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策指尖弦走音飞,透过那寒影艳色,若见那落梅中惊艳一瞥的双眸,自他手中脱身而去的曼妙。夜色下凌雪之姿,引剑飞来,曾破他长琴杀气,血过无痕。

  太宵湖上雪气扶摇,似成天外云间,亦将整座澄明殿盘绕轻覆,不绝不休。冷雾漫处,那俊眸笑意渐生,水镜般一晃明灭。

  “长风天兮,悠悠我心。千载浮云,何如此身。惊鸿饮露,胡不归去?归去归去,乃得长沐此风兮!”

  琴歌稍转,飘忽直拔云霄。凝光折腰回眸,纵身而起,剑光如水当空长泻,直向殿心琴案飞去。

  一剑照雪断长风!

  “公子!”少翼等人惊呼不及,霍然起身,就连天@朝众臣也是惊得面目失色。

  歌停,剑停,弦音悠悠,随云浮绕。

  凝光的剑,堪堪停在了抚琴之人的眉心,重策的手却未稍离琴弦,徐过冰丝,将眉微抬。

  满殿众人惊骇未平,无人敢出一言。却听轻微一声响动,一道数寸长的裂痕自长风琴上倏然出现,竟是古琴为剑气所摧,一裂为二,五弦悠悠,余韵不复。

  凝光眉目略垂,映了剑光泛泛,忽而闻得兰芝酒意,玉色长袍随风飘闪,却是从祁到了身边。

  剑下琴身,裂痕长贯龙池,竟是透琴而过,已然再无修复的可能。

  “惜乎此琴,长风自此绝矣。”从祁抬手轻挥,审视琴身裂痕,片刻后轻笑一叹,既是惋惜,却又带三分漫不经心的疏狂。

  重策起身,目光自凝光身上一掠而过,道:“是重策失礼了,竟令得古琴损毁,还请陛下降罪。”何等样的女子,一舞摄人神魂,一剑凭空,竟令他手底真气不稳,无意中损了这古琴。除了重山寺那人,还从未有人能在琴前乱他一丝心志,心思至此,不由又对凝光多了几分打量。

  从祁摇头,放手一笑,也不答话,便负袖向着殿外走去,“琴毁音绝,天地之殇。来人!传朕旨意,全国举哀三日,着礼部安排仪程,朕要厚葬此琴!”

  满殿众人皆愕然,就连重策也不禁一愣,唯有凝光红唇轻挑,丝缕媚意重现眉梢。

  从祁头也不回离殿而去,大袖飘飘好似风雪绝尘,没入云雾,就这么将群臣众卿、使节贵宾统统撂在了这里,人人面面相觑,莫名所以。

  “陛下有旨,还不速速去办。”

  凝光随手将长剑抛开,含笑转身,便在她举步离开的一刻,耳边传来重策春风如旧的话语,“明日黄昏,请娘娘剪花台一见,在下有一物相还。”

  第十五章

  太宵凝雪,白茫茫清冷一片。

  呈台,高高孤立于太宵湖中心,乃是肃帝时问天求仙之所在。两侧长桥通岸,数十名白衣宫人沿阶肃立,沐雪无声,点点青灯直下,更显得高台孤冷,遥不可及。

  雪下得厚了,琼林内外披银落玉,就连远处接天宫阙亦是望不见尽头的白,再不见半分杂色,渐渐地,却有一抹红衣,自雪地夜色中迤逦而至。

  一盏清灯,照见来人半副容颜,晶莹丹唇若染,胭脂冷色晕至双靥,其美其艳雪中分明。宫人一抬眸,见到来人,纷纷低了身子,那勾魂的颜色漫过灯影,划过清寒玉阶,便徐徐没入了高台深处。

  缦火手执风灯随着凝光登上呈台,遥遥在外面停了脚步。越过玉栏,台上灯火寂寂,眼见着怀帝倚琴而卧,置身天地之间,一身长衣融了雪色,却比那莹莹冷光更白更寒。缦火暗暗摇了摇头,今日澄明殿上怀帝因这古琴长风罢宴而去,将巽国使节当庭晾在了那里,当时便惹得群臣沸沸扬扬,两台三十二御史连夜离京,现在全部跪在怀帝驻跸的凝云殿外,而他却闻如未闻,仿佛多少惊天动地的变故,都全然与己无关。

  从祁听到脚步声近,尚未回头,一件白羽鹤氅已落上肩头。一双玉臂自后拥来,温香软语吐向耳边,“我让那些满腹经纶的大臣们去簪缨、着素服,统统打发去了长虚殿,他们愿意跪,那今夜便让他们跪在那里,跟玉帝老君慢慢诉苦。”

  从祁隐约挑唇,唇畔暖气如缕,轻轻磨蹭她耳珠,“皇后什么时候竟通了仙家神灵?”

  凝光曼声媚软,淡淡一丝撩人,“琴中有仙魂,陛下莫非不是在此与仙私语?可问得那失传的六首曲子是什么?”

  从祁哈哈一笑,反手将她拉到身前,“天下人都道朕放荡无行,就你肯陪着朕疯。”

  妖魅般的女子枕着他臂弯,眼中似有点点雪落,融了清寒若许,敛着夜色潜流,“你真要疯,我自陪你疯到底。不过,今日我不小心毁了你的琴,你不生气吗?”

  从祁俯身,轻轻一吻,融了她长睫上一点霰雪。辗转缠绵,他享受怀中绝艳无俦的美色,方寸之间,便将笑眸看进她瞳心,“朕只想知道,何故今日皇后剑下一舞满含杀气?是谁惊了朕的美人心,动了美人怒?”

  凝光目光不动,轻轻映着他清潭般的眸,软声道:“我好奇那重策公子的底细,想要试他一试。”

  “哦?结果如何?”

  “泰山崩于面前而色不变。”凝光眉梢掠过雪色,想起那殿前一曲,锦衣玉面的人,春风不改的笑,探也探不出究竟,看也看不得分明。她轻轻垂了眸,叹了口气,“琴深莫测,他是个知音的人。”

  从祁随口道:“能够寻得古琴长风,奏得天兮一曲,算他不凡。”

  “可惜琴却毁了。”

  “毁便毁了,有什么要紧。”从祁拥了她的身子抬手一拂,铮然一声弦音,隔着空寂雪夜遥遥传了出去,“昔日青陌可做长风传世,又怎知今人做不得?待我制了这琴送你,到时,你要再作一舞。”

  这人呢,为一张断琴传令天下举哀,现如今那一众御史还跪在长虚殿里,劝谏的奏疏一日间堆成了山。而今他却轻飘飘一句话,转眼宝器便成了俗物,不入他的眼,不动他的心。但这话他也确实说得,琴师青陌的琴,他人制不出,他却未必,大正宫中存着他亲手制的琴,七琴七音各不同,哪一张流传出去,也都是不世之宝。凝光侧颜看他,柔柔浅笑,“你只做琴吗?且谱了曲子来,我自然舞得。”

  “好啊。”从祁将她拢进鹤氅深处,转而,在她唇上掠过一吻,“便依你就是。”

  凝光身后传来他温冷的气息,寒夜里就这一点暖,高台入云,雪湖寂寂,世上便也似只余了他二人。“从祁。”凝光忽然低声唤他。从祁轻轻“嗯”了一声,她却不语,他也未追问,片刻后,忽然道:“凝光,我若当真带着你走,找一个没人的地方,没人知道我们是谁,有琴有舞,这一生又如何?”

  找一个没人的地方,没人知道我们是谁……凝光蓦然记起那一日雪中他的模样。那日他说,天下之大,无处可去。伊歌城,宣圣宫……重殿如深海,高墙锁永日,那一道道宫门困着他也困住了她。

  那时候她想逃,逃不过,便索性转过身来拔剑一战,无亲无故,凭此一心,却又怕些什么?但若这柄剑伤了他呢?从祁,三年来耳鬓厮磨,他可牵了她的心?一曲曲琴瑟无双,他可成了她的怕?

  凝光倏忽一笑,滟滟红唇如丝,黑夜里幽眸泠泠,破了那重迷雾,她便再也不回头了。惠儿离开的那一日她独自一人自茫茫的雪中走了一遭,那风雪极冷,天地极大,没有人在身边时,是何等样的滋味呢?做了母亲的女人,却护不了怀中幼子的心情,她求过天,求过佛,求过他,但天不仁,佛不应,而他,生就比冰雪更冷的心。回宫之后,就连从祁也没见过她半滴眼泪,但从此世上却再没了天*朝凤相这个人。那时候她就对自己说过,日后但凡她在乎的,便一定要亲手护着,但凡她想要的,便定要自己得到。为此哪怕尸山血海,她也无惧。

  “现在,我们哪也去不了。”她靠着从祁的胸膛,轻声低语,如那一日他曾经说过的话。

  无人见得的地方,从祁也轻轻笑了一笑,“不错,不是现在。待有那么一日,我与你,再试这长风琴。”

  凝光回头看了他一眼,夜光下他朦胧的眉目清俊出尘,令人想起东山月华,长湖星波。那长风琴若在他指下,该将是怎样一曲动肠?只是这一步步走出,莲华开,尘事转,此生恐怕再也无缘与他共赏此琴,舞一曲天兮长风了吧。

  她的目光在他侧颜流连片刻,起身取了面前的断琴,“那我,便将此琴葬于这太宵湖中,日后这世上唯有你赠我的琴,绝代无双。”

  从祁见她执琴而立,漫天寒白中一抹清冶的红,高台尽处携风雾,染就眼中红尘千丈,漫漫人间。透过她的衣发缭绕的魅影,身后是云中宫阙,天大地大成就此景,世外人间却唯此一人。唯此一人,可遇而不可求。他眼中慢慢透出煦暖的笑意,随手将鹤氅罩上她肩头,伸手挽了她,两人步落高台,来到其下湖畔。

  湖面冰封已久,积雪掩映,一片晶光如洗。凝光将琴置于冰上,俯身以手掬雪,轻覆其上。

  琴身落雪,残弦饮冰。从祁抬手抚上琴身,真气过处,下方湖冰渐融,古琴透过雪色徐徐消沉,泛过寂寂波光,最终没入冰冷晶莹的湖底,不复再现。

  昭成三年冬,雪封太宵湖,长风琴绝。

  《天*朝史.本纪》,卷五百二十八。

  季冬末,御史台废,三十二谏官入狱,连坐者八十有七。帝兴大狱,禁百官言事,自此罢朝不视。

  长风一曲,惊动举国朝政。一日间君臣几近决裂,百官挂印,天子罢朝,竟成了前所未有的僵局。

  剪花台,日暮黄昏。

  攲梅疏影,暗香幽雅,衬着碧水轻衫下一只白玉般的手,白瓷盏中夕阳深浅。

  少翼将天*朝这一夕之变细细禀报完毕,过了少顷,那手的主人方自花影下睁开眼睛,叹道:“昔日他做梅魂香,我便奇怪为何别有滋味,今日方知,原来这楚堰江的紫梅却与北地不同,旖旎清奇,幽韵别致。你且记着这味道。”

  少翼抬头,心想眼下天*朝情势生变,他们这使团待在剪花台,纵不是危机四伏却也无差,自家主子却在此好整以暇地赏了半日的梅花,想的尽是些无关痛痒的风雅闲事,“属下一介武夫,行军打仗不必说,这些却不太懂。”

  重策拂袖一笑,眼睛盯了他看,“跟了我这么久,怎就没点长进?要知这天下女子皆爱美,你若要讨一个女子欢心,总要懂些风情之事才好。”

  少翼道:“属下愚钝,这些东西可当真弄不来。”

  重策眉梢淡淡一挑,“如此你拿什么去哄你那位小公主?”

  少翼吃了一惊,不料自己偷偷入宫与从禋私会之事竟被察知,急忙道:“公子,我……我和她……这其实,其实……”

  重策眼中笑意愈深,“其实什么?”

  少翼低声嗫嚅道:“其实……其实也没什么。”

  重策倚在案上,略略倾身,目光始终未离他身,“没什么是什么?”

  不轻不重一句话,仍带着笑意尾音,少翼额头却滴滴浸出冷汗,跪在那里不敢抬头,也不敢再开口说话。

  重策盯了他半晌,徐徐道:“长本事了,派你出去办事,给我办回个公主来。你说我巽国使团来一趟天都,没待上几天拐走人家一位皇子一位皇后,如今再加上个小公主,是不是干脆把天*朝上下都给你搬回长瑄算了?”

  少翼欲言又止,随后似是将心一横,伏地重重磕了三个头,道:“少翼与她确实情投意合,还求公子设法成全!”

  重策眉心微微一锁,而后叹了口气,执了袖底一枝残梅道:“我知道你心里想什么,但我早便说过,长公主那十三万大军过不了沧浪江。”

  少翼猛地抬头道:“公子!天*朝如今乱象已现,正是用兵之际,若趁此时机下江左七州,便是伊歌城也尽在我们的掌控!”

  重策目视花枝,意味深长地道:“江左有一人,他在,任谁也动不了七州。更何况,此次出兵乃是长公主的意愿,莫非你不知其中利害?”

  少翼年轻性急,却非庸才,一句话点醒便也足够。

  北域辛氏历代君主必娶东海重家之女为后,两家歃血为盟共享国运,唇齿相依却亦相互制衡。

  自第二代君主辛也先后册立两位重氏皇后至今,巽国朝中一直是重策的姑母,太后重潇君掌政。而近年来因与天*朝频繁交战,朱皇之胞姐,卫阳长公主辛窈以带兵女将之身渐渐掌握军权,与太后代表的重氏两相抗衡,亦是巽国朝中不容小觑的势力。

  此消彼长,潮起则岸退。

  如今即便巽国国势强盛,觊觎天*朝,太后亦不会轻易容许长公主的军队渡江南下,成就这份功业。是以褚山关外驻军的消息,早便暗中传到了重山寺,而重策带领的巽国使团也在这时入了天都。

  少翼作为重氏心腹之将,自然明白关键所在,跪在案前,身侧拳头紧紧握起。

  他之前奉命入大正宫刺探消息,与从禋偶然相遇,起初只是觉得她天真善良,十分有趣,跟她多说了几句话,后来却不知为何,竟觉对她念念不忘。之后他数次找机会入宫与从禋见面,两人私下来往情愫渐生,心中已是深恋彼此,但受身份限制,现在更有和亲东海的旨意,想要得偿所愿,却是难上加难。

  少翼本欲再求重策,但知两国情势与从禋的处境,复又想起那夜她隔着窗子所言,竟是句句绝情,不禁有些心灰意冷,张了张口,终究低头不语。

  “去吧。世上最深莫过情劫,你这一劫却唯有看造化了。”

  重策深知这心腹爱将并非无智之徒,便也不再多言。待少翼去后,他将梅枝随手掷开,近岸凝望斜阳照水,看去若有所待。

  月上东山,人约黄昏。

  然而佳人不至,夜幕渐深。

  但凡世上美艳女子的心思,似都比这湖光深影还难捉摸。剪花台里乍现即逝的刺客,荒苑雪地神秘莫测的来者,澄明殿里颠倒众生的娇娆,帝王身边容光照人的女后,她究竟是何来历?暗操朝野涉身江湖,闻之动人思之可畏。越是不知答案,倒叫他越发觉得有趣,临行前必要再见她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