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话音未落,那人忽然回眸。一双冷若冰水的眼睛,夜色仿佛在那一瞬自深渊涌出,带着噬人的寒意彻骨的冷。雪雾中飘拂的白衣,突然随这回眸的动作向后扬起。

  冰雪如刃,携了一股强势无匹的可怕真气当空卷至,如同黑暗的海面上掠过白色的巨浪。近前而来的侍卫几乎是连人带马被扫出半丈,就连武功最高的少翼也被迫得自马背上跃起,半空中连续数个翻身,跪落在雪中。

  少翼落地的一刻,忽然有人举手在他身后一拍,原本冲击他经脉的强横劲气瞬间消弭,方才稳住身形。

  “好大的怒气,从来没见你待人这般不客气。”

  重策不知何时出了车驾,随手拂过少翼肩头,缓步向前走去。少翼猛地起身,待要拔剑护卫,却见他将手一抬,“退下。”

  一句话,所有侍卫不再前行,后退数步,结阵以待。

  雪中那人回身,目光在车队上一落,道:“旧账加新债,你若想让他们当前送死,我也没什么意见。”

  重策来到他身边,弯眸一笑,“能见你亲手杀人,这倒也新鲜。这些人皆是我府中家臣,我若要他们的命,他们没人会说一个不字。”

  那人神色淡冷,如雪轻覆,“我不杀人,只因他们不配我动手。但有些人,即便看在多年交情的份上,我也得成全他。”

  重策哈哈笑道:“那夜是我无礼,一时出手失了分寸,你若生气也是该当。不过我今天亲自将人给你送到司州,便也算诚心赔罪了吧?”说着他拂袖一挥,身后车马退向两侧,一直到最后一辆马车之前,让出覆雪大路。“人在车中,毫发无伤。”

  马车中,苏寐衣骤然心惊,只觉全身血液都被风雪冻住。从祤却猛地一掀车帘,拉了她纵身而下。

  前方那人漫然抬眸,眼角一缕冷色如妖,唇角似是隐隐一弯,“我还以为你要将人带回巽国,有什么要紧用处呢。”

  重策笑道:“天*朝未来的皇帝陛下,我可不敢轻易得罪。你要将人从伊歌弄到司州,总也得费些周折,又哪比得上我这使团方便安全。我助你一臂之力,你好歹也谢我一句才是。”

  “重策!枉我们一番信任,你居然……”

  从祤此时来到近前,话未说完,被身畔的苏寐衣暗中拉住衣袖。

  重策回头挑了挑眉,道:“南康王殿下,有司州凤家在,半边江山已然在握,莫非你现在还要借我巽朝的兵马,与你皇兄一战不成?”

  从祤微微一愣,苏寐衣放开他的手,看着重策身后之人轻声道:“若有凤家相助,殿下自然高枕无忧。只是之前没有想到,司州凤家,这么快便反了怀帝。”

  “莫非凤家当真反了?”从祤眼中闪过不能置信的神色。

  那人负手踏雪,徐步来到两人面前,目光自从祤身上掠过,在苏寐衣眼中微微一停。直到这时,苏寐衣才真正看清他的衣容。雪白僧衣一身清净,仿若玉琢水洗般的眉目,黑暗中端严圣洁若有明光,然其背后却是寒夜与火色纵流的天幕,那末世之景分明来自眼前深不见底的眸,光明或是毁灭,但由此心所欲。

  “王爷,七州十六万府兵已整装待命,粮草无虞。凤氏家臣,唯王爷马首是瞻。”

  只一眼,将她心骨神魂拆了个剔透,那人开口,漫然轻出一言。十六万府兵任君调遣,是臣子对主上的效忠,带着铁血之色,从容之意,并不咄咄逼人,却因太过从容,反而叫人由敬而畏,不由生出顺从之意。

  从祤心下诧异,问道:“你是何人?”

  那人似乎欠了欠身,素白的僧衣随雪如幻,淡淡道:“司州凤释。”

  第十八章

  司州凤释。

  苏寐衣从未听说过这个名字,却在那一瞬间,看到重策的眼中掠过了淡若锋刃的微芒。

  这一眼,她知道无论这人是谁,从祤已无需担心江左局势,甚或这天*朝半壁江山日后亦是他囊中之物。

  能让大巽朝重策公子折颜相待的人物,与之俱来的除了波澜随心的淡漠,还有一种隐约莫名的危险感。恰如重策微笑背后令人生畏的心机,这人轻衣胜雪出离尘世的姿容,带着对生命的漠然,世事的不屑。苏寐衣正自思量,只见凤释袖风微拂,黑暗中忽然现出无声人影,赫然便是近千名府兵卫队。当先两名年轻男子并肩上前,向从祤行礼道:“司州府流箫、花涧,见过南康王殿下!”

  随着他二人的动作,四周府兵俯首叩拜,轻微整齐的振衣之声卷过雪地,显示出这是一支训练有素的队伍,绝非临时拼凑的散兵游勇。重策在侧负手旁观,依稀打量了从祤一眼,眉梢轻悄一挑。

  凤释亦看向从祤道:“怀帝无道,滥杀重臣,涂炭国事,以至天下堪危。我七州十六万将士欲另立新主,拥立南康王继承大统,便称……”他略加沉吟,抬眸一笑,“便称宣帝吧。”

  他说得极是随意,仿佛只是沐风赏雪,趁月观花那般无关紧要的琐事。一言江山两分,七州新帝登基,拥兵江左,登高一呼,朝野俱震,甚至这一切早已得到巽国的默认与支持。苏寐衣不禁屏住呼吸,不知是落雪还是寒风,激得肌肤一阵战栗。须臾震惊之后,她向后退开半步,引袖拜倒在雪中,“寐衣恭贺陛下!苏氏满门愿拥立新主,同七州将士休戚与共,生死不弃。”

  从祤尚在愣愕之中,被她一句话惊醒,急忙俯身执了她的手道:“寐衣……咳,这……”他看向跪在雪地里的府兵将士,仿佛大梦初醒一般,忙道:“冰雪甚寒,你们不必多礼,都起来吧。”

  四周将士依旧低头俯身,无有一人稍动。凤释目光停留在从祤与苏寐衣之间,这时轻轻挥了挥手,“你们护送陛下与……皇后娘娘先行入城。”

  话音落时,近千将士齐声应命。花涧抬头绽出个笑容,“陛下,自今日起,我与流箫会贴身保护您的安全,请随我来吧。”

  府兵当中让开道路,两队亲卫上前,拥护了从祤和苏寐衣登车而去。

  苏寐衣临行一瞥,对凤释敛衣以礼,因知他方才一言,已当众肯定了她在从祤身边的地位,足以助她重返伊歌,再入含光宫。重策施然移步,来到凤释身侧,看着远去的车驾中垂帘一闪而落,道:“依我看这位侍奉二帝的皇后娘娘有些意思,怕是比那毛头小子更合你心意些。如今有了她,苏家门生故旧必会向新帝称臣,天都以南那几州也没什么难处了。”

  凤释淡淡道:“怎么?担心我太快平了天*朝之境,寻你们巽国的麻烦不成?”

  重策负手笑道:“送佛送到西,巽国恭贺天*朝新帝的国书包在我身上,何时你要寻朱皇的麻烦,不妨先跟我打个招呼。话说回来,我今日过境司州,你这做主人的,怎么也不该连杯水酒都没有吧?”

  凤释道:“重山寺的门你又不是不认得,莫不成还要我八抬大轿请你上去?”

  重策唇畔微挑,半似玩笑半似真地道:“见你方才那样子,我还当日后真没人陪我喝酒了呢,心下甚是凄惶。”

  凤释隔了雪光扫来一眼,问话似也是漫不经心,“那日你最后一招用了几成功力?”

  重策目色一闪,望雪轻言,“七八成吧。”

  “七八成?好,今晚我在司州府备酒等你,不醉不休。”凤释眼底掠过深邃异芒,四周落雪忽然无风自扬。重策神色微微一变,身后广袖毫无预兆地搏雪而出。

  细密的雪光,骤然自两人之间爆开。

  冰影中但见两只手以不可思议的速度一触即分,两股无影无形的真气,自飘扬的袖底旋涌激射。

  漫天雪雾勃然而起,如同飓风骤扫,催得旷野枝断石飞,冰色狂舞。不远处众人只觉骤雪扑面,一瞬间耳边呼啸,目不能视,仿佛身坠洪流黑渊,地狱之门随之洞开。

  狂风中一抹身影如幻,随着一声低低的轻笑,一道白影飘然逸出风雪,消失在黑夜深处。

  雪光向着四周散去,可怖的劲气稍纵即逝。少翼等人睁开眼睛,发现四周原本厚厚的积雪竟然全部消失,露出一片分外平整的荒地。一寸寸水波纹路向外延伸,最终形成一个完美的浑圆,就好像刚刚被人精心整理过,树上枯枝光净如洗,半丈之内冰雪无踪,除了新落下的雪花,就连半丝水痕都不见。

  少翼心下震惊,足尖不期一动,靴底一块碎石顿时化为齑粉,他猛地回过神来,掠向前方问道:“公子,没事吧?”

  暗影里“嚓”地一声微响,重策衣袖轻轻一挥,目光遥去,面上神色不清,逆了雪光模糊一片。那声轻响传入耳中,少翼眉头又是一跳,因他知道重策平日对敌从来不用兵器,但他袖中有一柄金蚕天丝织成的薄骨软扇,若非性命攸关的情况绝不出手。

  这么多年来,少翼只见过这柄扇子一次,那是昔日在卫阳长公主的剑下。

  昭成三年冬丁巳,七州兵起。

  南康王从祤于司州称帝,昭告天下,列怀帝失德之行。以江左布政使凤谏之为大司马、镇军大将军,统调诸州兵马。广安布政使苏选为中书令、骠骑大将军。加司州巡使凤朝为尚书左仆射、车骑将军。白州巡使伯侯为司空。云州巡使元少崚为太尉,领司徒。

  七州府兵十六万,于四年元月挥军南下,破时州,降诏诸州,晋降将十三人官爵。

  春二月戊辰,陵州巡使萧乐携官属四十七人素服迎新帝,举城称臣。己未,华州巡使文增南降。

  三月丁酉,梅州破,宣帝亲临阵前,登城招抚,开仓放粮十日,赦流民两万。

  三月丙子,蜀中始安王归降新帝,献书称臣,蜀中青、封二州发兵七万,奉旨共伐天都。

  三月乙巳,平西将军林景降。

  四月戊午,水军都使庞云烈率众八千降。

  甲子,宣帝亲祭惊云山,降旨复建神庙,祀天地,白虹贯日三重。

  丙寅,天都日蚀,大雪平地三尺。七州大军二十八万,携连战余威,以林景、庞云烈为先锋将军,直逼伊歌。

  太极殿前,一只苍鹫穿过雪光俯冲而下,猛地惊起鸦雀无数,向着茫茫天地散去。

  鹰击长空,仿佛惊醒了这沉寂许久的大殿,随着远处传来的响声,覆盖在冰雪深处的剧烈震动蓦然传来,震碎了金碧辉煌的庄严,在凛冽的天色中心,将整座大殿徐徐拖向地面。

  火光不知自何处而起,向着冰雪蜿蜒噬去,又一封战报飞传帝宫。晃动的长阶前一名内侍手捧封卷,步履匆匆地向着仙华宫奔去,面色惶然,尽是惊惧不安。

  重重入云的帝宫,如海深殿寂冷无极,在三千宫苑中凛然肃立。那内侍捧着战报登上玉阶,转过曲婉幽廊,踏过满地金莲、柔纱缭乱,一直到了内宫之外扑地跪倒,高声叫道:“陛……陛下!神策军急报!”

  他的声音带着不能自已的颤动,背后遥遥漫开烽火,仿佛透露出事态的危急,战情的恐怖。碧玉屏风之侧,先前送进宫来的战报凌乱地丢在案头,想是连看都没看过,白衣君王却正执了黛螺替斜倚莲台的女子细细描眉,待到最后一笔画尽,将她一缕青丝稍挽,执镜笑道:“我便说吧,这引凤眉最合你此时装扮,正是娇艳万方,绝色无俦。”

  莲台四周,不知何处而来的幽花缠绵散落,皇后一身雪衣如花幻成,慵然阖眸而卧,那莲色花色衬得她仿似人在云中,也不知是睡是醒,是妖是仙。内侍抬头之时一眼望见,竟也呆在了那里,几乎忘了来此要禀报什么。但皇后的目光却恰在此时懒懒一抬,若即若离地落向这边,带一抹无形的笑痕。

  只一瞥,帘光惊魅影,那内侍周身一凛,七魂六魄归位,急急将战报一捧,“陛下!陛下大事不好了!”似是回应他的话音,天际轰然传来一声巨响,震得宫殿簌簌,落尘如许。那内侍被吓得一个哆嗦趴倒在地,叫道:“叛军攻城了!叛军攻到天都了!”

  “早让你们莫称什么叛军,说得惯了改不过嘴,日后有你好受的。”

  话音未落,眼前笑语淡淡,一道白衣晃过,却是怀帝俯身下来,拾了他落在阶前的战报。从祁站在帘畔,这一次倒是将那血色急书一字字看得仔细,末了轻轻一丢,复向莲台行去,“退下吧,伊歌城几十年未遭战火了,嘱咐各宫仔细着些,莫损了先皇遗物,史册典籍。”

  内侍呆了一呆,道:“陛下,神策、神御两军将士都等着陛下的旨意,要如何是好,还请陛下定夺!”

  “叫他们看着办就是。”从祁望了支颐相看的女子,倾身道,“别动。”他抬手点了她额上一片落花,花色染肌肤,在她眉心印下一抹妖冶的落痕。凝光含笑道:“满意了?”

  “嗯,点霞飞眉色,甚好。”

  “陛下!再不下令便来不及了!”内侍回过神来,在帘外仓皇叩首。从祁负手转身,似是叹了口气,道:“也罢,你去传道旨吧。”说着就那么站在案边,拿手中那黛螺随意书成一道御旨,交给那内侍。那内侍如获至宝,捧了旨意领命而去。凝光在后看着,哧地一声轻笑,眯了凤眸觑向身边人。

  外面再次传来一阵巨响,半边天空似乎漫开了浓云,携着冷雪滚滚向着帝宫压来,与先前那一片火色相连,遮天蔽日,骇人眼目。那内侍奔出不远,冷不防被这响声吓了一跳,一跤滑倒在地,手里的旨意掉在身前展了开来,抬眼一看,只见两行龙飞凤舞般的字迹映入眼帘:

  “今赐神武、呈华、广岳诸门与两军上将,众卿便宜行事,勿负朕心,钦此!”

  那内侍刚从地上爬起来,“哎呦”一声复又坐倒,看着四面黑压压的浓烟傻了眼。

  仙华宫内,震荡之声传来,亦是惹得一阵骚乱。从祁拂衣在凝光身旁坐下,皱了皱眉头,道:“从祤这性子怕是改不了了,一到城外便弄出这么大动静,吵也吵死了。”

  凝光曼声道:“你若不愿做这个皇帝,一道旨意让了他便是,如今他这般行事,还不都是你纵出来的,却又嫌麻烦了不是?”

  从祁依稀笑了一笑,徐声道:“他从七州一路领兵统帅亲临战场,想必也该多些历练了吧。”

  凝光目光在他脸上一转,“是啊,待入了天都,再将大理寺里那些国之栋梁一一放出来,他们被你关了这许久,吃尽了苦头,怕不对他感恩戴德,乖乖俯首听命?那些抄入府库的银子,也足够新帝施恩天下,笼络人心了。”

  从祁侧眸看了她一眼,不由叹了口气,“女人,莫要太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