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真正的十二世花,一个时辰荣枯一次,只在冬季有,黎非记得自己只随口和他提过一次,想不到雷修远竟真的弄了一朵来。

她用指尖小心地摩挲这颗细小的琉璃珠,抬头去看他的眼睛,恍惚间仿佛又见到当日在无月廷尧光峰的那个小少年,摘下一支桃花递给自己,那时他的神情与现在全无分别, 像是盼着她为他真心地笑上一笑。

“这是你第二次送我花了。”黎非弯起唇角,给他一个真正的灿若春阳的微笑,“谢谢你,我很喜欢。”

无月廷的那支桃花被她用木行灵气一直悉心地养着,始终鲜艳欲滴,可如今应该都不在了,所以这次的十二世花,她一定会更用心收藏。

这是认识她以来,她给过自己最真心且最灿烂的笑容,虽然平时她也时常笑,可更多的时候像是为了笑而笑,雷修远心中突如其来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与欢畅,情不自禁 抬手抚向她的脸颊,指尖的触感像花一样娇嫩,明明第一次 这样触碰她,却又那么熟悉而怀念。

黎非笑吟吟地看着他,开口道:“以前你告诉我,十二世花味道十分美妙,你有没有偷偷尝过? ”

雷修远摇了摇头:“这花滋味虽然绝顶,可吃下去的人会在一天之内经历十二世人生的幻觉,清醒之后容易陷入混乱,轻者胡言乱语,重者癫狂致死,不可轻易尝试。”

黎非轻轻转起那颗琉璃球,里面正在悄然绽放的红花也跟着滴溜溜转起来,她低声道:“先前我还想着等有机会见了,一定要尝尝,看看我会经历什么样的十二世。现在见到 它,我却不想吃了,我知道自己会见到什么幻觉,一点也不 新奇了。”

雷修远奇道:“会是什么? ”

黎非朝他眨眨眼睛:“你猜。”

……他怎么觉得这两个字从她嘴里说出来就特别可恶?他掐了掐她的脸蛋,本想掐几个红印出来,可偏又舍不得,明明更想做的是将她呵护在掌心,这看似柔弱却又意外坚韧 的女孩子。

“修远,”黎非握住他的袖子,亮晶晶充满憧憬的双眼攫住他的神魂,“以后咱们会一起去很多很多地方,见识很多很多景色,我们会一直在一起,永远在一起。”

她知道,一点意外都不会有,就算是十二世的幻觉,她也一定会十二次爱上同一个人。他们已经来到了海外,从此海阔天空,自由自在,她会沿着师父曾经走过的风景走一遍 ,他则和日炎乐于探索一切未知,以后的人生一定不会再有 惶恐和泪水。

雷修远从怀中取出一只小小的丝囊,自里面倒出一枚断角,正是之前从她手里抢来的。

“现在总该愿意让我替你疗伤了吧? ”黎非问道。她可以让这只夜叉角回归原位,令他夜叉真正的力量复原,这一定也是他的心愿。

谁知他却摇了摇头:“不急。”

说罢他又从丝囊中倒出一串光灿如新的琉璃珠串,一看就是女子用的发饰,黎非微微一惊,拿起细看了一阵,奇道:“咦?这是……”

这珠串好像是她的吧?她记得在无月廷斗法大会的时候,雷修远从她头上拔下来抢走的,她一直很喜欢这珠串,到后来也没找着款式一样的,想不到人都在海外了,他居然还 留着它。

“醒来后发现它一直装在怀中,想来是我以前十分珍爱之物,便没有丢弃。”雷修远故意戏墟一笑,“你不认识?那是别的女人留下的? ”

“是我的。”黎非无奈地瞥他一眼,他开的什么恶劣玩笑,就他那鼻子翘上天的模样,也没女人敢靠近。

就算有偷偷爱慕过他的,时间长了总会发现他的一些极其恶劣的习性,譬如不在乎的人他从来不把他们当人,而修行界的女子无论修为高低,大多十分高傲,绝不至于做些低 三下四拼命追求的举动,这么些年下来,雷修远竟从未遇过 一次烂桃花,她也不知是安心还是赞叹巧合。

“那更不能物归原主了。”雷修远从她手中将琉璃珠串抢回来,继续放进丝囊,“现在还是我的。”

这蛮横又带了些孩子气的举动,却一点也不叫她反感,黎非笑着捧住他的脸,冷不丁他突然又面不改色丢下一句话:“我的床很大,多一个人也无碍,山鬼姑娘今晚可会脱光 了钴我被窝? ”

“……”她顿时无话可说,这就是男人!情到浓时一个拥抱,甚至一个眼神便足以叫她荡气回肠,可他却马上就想到这些事。

“你这两年天天盼着有人夜里脱光钴被窝? ”黎非瞪他,“你可是神使大人,吃香喝辣软玉温香少的了么? ”

雷修远在她脑门儿上弹了一下:“我说过,要看人。” “我好荣幸。”

黎非没心思跟他纠结这问题,他的眼神像多年不曾闻到肉味的狼突然撞见块肥肉一样,她无奈起身,从窗台上抓了一把雪,趁他不注意丢了他满头满脸,一面大笑:“你想得 美! 一朵花就想叫山鬼投怀送抱? ”

话音未落,她已轻盈跃起,想从窗户跳出去。才跳了一半,腰就被他一把揽住,她整个人被迫翻过来,下一刻冰冷的白雪也撒了她一脸,黎非又笑又叫,窗台上的雪都被她弄 得乱七八糟,抓起来一阵乱丢。

这情形倒像在书院那会儿,她生平第一次跟人打雪仗,对象就是雷修远。她从窗台上滚了下去,滚进雪堆,飞快搓了颗大雪球,眼见雷修远也跟着跳出来,立即用力砸过去,

自己像只兔子早己一蹦而起,跑了老远。

很快他便追了上来,黎非只觉身体一重,被他扑倒在雪地上,两人一起滚了好几圈,她像小时候一样奋力钳住他两只手,按在地上,骑在他身上狞笑:“服不服? ”

雷修远仰面躺在雪地里,眼中波光流转,竟意外地有一丝妩媚之意。

“不服。”他低声道,正准备轻而易举将她反制,忽见她眼眶一瞬间竟红了,眼怔怔地看着自己,颤声道:“你想起来了吗? ”

他们的对话,这无边无际的大雪,一切都与那天一样,恍然如梦。

雷修远默然片刻,抬手将她按进怀中,又一次落入这熟悉又陌生的怀抱,黎非禁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气,他身上的气息一点也没变,她一时竟无法分辨他究竟是哪个雷修远,激 动得浑身发抖,只是一个劲问他:“你想起来了? ”

“……抱歉,没有。”他低低说着,安抚似的摩挲她纤细的后背。

黎非心中一阵失落,喉中剧烈发疼,她轻声道:“没关系,我会再告诉你很多很多事。”

雷修远按住她的后脑勺:“不必再说。”

“你不想听了吗? ”

“不是,只是没必要了。”

为什么?黎非仰头望着他。

雷修远笑了笑,声音变得十分温和:“想不想起,我有什么分别吗? ”

他已经落在她纤纤玉掌内,就算前尘往事都记不起,那也无关紧要,他还是会喜欢上同一个人,这足以证明她不曾错爱,他亦不是逢场作戏。

他见黎非愣愣看着自己,又无辜又茫然,像是还未反应过来,他忽地搂住她坐起,低头将唇重重落在她半张而柔软的嘴唇上,紧密地摩挲纠缠,她的气息淡幽而缠绵,销魂蚀 骨。无数冰冷的雪花落下,为他舔舐着涂抹在她唇间,渐渐 又开始向内侵袭。

“有分别吗? ”

深邃而绵长的亲吻慢慢变成了一下一下的啄吻,雷修远在她脸上细细吻着,一面又低声问同样的问题。

他的手悄然从她领口探入,掌心几乎一下便罩住了她的胸,像握住一只温软的小鸽子。黎非浑身一颤,立即开始挣扎,他桎梏着她,沿着面颊吻去脖子上,一路再向下,还在 问她:“和以前有分别? ”

黎非百般挣扎,他终于放松了些力道,任由她慌乱地挣脱出去,抓紧领口涨红了脸急道:“这、这是在外面!你你……”

雷修远无辜地摊开手,微微一笑:“想来以前的我也好不到哪里去? ”

黎非瞪了他半天,转身便走:“我回去了。”

没走几步他却又拽住她的胳膊,将她拉回怀中。雷修远见她不停挣扎,便叹了一声:“傻孩子,我可做过你不喜欢的事? ”

他将她抱起,仰头凝视她片刻,忽又皱眉一笑:“既然说了要陪着我,那以后不许走,说什么你也得留在我身边。”

第一百九十五章 此心 一

纪桐周静静望着积满了白雪的墙头,枯萎干黄的藤蔓挣扎着从雪堆里冒出一些枝干。到了炎炎夏日,不再冰封雪埋,墙头上会坠下无数串沉甸甸的紫藤花,风里香气缠绵,伴 随着蝉鸣阵阵,夜来潜入少年的梦中。

他似乎忆起了十分久远的一段彩色回忆,那时候,天应当是通透的蓝,草木是鲜艳跋扈的青翠,窗台下的花色泽斑斓,一切都明快而生机勃勃。

纪桐周收起脚下的麒麟骨,织缎的华贵靴子踩在厚厚的白雪中,好像有些不习惯,快要忘记怎么在雪地中蹒跚前行了。沿着围墙慢慢走了半圈,偶有路过的书院小弟子,白衣 红裙,白衣红裤,个个稚嫩而眼神明亮,好奇又带着恭敬地 打量着这位白发的仙人,却没有人敢上前聒噪。

他的脚步停在一扇小小的院门前,似是顿了片刻,缓缓抬手将门上的雪抹去一些,上面的刻字清晰地落入眼中:「麒麟之间」、「千香之间」、「静玄之间」。

推开院门,熟悉又陌生的三间大屋,院中白雪被扫得干干净净。恍惚间,眼前仿佛出现了好几个身影,还是少年青涩的身段,白衣红裙的几个小姑娘叽叽喳喳,身量刚刚开始 拔高的几个男孩子在暗地里比谁长得高。

可是又一个恍惚,所有人影都消失,此时此刻,此情此景,己经只剩他一个人站在这里,物是,人非。

身后传来御剑破空的锐利声响,来人上前数步,毕恭毕敬地行礼:“师尊,已将午时。”

纪桐周转过身,望着面前容貌清秀姿态端庄的十一二岁的小少年,依稀像是看见了当年的自己。四百年了,越国皇族终于又出了一个灵根深厚的孩子。四百年前因缘巧合,他 未能被玄山子直接带入星正馆,这孩子比他要幸运得多。

纪桐周少见地露出一丝温颜,声音也较平日要柔和少许:“景梧,这是你第一次来雏凤书院吧?觉得如何? ”

纪景梧一时摸不准师尊大人的心思,这位越国皇族的前辈素日不苟言笑,严厉冷酷非常,他实在是有些怕他。

思忖片刻,他才小心翼翼地回答:“弟子觉得书院甚好,虽然不如星正馆那般大气磅礴,然而风景秀致,氛围要轻松得多,在这里修行的话,应当能够交到一些知己好友吧?

知己好友,纪桐周笑了,十一二岁的孩子,正是最爱交朋友的年纪。

“当年为师便曾在此处修行。”他淡道,“也确实交了些知己好友。”

纪景梧好奇地注视他,像是不敢问,他怎么从未见过这位仙人有什么知己好友?

纪桐周背上斜挎的麒麟骨流星般疾射而出,白衣白发的仙人姿态潇洒地一跃而上,声音也再度冷酷下来:“所谓朋友,你终有一日会发现于修行一无是处,你当务之急是专心 修行,早日弄清自己的修行心在何处,成日只知道玩耍,为师将来怎能放心仙去? ”

纪景梧唯唯诺诺地称是,这孩子性子与自己当年差了太多,许是越国四百多年都那般繁荣昌盛,在自己的庇护下,开拓疆土到了极致,皇族的人丝毫不懂危机与紧迫,好容易 有了个灵根者,心底的那根弦也始终松着,至今摸不透为何 修行,与当年那个终日惶惶的自己不能比。

书院正中浮空岛上的正殿上方早已聚集了无数仙人,最后一位长寿的书院创立者左丘先生两日前阖目逝去,修行界叹声一片。

如今成名的仙人与各家长老,大多数都是当年从书院出来的,对这位仁厚的长者仙人几乎都心怀爱戴。仙人的寿命比凡人要长太多太多,可一日未成就大道,一日还是逃不脱 生死轮回之关。

两百年前,修行界最长寿的桑华君逝去,他曾是众人心中第一位有希望成就大道的仙人,但终究还是差了那一步。其后数年,书院创立者一个接一个地殒灭,最后终于轮到了 左丘先生,将书院的继承者们安排好后,他在夜半人静之时 ,悄然仙逝。

新旧交替乃天之道,修行界亦如是,曾经的长老仙人们也是这样默然目送自己的长辈们仙去,如今轮到了他们这些新晋者,再以后,便是他们的后辈将修行大业持续下去。纵 然成就大道者凤毛麟角,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依然有那么多 人前仆后继,争取那点微小的希望。

正殿前放着一张千年水晶床,左丘先生的尸身安然躺在其上,被安排好的九位书院继承者围在他周围,躬身行礼,浮空岛上方千万仙人齐齐默然行礼,礼毕,天来之火顷刻间 吞噬了左丘先生的身体,虽说修行者身体不归尘土,但左丘 先生为书院倾尽毕生心血,在书院内焚化,想必也是他的心 愿。

鲜红的火焰渐渐熄灭,水晶床上的尸体也化作了最细小的微尘,再也看不见。仙人们依次落下云头,向新的九位书院继承者行礼招呼。纪桐周领着纪景梧疾飞向前,一旁的仙 人们一见是他,立即敬畏地纷纷避让行礼。

这位如今道号玄华子的星正馆仙人可算修行界名声最为响亮的一个,听闻他是千年难见的天才,自修行开始不过短短二十年便成就了仙身,轰动一时,三百年前更脱颖而出成 了最年轻的华门长老,其道号玄华更取自星正馆创立者玄华 子,玄华二字正因他们所拥有的极特殊的火焰^玄华之火

玄华仙人名声大,为人也是出了名的不好相处。此人野心勃勃,在他的庇护下,越国连年吞并周边各个国家,更有许多是其他门派长老仙人所庇护的,碍于其强大难敌,更有 龙名座这如今衰败不堪的门派做前车之鉴,众人只敢怒不敢言。

  向九位书院继承者行过礼,纪桐周随意与他们寒暄了数 句,眼看天色不早,他挂心纪景梧一天的修行还未有个着落,刚有了离去的意思,回头一看,却见那小子躲得远远地, 正跟一个小女孩在正殿角落里嬉笑。

纪桐周心中恼怒,当即走过去冷冷唤了一声:“景梧。

纪景梧唬了一跳,急忙跪下行礼:“师尊,弟子、弟子只是与这位师妹随意说说话……”

纪桐周没有理他,只淡淡瞥了一眼他身边穿着无月廷弟子服的小姑娘,她也不过十一二岁的年纪,却生得十分秀美,白裙乌发红花,他心中忽地一动,那些早已尘封心底的久 远往事不受控制般遗漏而出,一时竟忘了斥责纪景梧。

“小小孩童爱玩耍乃天性,玄华先生何必这般严厉。”一个冷淡的女声自身后响起,紧跟着,一位身穿无月廷 长老服饰的中年女子款款而来,她看上去年约四旬,然而风 姿卓越,容貌端丽,正是无月廷坠玉峰长老昭敏,她亦算是 个十分有名的女仙人,只因成仙后不要道号,始终让人以昭 敏这个本名来称呼自己,十分少见。

那小姑娘见着她立即笑眯眯地行礼:“弟子见过师父。

昭敏温言道:“你与这位星正馆的师兄且去别处玩耍,莫要太过喧闹。”

那小姑娘答了个是,大大方方牵起纪景梧的手,拉着一步三回头的他走到别处继续说笑了。

纪桐周拱手行礼,他与无月廷关系一向不好,过往太多龃龉,尤其是面前这昭敏仙人,虽然并未有过什么直接接触,可从还未成仙开始,各种或明或暗的恩怨,他与她其实并 无话可说。

昭敏看了他片刻,这年少成名的仙人,虽是满头白发,面容却一如少年时雍容俊秀,这满目银发,似是由于当年太过急于求成仙身,耗尽心血所致。那段往事已经没有什么人 记得了,记得的人也大多死在他手里,她和这个人的恩怨, 千言万语也说不尽。

她忽然开口道:“久闻玄华先生大名,今日一见,果然风采迫人,修为深厚。”

纪桐周淡道:“昭敏仙人客气了。”

他不认为这女仙人特意找来是为了和自己寒暄,怕是心怀恨意居多,不知要用什么手段报复他。四百年,对他心怀恨意的人太多了,多到他己全然不会动容,甚至连心都不会 动上一动,任何滔天的恨意在他强大无敌的玄华之火下,只 有不甘地被焚烧殆尽,他什么也不会惧怕。

昭敏笑了笑,悠然道:“昔日我闲来无事整理尘封之物,倒是翻到了一些颇为值得怀念的物事,想来对玄华先生来说,也是些有趣的东西。”

说罢,她从袖中取出一只古旧的梳妆奁,只有巴掌大小,其上的黑漆花纹破败不堪,若非以灵气维持,怕是早己腐朽。

纪桐周终于感到诧异,她便是突然出手攻击他,也能叫他理解,可这女子才用的梳妆奁是怎么回事?还有,那梳妆奁上残留了四百年的一丝丝灵气波动^好熟悉,又好陌生 ,竟让他多少年稳若磐石的心开始剧烈跳动起来。

昭敏慢慢打开那破旧的梳妆奁,奁分两层,上层空空如也,下层却安然放着一把灿然如新的漆木梳子,其上以金粉画出百鸟朝凤的花纹,十分精致。漆木梳旁,还有一只小巧 而栩栩如生的紫玉蟋蟀,活灵活现,似是随时能蹦起来一般

纪桐周倒抽一 口凉气,他分明听见心底有一扇门被悄悄打开了,一晃眼,面前仿佛多了个白裙红花的少女,掌心捧着那只紫玉蟋蟀,朝他像个男人般地笑:“借我玩两天就还 你。”

玩两天?他心中暗潮汹涌,竟想大笑两声。

四百年了,已经四百年过去,千秋一场大梦,此心所欲何为?

第一百九十六章 此心 二

昭敏细细打量纪桐周的表情,那么多年过去,他也早已不是当年什么都写脸上的青涩少年了,怕是山崩于前都不会变色。

她只能盯着他的双目,他漆黑的瞳孔豁然放大,那一丝意味不明的情绪波动,到底是被她捕捉到了。

昭敏心中竟不知是什么滋味,数百年前,一切都还井然有序的时候,黎非也还在,时常会向她提起自己的朋友们,远在千里之外东海万仙会的百里歌林,地藏门的叶烨与百里 唱月,还有一个便是星正馆的纪桐周。

她从来也没说过,她与纪桐周有过怎样的纠葛,或许永远也听不到她亲口说了,这一切秘密,不过是翠玄仙人的推断而已,想不到,竟被他猜中了。

那时候海陨已去,无论对姜黎非和雷修远的消失有多么不甘,日子还是会照常继续,排在首位的心腹大患既然不见踪影,剩下的便是其他的隐患了。

首先便是中土众仙家对龙名座的联手制裁,在海陨时期偷袭别派长老致使对方重伤身亡,这种事说起来严重,其实在习惯了打杀的仙人眼里并算不得什么大错,只是死者乃星 正馆的玄门长老,碍于名门大派的影响,众仙家不得不拿出 些姿态来,商讨了半个月,最终做出个令龙名座参与此事的 几名长老三年内不得离开门派的惩罚。

翠玄仙人听闻此事便叹息过,待了解到此事更有地藏门插手,暗中相助,试图打击那位星正馆的天才弟子,他便摇头道:“那孩子日后若不是成龙成凤,便是成为一方雄霸, 天才弟子五年十年便有一个,可像他这样的却难得,地藏门 又是何苦,为了两个普通弟子与这样一个天才结下仇怨,将 来怕是难安。”

昭敏记得当时翠玄仙人有插手越国的事,似是与纪桐周有过承诺,替他护卫越国十年,老辈仙人十分注重一诺千金,纵然没抓到黎非,却依然完成了答应纪桐周的这份承诺。 这十年中,纪桐周始终待在星正馆一步不出,翠玄仙人还曾 嗤笑:“纵然天才难见,可想要修行二十年之内便成就仙身 ,简直痴心妄想。”

即便是当年的青城仙人,自跨入修行门槛,也过了近百年才能够成就仙身,这已算是极快的了。

可到了第十年的时候,星正馆上空忽有紫色星坠落,其大如斗,那是有人要成仙的征兆,此事震惊了每一个修行界的人,翠玄仙人得知后,更是静坐了三日三夜,神色凝重, 不知所思为何。

纪桐周成就仙身后,面容一如年少时,可一头乌发却已成白发,可见他这十年耗费的心血,远非他们所能想象。

其时他还未曾有道号,龙名座五丈山长老宗权大约是想趁着他刚成仙还未有什么气候,速战速决,在翠玄仙人第十年撤去护卫的时候,令吴钩大举向越国发起进攻,数十万人 马在越国边境被一场天落黑火烧得无影无踪,同去的数十位 龙名座修行弟子也惨死当场。

此事令纪桐周更是名噪一时,因着他拥有铺天盖地难以抵挡的玄华之火,他的道号便成了 “玄华”。

在他成仙后的一百年内,与他有过仇怨的龙名座数位长老纷纷死在他的黑火之下。事情到这种地步,尚可算作他的复仇,可再往后,一切都失去了控制,龙名座仙人在一百年 内被他杀得几乎成空,随后便是地藏门当年对他当面斥责过 的韩长老与其他几位长老。

无月廷的清乐东阳等长老也曾与他狭路相逢,东阳长老更因此被玄华之火灼伤,元气大伤。

翠玄仙人得知后的第一反应便是大叫不好,纪桐周是一只刚出笼的野兽,或许比野兽还要可怕得多,他是想抹去有可能知道自己过往的一切人。

玄华之火实难对付,放眼无月廷,可以捕捉最细微灵气波动的是冲夷,仙法威力极大的是广微,若他二人联手,尚可抢在先手获得胜机。可海隔之后,冲夷终日沉迷收集各类 海外轶闻传说,人就留在东海那边对着灵之碑看个不停,根 本无心修行;广微因雷修远与胡嘉平两人心结难解,早已离 开门派,如当年青城一般不知所踪,而翠玄他们这些老辈仙 人也不可能聚在一处去对付个新晋仙人,四位掌门更不可能

如今想来,翠玄仙人兴许是无月廷中心忧最多的一位,海陨未来时忧心海陨,海陨走后便忧心纪桐周一旦獠牙成熟,对无月廷怕是要张开血盆大口。

他一直苦思良策,奈何无人能与玄华之火正面相抗,这传说中的心魔之火,拥有者越是痛楚扭曲,其力量也越大,他原本以为令纪桐周痛苦的是无法庇护越国,可如今看来, 他心底之事竟比想象得还要复杂得多。

纪桐周成仙后,过了两百年,意气风发锐不可当的他,遭遇了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几乎要了他命的偷袭。下手的人是他的昔日好友,海派弟子百里歌林和她的道侣陆离,以及 当日同去的无月廷新晋仙人苏菀和邓溪光。

那天之后,苏菀与邓溪光再也没有回来过,一如当年消失的百里唱月与叶烨。

昭敏在第三天见到了百里歌林,她看上去很不好,像是惊弓之鸟一般,下巴瘦得几乎脱形了,说一句话便要愣上许久,虽然也已经成了仙人,可与黎非描述过的那个爱笑又朝 气蓬勃的姑娘比起来,简直像两个人。

翠玄仙人似是很擅长利用迷惘而仇恨的人心,当年他用了这一招来诱惑纪桐周,他乖乖上钩了,可谁知上钩的他远比想象的要庞大而难以对付,如今同样的招数被用在了百里 歌林身上,却未曾灵验。

这失魂落魄的女子在听完了翠玄仙人的话之后,只留下了一句话:“我的仇我自己报,不劳烦旁人。”

此后任由翠玄仙人如何劝说,她都一言不发。

隔日她又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无月廷,昭敏再也没有见过她,更没有听说她的事,直到现在。

翠玄仙人这些老辈仙人一天天老去,这漫长的四百年,无数门派的掌门人与执掌高位的成名老仙人纷纷逝去,换上了新鲜的血液,再也没有人记得玄华仙人的青涩过往,每个 人眼里只有那拥有玄华之火的不可阻挡的厉害仙人,年少成 名,越国吞并无数国家,成了坚不可摧的霸主。

四百年过去,撑到最后的翠玄仙人,终于也迎来了寿命的终点。冲夷广微这些当年的长老仙人都已不知所踪,苏菀邓溪光也十有八九是死在了纪桐周手上,偌大的无月廷,唯 一知晓当年往事的,只剩一个如今的坠玉峰长老昭敏。

翠玄仙人逝去的那天晚上,昭敏被召唤了过去,他已经虚弱得几乎不能坐起,半瘫在椅子上,望着她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那小子心底藏着的事,想来无外乎野心、感情。其 野心既然得到追逐与满足,那唯有感情一事尚可迷惑之。不 可放任他继续锋芒毕露,我们这些老家伙都死了,你们这些 小辈哪一个是他对手!如不将他除去,今日龙名座,便是明 日我无月廷!这些年我细细思索当年他的一言一行,一举一 动,想来他与姜黎非应是有过什么纠葛,你将尘封的姜黎非 之物翻出来细细检阅,看是否有什么可疑的东西,速速去! 找到了便拿给我看。”

之后,昭敏便翻出了这只破旧的梳妆奁,紫玉蟋蟀和漆木梳十分华贵,不像是黎非一贯的清贫作风,雷修远也是个两袖清风的弟子,苏菀百里歌林之类的旧友所赠之物必然不 会这般名贵,更不会被她似是想要藏起来一般放在梳妆奁最 底层。

仔细想想,在东海试炼后,她就再也没听黎非提过纪桐周这个人,那极有可能这位玄华仙人的心结便是在那时埋下的。

翠玄仙人见着那两样东西,眼睛登时亮了,气若游丝地嘱咐:“你……找个机会……将东西还给他……乱他心神……玄华之火,心魔之火……我要让他烧……烧得更旺一些… …直到把他自己……”

一语未了,这位操心了大半生的仙人便黯然仙逝,至此,无月廷最后一位老辈仙人也已殒灭。

此时此刻,望着纪桐周震惊的双眸,昭敏心中竟浮起千万般感慨,她刻意将梳妆奁递近一些,平静地用谎言打碎他最后一丝防备:“当年黎非自东海回来后,每日都把玩这两 样东西,我曾见她偷偷掉过眼泪。呵呵,人不风流枉少年, 黎非既已不是我无月廷的人,这两样东西还是物归原主,还 给玄华先生,也算是颇值得怀念的物事。”

她看着纪桐周愣在当场,看着他眼神又迅速恢复冰冷,看着他抬手将紫玉蟋蟀与漆木梳轻轻拿起,放在掌心低头细看,最后又若无其事地收进袖中。

“如此,多谢了。”他面不改色地道谢,说罢转身便走,一面厉声道:“景梧!速速跟上! ”

慌张的小少年踉跄着御剑跟在他身后,一眨眼便飞得再也看不见。昭敏默然望着灰色的苍穹,想起四百年前那些陈旧却又如新的事情,半晌无语。

第一百九十七章 此心 三

纪桐周细细端详掌心里那枚栩栩如生触手清凉的紫玉蟋蟀,漫长的时间令稚嫩变得苍老,也让单纯变得沧桑,可这只蟋蟀却灵动精致,一如往昔。

它像是被时间遗忘的东西,如今乍见天日,他尘封在心底的一些情绪,也像是被拨云见日一般,突如其来呈现眼前。

全然不能自主,他想起那些崭新犹如发生在昨日的过往,已经过了这么久,他竟全都记得,只是先前从来不想而已。

书院的雪和月,东海的天与风,那些鲜艳明丽的色彩,多么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