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倏然一阵风起,刮得枯叶飞旋,僧衣似雪迎风瞬舞,对面一双冷异的眸子,看得影奴周身凛然。

  “你可知道他是谁?”

  影奴在他逼视之下,一句“逆贼”已到嘴边,竟然生生止住。

  “我幼时为亲族憎恨,是他自父亲剑下救我,护我性命。世人远我惧我,他却待我亲善,如严师慈父。他是我凤释最为敬重的兄长,一手护持天o朝多年,如今你们敢杀他,便要做好举国陪葬的准备。”凤释手中那道密旨寸寸割裂,随着飞叶化成无数碎片,如水被雪般消失在风中。影奴暴喝一声,“大胆!”挥刀前劈。

  这一招蓄势而发,快如疾电惊闪,刀势,带着一丛犀利的寒光,催得尘雪纷飞,直迫眉睫。凤释眼中异芒倏闪,大袖一挥,左手拂出。

  白衣如同飞云,蓦地吞噬了那道夺命的刀光。

  刀锋落下,入他指间。

  影奴身随刀走,反手撞向他胸口。这一式沉稳狠辣,甚是凌厉,若给他当胸击中,必然心摧骨折,命丧掌下。凤释轻声冷哼,身形忽动,月光微微飘晃,夜色里如生幻魅。影奴攻势蓦地落空,与此同时,手底传来一阵阴寒的真气,长驱直入穿彻心腑,顿时周身剧震,向后跌飞。

  一招夺刃,亦可一招毙敌。

  影奴踉跄着地,口角溢血。数步之外,凤释手执其刃,眉眼幽森,竟生慑魂之色,“我从不亲手杀人,但你对凤相出言不敬,却是该死。你速速自行了断,免得我改变主意,那时你若求死,便难了。”说罢扬手将刀掷出。

  这影奴的刀法本以狠谲见长,亦曾听闻医僧九幻的名声,但却未料到对方武功如此诡异。今夜他丢失密旨已是死罪,早便存了搏命之心,接刀在手,后退半步,全力催发内息。

  刀气贯空,四下灯火应声而灭,枯叶漫空疾旋。凤释首当其冲,被这刀气激得衣袂飘飞,却忽然侧首,似在聆听什么。

  弦月深处,隐隐一缕琴音遥至。

  隔着暗夜萧瑟,携风引雪,那琴音薄雾般缦回于残阶断壁之间。幽风过,浮雪落,七弦如缕轻泣低诉,似无尽悲声幽泉来,哀生离死别之境,痛黄泉陌路之伤,说不出的凄怨悱恻。

  一弦悲切一弦恨,声声入耳。凤释伫立听琴,脸上神色变幻,渐有戾气隐现,那琴声愈悲愈长,他眸色愈寒而杀机愈重。

  影奴执刀相对,只觉有种深渊似的真气自他周身翻涌席卷,仿佛随时便将化作滔天巨浪,灭顶而来。如此气机牵引,杀意弥漫四空。那琴声恰于此刻转折高拔,弦危情动,急急如金铁交迸,血海生波,切切似狼啸孤月,猿啼千山。蓦然间,凤释闭目长啸,影奴同时身动,人随刀势,化作一抹玄光凌空扑下。

  凤释霍然转身,目中寒芒大盛!

  袖动,掌吐。一只冰冷修长的手,在绝不可能的情况下循着诡异的角度破入刀光。刀尖至眉心,杀手抵心口,影奴一口鲜血狂喷,身子像牵线木偶一样不断颤动,刹那间被他连击一十八掌,震断周身经脉,败絮般重重落地。

  凤释出掌之时,琴音陡然而起,弦声崩裂。凤释趋身前飘,白衣倏忽,只手按上影奴头顶。与此同时,身后一阵破风声响,一张古琴拦腰飞至,而有一道人影似乎比那琴势还快,一掌拍向委顿在地的影奴。

  眼见琴身及背,那人一掌亦将击中影奴。凤释身子忽然闪了一闪,只听砰地一声闷响,那人影于一天残雪中飘然后退,夜色下白衣徐落,早已重伤的影奴七窍渗血,软绵绵瘫倒在石凳之旁。

  古琴错失目标,凌空飞回。那人抬手接琴,落在残阶之前,叹道:“唉,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我不过送他个痛快,你又何必这么辣手?”

  凤释于月下回头,冷冷道:“是你。”

  抚琴之人,竟是两国江湖举足轻重的人物,大巽朝使节,重策公子。

  “上次说过有套古谱请你鉴赏,今夜人静,恰是逢时。”

  重策盘膝而坐,蓝衣俊雅裁云织玉,衬他眉目如星一身风流。然而月影下一人坐,一人立,那目光深处笑意背后,却有种异样的气氛隐隐流动。

  重策手下琴弦若有若无,不似先前幽凉,声虽轻,金戈之气隐生,明刀暗箭,杀机里试探。方才他欲杀影奴,凤释分明怒意已生,杀心已动,然此刻听琴看招,却是眉心微锁,神色不明。

  云移月走,徐徐投照荒苑,琴音渐生,游走于夜色之渊。凤释蹙眉闭目,似乎在极力压抑着什么,不知何为,面上竟现痛苦之色。忽然,他抬手抚额,身形微微不稳。

  便在此时,重策手中琴动。

  锦袖中玉雕般的手,世上任何东西到了这只手中,皆能成为可怕的武器。琴上弦,发出一阵细微的颤鸣,凭空洒开了一张无孔不入的网,飞旋着袭向黑暗背后那抹白衣。

  衣飞,人隐约。

  恍惚间,凤释身子晃动,不早不晚恰于此刻后退了半步。就这半步之差,令得漫身袭来的劲气全然消泯,好似千川万流直坠黑渊,瞬间消失得涓滴无遗。

  古琴飞至身前,又一只手轻轻一晃,抵上琴身。

  凤释倏然抬眸。

  七丝琴弦幽光迸,只见七点针芒,犹如毒蛇一样沿着琴弦疾蹿而出,夜色下看去竟似琴弦凌空爆起,直向对手咽喉射去。

  医僧九幻的针,重策公子的手,究竟谁更快?谁又更狠?

  月色忽而隐入云中,暗夜里两道人影一触即分,不闻丝毫声响,一股潮水般的劲气自两人中心向着四周狂卷而去,所过之处木断石裂,长庭荒苑净如水洗,顿时片尘不余。

  重策退,五步而止,月下拂袖抬手,目光凝于指尖。

  六枚细针轻光隐隐,映他衣上银丝透出锋芒冷意。七弦琴,六枚针,一缕血痕自他眉梢无声掠向鬓角,第七枚针。

  从没有哪一个人哪一种暗器,能从自己的手中错过。重策眼中光影如澜,经久不变的笑意终有一瞬收敛。非是担心针上染毒,医僧九幻从不用毒,只因他若用毒,便没有人能自这针下生还。

  重策与凤释相交多年,虽知他真正身份,却始终摸不透他底细。如今天o朝政局动荡,变起肘腋,巽国有意南犯,一方面暗陈大军于边境,一方面遣使和谈以探究竟。

  今次重策以使节身份南下,较之旁人,他更加清楚天o朝唯有一人的举动将会对巽朝,亦对自己此后布局造致命影响,所以除了派人暗中打探大正宫中的消息外,今夜更是亲自出手,务必要弄清对手虚实。

  月色不出,天色不明,风雪又至,寸寸缕缕吹向庭前。重策扬手拂袖,手中银针消失无踪,抬眸笑问:“这便是真正的玄通心法?甚好,重策再请教三招。”

  树下雪飞,凤释徐徐睁开眼睛,一身白衣无风漂浮,像是在他身边形成重重暗流,而他人如在水中,便生出飘流不定、无从捉摸的感觉。

  “今日是你自找,莫怪我不念旧情。”

  随他眸中异芒闪过,不约而同,雪中蓝衣倏动。这一次无人能够看清两道人影间的招式,但闻弦声急拂,金丝铮然,白衣蓝衫于浮雪中闪烁,渐渐化作薄练云气般的两抹烟色,夜色中诡异万般,惊心动魂。

  风雪间游斗生死,重策步步为营招招试探,只觉玄通功法莫测高深,吊诡处如幽夜长风,却又浩渺无极若重山沧海,此时森然阴戾似古潭寒洞,转而睥睨开阖却如极峰月明,清朗无垠。这种变幻无定而又极端矛盾的感觉予人以莫大的压力,若非修为非常,恐怕早已心志崩乱溃败无余。

  然重策这么多年来深知凤释之性情,先前已然察觉玄通功法中似有一个极大的破绽,今夜铤而走险,便是要逼得他全力出手,长笑一声道:“古曲名为《舞雩》,莫若请君细听!”

  错手拂弦。

  弦动龙吟风起,摄人魂兮动心神。凤释眉心一蹙,低声道:“寻死!”忽然变招。

  一张琴数尺间险象迭生。琴音若断若续,始终不绝于耳,四下里飞雪如缕,起初未及飘落便化为乌有,但随着凤释白衣飞拂,渐渐却没有丝毫能够飘至近前,皆在丈余之外便凝作冰粒,窸窸窣窣覆落满地。

  重策越战越是心惊,面露凝重之色。他与凤释修为相当,武功各具所长,胜负实则生死,若不收手,甚至两败俱伤都不无可能。但此时他们任何一人先退,必然重伤丧命,却已是身不由己的局面。

  袖底催琴,掌下凝雪,慢慢地,两人身形渐缓,但背后都有轻烟般的白气出现,更令得冷雪成雾,如坠迷境。

  夜空雪势愈急,映出漫天微光。数招相交,两人间那张古琴受掌力震荡向上飞起。凤释拂袖击琴,重策面色微变,纵身出手。凤释目光生寒,一声长啸,身形诡变而起,两人同时抢向半空中的古琴。但就在两人手触琴身的一刻,飞雪中突然响起一阵急促的破风声,一道剑光,随着一个缥缈的身影凌空飞至!

  雪中魅影,剑若流光。那一人一剑,就在凤释与重策手触古琴的刹那抵上琴身,剑尖一挑,七弦寸断!

  琴身崩于剑气,来人身姿绝尘,出剑极快,一招辄止,抽身即退。可是重策的手似比她更快一瞬,挑断琴弦的软剑未及收招,已落入了他双指之间。

  指动、剑断、敌伤,几乎只在瞬息。来人手中软剑铮然断作两截,同时闷哼一声向后落去。

  风雪闪烁,一袭柔纱挡住了来者面容,只见几滴猩红飘落。凤释凭空转身,伸手接住来人,冰琢般的面容霍然色变。

  “走!”那人撞入他怀中,轻声低喝,反手扣住他手腕,五指纤纤直透骨肉,斩断他目中冷意杀机。

  长风狂卷大雪,满苑飞白无垠。当重策落地之时,两人的身影已全然消失在雪夜之后。重策沐雪而立,右手向侧一挥,半截断剑没入雪中。无人见得之处,一缕血痕自他指尖蜿蜒,滴上白雪,换来一声淡淡的冷哼。

  第十三章

  长湖染雪,十里古树成林,琼玉为枝冰裁叶,月出清奇,照见树下白衣。

  一人盘膝静坐,一人倚林相看,见他先前苍白的脸色恢复神采,月光下眉目清透,随着功法流转,渐生端严之色,光明洁净,好似她心中既有的神容。

  然在他的周身数尺之内,一半坚雪成冰,极寒极冷之色,另外一半却是融融细流,冰消雪尽,令得四下暖雾成幕,绕林不休。

  如此分明的对比,寒暖极端,凝光徐徐上前两步,忽然脚下微停。

  半截断剑斜插雪中,锋刃折,已难复。凝光伸手去拿,那断刃成冰,入手生寒,映她幽迷魅眸,恍惚留恋缱绻之色。

  一时温存一时暖,一寸清冷一寸冰。

  “断已断了,还要它作什么?”

  凝光闻声转身,蓦地撞上那人清幻的眸。

  那一瞬,风吹雪动,琉璃碎芒,飘向清冷深湖。女子窈窕曼影映衬剑光,绰立在那片阒黑的色泽中央,仿若水上盛开了幽冶的莲。

  他起身,容色自暗夜深处渐渐清晰,“这柄剑不适合你。”白衣下流光忽闪,数点微芒凭空绽开,蓦地化作一条夭矫的光影。

  身畔梅枝纷然震颤,刹那间落花漫漫,随雪入夜。

  凝光神色微微一动,目光停在他袖畔。

  这串妙莲佛珠,乃是当年他以西海冰髓亲手所制,内嵌飞索机关,变化自如,莲瓣开而为刃,亦可作暗器使用,杀人于无形。

  最适合她的武器,精妙优雅,隐秘多变,衬她的美,夺人的魂。三年前他以此物赠她,三年来她翻覆六宫,步步险机,不知曾遭多少明枪暗箭,几度惊风血雨,这一件事物如他在侧,从未离身。然日前西山寺重逢,她因惠素之事心绪激动,佛珠断落雪中,机关尽毁,却不料他有心将其修复,使得旧物如新。

  他低头端详她神色,袖底手掌相覆,一股冰火交融般的诡异真气沿臂而上,不过片刻,她方才为重策所伤的经脉便已复原无恙,而那佛珠也已重新回到腕上。

  朵朵莲华蕴着他的体温,若有若无一丝暗香,这气息令人不安,方才他内息混乱几近成狂的情景令人心惊。凝光一手按在他胸前,眼梢微抬,“你仍在修习九幽玄通,是不是?”

  凤释眸光不动,片刻后道:“是。”

  凝光道:“九幽玄通若不以剧毒引导真气,势必落得经脉俱裂神魂俱摧,数百年来从没有人能突破这一界限,你比我更加清楚。”

  他淡淡道:“他人不能,非我不能。”

  凝光道:“当年你答应过我,我若肯入宫,你便永不再碰这门功法。”

  凤释唇角隐隐一挑,半弯轻傲弧度:“你认为凭我的医术,当真破不开这一关吗?”

  “凭你现在的武功,已然罕逢敌手,若非因这九幽玄通,重策今晚根本无法伤你分毫。凤释……为何你定要拿命去赌这一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