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桐周出了一会儿神,没有再理会纪景梧,转身慢慢走出了客栈。

一只手忽然搭在他肩上,熟悉的笑语声在耳畔响起:“桐周,晚上去那边的小酒馆喝一杯如何?不醉不归! ”

“好。”纪桐周本能地回答,身畔的叶烨数人朝他友善一笑,忽地又化作一团团黑火,消失在自己面前。他只觉脑中一阵晕眩,胸口气血翻涌,竟又想要吐出那大团的窒闷。

他强行忍住,怔怔望着远处波光粼粼的东海,久违的白衣少女正乘风破浪而来,她现在在这片广阔中土的哪一个角落?还没有五百年,为何提早回来?还能不能见到她? 黑火焚烧他的魂魄,令他头晕目眩,幻象不断。

所欲何为? 一个声音在冥冥中发问。

纪桐周骤然抛出麒麟骨,疾驰而去,他记不得自己飞了多久,直至人烟罕见的山林中,旧年的欢声笑语依旧相随身畔,姜黎非总在不远处向他招手,叶烨叫着他,雷修远朝他 含笑端立,百里姐妹拿他怕蜈蚣精的事说来说去。

够了。

他忽地大吼一声,玄华之火自体内倾泻而出,霎时间笼罩了方圆十里地,诸般虚妄之相化为虚无,茂密的森林硬生生被黑火烧空大片,灰烬在天空飞舞,风卷着火,把这个世 界变成了玄白二色。

他已经把能够埋葬的都亲手埋葬了,他已不是当年那个脆弱到还会感到心痛的纪桐周,巍峨江山无边,鏖战天下无双,他什么都有了,还要一颗会疼痛的心做什么?

可姜黎非在毫无防备的时候突然归来了,她是他最大的因果,把他心里的饕餮唤醒,令他沉湎过去的回忆不可自拔。那是怀念吗?在他拥有了一切的时候,竟然又开始怀念什 么都没有的那段青涩时光。

荒唐,纪桐周自嘲般地笑了,他将肆虐的玄华之火收回,四处望了一圈,心中忽又一动^这里,莫不是那个叫做 曼山的地方?

他跨上麒麟骨,缓慢地搜寻当年那座有着巨石的悬崖,那里被他一把黑火烧了个干干净净,震云子的尸体还有那块巨石都化为了灰烬,四百年过去,焦黑的泥土中依旧没能再 长出一根青草,整座曼山满目青翠,唯有那块悬崖焦枯漆黑 ,寸草不生,十分显眼。

纪桐周双脚踩在这片枯死之地上,眼前忽地一花,崖边仿佛多了一个被囚龙锁捆住的少女,山风将她染血的白裙吹得拂动不休,像一朵白色的摇摇欲坠的山茶花。

他静静望了许久,直到再也见不到她,也始终无法真正看清她的容貌。他没有忘记她的容颜,甚至连她左边眉毛里藏了一颗红色的小痣都记得,只是想再看她一眼,却不知为 何总也看不清。

时间无声而迅速地流逝着,远处波光粼粼的东海渐渐褪去明亮的蓝色,被如血的霞光笼罩,巨大的一团团白云将夕阳藏在罅隙中,鲜艳的火之色将它们染红,绚烂的火烧云, 像那一年他在东海放出的无数狂火,擦着夜与海的边缘,将 风都点燃。

淡淡的雾气凝聚在纪桐周眼前,起初他并不以为意,来了东海后他心绪变化太激烈,导致心魔乱生,见了无数幻象,他已不在乎再多一些。可是,很快那些雾气越来越浓,不 过眨眼工夫,竟将那火烧般的天空都遮蔽了。

一阵阵飘渺虚幻的歌声自远方细细传来,其声凄婉缠绵,令人如痴如醉,纪桐周浑身一震,倏地反应过来,这正是他试图寻找的凶兽蜃欲来的征兆。

蜃没有妖气,平日极难找到它的藏身之所,遇到有深厚灵气的仙人才会忽然出现,吐出雾气令人产生种种幻觉,它趁此机会猎食精气。纪桐周原本以为要花费一番工夫才能找 到它,想不到这突如其来地,它竟自己出来了。

他先时心事丛杂,竟未来得及防备,吸了无数雾气,心知不好,当即屏住呼吸,玄华之火缭绕周身,跨上麒麟骨便欲暂且退避。

谁知那雾气中影影幢幢,竟有人影款款而来,他登时想起当年第一次遇见蜃也是这样,雾气后的幻象千变万化,莫可名状。心中自傲之意骤然兴起,他不信自己还会被这光怪 陆离的幻境再度迷惑。

来吧!就让他看看会出现什么!

细微的脚步声渐渐凑近,一只手拨开了雾气,雾气后藏着一个白衣女子的身形,纤细袅娜,隐隐约约,只是无法看真切。

片刻,她忽然开口: “纪桐周,果然是你。”

又是姜黎非吗?纪桐周冷笑一声,小儿把戏一般的幻象,一点惊奇都没有。

可很快,她身边又冒出一个身影,修长玉立,纪桐周只 觉像被晴天霹雳击中一般,眼怔怔地看着那个眉目面容轮廓渐渐清晰的男子,他穿着黑色华贵的长衣,面容清俊,神情 里有种说不出的叫人不敢靠近的冷傲,更诡异的是,他脑侧 还生着两只漆黑纤细的角。

雷修远!

第二百零九章 此生何求 六

纪桐周站直了身体,在雷修远面前,他总是下意识将胸挺起,腰站直。

曾经,天底下他最不想输的人就是雷修远,从书院到修行门派的那些年,他也确实没输过,那时候面对雷修远,他理直气壮,心无旁骛。后来姜黎非跟了他,傲气不允许他做 出那种两男争一女的荒唐事情,他犹豫、彷徨、痛苦,见到 雷修远反而更要高傲地抬起头,仿佛他不曾败。

现在,曾经的朋友都已不在人世,自己也是白发苍苍,心若铁石,幻象中突然出现的雷修远却和记忆里的模样一般无二,他却还是要抬头站直,这习惯四百年了竟还没忘。

纪桐周忽然感到意兴阑珊,他不想看见雷修远,到了今天,他还是不想看见他和姜黎非在一起的情景,那曾是年少时最大的阴影。

玄华之火骤然铺开,像平地忽然绽放一朵黑色的巨花般,雾气瞬间被冲散,可那两道幻象却并未消失,反而一前一后飞了起来,定在空中居高临下望着自己。烦人。

黑火拔高数百丈,将整座曼山都吞噬了去,他不信那只蜃能躲开,谁知姜黎非的声音竟从黑火后清晰地传来:“蜃已被我杀了,这些不过是残余未散的雾气而已。怎么,四百 年不见,你已经心虚到将我们当做幻象了? ”

阴魂不散!纪桐周背上斜挎的麒麟骨骤然射出,他的人也像闪电般窜飞而起,无数黑色的火龙在麒麟骨上盘旋缠绕,那根带着优美弧度的黑色神兽骨,挥舞间隐有风雷之势, 凄冷的电光将林中景象劈裂,裂隙处黑火喷涌,炽烈难当。

他一剑刺向雷修远,冷不丁他无视了麒麟骨上的黑火,五指张开,竟轻描淡写地握住了它,纪桐周微微一惊,雷修远已一脚踢在他胸前,他被硬生生从半空踢落在地,翻了数 圈才稳住身形。

“……好厉害的火。”雷修远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密密麻麻的细碎黑火在他手掌皮肤上渗透灼烧,奇痛无比,火中还带着一种叫人心烦意乱的东西,正恶毒地试图钻入皮肤里 的奇经八脉。

被他逼开的白发仙人再一次攻来,漫天的黑火也随着席卷而上,雷修远见这黑火难缠,索性将黎非抱起,退让了数里,谁知那人却紧紧追在后面,似是决绝地一定要分出胜负一般。

他忽地化作一道金光,毫无畏惧地穿过那片黑火,出手如电,一把掐住了纪桐周的脖子,再一次将他掷在地上。衣袖被黑火点燃,他扯下半幅长衣,右边的胳膊裸露出来,其 上已被黑火缭绕,迅捷如他,也无法彻底避让这些黑火。

黎非小心地握住他的左手,细细用玉雪术将那些黑火造成的伤势治愈。她和雷修远出来寻找凶兽蜃,刚杀了一只蜃,却想不到在这深山荒野中,竟叫她感觉到了纪桐周的灵气 波动。

她静静看着他,这曾经明朗却暴躁,大方又粗疏的小王爷,现今已成了满头华发的冷酷仙人,他只在最初看了她一眼,便再也没望过来,此刻他只盯着雷修远,神色奇异,片 刻后竟笑了起来,开口道:“怎么,这是一个叫我做战败之 狗的幻象么?哈哈!哈哈哈!雷修远,你别躲,下来继续!

雷修远冷道:“你是谁? ”

纪桐周神色阴骘,森然道:“假装不认得我?这种卑鄙的损招也只有你能想出来。就算是幻境,我也永远不可能输给你! ”

雷修远盯了他半日,这个人,这张脸,这一身黑火,熟悉又陌生,他心底有什么在蠢蠢欲动,想和他斗,只有这个人挑衅的眼神和语气能叫他燃起这种冲动。

他慢慢将黎非推开,金光迎着黑火而上,迅捷而不可捉摸。

黎非没有阻止他,也没有再说什么。那一年他们正要从书院离开,去向崭新的修行门派,从此天各一方,朋友们依依不舍,聪明而善于变通的叶烨便想出了个法子,叫雷修远 和纪桐周约了六年后山巅一战。

原本是一句戏言,可那两个一直争得头破血流的少年却当了真,写信的时候总不忘提及那约好的一战。

想不到,这一拖便拖了四百年,许下约定的朋友们早已不在人世,她不是当年的姜黎非,雷修远不再是那个天才修行弟子,纪桐周亦不是曾经的小王爷,数百年前戏言一战, 在物是人非的今天忽然成真,观者只剩她一人,个中滋味, 一言难尽。

她看着纪桐周一次次被雷修远掷飞,又一次次站起来,他身上血痕斑斑,雷修远身上亦是黑火缠绕遍体鳞伤,来去如风凌厉无匹的夜叉对玄华之火似乎也没有什么解决办法, 只能硬抗,可以想象这四百年,纪桐周活得有多么意气风发 ,不可阻挡。

叶烨和唱月,苏菀和邓溪光,歌林与陆离……她的朋友们都直接或间接地死在了这个人手上,最可悲的是,这人也曾是他们的好朋友。

黎非本以为自己见到他会怒不可遏,但她心中竟出奇地平静,平静到淡漠。何必还要她去恨他,天底下最恨纪桐周的人,其实正是他自己,所以他才会把自己折腾成这样,真 实与虚幻都无法再分清。

以她对灵气的灵敏感觉,早已发觉他体内灵气诡异的剧烈冲撞,这是劫数之兆,放着不管,他也拖不了多久,时日无多。雷修远也明显察觉到他的异状,动作不再像先前那样 凌厉,反而渐渐放缓,似有撤退的意思。

纪桐周厉声道:“还没分出胜负!谁要你让!来继续啊

雷修远淡道:“和将死之人相斗,毫无意思,你还是留一口气想想有什么遗愿没完成吧。”

纪桐周冷笑起来:“……我竟与一个幻象较真,说到底还是为了乱我心神,不杀你实在难泄我心头之愤! ”

雷修远没有理会他,只抬头看了看天色,道:“天要亮了,我们走吧。”

天亮?纪桐周望着漫天的火烧云,它们正烧得如火如荼,映得他眼底如血。姜黎非的声音低低响起:“纪桐周,你好自为之。”

他下意识朝她看了一眼,四下里一切都清晰无比,可只有她纤细的身影依然隐藏在雾气后,无论如何也看不清。眼见雷修远揽着她要离开,他立即上前阻拦,将麒麟骨横在胸 前,冷道:“既然出来了,何不大大方方现出真容!躲在雾 气后算什么!不是要迷惑我么?丨”

雾气?黎非低头看了看自己,她周围清清爽爽,什么东西都没有,纪桐周忽又指向一旁,道:“果然是幻境,那里又有一个你。是了,这里是曼山,你当年差点被震云子杀死 在这边,怪不得。”

他定定望着崖边被囚龙锁捆住的白衣少女,对了,那天他为了救她,豁出命去以一个小小修行弟子的身份面对堂堂长老仙人,那时候好像也是火烧云的天空,他抱住她,像抱 住比自己生命还沉重充实的东西,觉得下一刻就是死去,仿 佛也很值得。

现在想来只剩可笑而已。

黎非若有所思地望着他,淡道:“纪桐周,第一,这里不是曼山,当年我留下灵之碑,上有记载青城仙人自曼山始行去向海外,自那之后,曼山已被海派封了,这里不过是远 离万仙会城镇的一处荒山野岭而已;第二,我身上没有雾气 ,有雾气的,是你的眼睛;第三,蜃早已被我杀了,这里不 是幻境,让你产生幻觉的是什么? ”

“一派胡言。”纪桐周笑了两声,“罢了,今日我心绪难定,竟与两个幻象聒噪许久,实在荒谬。”

黎非轻声道:“你知不知道,你的劫数来了。你杀了叶烨和唱月,杀了苏菀和邓溪光,陆离也被你的玄华之火重伤而死,歌林郁郁寡欢了一辈子。你自己心里也明白,你做的 都是什么事。你不敢面对,可发生过的事永远都在,你也不 会忘掉,情劫就是最好的证明。”

纪桐周缓缓开口道:“无论这里是不是幻象,你的嘴脸都还是那么叫人厌恶。想警告我?还是想感化我?痛哭流涕地说我后悔了,我做错了事,这才是你以为的道理? ” 他摇了摇头,笑得讥诮:“再来一次,我还是会这么做 ,无所谓敢不敢面对,即便是错事,只要有必要,我都会毫 不犹豫。”

黎非默然片刻,忽又道:“既然这样,你现在能看清我了吗? ”

第二百一十章 一世一梦

万里火烧云,她的白裙也被染成了红色,身形与面容却依旧像是藏在捉摸不透的雾气后,无论如何也看不清。

纪桐周忽然伸出手去抓,却像是隔着遥不可及的水域捞撷镜中花,水中月。他的手明明要触到她了,摸到的却只有冷风。

真的是幻象?他心中有种说不出的失落。他究竟是盼着见到她,还是不想见到她?

黎非悄然后退,悬浮在空中低头凝视这失魂落魄的白发仙人,仿佛又看见了当年从幻象中初醒的那个少年,同样的怅然,梦不能醒。

他如同受伤的野兽一样叫了起来:“姜黎非!幻象中你也要折磨我?!”

黎非眼前慢慢被不知何故而流出的泪水弄得模糊不堪,他的身影变成了好几个,有叶烨,有百里唱月,也有歌林,他们都在朝她微笑招手。

四百年,终于又见面了,老朋友们。

她眼怔怔看着他们,低声道:“你永远看不清我,因为你不敢面对我。你越想摆脱过去,就越不能摆脱。我不会和你说谁对谁错,自己做下的事,后果也只有你自己承受。永 别了,纪桐周。”

天快要亮,冰冷的晨曦会埋葬曾经的一切,中土这里给她的所有美好和伤痛,温暖与冷漠,都在这里结束吧。

纪桐周见她与雷修远的身影渐渐远去,他情不自禁追了上去。不要走!他还没有再好好看她一眼!已经四百年了!能不能让他再将那倩影看得清清楚楚?别走,别走,就算是 幻象也好,为何不给他一个痛快?

身体像是被沉重的山压住,气也喘不过来,他费尽千辛万苦,终于抓住了她的一片白色衣角,雾气骤然散开,身前的少女穿着荼白的无月廷弟子服,乌黑的发上簪了一朵妃红 芙蓉。

她背对着他,像是被吓了一跳似的,笑着唤他一声:“纪桐周,你怎么了? ”

说罢,便要盈盈转身。

下一刻她的身体忽然化作了千万只白色的蝴蝶,呼啦啦 ,在他面前惊惶翩跹地散乱飞开。纪桐周猛然一怔,但觉漫天漫地的蝴蝶都变成了姜黎非,她们都在看着他,每一个姜 黎非都藏在雾气后,他看不清她们,永远看不清。

纪桐周大叫一声,周身玄华之火肆虐而起,黑火吞噬了所有的蝴蝶,霎时间诸般怪诞幻象都烟消云散,眼前空荡荡的,只有无边无际的火烧云,把视界中的景致都染成了红色没有姜黎非,也没有雷修远,他的黑火在周围无声地跳跃,孤零零的风声与海浪声洗刷着他近乎崩溃的魂魄。

真的都是幻象?他出去了吗?还是依旧被困?

纪桐周迷惘地站在原地,肩上忽然被人重重一拍,他惊得几乎跳起,猛然转身,却见叶烨的身影在黑火中隐约而现 ,他面上带着清爽的笑,开口道:“幻象而已,大梦一场罢 了,桐周,快醒醒。”

叶烨?纪桐周茫然地望着他,黑火渐渐褪去,他身后是蓝天白云的美妙东海,刚刚架好的火堆烧得正旺,雷修远将贝壳海蚌撬开了,正放在火上细细翻烤;百里歌林挽了袖子 和裙子,正要下海继续捞鱼;陆离远远坐在石头上打磨他的 鱼竿;百里唱月一个人堆沙子玩……好像少了谁,可他不记得了。

“来吧。”叶烨朝他伸出手,“别一个人发呆,东海试炼还没结束呢! ”

纪桐周犹豫着正要过去,可身后像是有什么东西牵着他 ,回头望去,却是纪景梧,这孩子眼里含着泪,嗫嚅道:“师尊若是出了什么事,我们怎么办?越国怎么办? ”

他心中又是一惊,眼前忽地一花,所有晃动的人影都消失了,他还是一个人愣愣站在曼山焦枯的悬崖上,对着万里火烧云发呆。

是梦?是幻?他怔怔望着始终不变的艳丽夕阳,脑中嗡 嗡乱响。

“该走了。”雷修远抬头看了看天色,朝阳初升,出来巡查的海派仙人只会越来越多,一旦被发现,想要不着痕迹地脱身,怕是困难。

黎非默然望着下方发怔的纪桐周,他再也没动,像雕塑一般站在那里,只有身上的黑火,一会儿浓,一会儿淡。

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迈开脚步,没有御剑,也没有腾云,像是行尸走肉一般转身默默离开,行经之处,满地皆是黑火焚烧的伤痕。

雷修远淡道:“此人体内灵气冲撞,奇经八脉都受损,此刻必然幻象丛生,不能自主。你与他有什么仇也都可以放下,他没几天的命了。”

黎非摇了摇头,忽然轻道:“你……对他也没印象了吗? ”

雷修远眯眼望着远处波光粼粼的东海,低声道:“有印象如何,没印象又如何?他己是过去之人,而我们,是活在当下。”

黎非恍然一笑,或许他说得对,过去的一切始终是过去 ,人死如灯灭,缘尽似夜深,遗忘大约才是最好的,从这一点来说,她竟有些羡慕起忘了所有的雷修远。

“回去吧。”

她挽住雷修远的胳膊,转身向小客栈方向飞去。那里还有许多对海外充满了好奇与憧憬的人,让她想想,去了海外后,怎样安排行程,第一步先去哪里最好?胡嘉平想寻找异 火重铸砺锋,接下来,一定又是一场场新的风景与邂逅。

怀念与遗憾,就让它们都留在中土,这里永远会是她旧 梦缠绵的地方。

纪景梧在客栈里等了两天,说出去寻找妖怪踪迹的师尊 却杳无音讯,他心里说不着急是不可能的。跟着纪桐周这些年,他从未见过他有过情绪上的巨大起伏,可来了东海之后 ,师尊变得很不对劲,那天还吐血了。

要是师尊出了什么事……他不敢想,害怕去想,他说起来是个修行弟子,可其实与那些凡人没什么区别,与那些皇族一样,都是柔弱地依附 纪桐周的藤蔓罢了,他这棵参天大树一旦倒下,藤蔓亦只有 枯死的命运,不会有任何例外。

纪桐周在第三天的深夜才归来,纪景梧正在床上辗转难 目民,忽然听见隔壁客房门响,他像个兔子似的蹦起窜了出去 ,刚推开门,果然看见了纪桐周的身影。

他难抑激动,急忙叫了一声:“师尊!您终于回来了!

纪桐周瞥了他一眼,陌生又冷漠的眼神,像是不认识他似的,纪景梧心里没来由地发慌,又小声叫他:“师尊? ” 又是这种眼神,害怕地,把希望都强压给他的,贪婪, 永无止境。

这种眼神他以前也有过,那时候,玄山子也是每天被人这样望着吗?

纪桐周心中厌恶,冷道:“别看我!回去! ”

说罢他用力摔上门,将忐忑不安的纪景梧关在了外面。 他已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来的,身体明明重得再也动不了一下,魂魄却轻得仿佛随时可以轻扬而飞,窗外依旧是如 血如焚的赤色天空,漆黑的风,灰烬漫天飞舞,这里没有一 个人,只有他,只有他一个。

他的人生仿佛没有真正快活过,巍峨江山,鏖战天下,曾经叫他憧憬的意气风发的每一天,此刻竟成了重担一般。

不知为何,突然想起姜黎非,很早以前,她盛怒之下曾斥责过他,说他唯我独尊,永远只会顺着欲望行事。或许是 吧!追逐着让自己舒畅的,有何错?可即便是这样的追逐, 他还是未曾畅快过。

耳鸣不绝,纪桐周将脑袋猛然埋入冷水中,吵得他头疼欲裂的诸般喧嚣终于安静了。

不知过了多久,胸口的窒闷快要令他裂开,他又猛然抬 起头,铜镜中映出一张苍白的满是水珠的脸。纪桐周怔怔望 着镜中的自己,他已记不得有多少年没有好好看过自己了, 原来他现在竟然是这样的面容?

自己都快要不认得自己,曾经那个满面希望憧憬的少年 去哪儿了?

人影像青烟般凝聚,镜中忽然现出叶烨和雷修远的身影 ,一个抱着胳膊望着他淡笑,一个上来就是一拳,笑道:“ 等你半个多时辰了!还不快下来!都等着你呢!不是说叫我 们见识见识星正馆酒豪的英姿? ”

纪桐周用力闭上眼,这一切虚妄之相令他疲惫不堪,何 时才能脱身?谁能让他脱身?

一只小纸团用力砸在了他头顶,纪桐周忽地一动,睁开 眼,眼前油灯晃动,他竟是在书院的北面食肆里睡着了,蜥蜴女妖在远处望着他笑,雷修远,姜黎非,百里歌林,他们 都在,都坐在他周围,好笑地望着他。

“叫你抄书,你在这边睡懒觉! ”胡嘉平站后面,指节 在他脑袋上重重敲了一下,疼得他哎哟一声。

“醒了没? ”胡嘉平似笑非笑瞪他,,“做个梦还会哭 ,叫得跟死人了似的,吓人么? ”

做梦?纪桐周茫然地四处回顾,油灯晃动,浮空岛上积雪点点,他只是在书院的午休时做了一场梦吗?

“桐周! ”叶烨他们那组修行完毕,满头大汗地过来吃饭,招呼了他一声,“书抄完没? ”

对了,他是要抄书……纪桐周心中迷惘,抬手按住了面前的墨迹,可是很快,他又起身笑了起来。

原来,只是一场梦,他还在书院做修行弟子,朋友们都还在。他下意识朝姜黎非望去,她周身雾气缭绕,还是看不清容貌。

纪桐周怔了一下,可是很快,他又笑了,一直笑,笑得泪流满面。

一世一梦,他的一世一梦,到了最后,他最想回的地方 ,竟然是这里,他竟在期盼一切只是午休的一个梦。

纪桐周长声大笑,那笑声很快戛然而止,再无声息。纪景梧在外敲了好几遍门,里面却始终没有声音,他心中惊恐,再也忍不住一脚将客房的门踹开,但见窗户大开, 惨淡的月光映在青色被褥上,除此之外,半个人也没有。

“师尊? ”纪景梧叫了一声。

没有人回答他,只有一地凄冷月光,映在少年的眼底。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