脑袋,“夜叉只是扯上建木之实就会失去所有理智,被诅咒的感觉你自己去问雷修远吧。不过照我看啊,那小子鬼灵精怪的性子才不像夜叉呢!我们部族可大多是沉默寡言想做就做的真汉子。”

她怎么完全没看出胡嘉平“沉默寡言”?想做就做倒是发挥得淋漓尽致。

“那个诅咒……我能解开吗?”黎非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了。

胡嘉平摇头:“我不知道,就连诅咒的来历,也只是古老的传说罢了。不过我知道角被斩断会失去记忆和能力,却并不能解开诅咒,我也不清楚当师父是怎么凑巧将诅咒解开的。”

说到这里,他转着眼珠又笑起来,忽然开口:“你还打算跟那小子混一起吗?你分得清他是真喜欢你,还是只想独占你么?别怪大师兄没提醒你,那个诅咒可是六亲不认狠毒之极的,你的上一任建木之实听说就是因为被夜叉们抢来抢去最后惨遭分尸,异民墓不是还有一条她的臂骨么?你也看过了,所以啊你最好谨慎点……哎,不好,说这小子的坏话他坐不住了……”

黎非飞快转身,却见雷修远踩着他的旋龟壳高高在上地藏在树影中,两只眼睛冷冷看着胡嘉平,她竟感觉不到一丝他身上的灵气波动。

“废话太多。”雷修远落在她身边,似是想像以往一样伸手拉她,可不知为何,他又将手缩了回去,只是毫不客气地盯着胡嘉平。

胡嘉平苦笑着摊开手:“我没角了,诅咒也没了,不用把我当敌对吧?

雷修远静静凝望他片刻,移开视线低声道:“只剩我一个了。”

昔日在海外威名远扬,昌盛至极的夜叉部族,因为建木之实的诅咒,凋零到如此地步,实在叫人伤感。

胡嘉平不太正经地笑道:“所以咱们都努力点,还是要把这悲惨的血脉传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