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啐!呆子!农夫有啥儿好?”九阿哥不以为然,板正怀里像只肉虫一样扭动的小男孩的脸,终于放开覆住他眼睛的手,“等回京,我们家老爷子若一个高兴下来,什么荣华富贵没有?不知是何等的风光无限呢!岂由得你们擅自决定什么?”

“九叔,依我瞧,这还得看姑姑和天赐的意思吧!”不知想起了什么,弘晖突然笑得很愉悦,“若姑姑不喜欢,这普天之下,就是…爷爷也是没法儿的呢!九叔,您也是知道的,姑姑向来只有人被呆呆设计的份儿,才会懵懵懂懂的接受既定的事儿外,还真没瞧过谁能狠下心肠地逼迫她什么哩!”

所以弘晖很肯定,这对母子若真的回到紫禁城,沉闷许久的京城,可又有得热闹了。唔,虽然大伙是当笑话看的多,但也是真心喜爱那种氛围的呢!几年未回京,他也有些期待了。

众人讨论得热烈,为小天赐的志向各抒已见,只有五岁未满的小男孩还处在懵懂中,满脸迷惘。歪首想了想,还是挣脱了九阿哥的怀抱,往内堂奔去。

“九舅舅、晖哥哥、娘、小三叔叔,天赐还是想去看看爹爹!”

无论怎样开朗活泼的孩子,其实在心底最渴慕的还是能亲近亲生的父亲,与生俱来的那份对父亲的孺慕与崇拜心情,即便是旁人再多的宠爱与呵疼还是比不上的。

九阿哥双臂环胸倚靠着一旁的墙头,凤目看着那道小小的身影消失在微雨的江南回廊间,面容微敛。透过随风翻卷而起的布帘,可以看见通往内堂的精巧江南轩榭融入在迷朦的烟雨中,脸上的神情渐渐漠然。

弘晖深深看了他一眼,随即若无其事地别开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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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咚、咚、咚!”

滴滴答答的雨声中,夹杂着一阵杂乱无章的脚步声,光听那一阵急促的声音,就可以知道来人还不太懂得掩饰情绪,将兴奋与期待的心情在这脚步中诠释尽饴。

氤氲在烟雨中的青花石影的雨幕前,一道高大挺拔的身影尽职尽忠地守候在门口前,像山岳一般沉静内敛。当听见由远及近的脚步声,男子警惕地绷紧身体,循着声源极目望去。

只需一眼,即教守候在雕花乌木门前的男子如遭电击,壮硕的身体一震,怔怔地看着逐渐走近的小男孩。

熟门熟路来到自家母亲的卧房前,当看见忤在门口像门神一样的陌生人,小男孩停下步伐,歪着小脑袋好奇地看着他。

“叔叔,你是谁?在我妈妈房前做什么?”小天赐脆声问,那软软嫩嫩的声调有小孩子特有的软糯味道。

“我…”

喉口紧缩,干涩得教男子无法清楚地表达出自己的心情。省视着那张小脸蛋,那眉那眼那轮廓,无一不是记忆中的主子幼年时的模样。看着小男孩,让男子恍若回到了二十年前初见十四阿哥的情景,也是从那时便注定了他们这一生的宿命,必须绝对服从死忠于唯一主子十四阿哥。

原来,短短的五年未到,他们竟错过了那么多、那么多啊!

“叔叔,你…怎么了?”天赐小小声地问,有些拘促不安。不明白这个高大的叔叔为什么要这样看他,还一副要哭不哭的样子。这种情形,和当初弘晖哥哥看他的样子很像呢!

“小主子…”男子哽咽地唤了声,急切地上前几步,又不自禁地缩回手,一阵手足无措后,终于慢慢地双膝点地,行了个慎之又慎的礼,对满脸疑惑的小男孩轻声说道:“奴才泰安,见过小主子!”

“诶?”

小天赐凝眉,似乎不懂他在做什么,也不晓得这是一个侍从对倾尽生命守护的主人最卑微最恭敬的一种仪式。

他自一出生便是在寺庙中与一群生性淡薄无欲的出家人长大,没有什么尊卑之分。自有意识伊始,便守着卧病在床的母亲,每天每天,在期待中侍弄土地,然后遇见没大没小、性子率直豪爽的白家母老虎…小天赐的生活是简单的、轻松的、纯朴的,在这样的环境中,他也就不懂泰安行此之礼,俨然是对一个皇子阿哥府中的世子而行。

“哦,泰安叔叔,您好!”

很有礼貌的礼尚往来一番,没瞧见泰安一脸的呆滞惶惑,小天赐伸长脖子朝屋子张望,可惜紧闭的门让他什么也看不到。不禁鼓起腮帮子,嘟着嘴跺了跺脚,半晌才看向泰安,低垂着头吞吞吐吐的说道:“泰安叔叔,那个、那…嗯,天赐的爹爹是不是在里面?”

一向禀着尊卑分明、礼不可废的教条,当听见心目中凛然不可侵的小主子一声“叔叔”后,泰安被吓到了。因为尚在惊吓中,让他只是呆呆地说着:“爷是在里头,不过爷他…”

未等他说完,得到了答案的小男孩早已按捺不住一溜烟的跑过他,蹑手蹑脚地推门而入了,也没有听清泰安未竟的话

“…不过爷他生病了,格格正在照顾他呢…”

无奈的事情

照顾?鬼才是照顾,她是被逼的啊

“夫、夫人,爷自从收到弘晖少爷捎来的信后,便日夜兼程赶往这儿,几乎没阖过眼,三餐也是随意食用了些,以至于爷的身体有些消受不住。自进入江渐一带,又适逢梅雨季,淋了几天的雨才赶到这儿。爷前些日子已染上了风寒,高烧得厉害,却仍执拗地要赶这儿来,无论奴才怎么劝也不听…夫人,奴才也晓得,爷这几年来一直惦着您,好不容易得到您的信息,怎肯错过?以至于…幸好,爷终于找到您了!夫人,请您不要再这样消失了!爷这几年来真的很苦…”

默默地接过湿毛巾,默默地将之覆在床上一脸病容的男子炽热的额际,默默地听着床榻前的侍卫哽咽沙哑的声音絮叨着一些陌生又痛楚的事,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后,压下胸腔中不知名的剜痛,浅颜终于忍不住了。

“咳咳,请你…别再叫我夫人了,好不好?”浅颜很诚恳和善的说,但见一旁高大内敛的侍卫睁大眼睛,惊慌不已地讶瞪着自己,不禁有些泄气,只得萎靡地摆摆手,“算了、算了,当我没说!”

刚开始,听着他绕着舌,一口一个结结巴巴的“夫人”二字,浅颜有种暴走的冲动,尔后听多了就习惯了!

不再看一旁惊慌的侍卫,浅颜垂下眼睑,若有所思。

哼哼,有猫腻,绝对有猫腻!只怕“夫人”二字,是他们这些人临时窜通好强加在她身上的吧?就不知道在那段她遗忘的岁月中,她在那儿扮演了何种身份?可是,若真的是认识又熟稔的人,为什么要欺骗她呢?无论是先前的弘晖胤禟,还是今天的这批人,这些突然出现的特别家人,好像欺瞒了很多东西哟。

从来没有想过,她会穿越时空回到过去,更没有想过会有这等失忆之事发生在她身上。她记得在二十一世纪的事,记得从桂林象鼻山上跌落的情景。但也只是记到这里而已!

摸着下颌思索了阵,浅颜低首瞅瞅床上的睡美男,再瞧瞧床榻不远处肃手而立、姿态恭敬慑服的侍卫,虽然一脸惶恐不安,但瞅她的眼神恁地热情到令她浑身激起一身鸡皮疙瘩。

“唔,你是叫泰宁吧?你也应该知道我好像失忆了吧?”她歪首看他。

“奴才省得,弘晖少爷在信上提了些!”泰宁轻轻地说,言语间有些难过。虽然信上说得语音不详,但已可以猜出个大概,只是他们不太愿意相信罢了。

浅颜努力让自己笑得亲切自然,虽然真的很困难。“真是对不起了哦!所以你说的那些事儿于我而言,真的陌生到没什么感觉耶!”她好抱歉地看着泰宁露出张口结舌的样子,沉吟了会儿,终于找到妥协的办法,击掌笑道:“不如这样好了。搁在我身上的责任呢,我也不会找什么借口去推辞否定或者逃避些什么,毕竟我虽然记不得,但有些事确实是发生了,真实的存在着(僻如天赐的出生!),我是没有权利去否定它。所以…”

“所以?”虽然满头雾水不明所以,但身为奴才的职责令可怜的侍卫不敢妄自揣测主子的心思,沉稳内敛的泰宁只能如此鹦鹉学舌般应着。

“所以,你可不可以让你家爷挪个位子,再恳请他放开我?”浅颜垮下脸儿,可怜兮兮地看着他。她只是个弱女子,可经不起某人这样压榨。

“诶?”不在意料中的请求教泰宁只能愣愣地发出一个疑声词。

“诶什么啊?!你知不知道,一见面就莫明其妙地抱着人家不放,勒得我的腰都快断了!其实这也不打紧,我就当煅炼身体,吃苦当吃补好了!可是为什么他生病了要倒下时要往我这边倒?难道不知道他自己很大一块头,姑娘我一米六都不到的个头不能负荷他一个大男人吗?”浅颜愤愤不平,“还有,他生病是他家的事儿,为什么连病着也要拖我下水,不肯放开我?好了,现在他终于睡着了,为什么我还得被他这么压着?”

气呼呼地控诉完,又重复着要抽回被某人抓得死紧的手,未果!明明上一刻还抱着她像个受尽委屈的孩子般,压抑着哭泣,让她的心莫明其妙痛个半死,下一刻,却做尽让她肝火上升的事。所以浅颜的心里五味杂陈,真的很不是味道。

连珠炮似的吼叫充满了火药味,却是出自面前这个眉目舒缓、气息暖软的女子口中,霎时让泰宁愣了、傻了、懵了!

明明还是一样的人、一样的气韵、一样的感觉,为什么差别那么大?以前的浅颜格格虽然说不上温柔似水,但性子良善和蔼、与人真诚客气,做什么都是极有耐性,可从来不会这般像根爆竹似的发飙过,只是短短几年未见,落差咋就这么大呢?(呃,应该是白家那只母老虎给带坏了吧?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啊…)

泰宁还在懵懂中,某个突如其来的声音成功的援救了被咄咄逼问、左右为难的可怜侍卫,但当瞧清楚来人时,也成功的将泰宁惊了个魂飞天外,满脸不可置信。

“咦?妈妈,你…你们在做什么呀?”

小男孩扑到床前,小小的身子挨着床边沿的被褥,满脸疑惑不解的看着坐在床里头的母亲,还有…

浅颜扁扁嘴,瞅瞅儿子漂亮稚嫩的小脸蛋,再瞧瞧倚靠在怀里那张苍白瘦削但也俊美过头的脸蛋,这一大一小,该死的相像极了!嘴角一抽,浅颜恼羞不已的咬牙恼道:“能做什么,照顾病人啦!”

只是这个病人太不合作,将她缠得死死的,连喝个药也要闹上半天…

咦?这情景好像很熟悉呢?浅颜蹙眉,埋头苦思冥想着,这种熟悉的感觉是为何而来。

“哦,原来是这样啊!”心思已不在上头的小男孩挪着身体慢慢靠近因喝了药已然进入昏睡状态的男子,凑着脸看了他一会儿,突然说道:“妈妈,爹爹长得很像天赐呢!”

“切,是你长得像你老爸才是!”方嗤笑完,浅颜甫觉不对,腾出一只手拎住小男孩的小辫子,神色闪烁不定,“呆呆,谁告诉你他是你爹爹的?”不要告诉她,呆呆真的是她和这个男人生的孩子,她没有心里准备啦,很别扭耶!

“哦,晖哥哥说他是天赐的爹爹,娘也说了,还有九舅舅、小三叔叔、翠翠姨…”小天赐掰着手指头一一数给母亲听,“他们说了,天赐和爹爹就像一个模子捣鼓出来的,他一定是天赐的爹爹啦!”

小男孩一脸肯定执着,然后又瞅了瞅男子熟睡的容颜,扯了扯母亲垂曳至一旁的袖子,“妈妈,爹爹病得重不重?要不要天赐去摘新鲜的草莓给爹爹尝尝?和尚爷爷说,新鲜的蔬果对病人很好…”

闻言,浅颜一怔,然后愧疚得不得了!抿了抿唇,轻道:“呆呆,你爹爹…他没事,只是伤风感冒加上发烧,喝几贴药便会好了!呆呆无须太过担心哟!”

想必是她这几年的卧病在床吓着儿子了吧,所以对这个突然得来的生病父亲,又让呆呆忆起那些日子了吧!这个事实让她的心很难受。

“真的吗?”小天赐歪首看她。

“真的!”

母子俩俩相望片刻,小男孩踢掉脚上的靴子,也爬上床挨靠在母亲身畔,小小声的说:“妈妈,天赐不喜欢妈妈生病、也不喜欢爹爹生病!天赐想要大伙都陪着天赐,健健康康的!”

说着,小手偷偷地摸了摸男子的脸,然后露出温软又幸福的笑容。

这样的笑容看得一旁痴望许久的泰宁心头一热,眼睛有些酸涩痛楚,有种未语先咽的感悟。几年凄风苦雨的找寻与绝望苦涩,在这样幸福暖软的笑容前,还有什么是有意义的呢?

浅颜垂下眼睑,在心中叹息。

儿子,天下没有十全十美的事啊!曾经的她,也是这般盼望着,直到离开了院长妈妈和孤儿院的那群孩子,离开那个精彩纷呈的现代社会,才发现,原来曾经自以为最平凡的心愿,却是最奢侈难实的东西,也许比太平洋的海水倒灌更不可能呢。

只希望身旁的人能幸福的活着,不枉此生!

原以为真的是很平凡简单的心愿,在离开了那个时空,在经历了那么多事情后,方发现是多么的不现实。她的心自苦无奈,她甚至不能让儿子真正体验未满五岁的小孩子应有的童年生活,就教他识尽这亲人离仇的苦楚担忧。

她不是个好母亲,甚至没有注意到儿子也会担心、会忧虑、会难过,更会如同每个孩子一般想要个父亲。无论是母亲或是婆婆、舅舅,都是无法代替孩子心目中父亲的地位。她为开始的抗拒有些后悔,更为那时的惶恐羞愧,也为那时的心痛不安。

垂眸细细地打量怀里男子因沉睡而放松的眉眼,已没有清醒时的霸气狷狂、沉鸶桀骜,显得安静平和,在贵气雍容的气度中添了几许亲切,像极了天赐的五官刀削斧凿般深刻挺拨。

“夫人,请您谅解。爷他…找了您五年了,好不容易找到您,只是怕一旦放手您就不见了,才会在病糊涂了还是抓着您不放。这几年,爷为了找您,几乎天南地北、万水千山走遍,夜难安寝,每每午夜梦回惊吓而起,然后只能看着茫茫的夜色就这样渡过一个不眠之夜…”

泰宁这样说时,眉目间滑过深刻入骨的黯然苦楚,看他们的眼神欣喜得似乎要掉眼泪。到底是怎样的往事铸成这一切?这个即便被药效控制了意志也不肯放开她分毫的男子,于她而言又有怎样的瓜葛?

不明白为什么会记不得了呢,老天这样安排有什么意义?而且这个男子真的陌生得教她没有什么异样感觉,除了心中无法排谴的心痛外,真的,没有特别的感觉了!

手慢慢地抚上心坎,“怦怦”的心跳声很平稳微弱,已没有那种剜心般的心痛感觉了,却闷闷的难受着。

他们都唤她“夫人”,而这名男子唤她“姐姐”,他们还有共有了一个儿子天赐…

好乱啊!为什么他会叫她“姐姐”呢?难道他们虽然有一个儿子,却没有结婚?而,若是夫妻,她为何对他一点印象都没有了?这是不是太那啥了?

浅颜满脑子纠结,各种纷乱的信息一股脑儿般全涌入脑海中,搅得她脑袋都快要爆炸了。

夜色渐渐深浓,周遭安静得只能听见雨滴青花石板的声音。

看着屋内明明灭灭的灯火,浅颜眯起眼,忍不住打了个困盹的呵欠。眼皮有些重,精神也萎靡不振。她好想睡觉了,可是某人还赖在她身旁,温暖炽热的大手还劳劳抓握着她的手,教她哪儿也去不了。

真过份,这儿明明是她的卧室,为什么某人睡得暖呼呼的,她却只能坐在一旁看着?儿子被人识情识趣地接走了,守在这儿的侍从也撤离了,只有她苦命的要照看着一只病号。这摆明着是在报复她嘛!

再度打了个呵欠,忍不住伸出一指戳了戳男子柔和温恬的睡脸,浅颜甩了甩头,终于决定破罐子破摔,什么都不理了,直接倒在床上,掀被睡觉!

她身体还很虚弱,熬夜不得。

手仍被人紧紧抓着,被窝里被烘得暖融融的,暖得她微凉的身体也染上了几许暖意,不禁昏昏欲睡,鼻翼间萦绕着似有若无的香息,不知为什么觉得很熟悉亲切呢,似兰非兰、似檀非檀。身畔有个正在发烧的暖炉,窗外虽然风声雨声不熄,却是自雨季以来,她睡得最踏实安稳的一夜。

“祯儿…”

无意识地唤了一声,睡得懵懵懂懂的脑袋恍惚忆起,她还不知道天赐的爹爹叫什么名字哩。必是带“祯”字的吧!原来,她挂在脖颈上的那块守护她多时的玉玦是他送予她的呀!就不知道他的全名叫什么了。

直到陷入黑甜乡,她的脑袋仍是惦着那个“祯”字,冰冷的身体下意识地踢开睡前设置的“楚河汉界”,往热源蹭近,直到贴上一具会发热的身体,方满足地叹息一声,紧紧的粘住不动。

许久,一条铁臂慢慢探出,将那具微凉娇小的身躯搂进怀里安置着。

冰冷与炽热,渐渐融合。

明明灭灭的烛光,在自窗棂溜入室内的夜风中摇晃不定。迷离摇曳的阴影中,沉沉的乌瞳,在幽冥的火光中缓缓睁开。

那双眼眸,清亮、幽邃,阴鸶、蛰猛、恨绝、伤痛、苦涩…是满溢不住的复杂,道不尽人世的痴痴缠缠。

“为什么…你曾说,你只在乎我,可为什么会将我遗忘得这么干净彻底?你知不知道,我几乎要恨透你了…”

低低的喟叹,在暗夜中徘徊不息,宛若巴山夜雨中情人间的喁喁私语,低柔、轻缓,却载满诉不尽的伤与痛、恨与恋。

遗忘与思念

滴滴答答的声音,在微雨初晴后的清晨,显得特别的扰心。

稀薄和煦的阳光自敞开的雕花格子窗拂入室内,寸寸蚕食室内阴暗的光阴。似乎是不胜清风日阳惊扰的模样,沉睡中的女子吧嗒着嘴,蜷缩成一只虾米的身体像条虫一样蠕动着,蹭了蹭身下的热源,翻了个身继续睡。

一只稳健的手托住她几乎滑落的身体,将之揽进暖呼呼的怀抱里,温热的呼吸喷拂过脖颈处的肌肤,带来了酥麻的颤意,与清晨微飒凉的空气形成强烈对比。瑟缩了下身子,她将脸颊埋在温暖的胸膛上磨蹭着。

“姐姐…”

低柔磁和的嗓音,带着男子晨起时的慵懒瘩暗,轻轻的在她耳畔掠过。

“唔…”含糊应了声,脑袋还处在昏睡与清醒的边沿中挣扎,要醒不醒的。感觉有些冷,她咕嘟一声,下意识的伸出手四处摸索,想扯回不知何时被她蹬踢掉的被褥,捞来捞去,徒劳无果。

被子呢?被子呢?

心中叨念着,终于肯睁开惺忪困盹的眼,瞬间,望进一双深幽似海的眸子里。眼形很漂亮,是双眼皮,瞳仁晶亮剔透,明镜照物般将她睡醒时分的困倦怠容忠实的呈现出来。

“姐姐,你醒了吗?早安!”

坐在淡绿色织锦被褥间的男子身罩一袭宽松的白色寝衣,衣襟微敞,露出精致性感的锁骨和若隐若现的古铜色胸膛。见她醒来,朝她微微一笑。

“哦,早安!”

脑袋还在混乱中,她就这么呆呆的仰首望着上方微偏首俯睨着她的脸庞。浅黄中带点金红的晨曦,浅浅映照在他俊美无铸的脸庞上,显得如此的美丽不可方物,精神似乎还好,已无昨日的病容倦怠。

原来,呆呆长大后会是这个模样啊?必是大帅哥一枚,真不错!真不错!嘻嘻!

这个模糊的想法令她忍不住眯眸欢笑,正糊里糊涂地想道,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男子浅红的薄唇微微翕动,平静到波澜不兴的声音似乎正说着什么,又带着一种无法言明的味道。

“…无论有多痛恨,这伤痕永远都不会消失了…”

浅颜眨眨眼,终于发觉不对劲了,身体倏地僵硬如一根硬邦邦的木头般,愕然地睁大双眸看着床上眼睑半阖,一脸平静自若的熟悉又陌生的男子。

惊愕的视线从男子俊俏的脸庞移至与视线齐平的古铜色胸膛,再回移至窝在男子强健的臂膀中的自己身上,视线下移是□在空气中无任何衣物蔽体的上半身,还有左胸口上一只肤色略深的手就这么理所当然的搁在上头,指腹轻轻的抚摸着肩胛上那道凸起的浅红色伤疤。

寒毛一根根有意识般的竖然起敬,鸡皮疙瘩也随之起舞。浅颜不禁傻了、懵了!呆滞的视线从自个赤条条的上半身再转移至上头男子俊美无铸的脸庞,再往下。如此反复几次后,终于爆发了。

“啊啊啊啊啊”

三段式的惨叫声响彻云霄,惊起一滩早起的鸟儿惊慌拍翅而起,也揭开了“开边小栈”一天的序幕。

“对不起…”

底气不足的咕哝了声歉语后,胡乱地卷起衣服披在身上,再手脚并用地爬离惹人想入非非的床,趿上鞋子,浅颜头也不回的奔出房门。那逃跑的速度,好比身后有恶鬼在追似的,所以没有瞧见身后那道目送着她离开的目光,隐匿了几许恼怒及怨怼。

只不过,几不到三分钟时间后,某人又是那身凌乱狼狈地冲了回来,当目光对上倚靠坐在床上的男子幽深如晦的眼,不由自主顿住了火急火燎的步伐,磨磨蹭蹭的挪着犹豫不决的步子移近。

挪到床榻前,浅颜神色不定、目光游移,不太敢同沉默的坐在床上的尊贵雍泱、威仪相生的男子对视。总觉得那双太过明亮又深邃的眼睛不若表现出来的平静,隐藏了什么令她心悸的东西。

床上的男子也就这么任她闪闪烁烁的躲避着,微抿病后颜色略显浅白的唇,幽深如晦的眼睛平静又执拗地凝视着她。

“那个、那个…”浅颜有些无措,见他没什么表示,只能硬着头皮蹭近他,“嗯,你…你感觉怎么样?好些了吗?”不知道退烧了没?

男子唇角微勾,露出一抹讽刺又苍凉的笑容,“若想知道,何不自己过来确认?”

呀?要这样吗?

抬眼偷觑了眼他面无表情的俊脸,明明那么像呆呆,好看得连电视明星也难及,让她每每看了都会被迷得偷偷咽口水,怕把持不住自己。可是却又这么冷冷的、酷酷的,给她摆出一张臭脸,还这么不友善…不知为何,她心里觉得有些委屈,觉得不应该是这样的。

他不应该对她这么疏离、冷漠,而是、而是…

一个冲动之下,她跨前一步,伸手搭上床上之人宽阔的肩膀,一手覆上他饱满的额际。情况不错,体温恒定,不再发烧了。她满意的点点头,心里有些酸酸的。

哼,能给她摆出这么一副“我是大爷”的拽样子,估计也是好了的。所以一大早才会有心思对她做出那样的事儿…

她在心里偷偷的腹诽着,也松了口气。

太好了,她终于对儿子有个交待了。

想着,方欲退离,男子垂在身侧伺机以久的手闪电般攫住她欲抽离的手,一个使劲,她的身体前倾,跌趴在他的怀里。

“喂,你…”干嘛啊?

挣扎又挣扎,被人紧紧抱住挣脱不出,浅颜有些恼了,抬首怒瞪他。但一对上那双幽深如晦的眼眸,不知为何又有些气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