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搜肠刮肚地回忆着师父熟悉的面容,他是方脸,大鼻头,那看不出面容的青城仙人确是下颌尖尖,鼻头绝没有那么大。

是他?不是他?

胡嘉平的话突然在乃海中响起:师父一代成名仙人,岂会被人追杀至死,你与其操心他,不如把自己拾掇好。

成名仙人……

她又想起青丘小院床下那些书,她从前从未发觉的书,每一本都是关于海外。对了,青丘……日炎正是青丘的,师父走的那天,那么巧,她就遇见了被追杀逃回青丘的日炎,他是故意的?还是无心?

还有雷修远,在异民墓他迫着她给青城仙人的尸体行礼,与他一贯目下无尘的行径大相径庭,他是不是也猜到了什么?

黎非骤然倒退数步,下意识摸向怀中,那本黑色簿子就在那里,他一把抽出来,只觉手腕在瑟瑟发抖,胸口窒闷,像是无法呼吸了。她缓缓翻开那本簿子,和上回不同,这次簿子上不再是空白一片,而是断断续续地有许多墨迹,虽然残留了大片空白,却是有字的!

她眼怔怔看着上面熟悉的瘦长字体,手一松,簿子竟摔在了地上,她整个人也慢慢蹲了下去,她觉得自己像在往一个无法脱身的深渊里坠落,一直下坠,眼前一阵阵地发黑,信中一时赶到极致的迷惘,一时又是极致的清醒。

黎非缓缓蹲在地上翻着那些泛黄的纸页,是师父的字,上面满满的,都是他的字,随着她越翻,不知为何自己显示得越多,写的全是海外千洲万岛的各种风情,她一点一点翻看,翻到最后一页,一字不漏。

[庚午年十二月十八,余与日炎至一处无名山,山中唯有一树,横贯天地,不知其高集合,其围几何。余等沿树腾飞,三日后方至树顶,葱葱绿叶中结一枚硕大白色果实,高三四尺,两人方得合抱,余将其砍下,瞬时间地裂海啸,烈烈火海蒸腾矣!奇哉!怪哉!慌走奔逃,回归曼山已是奄奄一息,所幸果实人在,余必穷一生,钻研此物。]

其后的字迹不知为何渐渐变得圆润可喜起来,一钩一捺都十分和气,那傲骨铮铮的瘦长字迹再也不见。

[甲申年十二月廿五,归至甘华之境已数十载,夜半三更,壳忽裂,化为玉色襁褓一匹,襁褓中嘤嘤一女婴,优带羊水血痕,天下之奇竟至于此!此物生于果中,是人?非人?然不知如何哺育,其仙姿玉质,竟不饮人乳,幸果肉尚可绞汁哺之,初时眉清目秀,颇有倾城之色,然半年有竟与余障眼法所示容颜越发相似,奇甚,奇甚!]

所以她才会长得像师父吗?黎非竟然笑了两声,原来他的脸一直都是障眼法变出来的,怪不得,怪不得……她的拳头渐渐捏紧,凝神继续看下去。

后面写的都是她体质上的奇异之处,最开始的两年,青丘小院附近的妖气几乎已被她净化光了,唯有日炎安然无恙,究其缘故,似乎是吃了那果实的原因。而随着年纪增长,他原本肆虐的本源灵气渐渐被收敛进了这具身体,却依旧让群妖畏惧,不能食荤,连牛乳人乳都不行,体内天生灵气充沛,三岁前会运转灵气,无须引灵气入体,其独有的灵气吐纳,被日炎取名为:灵吸灵出。

三岁后忽然变得与寻常还痛一般无异,连灵气也不能运转了,种种特异被藏在了普通的身体里,而且似乎开始渐渐调皮起来,叫青城仙人大为头疼,日炎更大呼吃不消,似是对她烦躁至极。

最后一行却写道:[与人何异?与人何异?日炎言说此女日后必天下无敌,令余传授修行之道。然余所犯实乃大错,情缘已生,余不忍,以一己之私令其远离故土,种种特异必将令其一生难以安宁。大错已成,余唯倾尽所有,以一生相护。]

字迹渐渐变得模糊起来,黎非喘息着无助抬头四顾,冰雹打在她头上脸上,好像要把她砸碎了。她想起异民墓中那个枯瘦如柴的尸体,他最后看自己的眼光,抓住自己的那只手,她忽地大叫一声,将那本簿子紧紧抱在怀里,紧紧地。

她不知道要去哪里,转过身狂奔数步,忽地从山崖上狠狠摔了下去,身体重重撞在尖利的岩石上,又被土主护身弹起,滚落在粗糙的泥地上,她一会儿狂奔,一会儿又滚在地上,一会儿想要尖叫,一会儿又想要嚎哭。

假如身体可以被撕裂便好了,她可以将里面汹涌的一切都释放出来,好让她拜托这样的痛苦。从他离开的那天,竟已是诀别,她被瞒了七年,整整七年的美梦。为什么步告诉她?日炎也好雷修远也好胡嘉平也好,他们都知道,却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说。

她知道原因,她太脆弱了,脆弱到面对着师父却认不出他来,脆弱到承受不起这样的惨剧。

她只有抱着这本黑色簿子,上天入地也再见不到他,那个衣衫褴褛吊儿郎当的骗子老头,那个惊才绝艳傲骨刚正的青城仙人,她再也见不到他了。

黎非一头摔在泥地里,她绝大自己没法再站起来,所有的力气放佛都耗尽了,她痛苦得找不到一丝出来,唯有用头使劲撞着地,想要哭,想要叫,喉咙里却发不出声音。

皮肤里渐渐有柔和的白光网外渗透,她慢慢失去了所有身体上的感觉,又一次,要不要甩脱这一切?让她拥有无上的力量,杀了无月廷那些仙人,杀了翠玄,守中,杀了所有孩子师父的人。

然后呢?回归海外,回归那一棵天地间的巨树,那是她的出生地,回归孤寂的尽头吗?这是对她最好的惩罚。

她失神地翻过身望着灰黑的天空,还有沸腾咆哮的黑灰海水,漫天漫地的冰雹落在她身上,她什么也感觉不到了。

一柄被折断的红色短剑忽然被丢在她身边,黎非无神地看着一双脚出现在视界里,雷修远手里提着一个虚弱的红发器灵,正低头凝视她。他长发披散,两根纤细的黑发生在脑侧,柔顺地依附在耳上,他的两只眼珠里金光流肆,显得冰冷而璀璨。

那个红发器灵渐渐化为青烟消失在他手里,被折断的红色短剑也渐渐失去了灵光,变成了最普通的铁器。

雷修远忽然蹲下,在她头顶用力一拍,黎非只觉失去的诸般感觉瞬间回到了身体里,胸口窒闷得几乎要让她死去,她张口便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无法喘气,张口欲呕,在泥地上蜷缩成一团,像是死了一样。

他脱下外衣将她裹住,轻轻抱起,黎非的脸颊擦过她冰冷坚硬的角,她喃喃道:“你……”

雷修远按住她的后脑勺,将她安在自己肩上,低声道:“不要说话,走。”

第一百四十五章 夜叉 一

无边无际的黑函中,蜷缩着一只巨大雪白的九尾狐,他悲伤曾经血红的封印此刻淡得几乎看不见了,像是随时随地能被冲破一样。

仿佛察觉到什么,这只互利忽然睁开眼,惨绿的瞳仁盯着面前的人,看了一会儿却又和尚双目,苍老的声音缓缓响起:“……你能看到簿子上的字了?”

黎非木然望着他,犹如本能一般,她潜入了他的意识中,只想看看他,这个藏了太多秘密的狐狸。

“我和青城相识于八百年前。”日炎的语气很淡漠,藏了一丝不容易为人发觉的怀念,“他刚成仙,我刚刚得到上天赐予的名字,大战了三日,互相都为对方折服,反倒成了莫逆之交。”

“他一贯是个胡来不羁的人,能与妖物结交,不以为意,这点你倒是与他很像。”

黎非愣愣地听着,低声道:“我只是喜欢依赖你而已,和师父……完全不同。”

日炎像是没听见,阖着双目又道:“要我说,当日中土无数仙家,惊才绝艳者不少,可心怀之大者,无人及得上他,我一直相信青城有朝一日必成大道,脱离生死轮回之关。海陨降临后,他与夜叉鏖战,伤重濒死,但并未如外界传闻的那般缠绵难愈,其时他与我在甘华之境徘徊近拜年,伤势早已渐渐愈合。只是与夜叉一战,叫他对海外产生了极浓厚的兴致,收集了无数海外的传闻轶事来看,其上诸般说法杜撰猜测者居多,自然让他十分不满,他便因此生出了一个伟愿,势必要亲自去海外一探究竟。”

“我二人在东海销声匿迹,搜寻打探数百年,却始终未能察觉到当日夜叉退去的灵气,夜叉这个部族很是奇异,中土仙家设置的洞天结界,对他们来说形同摆设,当真是自由来去,毫无阻碍,更能将自己的行踪隐藏到极致,所经之处,连最细微的灵气也不会残留,当日也正因为这点,才能叫两只夜叉无声无息灭了一整个仙家门派。我们最终还是决定冒险一试,自东海曼山出发,前往海外。”

说到这里,他忽又睁开双目,目光灼灼地看着她,若有所思:“我们是怀着必死之心去往海外的。小丫头,姑且不论你的身世,这五百年一次的海陨,你也即将亲身经历,各种惨痛暴虐,你很快便能明白,中土仙家对海外的种种警惕恐惧,自然有因有果。”

黎非没有说话,静静看着他,她只想知道更多一些师父的事。

日炎渐渐陷入回忆中,生源也变得有了起伏:“在东海飞了十日,终于遭遇天雷火海,诸般闻所未闻的天险,小命几乎丢在那里,及至终于上岸,我等还以为是在做梦。千洲万岛光怪陆离,比中土辽阔无数,我们昔日当真是坐井观天……本以为中土这里有人闯入,他们必然反映激烈,谁知竟全然没有性命之忧,你昔日在异民墓中所见尸体,不过是沧海一粟而已,海外之人形貌怪异者并不多,我二人所见中土之人一无二样,只是哥哥都能驱使妖物,确然是自海外流传而来。”

“青城与我在千洲万岛诸般见闻,他都已记在那簿子上,本以为海外之人必定凶残暴虐嗜杀血腥,其实与中土之人并无甚区别,热情善良者有之,狡诈阴险者亦有之,芸芸众生相不外如是。海外灵气稀薄,方术玄术大行其道,青城那些歪瓜裂枣的方术都是在千洲万岛偷学来的。唉,千洲万岛诸般奇异有趣,对他也好我也罢,都是眼界上一次极大的开拓,倘若静心修行,必能精进无数,青城更只差一步便能成就大道,可惜,可惜!”

日炎忽然猛地起身,眼中又流露出那种不解与愤懑:“在海外漂泊数十年,青城却齐了归乡之意,唉!惜余年老而日衰兮,岁忽忽而不反,念我长生而久仙兮,不如反余之故乡!他挂念中土的水土故交,修行到了这一步,却逃不开这自甘堕落的愚蠢念旧之情!这是他走错的第一步。我二人决心带一件海外的物事回归中土,要从未见过的,方不枉九死一生来了一趟海外!”

“那天塑风狂卷,我们随意顺风而行,忽然便至一座山中,方圆千里竟无一人,唯有一株横贯天地间的巨树,树上只结了一颗果子,青城将国事看下,那座山霎时便崩裂了,海上的天雷火海一瞬间便靠了过来,我们只顾得上逃命,回到曼山时,各自都收了重伤,差点又把命丢掉。他这次受伤比与夜叉鏖战还要重,在甘华之境养伤数十载也未能彻底痊愈,修为大减,摘回来的果子一直也没动静,只有白光笼罩,那甘华之境原本灵气并非如此浓郁,果子放了几十年,个中灵气竟郁结浓稠,与仙家门派的洞天也差不多了,我等都觉奇异,不知那是什么,直到十七年前某天,这果实忽然裂开,里面出来个女婴,就是你了。”

日炎慢慢背过身去长叹一声,轻道:“你身上诸多特异起初叫我们又惊又喜,可偏偏三岁后又跟普通小孩一无二样,每日看你那么调皮捣蛋,青城天天抱怨,可他看你的眼神,说起你的语气,却渐渐变了,变得像个凡人老头,他已经不能把你当作异类,而是当作了被自己养大的孩子。这是他走错的第二步!我和他提过无数次,要他传授你修行之道,他却始终拒绝。一怒之下我与他吵翻,离开了青丘。”

人总是这样,有着万物所没有的灵性,却又无比的脆弱,为情所困难以自拔,连青城也难逃此劫,差一步便成就大道,却难忘旧情,回到了中土。其后又偏偏为一个海外异类困住了心灵,细心哺育她,照料她,将她当作真正的人来看,甚至想要让她做一辈子的普通人,什么也不会都没关系,他会好好护着。

黎非想起小时候总也学不会印灵气入体,自己急得要命,师父却摸着她的脑袋叹息:“不会也罢,你没那个天赋,索性便不学了,给我当个小道童什么的挺好,女孩子家成天打打杀杀也不像话,你还是安安心心做顿红烧萝卜来吃是正经。”

从此他再也没提过修行的事,带着她天南地北地走,用方术行骗,骗吃骗喝每个正经样子,赚到钱也小气得要命,连个零嘴也不肯买给她。他那老没正经的模样,从来也没对她说过什么好听话,嘴上说她是女娃娃却将她当男孩来养,最后终于想起她是个女孩子吗?所以给她买了一条罗裙吗?那顿红烧萝卜,他可再也吃不到了。

她木然的眼中渐渐泪水盈结,无处可去的痛苦再度攥住她,她忽然忍不住尖叫一声,眼里潸潸而下,越流越多,她终于嚎啕大哭起来,那无穷无尽的痛苦都变成了眼泪,在脸上奔腾肆虐。

日炎叹息到:“你也有一颗人之心,与人何异?为诸般情缘所绊,欲将何为?昔日青城情缘既生,修为再难恢复,否则以他的本事,怎可能被无月廷哪几个假货抓住。被抓住前他传信于我,要我多照顾你,那是正好我遭遇祸崇之年,青城一事令我心魔丛生疑惑难解,故而妖气尽数被封印,又被几个杂毛追了一路,赶到青丘已迟了,他既自知再也无法护得你周全,索性便叫你去找他昔日闲来无事收的一个弟子。哼,那姓胡的小家伙到还有些情义胸怀!你这一路过来,有惊无险,运气之好连我也闻所未闻。不过好运气总是有到头的一天,人心如此,一念向善,一念行恶,你昔日所遇善者,明日或许便是恶者,无月廷那帮假货曾经还不是与青城相交匪浅!最后又如何?涉及海外,谁管你那些交情!依赖脆弱善变的人心岂能长久安宁!”

他回身紧紧盯着黎非,目中有些狂热:“小丫头,你仙姿玉质,乃天所生,更兼体质特殊,灵根独一无二,本源灵气可以催生绵绵不绝的灵气,更可吸取旁人的灵气,你若善加利用,必定天下无敌!中土这些仙家门派的狗屁修行之法根本就是糟蹋了你!待我封印脱开,我可以助你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你可要做那天下第一人?”

黎非眼怔怔地看着他,什么也没说。

日炎低声道:“青城已去,他一直期盼你做个常人,然而得知一切真相,你再也做不回以前的普通人。你想要什么?”

她想要什么?她只想要师父还活着,可人死如灯灭,逝去的永不可追,他再也回不来了,所以她的想要毫无意义,她什么也不想了。

黎非离开了九尾狐的意识,她的身体像是坠入了另一层茫茫黑暗中,渐渐地,一切感觉回到了四肢百骸,她睁开眼,入目却见漫天繁星,冰雹狂风退去,云散天晴,东海又从洞天变回了夏天。

她被一个人抱在怀中倚树而坐,四下里寂静无声,只有他的呼吸和远方的海浪声交织起伏,他的长发随着也分款款摇曳,丝丝缕缕擦过她的脸颊。

雷修远的手插在她浓密的发中,一下一下摩挲,过了许久,他低声道:“我找了你很久,终于找到了。”

第一百四十六章 夜叉 二

黎非没有说话,她只是抬起头,静静看着他闹侧的两只细角。

雷修远摸了摸自己的角,声音轻轻的:“不喜欢?我收起来吧。”

黎非的视线移到他面上,与他漆黑的眼睛对望良久,雷修远微微一笑,柔声道:“刚才那个器灵,是翠玄派来的,自我们离开无月廷后便一直尾随。在星正馆附近我原本甩掉他一次,到了东海他又追了上来。”

她还是不说话,只沉默地看着他,曾经充满身材的眼眸,此刻只剩黑灰一片。

雷修远掸去她发上的沙砾,道:“黎非,你还恨着谁?不要怕。”

让她担忧恐惧的一切,他都会亲手切碎。

恨?她最恨的人,是她自己,脆弱而善于逃避,习惯依赖人的那个自己。

师父从以前就盼着她能独立些,他常说:“要是哪一天我不在了,你一个人也能过得好好的,就算是个好孩子了。”

她那时便回答:“你不在,我回去找你。”

师父就会吹胡子瞪眼睛跟她发脾气:“找你个大头鬼!我死了你跟着死?老子白养你这么大了!你就算是个女娃娃,也不能什么事都指望依赖别人吧?天总有不测风云,你看那些只会攀附的藤蔓,只要树死了墙倒了,它们还能活吗?”

她年纪小,想到师父有天老了去世离开自己,想着想着就难过起来,一时忍不住想要掉眼泪,师父在她脑门上拍了拍,叹息:“难过什么?你还小呢!以后长大了了,认识更多的人,交几个朋友,拜个好师父,指不定还有哪个瞎了眼的小子闹死恼火非要对你好跟你过一辈子,那时候才是人生,师父把你养得结结实实的,可不是为了叫你一辈子赖着这块,外面大着呢。你心里看重感情,是个好事,但擦了眼里转过身又是一条好汉才是我家小棒槌。”

好汉?她是个女的啊,可难道因为是女人,便可以自欺欺人吗?

有很多迹象与细节她都没有发现,或者说,她在逃避发现,逃避一切惨痛的事情,仿佛只要她想,这世界便会为她的期盼而存在,只要想着师父一定活着,他就一定没事,他们就一定能重逢;只要想着自己的身世不会被人发现,只要不去提,不去了解,她就永远安全,她就真的是个普通人了。

她一直活在自我期盼与依赖旁人的假象里,现在的痛苦,也是因为她的脆弱,但无论她有多恨自己,师父还是为了这个无能的她死了。

下一个死的会是谁?为了压制她的种种异象,而为之拼命的雷修远?为了让她安心选择隐瞒一切的日炎?还是不惜与仙人对持的纪桐周?冲夷师父?昭敏师姐?歌林?……

不知过了多久,遥远的海天一线开始透出清亮的淡蓝色,可是很快那一抹晨曦又被乌云这笔,海陨即将到来让东海的天气千变万化,方才还是郎朗晴天,一瞬间便开始下起大雨来。

他们两人身上很快便湿透了,雷修远感觉怀里的人动了一下,通红的双眼再度妄想自己的脑侧,那里已经没有细角,被雨淋湿的头发贴在耳上,一滴滴往下淌水。

他摸了摸闹侧,轻声道:“你不喜欢,所以我收回去了。”

黎非的生源有些沙哑:“……你是……”

他笑了一下,语气平静:“我刚发现自己是夜叉,怎么办,我们果然都是从海外来的。”

她会有什么反映?恍然大悟?厌恶?彻底不相信他?无论哪一个,他都会坦然接受。

本想替她瞒住这一切,却还是被她发觉了,看到她即将脱壳的时候,他竟说不出心底是狂喜还是难过。可他知道黎非的心意,她渴望一切感情的温暖,此时的脱壳出于她的自我惩罚心态,而非她真正的心愿。

他最后还是选择让她回归这个身体,本能在向他怒吼,他为了这个人在天雷火海的包围下远渡重洋而来,不是为了看他做一辈子普通人的,他在与另一个看不见的自己苦苦斗争,是喜爱,还是独占禁脔一般?

没有记忆,没有来处,也不知去处,他是畸零之人,这时间的一切,他都冷眼旁观,不为所动。人心是有所予,便必须有所得,如此才能平衡,他深谙此道。

可总会有些值得怀念的人与地方,星正馆山下小屋里,每日清晨的日光,那被照得闪闪发亮的星正馆仙人的画像,还有山脚下歪脖子的树,黄昏的色彩,等待的心情与呼吸,这些他怎样也忘不掉。

还有书院里那些缠绵的紫藤花的想起,那粗鲁如男人般的小姑娘,起初她可真是糟糕,动不动便皱眉,毫不客气地指责他的懦弱无能,动辄冠以“是不是男人”的严厉言辞,好几次连他也按捺不住想掐死她。

后来她问他,为什么忽然又不做坏事了。他真的不知道,决定放弃的时候,心情就像不愿忘记鲁大哥一样,有些人有些事,是不该用冷酷的规则去对待的。黑白的人心中,他们是彩色的,不可被抹杀。

喜欢她,真的好喜欢,一时一刻也不想分开,不像看她有一丝丝的苦恼,为了可以靠近她,再多靠近一些,他可以为之拼命。

可不知什么时候开始,这想要爱护到极致的心情,慢慢成了想要独占,越往后,恨不能将她软件在身体中的欲望便越强烈,不想她有一丝一毫自己的想法,不像她的眼睛望向别处,倘若可以将她藏起,让他永永远远只属于自己一个人,那样多好。

有时候他觉得自己似乎一直在寻找着什么,却又想不起究竟要寻找什么,只有和她一起才能平息那潜意识中的躁动,藏匿她,护住她,为她除去一切阻碍,把她完完全全变成自己的,她什么也不用想,更不用烦恼,只要看着他属于她就好。

他在偏离最初喜爱她的那份心,喜欢他,原本是想她变得更好,而不是要她成为自己的禁脔。

为什么?他什么时候变成了这样两难?在爱和占有中辗转反侧。

在东海的时候,蜃的幻觉让他们每一个人沉沦,念念不得解脱,他一次也没说过自己的环境,在此之前,他从不知自己最恐惧的东西,不是逝去她,也不是她不爱自己,而是这时间从未出现过她。

他梦见自己一个人坐在一株横贯天地间的巨树下,永世孤零,所求皆不得。

梦既醒,百思不得其解,然而,他现在终于明白了,明白那份占有的新是怎么回事,也明白了自己的一切。

十八年的人生像梦一样,大梦初醒,遮蔽眼前的雾气一朝消散,他将一切都看了个清楚明白。

怀中的人好像在微微发抖,雷修远默默将她被淋湿的头发放在指尖摩挲缠绕,他想念多年前青丘的那个午后,喜欢她的心是纯粹的,一个少年想要对一个女孩子好,和身世无关,和占有欲无关。

他只是想要她无忧无虑而已。

可是我的姑娘,现在怎样才能再让你重新展露笑靥呢?

黎非忽然张开双臂抱住了他,被淋湿的脑袋埋进了他同样被淋湿的怀中。

“好些了么?”雷修远拨开她脖子上的湿发,轻声问。

她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怀里的身体无比熟悉,却又无比陌生,可无论他是什么, 他都只是雷修远。

她会保护他,这一次她绝不要再自欺欺人了。

纪桐周跟随这蜻蜓妖在狂风暴雨中又回到了百里歌林的小院,他浑身都湿透了,气喘吁吁,雪白的衣服上被印了无数妖物的黑血。

“还是没找到。”他摸了一把脸上的水,脸色有些苍白,“靠海那里能感觉到许多突兀的妖气,十分厉害,是不是试炼地的封印被冲破了?”

这话说得院里众人脸色更难看了。黎非和雷修远两个人突然失踪,原本以为他俩找了僻静地方谈情说爱,大家也都美观,谁知他们一夜未归。

老实说,这里任何一个人突然失踪,他们大概都不会太紧张,只有黎非很少会这么人性,从小到大她都属于稳重的那个,就算雷修远任性乱来,她也绝不会随着他这么出个,不打招呼一夜不归,不是她的作风。

叶烨担心的事更多:“唱月说这两天东海附近来了许多长老仙人,怕是为了海陨的事,该不会震云子的事暴露了?他二人被抓走了?”

纪桐周皱眉道:“不可能这么快,震云子这些年在星正馆待着的时间极少,数年不归也常见。”

何况都已经是前长老了,排重张来也不会像以前那样关注她。

百里歌林唤出蜈蚣精,她最焦急,黎非他俩要是在东海这边遭遇什么不测,要她以后怎么天天面对这块伤心地?

“我也再去找找!”她正要纵身跳上去,忽见暴雨中两个人影微微一晃,眨眼便落在了众人面前,不是失踪一页的黎非和雷修远。

他俩看上去都不怎么好,浑身湿透,黎非甚至满头泥沙,好在没见着伤,百里歌林扑上去急道:“你们去哪儿了?遇到妖物了还是……”

黎非很平静:“遇到些事,等我想想怎么和你们说,稍微等等。”

众人愕然地看他二人进了屋,百里歌林正欲追上,忽然院门被人敲了两下,众人紧张地一齐回头,却见一个穿着东海服饰的高达男子正立在门前,此人双眉斜飞,气度迫人,继位英武不凡,居然是一年不见的陆离。

第一百四十七章 幽幽 一

百里歌林一见着他,脸色立即有了微妙的变化,陆离浑身也石头了,他的表情灿在层层雨帘后,看得并不真切,生源也平淡得有些不真实:“百里师妹,掌门着急笛子前往禄心殿,请立刻动身。”

陆离这个人很得其他几个人的好感,特别是叶烨,他们来了东海万仙会这边,早就跟隔离提陆离的事了,可她老师含糊其辞,不是说他修行忙就是说他没空,此时忽然再见,叶烨当即拱手温言道:“陆兄,别来无恙。”

陆离款款而入,落落大方,扫视一圈后含笑拱手行李:“一年不见,诸位修为果然更精进了。前些日子我一直跟随张来在试炼地修行,诸位来了东海未及相迎,过意不去。”

他跟叶烨在那边寒暄叙旧,苏菀见着他反倒有些好奇,拽着百里歌林低声道:“是你师兄?真是一表人才!看着就跟中土男人不一样。”

百里歌林干笑道:“只是表象而已。”他这个人比中土男人还纠结多了。

她不想看着陆离跟叶烨他们聊得那么悠闲自在,自己先跳上了蜈蚣精的乃带,勉强笑道:“好在黎非他们没事,既然师父召集弟子,那我先去了。”

她驭使着蜈蚣精高高飞起,将陆离甩在后面,谁知很快他便追了上来,纵身一跃,落在她身边。

百里歌林目不斜视,低声道:“离我远些。”

陆离一言不发,凑过来将她领口毫不客气地一提,低头望向她的脖子——那根九头鸟的挂坠还在,只是上面血迹斑斑,想必她试过无数次扯得脖子都破了也没法把它取下来。

她既不挣扎,也不说话,只是冷冰冰地看着他,陆离不为所动地慢慢将她放开,淡道:“把脖子扯断,它也不会断,不用再试了。”

百里歌林移开视线,冷道:“本来我就不喜欢你,如今更加厌恶你了。”

陆离依旧不为所动:“随意。”

百里歌林慢慢捏紧拳头,她想尖叫,想号哭,想把这个人碾碎,可她也只有将这沸腾翻滚的一切都压在心底,面上做出毫不在意、他全然无法伤到自己分毫的强大模样来,放佛这样她就真的可以强大。

东海万仙会的修行部健在海底,海派与山派截然不同,灵气浓郁集中之地大多在海底,且规模都不大,慢慢就便成了每个门派在灵气稀薄的外围陆上各自建设城镇,修行者与犯人混居,那灵气浓郁稠结的海底修行部,能一直待在里面的只有长老仙人和掌门。

禄心殿乃是修行部第一大殿,平日极少使用,百里歌林驭使蜈蚣精在树林般的珊瑚中绕了半日才望见殿外莹光漫溢的避水仙法,大殿内人影幢幢,竟早已密密麻麻麻来了无数笛子。

她心中暗暗惊愕,一时顾不得陆离,急急步入殿中,却见沈先生与数十名长老围在殿前,地上用黑布盖了几十个尸体,只露出头,看面容竟全是万仙会的弟子,甚至里面还有两个长老仙人。

沈先生身边还有几个满身血迹的长老们神色木然,更有人在垂泪,其中一个颤声道:“还有十几个弟子一时未来得及救回,尸体已被群妖……掌门,是我们失职……”

居然死了这么多弟子?!百里歌林根式骇然,她放眼四望,但见集中在禄心殿的弟子们全是第一瓶颈至第三瓶颈的修为,平日里唯有让弟子们仰望的长老仙人一下子死了两个,而且挺他们的讨论,似乎还有弟子已经被妖物吃了,弟子们不由个个面色苍白,不知所措。

这是要出什么大事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