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真的爱过一个女人,从小时候懵懂之际便开始了,说不出为什么,就是想把自己得意的一切都向她炫耀,除了朋友的关心,总还想从她那里得到更多的一种关注。

可惜她不懂,他发觉自己心意的事情也太过荒唐,连他自己都不能相信。是不顾一切的占有,还是退而让步的潇洒,他以为自己迷惘过,但其实没有,原来他心里一直怨恨难 休。

他为她也做了很多事,面对震云子的那一刻,他是真心真意想要为她搏命,可还是换不来她一丝温情的笑。没错,从头到尾,姜黎非只是不喜欢他而已,她总是试图将关系锁 死在一个最普通朋友的距离,自己不靠近,也阻止他的靠近。

无论怎样说服自己她没错,他还是恨的。

他想要什么东西,最终一定都会得到,而得不到她,她的存在便没有意义了,不如毁去。他只是想叫自己活得不那么窒息罢了,国仇家恨,倘若再加上情场失意,他与路边垂 死的狗有何区别?将来靠着朋友和心爱之人的一丝怜悯苟延 残喘?尊严不允许他做出这种选择,所以他做出了另一种选 择。

是对?是错?现在回想只有付之一笑,他已经是名镇天下鏖战一方的玄华仙人,那些苟延残喘靠人庇护的脆弱时光也都被他亲手埋葬,还不够好吗?

昭敏将这两样东西给他,怀的什么心思,他一瞬间便明白了。这四百年他欢颜甚少,她觉得他在后悔?在怀念?想趁此乱他心神?

当年在东海遇到凶兽蜃,他的人生因此而改变,沉睡的心也因此而苏醒,此时此刻,他与幻境中最志得意满之时,有何分别?只少了一个姜黎非而已,他已经不需要她了,就 像不需要叶烨这些朋友一样,下一次海陨还有一百年,已成 海外异类的她还会乘着天雷火海而来么?她若来,此次他一 定会亲手捉拿她,还有雷修远,所有过去的回忆才算彻底终 结。

纪桐周捻起漆木梳,本想用火烧掉,可触手的一瞬间,忽又想起当年自己在东海的商铺中忐忑不安的心境。

他从未讨好过女孩子,也不知怎样讨好,偷来的姜黎非的破旧木梳是半月形的,他想着可能她喜欢这形状,不过那商铺老板取出来能叫他看得上眼的漂亮梳子,都不是这形状 。他本来想买那把上面嵌了珍珠的珊瑚梳,她的手白,头发 黑,拿着那柄梳子梳头的时候,想必很美。

但最后他一眼望见唯一的一柄半月形的漆木梳,做工还算精致,只是不够贵重,但一定是她喜欢的,所以他选了这把。

他想起那天客栈里人来人往,他一个人靠着栏杆,生平第一次感到紧张,还有些跃跃欲试。等到了姜黎非,将梳子 给她,她终于笑了,不是平日敷衍的笑,他欣慰的同时,却 又感到绝望^她永远不会像看雷修远那样看着自己,也不 会像对雷修远那样对自己笑。

纪桐周只觉胸口有些烦闷,他一把丢开漆木梳,豁然起身推开房门,老远便听见纪景梧欢快的说笑声,还未到午时休息的时辰,他不专心修行,又在偷懒玩耍了。

这孩子一丝紧迫感也没有,天赋亦不算最上乘,倘若还不知勤勉刻苦,不知要到何时才能成才,自己在他七岁的时候将他接来星正馆,到如今已有五年,他连第一道瓶颈都还 未突破,除了御剑快一些,其他与当年的书院弟子比,不见 什么优势,实在叫人无奈。

纪桐周慢步朝演武场走去,纪景梧爽朗的说笑声渐渐能听清了,这孩子年岁不大,开窍倒早,专门喜欢跟小姑娘玩在一处,偏偏他生得俊俏,言语讨喜,不比自己当年高傲不 懂低声下气,多少小女孩见着他就笑,个个喜欢他,才宠得 他忘乎所以。

“你说的那个无月廷小师妹,真有那么好看? ” 一个小姑娘颇有些不服地问道,“她到底长什么样儿? ”

纪景梧回答得特别巧妙:“是好看啊,白衣红花,看着特别娇俏讨喜。不过啊,她是她的好看,你们也有你们的好看,袁师姐是兰花那种好看,陈师妹像玫瑰一样……”

纪桐周一面听一面失笑,肉麻兮兮,花言巧语,谁教他的?他开口唤道:“景梧。”

几个小弟子一见是他来了,吓得个个缩头缩脑跪在地上,谁也不敢吭声。纪景梧更是慌得面无人色,结结巴巴道:“师、师尊!弟子只是……”

纪桐周淡道:“五行基础仙法练完了吗? ”

“回师尊的话,弟子已练完了,不敢懈怠。”

纪桐周瞥了一眼旁边的五只石人偶,上面的仙法波动说明这孩子确实没撒谎,他心中微微一松,语气也变得温和了些:“你来星正馆已有五年,许久不曾回去看看,今日先回 去略作收拾,午时随我回端涂一趟。”

纪景梧一听说可以回家,顿时面带喜色,一溜烟回弟子房收拾包袱去了。

越国王都端涂早已不是当年景象,如今这中土最大最强盛的国家,王都也比往日要大无数倍,山海两派相通已有四百年,不仅仅再限于修行门派之间的互动,凡人间也开始频 繁互动,端涂随处可见东海式样的房屋,色泽鲜艳浮夸,楼 层颇高,门前也都喜欢养两只凶猛的妖兽看门,再也不会有 人对这景象大惊小怪。

英王府一如四百年前,还在原来的老位置,由于纪桐周的授意,王府既没扩张,也没改名,每个月不过叫来匠人精心修聋装裱,竭力维持它的原来模样。

纪景梧这是第二次来到传说中的英王府,这里在越国是比皇宫还要神圣的禁地,四百年来,就连进来的下人管事与修葺的匠人都是经过千挑万选的,虽然纪桐周极少回来,可 任何一位越国皇帝都绝不敢怠慢一丝。

其实这座英王府并不算多富丽堂皇,越国扩张后,皇宫也好行宫也好,甚至其他王爷的王府都建得越来越大,越来越气派,曾经叫人目瞪口呆的英王府,现今看来也就那样, 纪景梧看了一会儿风景便有些乏味,因见这里许多婢女都十 分貌美,他忍不住就想找这些美女姐姐们玩。

纪桐周望着岸边垂垂老矣的杨柳,眼前却浮现出当年它们青翠娇嫩时随风舞动的模样。他没有理会纪景梧,径自沿着石子小路向院落走去,四百年了,院中与曾经一丝无差, 那雕栏玉砌,那干净的白砖,他见过几个少年在其上酩酊大 醉,酣然入睡,他也见过他们的鲜血染红了地面。

他默然伫立片刻,转身缓缓推开屋门,四处静望,勾着窗帘的已然换成了玉勾。白发的玄华仙人无言地看着这些似曾相识的风景,想起的却是色彩斑斓的年少时,他和几个人 一起笑过,一起醉过,一起期盼过成就仙人惩恶扬善的未来 。现在他们去哪儿了?

内室的景象更是维持得极为精心,甚至床铺被褥的颜色花纹都没变。纪桐周的眉头微微皱了起来,他也荒唐过,到后来英王府里的婢女们都成了白衣红花,个个皮肤雪白,眼 眸灵动,管事们都是鬼灵精,看出他喜欢妙青那模样,暗地 里将婢女们都换成了他喜欢的风格。

那一段荒淫不堪的岁月,结束在妙青难产而死的那个点。

第一百九十八章 此心 四

纪桐周最后没有能够见到自己未见天日的孩子,妙青的尸体被白布盖好,第二天便匆匆下葬了。

那时他坐在庭院中,望着身边一群白衣红花的妙龄女子,忽然觉得每个人都像妙青一样,而每个人又都不是她,看着他的眼神有微妙的不同。

不知道为什么,这小小的婢女,死前他根本没有注意,死后却时常记起她的一言一行。她有了身孕后望着自己的眼神,柔情似水,还有那些听起来琐碎无比唠叨无比的嘱咐, 他已是仙人,她却总担心他着凉劳累,又怕他不耐烦,所以 每次都细碎地交代。

她总说:“王爷虽然在旁人眼里是高高在上的仙人,可在妙青眼中,还是不会照顾自己的男人。若是妙青有了什么意外,可不知那时有没有比妙青更能照顾王爷的人了。” 想到这里,纪桐周便感到意兴阑珊,妙青下葬后,他便 将王府中所有妙龄的婢女都撤去,一个人在屋内发了两天呆 ,到了第三天的时候,师父无正子来了。

虽说他已成就仙身,可无正子终究做过他师父,他对自己的关心也依旧如往日一般。得知缘由后,无正子大发了一场脾气,怒斥他草菅人命,仙凡之间本就不能孕育后代,修 行者身体经过灵气的千锤百炼,早已与凡人不同,所以修行 者间才会有道侣一说,不光是因为修行后寿命相当。

他不知道,可妙青一定知道,王府里每个人应当都知道,他们却什么也不说。怪不得妙青总是用那种眼神看着自己,怪不得管事们也时常怜悯地看着妙青。

他愧对这个女人,当年他理直气壮地质问兰雅郡主,有没有见过一个女人真正爱一个人的眼神,原来他得到过,可被他亲手放弃了。

后来他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再回端涂,兰雅找过他无数次,最后一次她在星正馆门口守了几个月,终于等到了他。他虽然白发苍苍,却依旧是二十岁的容貌与体格,兰雅却已 然是年近三十的女子模样。

她怔怔地看了他许久,这么多年,为了再见他一面,她一定每次都刻意装扮过,在没有见到他的时候,她或许不曾想过,曾经金童玉女般容貌相配的两人,竟会有了那么大的 差异。年近三十的妇人做着少女打扮,在见到他的一瞬间显 得那么滑稽可笑。

兰雅当时便流泪了,捂着脸哽咽:“想不到,王爷还是这样青春常驻,兰雅却老了。”

天赋间的差异使得成仙后容貌也有了巨大的差异,那些要消耗数百年才能成仙的修行者大多面容沧桑,白发暗生,兰雅又是个素日里最注重容貌仪态的,或许见他之前她还想 过像以前那样奉承他,陪伴他,甚至做他的道侣,可现在她 无法承受这样的差异,哭得哽咽难言。

纪桐周静静看着她,片刻后才开口 : “百年已过,谈何青春,我们早已老了。”

兰雅郡主抬起头,绝望的眼眸里又重燃希望,依旧充满欲望的目光,却不是对他这个人,而是对他所带来的一切风光。当年诸侯国跟随吴钩叛乱,纪桐周成仙后灭了许多参与 叛乱的诸侯,却唯独留下了兰雅所属的赵阳,那是给她的回 馈,他心里还是有她的分量的。

她对着已成玄华仙人的他盈盈下拜,低声道:“兰雅愿服侍王爷,此生不怠。”

纪桐周淡道:“不必了。”

她再度含羞带愧:“兰雅自知容颜苍老……”

“与容貌无关。”纪桐周移开视线,声音冰冷,“你走吧,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也不许向任何人提起我,提起以前的事,若叫我听到一丝风声,这次再也不饶你性命。” 兰雅愕然看着他的眼睛,忽然便明白了,他想做崭新的 、意气风发的玄华仙人,想要斩断一切污秽不堪、懦弱无能 的过去,这脆弱的男人不愿面对一切,所以亲手葬送它们。

可是,这样过去便真的不再是过去?她心中浮起一丝嘲讽,下一刻,她便被铺天盖地的黑色火焰吓得僵住。

纪桐周在黑火后森然凝视她,缓缓说道:“不要让我说第二遍。”

兰雅默然良久,终于再度盈盈下拜,带着嘲讽与恐惧,她转身走了,果然再也没出现过。他厌恶她被世俗吞噬的心,可若是她像妙青那样爱着自己,他就能够幸福了?

今时今日,他已是名震天下的玄华仙人,越国在他的带领和庇护下,强大无比,无人敢犯。论天赋修为,他傲视群雄;论气派权势,他亦是笑傲天下。可他心底的火仍在烧, 要烧到什么时候?什么时候才能心满意足,知晓幸福?

外面传来说笑声,又是纪景梧这孩子,他这会儿跟王府里的漂亮婢女们聊上了。

纪桐周推开窗,见纪景梧在积雪的庭院中跟两个小婢女手舞足蹈不知说着什么,逗得那俩姑娘笑得花枝乱颤,越国皇族竟会生出这么个天生女人缘奇好的小子,简直奇迹。

似是发觉师尊在看自己,纪景梧立即乖觉地缩着脖子凑过来,纪桐周今日心情低落,无心斥责他,只问道:“你喜欢她们? ”

纪景梧愣了一下:“师尊说的,是哪种喜欢? ”

“星正馆你那许多师姐师妹,上回无月廷的师妹,现在是王府的婢女,你喜欢谁? ”纪桐周对这孩子的内心有些好奇。

纪景梧想不到一向只会督促自己修行再修行的师父竟是要跟自己谈心的势头,他也不知是惊是喜,摸着脑袋喃喃道:“我、我也不知道,反正我就是喜欢跟她们说话,总觉得 这样才能放松快活。”

“那就是自己也不知道喜欢谁。”纪桐周少见地露出一丝笑意,“我问你,你为了什么修行?想坐拥天下美人? ”纪景梧连忙摇头,支吾道:“为了变厉害?保护越国?

看样子他连自己想要什么都不知道,和当年的他一样。纪桐周淡道:“为师当年也和你差不多,生活安逸,想要什么都能得到,不知紧迫。四百年前,越国险些遭遇覆灭 之灾,才成就了今日的我。是不是也要给你来一次灾祸,你 才能警醒? ”

纪景梧脸色登时变了,可转瞬又变得释然,小声道:“有师尊你在……”

是啊,有他在,所以他无忧无虑,当年玄山子的心思,他此刻也终于能摸透一些。

“为师很少和你说过去的事,皆因你还小。”纪桐周望着他,“但如今你已十二岁,该懂些事了,再大一些便更难塑造,首要紧的便是知道自己为何修行,了解修行心。我问 你,倘若越国被灭,你却毫无力量,你怕不怕? ”

纪景梧脸色又变了,默默点头:“……'〖白。”

纪桐周颔首:“我不可能庇护你们一辈子,世上意想不到的意外太多,两百年前我亦是险些殒命,那时想要趁虚而入的人何其多,只是你未曾经历,翻阅库中记载,兴许你便 会明白。”

纪景梧低声答了个是,纪桐周又细细讲述了一些当年的险事,说得他脸色发白,到了晚间,管事又送来一些古旧的记载,全是四百年前史官所记的过往,隔日再见纪景梧,这 孩子明显一夜没睡好,神色比先前要凝重许多。

当朝的越国皇帝一早便赶来英王府请安,纪景梧一见着父皇,立即问道:“父皇,这些记载都是真的吗? ”

他举着一本史官记载的书,问得十分认真,看样子这孩子心底还是更相信自己的父皇。

越国皇帝神情严肃,点头道:“不错,你早就该好好看看这些,莫要以为这世间一切都那么唾手可得。我越国能有今日,玄华先生付出何等心力,你能拜他为师,实在是三生 有幸。”

纪景梧终于彻底信了,一个人躲在屋里不知想什么,越国皇帝苦笑着拜在纪桐周面前,轻道:“玄华先生,景梧这孩子顽劣异常,还请先生狠狠管教才是。”

纪桐周淡道:“我管教太狠,这孩子便要丢掉半条命,甚至性情大变,你可舍得? ”

越国皇帝道:“那也好过不成才,浪费好天赋。” 纪桐周笑了笑,他已将恐惧的种子种在了纪景梧心中,能生长成什么样,不是他能预料的。

他唤来管事:“去把景梧叫来,我要带他去一趟东海。

东海有凶兽,名为蜃,令人所见心中最所欲与最恐惧之事,此去兴许不仅仅是给纪景梧的试炼,更是对他自己的一次试探。被昭敏所赠之物撩起的涟漪,他终要将它们平息下 去。

第一百九十九章 回忆之林 一

朝阳初升,万仙会外围的小城镇也开始了一天的欣欣向荣。或许现在不该再叫它小城,四百年前海陨造成的灾难没有想象中那么残酷,海派附近受创最重的只有广生会。

海陨结束后,在海派众多掌门的首肯下,距离广生会最近的万仙会接纳了一部分广生会弟子与广生会外围城镇,昔曰由于地形特殊而始终规模较小的万仙会城镇,终于渐渐变 得繁华起来,时至今日,万仙会的外围城镇已然成为不逊色 于阳曝城的东海大城之一,与中土内陆的往来十分频繁。

黎非拨了拨头上的花巾,她如今用障眼法幻化成一个最普通不过的村姑,身边雷修远则再度扮成泥脚大汉,日炎变得只有拇指大小,充作腰饰被黎非挂在腰带上晃来晃去,两 只绿豆小眼精光四射不停张望,一面感慨:“怎地变了这许 多!完全认不出了! ”

黎非小声道:“日炎你说话声音小点,叫人听见了怎么解释?会被发现的。”

“被发现又怎么了!你怕个屁啊! ”日炎狠狠翻了个白眼。

黎非耐心地说道:“我是来汲取灵气,不是来斗法的,再说了,修远想来看看中土,你不是也想抓几个罕见的妖物回去么?被中土仙家发现还怎么弄? ”

全杀了不就好了?日炎想了想,到底没把这句话说出来,他也知道叫黎非把中土仙家都杀光很不现实,更可恶的是雷修远那小鬼每次都不站在自己这边,搞得他这个长辈在俩 小鬼面前反而像是胡闹鬼。

“不知道能不能见到歌林和陆离。”黎非一面随意走着,一面新奇地看着这崭新的万仙会城镇,真的变了太多,她全然认不出以前百里歌林那座小院在何处了。

离上一次海陨才过了四百年,中土这里很明显尚未对下一次的海陨做出什么准备,整体氛围异常的轻松闲适。其实她原本也不该在这个时候偷偷来中土,可在拘缨之岛的时候 ,曰炎成天嚷嚷着要她开小千世界来装尸体,毕竟小千世界 比雷修远挖地下室要实用得多,她也只好选了一枚铜镜,依 照日炎所授的法子,耗了不少灵气才开辟出小千世界。

再之后就是为雷修远疗伤,他是被天雷火海所伤,纵然睡了数百年,却始终未能彻底痊愈,为夜叉疗伤,加上还要将他的断角重新接回去,又耗了她许多灵气,黎非终于再一 次感到身体对灵气的渴求。

海外那点稀薄的灵气根本不能满足她,无奈之下,三人只能商量着偷偷来中土。算算时间,才过去四百年,想来中土还没做什么防范,趁这机会回来在暗处看看故人也好。雷 修远和日炎都是说走就走的类型,黎非也索性大着胆子吞了 天雷火海,一路御风前往暌违四百年的中土。

她心里有些没底,海外与中土的时间不一样,于她和雷修远来说,四百年都是睡过去的,往事犹如昨日,可是对她的朋友们而言,四百年每一刻都那么真实地度过,年少时代 的激情如今看来,大约要付之一笑了。

察觉一旁有视线胶着在自己身上,黎非转过头,正对上雷修远的双目,她微微一笑:“怎么了?头一次看我扮村姑?”

雷修远却缓缓摇头,看着她若无其事的模样,低声道:“你没事么?那些天雷火海。”

中土与海外有天雷火海之隔,这可怕的天险寻常人碰一下就没命,可他亲眼见她飞进去,没一会儿那些天雷火海便尽数归入她体内,她竟无事人一样还能说笑。

黎非拍了拍胸口: “要说没事倒也不是,但和上回比起来,是我能忍受的范围。它们现在被我藏在胸口这块,等回去的时候再将它们释放,就没事了。”

日炎忽地怪叫起来:“那现在没有天雷火海了? !是不是海外的人想来就来,中土的人想去就去? ! ”

“应该是。”黎非还在拍胸口,“以前中土与海外不是有过往来么?我想应该就是趁着建木之实吞下天雷火海,驱赶了徘徊海上的凶兽妖物之后才能相通。这次我们提早了一 百年,海水没被归墟纳入……这样也好,对中土来说五百年 一次的海陨不再来,不是好事么? ”

她的手忽然被雷修远握住,他嫌弃似的瞥了一眼她的胸口,淡道:“别拍了,越拍越平。”

“你……你说什么……”黎非瞠目结舌瞪着他,她是不是听错了……

雷修远笑起来:“没说什么,走吧。”

好吧!这是第二次了!她可没忘,当年在书院,他还是小鬼的时候就已经非常不客气地注意她的身材了 !

黎非恶狠狠白了他一眼,她的手就这么被他自然而然牵着,两人一前一后在街上走着,在旁人眼中看来像是最平凡不过的一对乡下新婚小夫妇。

“啊,那个坡子。”黎非终于望见一处比较熟悉的风景,坡子下数十里外便是东海波光粼粼的海水,曾经他们六个人在坡后的酒馆里喝过酒,个个酩酊大醉,“还有那个客栈 ,修远,你有印象吗? ”

她指着远处一栋特别高的楼宇,毕竟数百年过去,不可能再是原先的客栈,想来翻新过无数次,楼层比以往高了很多,色彩也更加浮夸艳丽,其上依旧徘徊无数被豢养的妖物 。当年她喝醉了酒,是雷修远把她背回客栈的,往事历历在 目。

雷修远眯眼看了半日,缓缓摇头,要说对这里全无印象,倒也不是,恍惚间只觉得熟悉,风的味道,海的味道,他应该是来过,可再具体的便完全想不起了。

“没关系,回头等我把灵气汲取满了,咱们偷偷溜去无月廷,正好还能看看师父以前住的胡射峰。对了,还可以去书院,还有啊,你以前住的星正馆山下的那个小院,不过时 间过去太久,不知道变成什么样儿了……”

黎非如数家珍般道出在中土的许多回忆之地,还没说完嘴就被雷修远捂住了,他蹙眉:“就这么盼着我想起来?” 她掰开他的手咧嘴一笑:“是你说的想不想起没区别, 反正你都是同一个人,有什么关系? ”

“伶牙俐齿了。”他在她脸上揪了一把,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他大概也是自作自受,这丫头跟自己待久了就不再是以前那呆头呆脑的模样。

日炎不耐烦地咳了两声:“你们要亲热回头晚上在房里两个人慢慢亲热去!这会儿光天化日的搞什么!都收敛点!看那边!没觉得有很强的灵气波动吗? ”

说笑两句也算亲热? !黎非简直无奈,这狐狸越来越会找存在感了。她朝日炎指的方向看去,却见这座城在靠海的地方平白空出一块地,周围笼罩着浓厚的灵气网,方圆约有 一里,灵气网内矗立着一座巨大的数丈高的东西,用黑布罩 住,看不出是什么。

黎非心中忽地一动,看了看四周的风景,开口道:“那个……是我留下的灵之碑? ”

那天她将师父数十年海外经历的心血刻在了灵之碑上,留给中土各仙家,想不到它最终的命运竟然是被尘封起来,如果她没记错,当年中土无数仙人不是对海外十分向往好奇 吗?

日炎冷笑一声:“都把海外当做宝库呢!你留下的东西这么有诱惑力,若是叫每个人都看到了,个个都生出想要去海外的心,站在最高处的那些掌门啊狗屁仙人啊要怎么办? 能得到什么好处?再说了,海陨肆虐了这么多年,你突然留 个这东西告诉人家其实海外不是他们想的那样,谁能接受? 人心浮躁要怎么办?守旧可比创新容易多了!尘封了多方便

黎非不禁默然,人心之复杂善变,她确实未能考虑彻底,这座碑她留得太早了,师父的心血纵然公布于世,却依旧遭到封杀四百年。灵之碑是一枚没有人尝过的、看上去却又 诱惑无比的果实,四百年来没有人敢于尝试,看着它,封着 它,将这因果留给后人。

“……我们下去看看。”她轻巧地从坡子上跳了下去,快步朝灵之碑走去。

这座巨大的被黑布与灵气网笼罩的碑似乎成了万仙会外围城镇的一道着名风景,一大早就有许多人围在外面看个不停,更有几个当地人不懂装懂地给他们乱说灵之碑的典故。

黎非甚至听到有人说这是四百年前天上掉下的一块神石,她哭笑不得地回头张望,想看是谁这样胡扯,身前人影乱晃,她忽地望见一个窈窕袅娜的背影,眼熟至极,那姑娘背 对着自己,身上穿着东海万仙会的弟子服,露出一截雪白纤 细的腰,长发似瀑布般垂在身后。

黎非浑身一震,情不自禁脱口唤道:“歌林! ”

身边的人纷纷回头望着这村姑,也不知她在叫谁,可那姑娘偏偏没回头,她抱着胳膊,似是对那些乱七八糟的典故很感兴趣,听得津津有味。

黎非挤过去在她肩上轻轻一拍,再次叫她:“歌林。”

第二百章 回忆之林 二

那姑娘倏地转身,赫然是一张芙蓉面,乍一看与百里歌林极其相似,可仔细再看,黎非才发觉她并不是歌林,只是个容貌相似的年轻姑娘罢了。

是她唐突,四百年过去,百里歌林就算成就仙身,也不可能还是少女模样。眼前的少女分明才十五六岁的年纪,目光与神情尚显稚嫩,面容和歌林竟有六七分相似,只是比起 歌林来,显得略带些野性,十分不羁。

“你认错人了吧? ”那姑娘态度倒很和气。

黎非收手道歉:“抱歉,确实认错了人,失礼了。” 她转身离开,直走出人群,隔着远远地只盯着那姑娘看 。雷修远眯眼望了片刻,忽然开口道:“她应当是修行门派 中人,身上有不弱的灵气波动,就算不是百里歌林,与她一 定也有关系。”

“……是她和陆离的孩子吗? ”黎非贫瘠的想象力也只能想到这个可能了。

日炎淡道:“不可能!道侣又不是凡间的夫妇,以孕育后代为重,对女修行者来说,怀孕生子乃是大忌,爱惜修为的女子都不会做这种事。怀孕十月,灵气不可妄动,与凡人 无异。生产更是生死攸关,即便顺利产下有灵根的孩子,母 体也有近十年修为低落,届时有仇家来寻怎么办?修行者最 忌讳将弱点暴露人前,那丫头有点脑子都不可能这样做。” 黎非摇了摇头:“和有没有脑子没关系,只要是歌林愿 意的事,她一定会不计利弊去做。”

日炎不屑地哼了一声:“所以我不喜欢那丫头!从小时候就看出来是个没救的! ”

黎非没有搭腔,她还在盯着那姑娘看,她似是看腻了灵之碑,打着呵欠骑上一只虎妖,摇摇晃晃悠哉地踱步向城内行去,黎非立即藏身暗处跟上。

这孩子似乎只是没有目的的闲逛,一会儿看看卖面具的,一会儿看看各家商铺,黎非心中不禁暗暗生奇:此刻已是辰时将过,她既然有修为,还穿着万仙会的弟子服,却不在 派中修行,反而出来闲逛,她的师父不管她么?

忽然,虎妖前人影一花,一个衣着斑斓的女子似青烟般一晃眼出现在那姑娘面前,黎非定睛细看,却见那突然出现的女子年约四旬,年岁虽长,依然艳若桃李身段纤细,十分 眼熟,竟是当年假冒书院先生的万仙会女弟子阿蕉。

阿蕉是她师父么?黎非见她面罩寒霜,似是在斥责那姑娘,那孩子唯有诺诺而已。

黎非有心和她们接触一下,将收敛体内的灵气稍稍放出了 一丝,一路不远不近地跟在二人身后。

沿着小路出了城,曲曲折折来到僻静之处,阿蕉忽然停下脚步,回头冷道:“何人尾随?速速现身! ”

黎非从阴影中缓缓现出身形,上前斯文地拱手行礼,开口道:“阿蕉先生,许多年不见。”

阿蕉一见出来的是个形容平庸的村姑便猛地一怔,待听见她准确地叫出自己的名字,不由更是吃了一惊,这村姑言语温柔斯文,看上去不像是有敌意,她认得自己?她们见过 ?她怎的完全不记得?

黎非撤去障眼法,又是一拱手:“弟子姜黎非,曾在书院与先生有过一段师徒之情。”

姜黎非? !阿蕉先是对这如雷贯耳的名字出神片刻,忽地反应过来什么,一抬手,两只极为狰狞可怖的妖物出现在她身后。这经历了四百年风雨的万仙会长老女仙人,此刻竟 有一丝掩不住的惊惶,厉声道:“你要做什么?丨你从何处 冒出来的? ! ”

黎非正要说话,眼前忽地红影一闪,阿蕉先手偷袭,一大团似烟雾般的鲜红小妖怪氤氲而来。她没有动,眼皮都没有眨一下,身后的雷修远早己出手,团团金光将那些鲜红的 小妖怪困住,动弹不得。

障眼法一破,阿蕉立即认出她身边的那男子正是夜叉雷修远,她更慌了,连退数步,将身边的姑娘挡在身后,声音微微发抖:“你们、你们要做什么? ”

姜黎非和雷修远的事当年传遍了整个修行界,自那之后各个门派招收新弟子都比以往要严苛无数,以免再出现这等荒唐事。算一下时间,距离上次海陨过了四百年,还有一百 年的时间才该下一回海陨,这两个海外异类是怎么过来的? 难道海陨要提前? !

黎非微微一笑:“我们没有恶意,还望阿蕉先生莫要惊惶,以免伤了和气。”

她抬手一招,又将掌心摊开,方才阿蕉偷偷放出去通风报信的木行小鸟正在她掌中瘫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