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芊泽眨着眼,泪珠纷纷滚落,但她却还在坚持那最后的一抹笑意:“等到开春了,我们学校的桃花,樱花就都要开了。我们说好,一同去看的,你还记得么?”

此时,身后的人,已不会回答了。芊泽害怕极了,停下步子,胆战心惊的问:“羽晴,羽晴你睡着了么?”

背上的人,静谧之极。芊泽一颗忐忑的心,揪得极紧,像要随时碎了一般。

哪知,她却忽的开口了。

只是,她说的话,并不是在回答芊泽。

洛羽晴的眸底,已无半丝神采。她沉沉欲阖的眼皮,挣扎的微张微合。小嘴却在闭眼的瞬间,些小扇合。她说了一个名字,她喊了一个名字。那声音弱到险些就听不见了,空洞到只有一个浅薄的音形。

然,芊泽却还是听见了。

那声音清清楚楚的揽入耳畔。

她说:

“曦…”

此时,夹在羽晴眼角那滴,经久不落的泪水,才霍地滚落。

“曦啊…”

洛羽晴的手,从芊泽的肩头,无力的垂下。时间仿佛被放慢了千万倍,那葱指在空中划出一道隽永深长的痕迹,美的就像一只展翅欲飞的蝴蝶,从花间扑翅而去。

芊泽猝然止步。

她的双眼已睁到最大,泪也亦不能表达,她此刻的痛。

——芊泽,我说过,我会保护你。——

——从今以后,我只爱一人。——

原来,原来…

她从头到尾,都只爱哥哥。从头到尾,都没有摒弃她的诺言。

“啊!!!!!!!!!!!!”

芊泽腾然跪地,身后冰凉的身体,滑落下来。她仰天长啸,用尽所有的力气,竭力嘶喊。在她疯狂而歇斯底里的哭喊中,耳边却异常的安静,仿佛羽晴银铃般的笑声还犹然耳边。她眯着双眼,嘴角勾成一弯新月。

她说:

——芊泽,芊泽…——

——我们永远都是,最好的朋友。——

朋友…

第一百零四章 觉醒

天烨十一年,祁胤军大肆进军边国东南部,由泷克统领的右翼军,自蕲州趁势西下。而以祁明夏为首的左翼军,则从丘都攻入,一路所向披靡。只是不同的是,泷克生性残忍,自丰城沦陷以来,数万灾民因其流离失所。明夏军却只是攻城略地,对平民百姓并不加滋扰。

时值一月初七,泷克突返沁城。

晓寒浸骨,天色还是沉甸甸的蓝。岑寂的皇宫里,突闻隆隆蹄声从暄道一路掠过,十数名铠甲兵士风尘仆仆而来。为首的自是泷克,他在暄阳大殿前下马,领了两名亲兵穿廊而过,直达濮央殿。

单喜遥遥而伫,仿似恭候多时,上前恭敬拜过:“皇上今日不上朝。”

“为何?”

泷克挑眉,心觉蹊跷。

“皇…皇上抱恙…”

单喜支支唔唔,强作镇定的他,依是俺不住眉宇间的隐忧。泷克狐疑的瞟了他一眼,继而环顾四周。那殿前的侍卫个个面生,从前手下的侍从不知所踪。泷克心中讶然,又回睨单喜,但见单喜挤眉弄眼,神色古怪。

泷克面上波澜不惊,顿了一拍便朗朗说到:“边关有急事,需密奏皇上,还请公公通报一声。”

单喜佯装面色为难,推拒:“将军,皇上这几日受了风寒,太医说见不得来人,要好生休憩。”

“但边关战事迫在眉睫,本将是在外禀奏,并不多加打扰。”

泷克言辞灼灼,单喜显得不好在作推辞,便侧着眉目往后瞄。一抹素白倩影,隐匿在殿中阴翳之处。单喜的目光刚一转过,她便躲了进去。泷克自然也是瞧见,心中更是肯定,宫中有了大变。

然,他面带笑容,又说:“公公,如何?”

“好吧,泷克将军披星戴月而来,自是有要事相报,老奴也不能误了大事,你跟着老奴进去吧。”

“多谢公公。”泷克抱拳,以礼回应。

两人拾级而上,一前一后信步走进殿内。上官柳莹近月来暗自集党结盟,就是等待爆发的一日。她算好时机,深谋远虑,自是不想人打扰。乘着皇帝的亲信均是在外,暗烩教又由桑破所蒙蔽,从而达到拖延的效果。

只要皇帝顺利醒来,其中的玄机蹊跷自不会有人追究。但此间,远在边疆的拢克却突然回朝造访。令她如坐针毡,心中忐忑。

“将军。”

上官柳莹盈盈施礼,秋水般静明的双眸波澜不兴。她仍是一副往日的淡然,泷克眯眼看她,也是拜过:“皇后娘娘吉祥。”

上官柳莹笑道:“皇上近日来身体不适,太医说是过于操劳,需闭门休憩整月。皇上命臣妾伺候左右,所以将军若是有要事相告,还是书写一封奏折,由臣妾代为转交吧。”

委婉说来,泷克心中的疑惑更甚,笑道:“臣下是粗人,不善于写什么奏折。皇后娘娘,况且战事多变,写的不如说的快,我怕到时臣下把奏折写出来了,却为时已晚。”

泷克与人周旋的本事甚是了得。上官柳莹又与他口舌暗争了数句,见他抱定决心不想离去,心中不由得显露一丝慌乱。她暗忖,这泷克定是察觉到了什么,不见着皇上,誓不会罢休。不如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让他回不了边疆。

想到此处,上官柳莹倒是豁然开朗,笑吟吟地说:“如此,那将军请随臣妾进来吧。”

上官柳莹领泷克入内,假惺惺的敲了敲寝殿的门。

“皇上,泷克将军求见。”

内屋无声回应。

上官柳莹回眸,嫣然笑曰:“定是还未起,将军稍等片刻,本宫进去通报一声。”

“有劳娘娘了。”

上官柳莹含笑低首,清丽转身,伸出柔荑欲要推门。然,她的葱指刚挨着那门闩时,内屋里却响起了一阵窸窣之声。仿似有人,起身下床的动静。上官柳莹大诧,淡定从容的神色,霎时变得煞白骇然。

她手猛的一推,迫切的望向殿内。

泷克紧随其后,目光稍稍偏移,便瞧见了殿内的男子,旁若无人起身置衣的情景。

祁烨裸露着胸膛,刚披过一件明黄的睡袍,他神色慵懒无意,看不出任何情绪的端倪。此刻,他正把含在衣服里的长发,披撒出肩,姿态俊邪优雅,一气呵成,宛如一只刚刚苏醒的猎豹。

上官柳莹心中猝然一紧,竟有些失措,半晌才跪下身:

“皇…皇上,泷克将军求见。”

她身后的泷克见祁烨并无大碍,心中疑云重重。他大气一跪,抱拳道:“皇上吉祥。”

祁烨缄默不语,只是自顾自的穿戴好。两人跪在地上,得不到回应,均是各怀心事的偷瞥。特别是上官柳莹,她并不懂得,所谓控制阳魅后的具体情况,所以也是分外慌乱忐忑。她企图从祁烨的表情,动作中瞧出一些内容,然,男子只是兀自缓缓穿戴。

纤长的五指,轻巧的扣上腰间的青碧龙鳞玉带,男子信然转身,目光轻瞥过来。

他没有说话,时光在这一刻停顿。

昏迷中的芊泽,隐隐约约的听见帘子掀动的声音。她挣扎着睁眼,白光从帘隙中透入,一个模模糊糊的身影,正逐渐放大。那身影走到她跟前,耳畔又是一阵窸窸窣窣的轻响。

全身如瘫痪般的芊泽试图动一动身骨,却哪知胸膛霎时传来锥心的疼。

“啊…”

她闷哼出声,这疼倒令她清醒了许多,眸子也有了焦距。

身旁有个粗布麻衣的妇人,正在舀粥。她讶异的望着芊泽,笑道:“你醒了。”

“这是哪里!?”

芊泽倏地立起身子,戒备的仓惶四顾。她睡在一张连墙的矮炕上,屋内甚为狭小,四壁坑坑洼洼,慷慨裂着的墙缝,虫豸攀蹿。芊泽瞪着一双讶然的清眸,脑子里混混沌沌。

“你不记得了吗?”

那妇人疑惑的望着芊泽。芊泽蓦然闭目,捶着太阳穴狠狠回忆。

三日前,一队横穿沙漠的商队,正风尘仆仆的赶回。因为打仗了,他们的生意无法进行,便索性带着商队,走到更远的地方,远离战场。然,就在夕阳一片艳红的黄昏,一个娇弱瘦小的身影,逆光跑来。

跌跌撞撞的疯跑,她嘶喊:“救我,救我,救救我!!”

那女子双目赤红,意识已濒临崩溃。商队的人以为是在大漠里走失的人,好不容易寻到人际,才这般激动。但那人一走近,却发现她全身,衣衫褴褛,血迹斑斑。

“是战乱的灾民?”

商队人纷纷交头接耳,心忖救还是不救。

然,那女孩却跑到马前,攥着马绳大吼:“救我,你们要救我,我不能死,不能死!”

她的求生意志,仿似是一种近乎对死神的怒叱。看上去,更像肩负着不死的义务,生存的责任。商队的人均是被女孩咆哮的表情所震慑,不约而同的哑然。

“救我,救我…”

喊的久了,那女孩终是体力不支,倒了下去。

………

“你当时,真是把我们吓坏了。”

那妇人调侃一笑,眉目慈宁。芊泽却笑不出来,想起洛羽晴的种种,她只觉得连呼吸都是痛的。那妇人见她神色凝重,倒也不多问了,只以为她是战乱中死了亲人,便道:“喝了这粥吧。”

芊泽望着她递来的破损瓦罐,顿了顿,继而重重点头。

她活下来了…

芊泽颤抖的举起双手,接过那瓦罐,狠狠的抿唇咽粥。

羽晴…

我活下来了…

芊泽喝时,哽咽在喉中化开,嘴中尝到了除却白粥的一阵腥咸。

那妇人见芊泽如狼似虎的吞咽,却又边哭边喝,心中煞是怜悯。她喟然一叹说到:“这仗打下来,也不知要死多少人。边国人苦啊…”

芊泽听罢,停下吞咽的动作,说到:“你们是边国人吗?”

“不是,是祁胤的商队。但与边国人时常有生意往来,又住在这边关,看上去的确更像边国人。”那妇人据实说来,芊泽见她衣着打扮,的确是边国人的装扮。又瞧瞧自己,已经被换上一件相同格调的衣服。

“姑娘可是边国人?”

芊泽顿了顿,心中百感交集。她是哪国人?她属于哪?

“不,我的家乡,在很远的地方。”

“哦。”

妇人不加追问,只是若有所思的颔首。芊泽却突然像想到了什么一般,说到:“那现在,这是在哪?”

妇人一愣,说到:“丘都。”

丘都!?

芊泽心下大骇,掀开被褥便跑到门前。她把木栅的简陋门霍地推开,外面的嘈杂声顿时充斥双耳。芊泽清眸圆瞠,记忆中的一切历历在目,门外正是丘都残陋的街道。

有数头牛被牵着走过,吆喝着让道的人,声音煞是粗噶。许多人背着包袱,四周走动,看似忙乱,却漫无目的。有的拖小带儿,有的拉了一车的行李,匆匆赶过。每个人都是面色煞白,每个人都仿似如临大敌。

而抬头,矮小的一片屋瓦上,天空灰蒙蒙的沉甸。不远处的城墙上,站着祁胤军的银铠士兵。他们手执长矛,面不改色的平视。他们的身下,城门只看的见高大的圆拱一角。但芊泽却听的见,那里熙熙攘攘的喧闹声。

“逃亡的人,都迁到了丘都。边国已经全被攻陷,但只有丘都的百姓,尚且能过的好一些。其他城来的人,没有别的选择,只能涌到丘都。你看,他们漫无目的,城也满了,便能只在路上走来蹿去。”那妇人从身后悄然出现,娓娓说来,语色里极尽苍凉。

芊泽听罢,这才发现,有很多人席地而坐。他们铺着草席,一家老小啃着干瘪的面饼。他们的身边,有孤零零的人,靠在墙头抱头痛哭。

“这就是战争。”

妇人说罢,又是一叹。芊泽杵在原地,仿似反应不过来。她从来没有想过,何为战争,何为民不聊生。而此刻,她真正见识到了,她的面前是一群亡国奴。他们的国家在旦夕之间便没有了,他们忍辱偷生,在敌国的侵占城中,苟延残喘的活下去。

他们的家没了,家人没了,有的只是活下去最原始的信念。

“好在,祁胤的左翼军有一位心善的将领。放丘都城门,让难民入城,每日辰时也有人发放粮食。”

那妇人刚说完,不远处便传来一阵铁蹄声。芊泽放眼望去,在街道的另一头,有几匹马正拖着一个硕大的拖车,缓缓驶来。马有三匹,两枣红,一匹玄黑。枣红马上的人,是银铠的祁胤士兵打扮,无有什么特别。只是那玄黑马上的人,却一身漆黑,仿似沉溺在夜中的枭鸟。

他的身上,有一种令人敬而远之的气息,冷若冰霜。

芊泽自是不由得多看了几眼,但他却生的极为丑陋,脸上一条硕大的疤痕从眉心劈下,分外狰狞恐怖。

而他扫过人群的眼色,更是漠然一片,仿似一切在他眼里,都是没有生机的。

芊泽隐隐倒吸一口凉气。

但那拖车上却站着一位清丽可人的娇憨女子。她一身火红劲装,马靴铮铮然的架在车沿,插着腰吆喝:“都别挤,别挤,今天分量多,每个人都有份的!!”

地上许多人,闻声站起,蜂拥而至。那女子自是扯着嗓子呐喊,企图平息。

车子缓缓而过,挤开人群。那女子带领着众奴仆,往车下扔馒头,扔糠饼,下面无数双挥动的手,争先恐后。

芊泽看时,不由得被人群挤到了车边。她披着一件皮毯,长发亦是披散双肩,玄黑骏马上的男子眼神从她身上一扫而过,恰时,她正被一个虎背熊腰的大汉所排挤推搡。

“哎呀…”

她险些要跌倒了去。

马上的男子一蹙眉,剑从鞘中抽出,白晃晃的煞人心弦。

“别挤。”

两个字干净利落,那大汉吓得噤若寒蝉,喊也不喊了。芊泽躲在他身后,低着头,也是不敢多说一句话。那男子若无其事的瞄了她在大汉身后,忽隐忽现的身影,随即便收刀入鞘,扭过身去。

“呀呀,一个一个来,你们别抢呀,本小姐说你们都有,你们就都有!!”

红衣女子急了,恼红了脸。从框子里拿了一个大馒头,递给正巧在身下的芊泽。

她嘴角噙着笑意,靥生双颊,娇丽可人。

“姑娘,拿着。”

她递给芊泽,芊泽一时怔忡,抬起一对清澈明净的眼,怔然相望。她接过那馒头,痴然望了望,又瞧见那红衣女孩善意的模样,不由得心中泛起一丝温暖。

芊泽展颜,旋即眉眼一弯,皓齿雪亮的笑道:“谢谢。”

那车上的女孩一怔,仿似是没有看过这般由衷而美丽的笑脸,一时缓不过神。但当她反应过来时,芊泽那孱弱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人群之中。她眺目回望,只有一个低头,握着馒头的孤寂身影。

“看什么呢?”

玄黑马匹上的男子见云翘心不在焉,便冷声一问。

云翘瘪了瘪嘴,说到:“见着一个好特别的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