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她刻苦补习,拿到联大毕业证,简历投中了重庆一所高校。没有留恋,卓寒山立刻收拾行李,将昆明的一切随手抛在脑后,随妻子去了重庆。

战争胜利的曙光就前方,林弱水却觉得生活走到了尽头。压抑的家庭,痛苦的义务,欺骗和谎言……一日三餐,同床共枕,两个人竟可以一句话不说,形同陌路。往日里的朋友再见,都惊讶于她的变化。

一个对感情充满梦想的花季少女,几年时光竟然变得黯淡消沉,显出枯木般的神色。曾经的郎才女貌、神仙眷侣,怎会变成如此怨偶?

八年抗战结束。鲜花和烟火,泪水与欢呼,侵略者被赶出了祖国浸满鲜血的领土。

林弱水终于接到了父亲确切的死讯。结婚多年,卓寒山日日耕耘,她也没能生育一子半女。在这个世界上,最后一个和她有血缘关系的亲人也不在了。林弱水伏在沙发上,哭得几次昏过去。卓寒山拎着菜篮推门进来,愣了一愣,问:“怎么了?”

“……爸……我爸没有了……”

卓寒山没吭声。他有条不絮地换鞋、放下菜篮、挂上外套,然后问道:“晚上想吃什么?”

林弱水不可置信的望向丈夫——他脸上没有意外,也没有悲伤。林弱水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爆发了。她大哭,怒吼,抓着他的领口责问,但除了摔碎一只瓶子,没有换来任何结果。卓寒山呆若木鸡,始终不明白她为什么伤心,似乎死了一个父亲,还能再换个新的一般。他就是这样绝情,完全不懂人世间的爱恨!

林弱水几乎绝望了。她抱着最后一点善意,心想或许都是因为他从小被寄养,与父母缘浅,才会如此寡淡薄情。她想到公婆一直惦记着儿子,多年来卓寒山从没提过去见面,而他们仍不断寄来支票。

林弱水偷偷买了一张去上海的火车票。她已经没了父母,但他还有,他们依然可以组成一个和睦的大家庭,不是吗?林弱水拼命想着寒山的优点,他的体贴和温柔,坐上了开往上海的列车。

然而,这趟旅程打碎了最后的幻想。

按照卓寒山说的地址和姓名,她得到了到一个冷彻心扉的消息:卓家在二十多年前就没有活人了。一场急性传染病杀死了全家,叫做卓寒山的男子早已入土。

林弱水在墓园见到了刻着丈夫姓名的墓碑。一张模糊不清的黑白照片上,熟悉的清俊脸容。

她在墓园中坐了一整天。

他没有变,从来没有。变的是她。

曾经缺衣少食时,她对这份婚姻很满足。然而等她全身心投入,期望得到精神上的依恋时,他却没有任何回应。倘若没有爱,那么一生也便这样浑浑噩噩地过了。可她爱他,也希望他有所回复。然而她饱含信任和热情的爱意,只独自消磨在漫长的时光之中,像石子投入深渊,没有泛起一圈涟漪。

林弱水依着冷硬的石碑悲泣。他就是这墓碑下的人,触手可及,却远在天边。这么多年过去,她依然没能把他暖化。

回到重庆时,天罕有的下了大雪。这里和昆明不同,没有湛蓝的天,也没有温柔的风、清澈的湖。

林弱水从车站出来,鹅毛大的雪片从阴沉的天空中纷纷扬扬洒下来,每一片都写着噩耗。她没有叫他来接。但同往常一样,卓寒山夹着一把黑色大伞,站在出口等她。

行人匆匆。林弱水远远看着丈夫。黑色的长风衣,灰色羊绒围巾,冰雕一般英俊的脸,不食人间烟火。雪花落在眉梢,没有丝毫融化的迹象,甚至连他的呼吸都没有白色水雾。

林弱水并不觉得害怕,只是刻骨伤心。她慢慢走了过去,闭上眼,让雪落在脸上。

“我已经……不想知道你是什么了……求你放过我吧……”

怨憎会苦,求不得苦。她深陷于这可怕的感情漩涡之中,无法自救,只有他能让她解脱。

卓寒山没怎么挽留。令人意外的,他竟然轻易就放手了。

两个人领到离婚证,卓寒山做了一桌分手菜。

如同过往千百次的,他举筷,先把鱼眼下的蒜瓣肉剔下来,放在她碗里。

“多吃一点。”他说。

一滴泪倏然落入碗中。林弱水无声哽咽。这是她一生之中,最后一次尝到他的菜。她的小铁盒中,再也无人添补奶糖。

家中的一切几乎都是卓寒山“父母”置办,林弱水只拿了母亲留下的戒指,几件随身穿的衣服便离开了。学校为单身职工提供宿舍,和当年那个凄苦无助的少女不同,二十五岁的林弱水,已可以自力更生。

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本以为此生再不会相遇,可不想隔日便在校园中见到“新”同事。卓寒山拿着西南联大土木工程的学位证,很容易就在同一所学校觅到教职。虽然已经离婚,可他似乎无意退出她的人生。

每次看到他,林弱水的心中有个地方便会隐隐作痛。如果重蹈覆辙,她的痛永远都不会痊愈。林弱水的追求者一直不少。两年后,她再婚了。

新丈夫是外院的同事,长得不高也不帅,还高度近视,但为人随和开朗,是个好人。林弱水第二年便顺利产下第一个孩子,此后又陆续生下三个儿女。她学会了做饭,清洗缝补,照顾丈夫和孩子,成为一个称职的主妇。他们一起听广播、看报纸,生活既有琐碎烦恼,也有欢声笑语。

卓寒山没有再婚。他能力出众,很快便从讲师评到教授,如果不是为人孤僻,早就任了院长。许多著名建筑出自他的设计,许多成功的工程师为师从于他感到骄傲。

他不远不近地站着,望着,等着,渐渐地老了。

林弱水也老了。三反五反、整风、反右、大跃进、十年浩劫。因为父亲的国民党资历,她每次都会倒霉。但不知为什么,每次却也有惊无险,从没吃过真正的苦头。

丈夫是忠诚的,没跟她划清界限。孩子们很孝顺,一家人和睦团结。她得到了梦寐以求的幸福家庭。

林弱水再也没有回到过昆明。只偶尔在梦中,会出现一个四季如春的地方。湛蓝的天,温暖的风,清澈的湖,单车在青石板路上咔哒作响……

白驹过隙,岁月如梭。大半个世纪后,花季少女变成了满头银发、温和慈祥的老太太。

一九九一年夏天,七十一岁的林弱水躺在医院中,身边围绕着丈夫儿女、孙辈和学生。四世同堂,桃李天下,她坎坷的一生即将圆满结束。有几个学生注意到,那个等了老师一辈子的卓老先生,并没有出现在病房。

弥留时刻,林弱水眼前浮现出一片明朗的湖光山色。一个身影远远走来,黑衣长衫,擎着伞……

她永远的闭上了眼。

就在此时,突然起了一阵异风,病房中人人闭眼。一条黑色巨蛇倏而掠过,含住溢出的光华魂碎,消失在窗外。

同日,同院,一个名叫江珧的女婴呱呱坠地。

作者有话要说:

背景乐:因果-轮舞曲

因为杂志合同的缘故,千妖现代篇正文到11月都没法更。这让我非常的暴躁……

折中后考虑,近期会直接开上古篇,当做新文发出来。

基调来分,现代篇是欢快到底的HE,不用担心谁会挂掉

上古篇的前传是BE,不过剧情有现代篇接续,算起来也是圆满吧

喜欢《云荒只如初见》的词,一笑望穿一千年,几回知君到人间,千载相逢如初见

【千妖百魅 番外 民国篇 完】

——下接出书版内容——

六月的小憩

“来,工资单。”

图南两指夹着一个信封,笑眯眯地递到江珧手里。

激动人心的时刻终于来了!

江珧双手颤抖,拆开信封瞥了一眼,心中一块大石落地。

加上各种差旅补贴,本月净收入五千三百六十一元,对于一个刚大学毕业的学生而言,这个起点算是很不错了。

然而扣掉借表姐苏何的钱和图南垫付的医药费后,江珧现在的净资产是,负八千。

缝针是美容小针,住院在VIP套间,在图南“最贵最好”的方针指导下,医院可不会帮她省钱。三个月试用期没有保险,这笔近五千元的医药费全得自己掏腰包。

总结,入职第一个月,赔了。

江珧拿着工资单计算着,为难地说:

“垫付的钱,我分两次还你行吗?”

图南笑道:

“急什么,还怕你跑了不成?我让白泽去帮你办理医保卡和工伤补助,走完程序,过一两个星期就到手。”

在他意味深长地注视下,江珧抖了。

钱财易赚人情难还,她可不想欠这妖孽太多,最后落到卖身还债的地步。

“好了,接下来宣布我们栏目组下面的计划。”图南拍拍手,让所有人的注意力集中到他身上,“我请了一个月长假,六月不开工,大家每隔三天来打个卡,其他时间自由活动。”

江珧一惊:

“怎么? 一个月不拍,档期怎么填?”

“庆祝六一儿童节,放系列科普节目,已经跟几个专家联系好了。哎,本来想再跟你一起吃顿饭,可是我实在等不及了......”

图南办公桌上的日历,有个日期早早就用荧光笔标注好了:

“一个月见不到,要想我哦!来,嘴—个。”

他嘟起嘴唇求亲,被带子扇了一下,不再纠缠,脚步轻快、转着车钥匙,关门走了。

办公室里顿时传来几声长叹,大家一脸轻松。

吴佳浑身瘫软在转椅里,大呼道:

“魔王终于走了!今年总算熬过去啦!”

江珧疑惑地看着众人:

“他要请假你们都不意外,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事?”

梁厚隐晦地说:

“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去以六月息者也。”

“又是六月,他会在这个特殊时期变成大鹏鸟?”

“哪里有大鹏那么帅,海产品变身依然是海产品,只是从团状变成片状而已......”吴佳捂嘴嗤嗤笑,“肉山魔王保持飞行姿态的时间很短,大约就在六七月之间,是惯例的捕食季节。这饭桶一年只能吃饱一次,要不然怎么会那么急切,乘着六月息飞回老家?”

吴佳初生牛犊不怕虎,梁厚叹气:

“刚走没多久,小心被他听见。”

小海妖得意洋洋:

“不怕,等他吃饱回来,安全期有好几个月呢。带子,我们今天晚上要通宵庆祝,你来不来?”

江珧心里算着欠债的数额,想到接下来的两个月都要勒紧腰带生活,只能摇头拒绝聚餐:

“谢谢,我伤口没好,还不能喝酒熬夜。”

脑门上打了个“贫”字,江珧垂头丧气地回家了,进门闻到晚饭的香味,才感到一丝安慰,心道幸好提前把搭伙钱给了卓九,只要不出门外食,这个月起码不会饿死。

医院那面儿,江珧主动打了招呼,但见她身上几处受伤,卓九尹却连一句问候都没有,让人有点儿不爽。

然而四菜一汤上桌,内容却与往日不同:黄豆猪脚汤、红烧蹄筋、西兰花凉拌鱼皮、蜜汁煨鸡翅, 都是富含胶原蛋白的美容食品。

卓九盛饭:

“伤好之前忌辛辣发物,这个月少吃辣。”

江珧心头一甜,想这家伙果然是只做不说型。只不过,他怎么一丁点儿好奇心都没有,什么都不问呢?”

吃饭的惯例是看电视,午间新闻的主持人笑着说:

“下面插播一则神奇的天气景观。今天上午九点四十分,晴朗的天津港突然飘来一片乌黑的浓云,霎时间昏天暗地,但不到半分钟,这奇怪的云就迅速飘过港口,消失在海面上......”

电视屏幕上出现一片遮天蔽日的黑影,几乎将天空占满,黑压压一丝阳光也透不过来。

更怪异的是一段路人在正下方拍摄的视频,那乌云的下方似乎有一张笑脸,而“它”离去的影子,两侧极像是一副缓缓舞动的巨翼,背后还拖着一条长尾!

江珧张口结舌,一筷米饭掉在碗里。就在此时, 手机滴答一声,图南发来一条卖萌的短信:

怎样,我英俊吗?

这道遮蔽青天的黑影,竟然是坑爹货所化!

带子的脑海里回想起波澜壮阔的句子:

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

口耳相传的神话果然不准确,这片扁扁的影子和大鹏鸟几乎没什么相似之处,回想起来,倒是很像水族馆见过的一种海洋生物:鳐鱼。

江珧看向卓九,他的筷子也停在空中,表情严肃地盯着荧屏。

“你、你看到了?”

“看到了。”

“有什么感想?”

“难得,一年一度的机会。”

一年一度!从他口中听到真相关键词,江珧心里咯噔一下,血液几乎逆流。

卓九刷地站起身,冷静地对她说:

“我去超市,回来收拾,不然赶不上。”

“赶上?你知道这新闻说的什么意思?”

江珧被这个跳跃转折弄蒙了。

卓九点点头,指着电视说:

“周年店庆,每年只有一次,去晚了就抢不到了。”

带子木呆呆地扭过头,他手指的方向,原来是屏幕下方窄窄的广告滚动条:

“为迎接店庆,XX超市今日举行限时特卖会,13:30分到18:00,多买多赠,机会难得。”

—波三折,既惊且吓,这顿饭是无论如何也吃不下去了。

江珧落筷推碗,无奈地说:

“我跟你一起去吧。”

卓九的作息与普通上班族不同,为了避过高峰温度,一般晚上太阳落山才外出活动。

带子知道他怕热,这正午出门采购的工作应该让他很不舒服,于是以顺路买日用品的名义,前去帮忙。

第一次坐卓九的SUV,车虽然半新不旧,里里外外却收拾得很干净,没有挂饰也没有汽车香水,体现出主人的性格习惯。

内设简单朴实,跟图南车里的真皮座椅和豪华音响截然不同,是一辆开到路上就会泯然于众车的座驾。

卓九的防中暑装备很周全:空调开到最大,放下遮阳板,又从车载冰箱里拿出一瓶冰镇矿泉水放在手边,这才正式出发。

他的驾驶习惯规规矩矩,不超车不急转,有人插队也不焦躁,估计十年都不会被拍到一次违章。

江珧有种感觉,这个人的生活方式完全是固定套路,每一步都循规蹈矩,万年不变。

“你是C大毕业的?”

“嗯。”

“我老家在重庆,有好多同学在C大。”

“是么。”

“不过他们比你小几级,应该不太熟。”

“嗯,不熟。”

—般人聊天都有来有去,可卓九说话基本是单向问答,又冷又木,对话进行得十分艰难,江珧几乎被完全打败了。

冷气开得很足,她下意识地抱着胳膊摩擦了两下,卓九立刻把她那边的空调关了,调整风向对准自己。

第二天,江珧把一个信封放在苏何家的茶几上,双手合十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