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稷道:“历年追加,少说也有五百多万。”

  “有多少银子真正做了江左百姓的衣食?”

  梅稷不语,不敢,亦不知如何作答。

  “北境连年战事,朕前后又拨了多少银子?”

  梅稷低了头,“北境的军费,除了今年,往时每年都是三百余万。”

  “粮草军饷,又有多少真正到了将士手中?堂堂天军,收回了多少城池?”

  梅稷忍不住叹了口气,“影奴的回报,朝中大将几乎人人在北境都有田宅外室,就连负责粮草押运的八品押运官,一夜宴饮都以百金计算,更不用说前去督战的官员。至于战况……”

  话音未落,从祁猛地抬手,案上价值连城的古琴凌空飞起,哐当落地,琴毁弦断。“朕对他们一忍再忍,念的不过是君臣情分,他们却不肯罢休,竟还闹出今日之事!”

  梅稷见他终于发作,倒还略微松了口气,低声道:“都是仗着陛下宽容,此事确实过分了些,不过承平宫那边,是否要影奴先去查个明白?”

  “查什么查?苏寐衣若当真有孕,便是该死,若与他们串谋欺君,便更加该死!”从祁霍然起身,踱到窗前,一抬眸,忽闻苑中丝缕笛音幽幽,凝风回雪,若有若无地萦绕殿阁。

  满苑白梅与天光一色,霰雪纷扰无垠。吹笛之人不知身在何处,只将一曲清音作了幽怀浅思,飘飘乎沐雪,萧萧乎随风。

  “浩浩沅湘,分流汩兮。修路幽蔽,道远乎兮。民生禀命,各有所错兮。世浑浊莫吾知,人心不可谓兮。”

  从祁临窗聆听,而后随曲低吟,眼中神色渐远,便不复先时凌厉,“世浑浊莫吾知,人心不可谓兮。梅稷,你可听到了?这是一曲《怀沙》。”

  梅稷躬身道:“贵妃娘娘的曲子是天乐,老奴哪里懂得这些。”

  从祁道:“你是不懂,但她懂。你说的没错,她是朕心头之人,他们便是想挖了朕的心,所以才要她的命。”

  梅稷道:“贵妃娘娘有主子护着,往后又有太子殿下,也不怕什么的。”

  苑中笛声渐逝,归于一片沉寂。从祁遥望连绵不绝的大雪,身影修削逆了光阴,一片清冷颜色,“你去吧,该干什么干什么,行事利索些。”

  梅稷低头应了声是,方要转身退出,忽听从祁又道:“钦天监的旧档,你给朕找出来。”

  梅稷愣了愣,道:“主子说的,可是昔年帝师莫不平主理钦天监时留下的那纸谶书?”

  “赤水出,琉璃光,漫漫九州千日雪,两分三十载,白衣荡青天……”

  圣武朝时便被称为奇门星相第一人的莫不平,钦天监尘封的旧档之中,有他亲笔封存的一纸谶书,两行朱砂词,写下无人堪破的预言。

  暮色笼上宫苑,梅稷望向外面绵密如织的雪光,心中渐生不祥之感——自去年秋日楚堰江千里染赤,这一冬大雪断断续续,连绵数月,可就始终没有停过啊!

  “掌灯带路,朕去看看太妃。”从祁亦是看着满苑雪景若有所思,末了吩咐一声,转身往外走去。

  两列茜纱宫灯点缀雪中,仙华宫与北苑福明宫相距甚远,御驾到时,已是夜色阑珊,风停雪静。

  福明宫中迎驾的宫人跪在道旁,但待从祁下轿,一名年老宫女却抬头道:“太妃今日身子不适,请陛下御驾回宫吧。”

  从祁脚步顿了一顿,于阶前回头淡声道:“都下去。”说罢风氅微微一扬,便径自往殿内去了。

  不同于其他宫室奢华之色,福明宫静室银幔低垂,别无点缀,只有丝缕沉香于幽寂的夜色中若隐若现。一个素衣老妇独坐灯下,手握佛珠,闭目入定。

  当从祁的脚步声轻轻停在身畔,宜太妃手中佛珠亦停止了转动,低声叹道:“皇上来了。”

  从祁在她对面坐下,抬手抚弄佛案上紫铜香炉,似是心中有事迟疑未决,过了会儿,道:“听说太妃身子不适,朕特来问安。”

  宜太妃苍老却不失柔雅的声音徐徐响起,“垂垂老朽,将死之身,何劳皇上圣驾垂询。”

  “太妃。”从祁低声道,“朕知道你不愿见朕,是怪朕前些日子未给苏家留余地。但你可知道,这一切皆是苏相亲口对朕的请求。”

  “什么?”宜太妃身子一颤,案前灯火蓦然跳动,遗下明暗不清的光影。

  宜太妃原本乃是怀帝之母苏贵妃陪嫁的侍女,昔年偶为肃帝所幸,生下公主从禋,封为淑仪。因苏贵妃早亡,怀帝年少时大半时间都在宜太妃宫中长大,是以即位后对其尊重有加,晋为太妃,供奉如母。在这福明宫中,天o朝第一狷狂任性的帝王神色宁静,似乎与往时判若两人。

  从祁这时放开了手底香炉,于那暗影之中轻轻抬眸,“朕也不知苏相为何如此,但苏氏一族千余万家产,却当真解了国库燃眉之急。”

  宜太妃双目有疾,几乎不能视物,闻言后一双失神的眼睛怔怔望着模糊的灯火,过了许久,方喃喃道:“尘归尘,土归土,如是因,如是果,他举族偿尽此债,却也不负苏氏一门数百年清誉了……”

  从祁修眉微蹙,“太妃说什么?”

  宜太妃摩挲着伸出手,摇了摇头,“没什么。皇上怎么瘦了?可是尚膳司的那些奴才们偷懒了?”

  从祁微微一笑,便任她握着自己的手。福明宫里里外外阒然寂静,只有他的声音在黑夜里轻轻响起,雪中落花一般,柔和却又带了清冷的意味,“朕今日来,是有件事想跟太妃商量。”

  宜太妃道:“九州万方,天大的事皇上都做得了主,我一个半瞎的老太婆,又知道什么。”

  从祁笑道:“此事关系从禋终身,朕虽可以替她做主,却也得先同太妃商量。”停顿一下,再道,“前些日子西海于阗国世子来朝,上书求请和亲,朕应允了他们。如今宗亲之中,只有从禋已过及笄之年,下嫁于阗国世子似乎最为合适。”

  宜太妃握着他的手一紧,“于阗……皇上要将从禋嫁去西海?”

  从祁道:“于阗国自来与我朝缔结姻好,自当年朵霞女王之子迎娶圣帝朝娴和公主,凡我天o朝公主入嫁于阗,无不倍受尊重,几与一国之主无异。朕亦亲自见过于阗国世子,相貌才学皆是上品。从禋此去虽是远了些,但荣华尊贵,却可保她今后一世平安。”

  宜太妃侧头道:“天都这么多英雄才俊,从禋留在这里,莫非嫁不得好人家?皇上贵为天子,莫非不能保她一世尊贵平安?”

  从祁目光一窒,跟着柔声道:“太妃,朕必不会委屈从禋,此事朕明日便让他们拟旨了。”

  宜太妃听着他虽然温和却不容置疑的语气,不由松开了他的手,默然静坐半晌,“听说皇上昨日已将从祤打发到江左去了。”

  从祁笑了笑,道:“他来向太妃辞行了吗?朕晋了他的爵位,令他去统管七州,为的是要他多加历练,日后遇事方知稳重。”

  宜太妃闭上眼睛,手中佛珠再次轻轻转动,叹道:“从祤这孩子,自小便比不上你心思细密,你能容得下他这么多年,始终待他如亲生兄弟一般,我也当真没有想到。不管怎样,你母亲当年也是被他母亲生生逼死的,唉……十几年了,再过几天,便又是她的忌日了。”

  佛台前一盏灯火燃尽,晃了几晃,无声寂灭。从祁所在的一方黑暗,光影于白衣之前悄然止步,他下意识地以手抚过自己掌心的一道伤痕。十余年前金銮殿上一柄利刃,刺进了苏贵妃心窝,亦在天o朝年幼的皇子掌中留下了永久的印记。

  肃帝十一年,大正宫中滴骨验亲,横生变故,苏妃殒命,肖妃抵罪,边关朝局,波诡云谲。昔时血溅深宫、惊心动魄的一夜,至今不时萦回于心。至高无上的王权,抹不净手中浓重的鲜血,每当步上那张龙椅,便似只身重回那吊诡深夜,满殿华灯游离如洇,委身于血泊的温柔女子,有着凄艳与惨烈之美。

  从祁倏然合目,一阵剧烈的刺痛蔓延掌心。

  “从祁。”宜太妃忽然低唤他的名字。从祁神色一震,似是自那血色的梦魇中惊醒过来,身边仅余的一星灯火自他眸心轻轻跳动。他定了定神,勉强一笑,“彼时从祤年幼,他亦因此丧母,他母亲的罪本也与他无关,朕又何必为难于他。”

  宜太妃叹道:“你啊,自小眼里容不得一粒沙子,如今多少城府手段,其实心却总是软的,谁你都容得,就是容不得自己。”

  从祁道:“自我具足,一切皆备,宿业缘法皆由己心。若一身修行,不见自性,却与他人何干?”

  宜太妃手辗佛珠,低声道:“修无上菩提,不容自己,又如何容得他人?”

  从祁似是一怔,宜太妃合上双目,道:“去吧,天下家国,多少事都等着你呢,这一大摊子,够难了。听说你着人寻先帝手录的《楞严经》,从禋给你送过去了。和亲的事,开了春再许她走吧,天暖和些,到了那里也少受罪。”

  从祁沉默片刻,起身道:“我倒没见着她,想是两人走岔了。太妃放心吧,朕这做皇兄的,必是为她着想。”将出静室,他忽又停步回头,“太妃,除了经书,当年那密匣中的东西,您可还收着?”

  宜太妃手指停顿,于孤灯之下抬头,一抹忧色笼上眉心。

  第七章

  福明宫前灯火点点,一众内侍远远立于雪中掌灯伺候。夜色极深,宫门前积了厚厚的一层雪,灯光照在上面,晕得白地里一片暗红。

  梅稷笼着手站在阶前,袖中装的是钦天监刚刚送来的旧档。他是肃帝元年入宫的老人,贴身跟了肃帝多年,复又伺候太子登基,入承大统,转眼已是二十多年。想当初进宫第一件差事,便是专门负责收取钦天监上呈御览的奏报,事后再送归存档,但从来没有一份案卷,像如今手中这份一样,叫人心神不宁。

  封存这案卷的帝师莫不平,乃是历穆帝、天帝、昊帝、圣帝四代君王,辅佐了圣武、太和两朝盛世的一代奇人。据史书载,在他主理钦天监的那段时间,几代君王事必垂询,朝野密事洞察于胸,其人推生死、断天命,凡言无虚。便在昊帝朝时,他曾应召于帝后,以星相卦术推算天o朝王气,留下这两行谶书一封密卷。昊帝与天后看过谶书之后,曾亲手封存了一方密匣传于后世,相传其中之物足以定江山、安天下,可保夜氏皇族百世无虞。

  梅稷是见过这谶书、知道这密匣的人,也是跟了怀帝多年的人。勘不破的是谶言,猜不透的是帝心。登基不久便罢朝不理的年轻君王,一身才情沉迷音律书画,两耳不闻家国事,却暗中效仿前朝旧制,将宫里影奴秘密恢复。朝堂之上,文臣武将报来的事情他不问,不报的事情他却清楚明白,手底杀孽,令得江山色变,荒唐风流,亦是旷绝一时。

  “沧浪水,万重山,长夜尽处凤双飞,旧时红鸾曲,再奏惊云巅……”梅稷心中将谶书后半句词反复琢磨,已经发白的长眉不禁拧成了一团。依着怀帝的性子,怕不比他想得更深更远?只是心底下太过分明的人,又如何做得这九五至尊?正寻思间,听闻宫门响动,熟悉的白衣飘然而出。

  梅稷收了心神,方要迎去,雪地里匆匆赶来两个内侍,到了近前暗影下低声道:“梅公公。”梅稷知道这是有事,便停了脚步。其中一个内侍俯身在他耳边禀报了几句。梅稷神色略变,“什么叫不见了踪影?她孤身一个女子,还能逃了不成?承平宫的侍卫都干什么去了?”

  两名内侍低头站在雪里,不敢作答。

  前面从祁也不知是否听到了说话,眸光轻轻一抬,正在替他整理风氅扣带的内侍心头微凛,向后退开两步,却见他随手一扬,踏上御辇,“传朕旨意,今晚给朕把宫中所有灯烛都点燃了!”

  “是!”梅稷眉头紧蹙,转身向内侍们喝道,“还不快去!”

  夜幕后的帝宫九门封闭,于大雪掩映之下,一片深沉寂静。但待皇命传下,随着自东苑向四面八方蜿蜒而去的光亮,千重宫阙顿时变得灯火通明,直将雪夜映作白昼。

  一队队禁卫迅速调防,并一众朱衣女官开始对各宫各殿进行查问,道是仙华宫走失了一只贵妃娘娘心爱的猫儿。如此情形,莫说没人出得了这九重禁宫,便是一只飞虫也无从藏身。从禋怀抱经书匆匆越过御湖往福明宫而去,站在桥上回头,眼见远处灯火如龙,人影往来,一张俏脸不禁有些发白。

  此时,北苑和皇城玉华门间的宫道上,一辆白铜饰朱帷马车在两队人马的护卫下向着宫门方向驶来。玉华门前禁卫刚刚换防完毕,见得来人,执戈喝道:“何人大胆,速速停车!”

  马车在宫道间停住,当前的护卫高声答道:“奉命护送南康王出宫。”

  那领队的禁卫此时亦看清了马车上的蛟龙银饰,转身对巡视至此,正要离开的梅稷道:“梅公公,南康王的车驾,查不查?”

  梅稷略一沉吟,亲自带了人上前,“不知是王爷的车驾,奴才们无礼了。宫门入夜便已落钥,王爷何故此时方才出宫?”

  车中传来从祤的声音,“不知者不罪。本王去福明宫看望太妃,多待了一会儿,不想便这个时辰了,你打个招呼,让他们开宫门放行吧。”

  梅稷抬头道:“王爷从太妃那儿来?老奴刚刚伺候皇上从福明宫出来,倒没见着王爷。”

  “皇兄也去福明宫了?”车中从祤显然有些意外,一愣之后跟着道,“哦,本王辞过太妃后,便陪从禋在御苑说了会儿话,倒不知道皇兄来了。”

  梅稷抬眼看了看那被重帷遮挡的马车,道:“宫里的规矩王爷是知道的,入夜后任何人出宫,都必须有内侍省与御林军共同签发的令牌,倘若奉旨,则需见旨意行事,否则禁卫们恐怕不好办事。”

  从祤声音略带了不满,“莫非这点小事还要去惊扰皇兄不成?本王平日里这时出宫也是有的,便是在宫中留一宿也没什么,但明天一早还要奉旨出京,若误了行程,你们谁担当得起?”

  梅稷道:“今晚宫中有些事务,老奴也是奉旨闭了九门,王爷既奉皇命在身,老奴担着点干系,跟御林军那边商量一下,自然可以放行,但眼下任何人出入都得经禁卫搜查,还请王爷恕罪。”

  车门前垂帘猛地一掀,从祤蹙眉喝道:“放肆!难道本王的车驾你们也要搜查?”

  梅稷不愠不火地陪笑道:“禁卫们身上担着宫里的安危,也是没法子的事。不然便只好委屈王爷在宫中耽搁一晚,事出有因,王爷明日晚些动身,想必皇上也不会怪罪。”

  从祤拂衣下车,“梅稷,你好大的胆子,区区一介宦官,圣意朝政岂是你可以随口断定的?本王今晚必得出宫,让他们速速开门!”

  梅稷低了头,面上仍是恭谦的神态,“王爷息怒,是老奴僭越了,不过……”正思量措辞应付,听得禁卫军中一声令下,众侍卫齐刷刷向前行礼下去。

  不远处遥遥亮起两盏灯火,片刻之后,又是两盏。待到八对十六名白衣侍女过后,便是两列青衣内侍,再往后一顶饰金鸾流苏宝顶仙游辇,在禁军的护卫之下自雪夜深处徐徐前行。快到近处,轿旁一名白衣侍女挑灯而至,对梅稷道:“是梅公公吗?贵妃娘娘问话,何事在此吵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