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策独立水榭,袖里手底徐徐转动着一串翡翠佛珠。他有种预感,她迟早会来,从那凌人的剑舞他便知晓,她绝非一般胆小柔弱的女子,不会畏惧对方的目的,亦不会轻易受人摆布。

  几名侍从入内燃了灯火,复又远远地退出水榭。重策倚坐案前借灯观书,轻帷袅袅,垂下错综的影子,一切都显得如此安静。忽然,他闲适的眉目轻抬,尚未再有任何动作,颈后寒气森利,一柄细长的软剑不知从何而至,竟悄无声息地抵住了他领口。

  幽幽魅香,若夜华优昙,勾魂摄魄。一角长衣柔潋,衣落幽光,人在影中。

  “为何皇后娘娘每次见到在下,总是要举剑相对,莫非在下在娘娘心中,便是如此该杀吗?”

  重策神色不动,头也未回,优雅的声音略略含笑。

  短短数日,这是她与他第四次见面,每一次都是针锋相对,似乎天生便注定了的对手,挑动生死之弦。凝光执剑而立,语声轻漫,却似柔丝绕心,令人即便利剑加身却也忍不住想回头看一眼,看是什么样的人,取人性命亦叫人感觉心甘情愿。

  “就凭你所做所想,昨日在澄明殿,我便该一剑杀了你。”

  “哦?莫非娘娘知我心中所想?在下倒觉得,若娘娘这样的人当真要谁的命,是不会用剑的。”

  “今夜我来,便是要看看你究竟想干什么。大巽朝重策公子,当真是袖手江湖,一介闲臣吗?”

  “我还以为,娘娘是来取回这串翡翠佛珠的。”重策终于掷下书卷回头起身,袖中伸出的手上,悠悠挑着那翠色*欲滴的珠子。

  银红丝绦缀宝色,水光里深影起伏,映得他脸上若明若暗,那双桃花般的眼,敛了夜色如许,寸寸含笑。

  碧水样的衣容,一身风流的人,却好似云下幽潭,再利的剑光也激不起丝毫波澜。

  凝光无视那翡翠宝器,只看着他眼睛淡淡道:“这佛珠我丢了许久,被什么心存不轨的人取了去也不奇怪。不过,日前我们承平宫中走丢了位贵人,却不知公子可曾遇见?”

  重策温文笑言:“这剪花台乃是贵国宝地,刺客和娘娘都是来去自如,若有什么人私下进来,在下也难弄得清楚。娘娘乃是天*朝皇后,要搜宫还是拿人一声令下便罢,怎么还亲自寻我来兴师问罪了?”

  一句句机锋,一步步试探。

  凝光眉梢轻轻一动,眼中泛出三分意趣,“我先前倒不知,大巽朝还有这般有趣的人。”

  “恰如在下也未曾想到,能在天都遇上娘娘这般绝妙之人。”重策抬手将佛珠置于剑尖,那翠色微沉,压得软剑向下一弯,便离了他颈畔,“更不知这世上竟有一个女人,能让重山九幻,江左凤释用上了心。”

  凝光眸色一挑,一道眼风扫过他面上。重策似将她些许情绪尽收眼底,无声轻叹,负袖近前半步,“其实我早该想到此节才是,今夜娘娘并不刻意对我隐瞒身份,想是他多年布置已到了收官之局了吧。”

  凝光目光在他眼中停了一停,笑意如丝轻转,“敢问公子何以见得?”

  重策驻足案侧,不由望向眼前娇娆多变的人儿。方才还是欲杀之而后快的敌意,转而已做了缠绵化骨,千娇百媚的容颜。清楚分明看在眼中,你却不知哪个是真正的她,但如今若说她是凤释手中的棋子,他却忽然有些不相信了。

  “即便没有江左凤家,就凭怀帝陛下的性情,夜氏江山不亡也难。但幸而是江左凤家,否则不出三年时间,这天*朝诸州必为我巽国所得。”

  “三年?”凝光低眉一笑,柔声徐曼,“我倒不知朱皇陛下如此手段,三年时间便能压倒东海重家?便是太华宫中的重太后,也不止这个寿数吧?”

  重策微微一怔,继而扬声笑道:“娘娘言之有理!良辰美景,水榭之中早便备有美酒,若娘娘赏光,不妨移步相谈。”

  凝光转手将长剑轻掷,剑上那翡翠串珠明光一晃,随着罗绮幽香,重新落入了重策手中。她只睨他一眼,也不言语,便径自转身先行而去。

  重策见她步行之间,两侧墙壁有暗门开阖,方知这殿中机关重重,处处皆是杀机。但他却视若无睹,轻轻拂袖,随她移步前行。

  第十六章

  面前女子罗衫轻曳,转出暗门浮幔,踏上通往水榭的长桥。

  四下里早已不见一人,连原本遥遥伺候着的宫人也一个不剩,只余一湖冷波,云月深处幽幽浮泛。

  两人身处桥上,背后不断传来机关运转的声音。随着声音渐近,那浮桥竟从中一分为二,其中相连的水榭略微下沉,便化成一艘精巧的船只。凝光故意以险地示之,重策在暗门机关的包围之下却好像没有丝毫不安,只负手随行,与她深入未明之地,不改悠游从容。

  若无非常定力,澄明殿中亦不能端坐席前当她一剑,又或者肯定她根本不会杀他,早已算得她今夜此来另有目的。

  这样一个人,大概比想象中要可怕许多。

  踏足船上,凝光略运暗劲,那船只随水浮动,便向着湖心深处漫无目的地荡去。

  夜色沉沉,竟连灯火也无,黑暗里声息不闻,更不见前方去处。重策对此毫不在意,拂襟于案前落座,且执了玉壶晶杯,徐徐斟酒。

  船行愈深,夜愈静,待到最后,便连蛙声虫鸣也杳然消逝。那种极度的黑暗与安静,不知为何竟予人分外奇异的感觉。

  以他二人的武功修为,即便目不能视,亦能清楚察知对方的呼吸、气韵,甚至发丝随风轻扬的柔软,目光透过夜色的起伏,衣袂间若有若无的气息。这种入微的细节,比起耳闻目视更能感觉到对方的存在,哪怕任何心绪的波动,都无法瞒过彼此。

  那一瞬间,凝光仿佛觉得对面所坐之人并非那个风神翩翩的玉面公子。不见声色笑容,此时的重策,竟令她无由心惊,陡生如临深渊之感。

  然这只是短暂的刹那,片刻后船身一转,一抹轻烟般的绯色拂面而至。原来湖中水路到此收窄,仅容一船通过,两岸梅林虬枝相接,暗香纷落如雨,形成一片绮丽清幽的景致,就连湖水也似染了幽红,不复先前清冷。

  轻舟悠悠徐行其中,四下里花雨相随,软雾迷漫,一水飘然入梦,不似人间应有。

  残梅点点,落上衣襟酒盏,黑暗中一点丹唇,含了梅香,夭艳若染。

  “万梅佐酒,佳人在案,人道世外仙境,恐怕便如此时此景。”重策轻叹一声,悠然闭目,似将身心放松,全然为四周景致所醉,方才那迫人的气息恍然只是错觉。

  对面幽冶的红唇轻轻一动,传来凝光泠滟的声音,“若我说这船上设有一十二道致命的机关,公子亦能这般适然吗?”

  “凝光。”重策笑,忽然直唤她的名字,“你方才不杀我,此生怕是再也杀不了我了。”

  凝光。他第一次知道她的名字,便曾想过该是怎样一个女子,会有这般动人的名字。

  月下雪光凝之生寒,花前宝光凝之动人,九天日光凝之耀目,剑上血光凝之夺命。夜色下幽幽艳光,触之不得,勾心夺神。

  这世上女子万千,竟有一个叫人看不真切,就连她修习的武功也一样,如此捉摸不定,却又如此诱人着迷。

  凝光无声抬眸,眼中花雨旖旎如幻,“你莫非不知女人心思总是多变?或者下一刻我改了主意也说不定。”

  重策再斟美酒,闲闲举杯,“我听说但凡你想杀一个人,却偏迟迟动不了手的时候,那这人必然已于你有了不同的意义。杀一人不过瞬息,但人自己的心思,有时却要历千万劫的时间方能明了,或者也有人,终其一生怕也不明所以。”

  凝光闻言心头微动,同样的话,她仿佛也曾对谁说过,或许又只是自己心里最深的念想。这世上便有一人,欲杀她而不能,欲爱她而不能,此时此刻亦有一人,笃定她杀不得他,隔着无边的暗夜,一眼看穿她心神魂魄。

  “但我到现在也没想出,有什么理由不杀你。你知道我的身份,知道他的底细,这世上但凡知道这两件事的,大多已经做了死人。”

  杯中酒已冷,她轻转素手,一缕银光倾泻湖中,惊动了夜色波光幽盈。重策手抚玉壶稍运内息,袖底酒香入了花香,一缕缕一重重,竟生出缠绵撩人的滋味,正衬那碧水轻衫,温柔相抵了杀伐。

  水晶颜色映湖波,在他掌心里投下一点剔透的微光,若有若无。“想不出何需再想,女人的直觉不是一向最准吗?今夜之后,在下远归巽国,娘娘身居中宫,要再如此饮一杯酒,或如昨日抚琴作舞,便就难了。莫若满饮此杯,方对得起这花林幽夜,世间佳色。”

  凝光轻舒皓腕,执杯与他隔案一让。杯中琼浆入喉,甘冽清寒透雪意,竟是难得一见的东海佳酿。她引袖垂眸,漫然道:“方才案上是‘胡云香’,现在杯中是‘朱颜酒’,重策公子好生讲究,出使他国一趟,却将自家东西带了个齐全,莫非怕我天*朝无酒待客?”

  重策悠悠挑眉,“若知在此得遇佳人,莫说是这朱颜酒,便是两朝江湖所有的宝物,我也统统寻了来,以悦芳心。”

  凝光掩唇轻笑,媚眸烟视带了三分醉意,花下慵然生姿。乱世祸国的一张皮相,她自知他人眼中的意味,饶有兴趣地看着对面男子,似乎想判断他说的话是真是假。重策将温好的酒重新替她斟满,摇头叹道:“世人皆道怀帝昏庸,只是不曾亲眼所见罢了,要我说,他倒当真通透之至,心思慧极。”

  凝光把玩酒盏,似笑非笑,“重策公子不愧是天下第一风流风雅人,果然有趣。”

  重策却将目光投入她眸心,不疾不徐地道:“有凤家少公子在前,这天下第一风流风雅的名声,在下可不敢当。”

  字字乱心湖,他似是处处算准了她。凝光长睫敛影,如花落目,那“凤家少公子”五个字无论从谁人嘴中说出来,入了她的耳,总是似酒灼心,由不得她佯作未闻。那用十年时间一刀刀雕琢了她,却又用三年时间想去忘掉她的人,什么时候她能剖开他的心看看,看她究竟在不在里面,占了几分?片刻后,她轻轻抬眸,“不错,若说挑剔,这天底下没人比得上他。所以即便是这以极地冰雪为引的古品珍酿,他也不会放在眼中。”

  “酒倒无妨。”重策隔了夜光投来一笑,“只是这人间一等一的妙人竟被他挑了去,才真真是可惜。今日我见了皇后娘娘方知,天*朝内外其实早已落入他的掌握。说实话,我与他相交多年,这还是第一次心服口服。”

  “原来你是他的朋友?我还以为你们是仇人相见,必分生死呢。”凝光斜倚船舷,美目流转更甚波光,令人一见之下,不思归路。

  重策细细端详于她,那毫不避讳的目光亦似有着某种魔力,衬了碧衫流红,浑不似昔日温雅清气。深不见底的夜色当中,仿佛可见真正的重策公子,修眉深眸,一瞬惊心。“我可不愿自寻麻烦,当真去招惹那难缠的家伙,说起来那日倒要多谢你一剑。”他将温好的酒替她注入杯中,笑意淡处,平添三分深味,“且不言它,敢问他如今手中之局,可离得了我这盟友?你今日赴我之约,难道,不也是因此吗?”

  船行花雨之间,漫漫绯色如幕如烟,隔开了世外境地,却隔不开心间风云,万里江山之局。

  凤释若谋皇位,兴兵江左,便必不能让巽国在此时有所异动,趁虚而入坏他全盘计策。否则纵下天都,却失七州,或为巽国所迫,背腹受敌,这一番鹬蚌相争,便白白便宜了觊觎在侧的渔翁,甚至还有兵败之虞。如此顾虑,恰也合了如今东海重家抑制卫阳长公主的心思。但这其中关窍却唯有重策一人明了,因他顺势而为,方成眼前之局。

  游戏江湖,举手翻覆两国乾坤,若为盟友,则是最得力的支持,若为敌人,便是最可怕的对手。这样的人,出一个则天下乱,但有二人,却恰恰不偏不倚,形成了完美的平衡。

  何故杀他不得,凝光现在心中终有了答案,女人的直觉果然向来不会错。今后来日方长,究竟谁与谁为盟,谁与谁为敌,一切皆未可知。

  万花底处无人之境,天地不闻任何声息,亦永远不会有人知道天*朝最尊贵的女人与大巽国暗中的操纵者曾经共饮一席酒。

  凝光素手举杯,将酒敬至案前,柔声道:“那不知,百日之后,凝光可否借巽国精兵五万,暂用一时?”

  “借兵?”重策略觉意外,问道,“所为何事?”

  “攻七州,取重山。”

  “司州重山?这倒有趣了,在下能否一问缘由?”重策未接她手中酒,只将研判的目光落了她的眸。

  “我可以不回答吗?”凝光却只引笑相视,眼中也无端倪也无惧。

  “君子不强人所难。”片刻后,花下男子潇洒一笑,“重策从不强迫女人,尤其是美丽的女人。”

  “我也从不白白求人。五万精兵,十日时间,只要巽国肯出兵,但取褚山关无妨。”不待他开口,她已将交换的条件奉上。他将眉峰轻扬,徐声道,“自三年前崤岭之战,褚山关在我两国手中几度易主,谁都知道,此地取之不易,守之更加不易。若我所料无差,百日之后天*朝恐怕江山易主,他又怎会坐看褚山关破,七州危局?”

  凝光无声挑唇,淡淡道:“我可以保证,那时他无法像这次这么轻易便护得住褚山关。何况,我便是要你引他出手,所以我只要十日时间,十日之后,你我约定作废,两国疆土,各凭本事。”

  轻飘飘一句话,便挑起两国烽烟,边疆之战。她说得轻描淡写,梅影深处仿佛闲谈一曲新词。重策伸出手,似要接那酒盏,片片残花沿袖飘落,他随手轻轻一托,沾了轻红上指尖,“如此说来,此事于我巽国似乎可有可无。”

  凝光微笑道:“巽国与我何干?我所言之事只要于公子有益便可,卫阳长公主破不了的边关,重家的人若能破,想必公子在军中将会获益良多。”

  重策手弄残梅,道:“看来天*朝的皇后娘娘,对我巽国朝政也颇有些兴趣。”

  “我只是对重策公子感兴趣。”凝光曼声道,“若能成就此事,公子另有其他条件,也不妨直言。”

  “我只想问一句话。”重策手腕一沉,那落红入了杯盏,晶杯入他手中。自始至终,他目光未曾稍离她的面容,此时忽然道:“凝光,他究竟去哪里寻得你来,可许了你这万里江山,一心永固?”

  一言相向,如只手拂弦,撩动她心神声息。

  万里江山,一心永固。

  凝光修长的睫毛不期一颤,骤然透出三分幽艳,仿佛那湖波深处潜流的血痕,看不见,却能夺人身,噬人心。他人所赠,终从他人所愿。九州八荒,她不要他给,这世上从无永固之物,她要他的心,要用这五万精兵亲手去拿。

  前方隐隐出现灯火,万千梅林消逝于波痕之后,遥遥地送了这一叶轻舟归向红尘。凝光将案上落花轻轻一抹,望向远处灯火道:“公子信承诺?”

  承诺,男人对女人的海誓山盟,还是臣子对君主的死命效忠,两国之间江山之盟,也跨不过烽烟沙场,铁骑雄兵。这世上一切,皆因有了承诺才有背叛,恰如因希望才会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