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光笑而不语,起身轻绾发丝,外面接连不绝地传来声响,惊得四下烟香缭乱,飞拂绝尘。铜镜里一张惑世容颜,桃花色,眉入鬓,一双明眸流光艳煞,过了烟色幽幽,似是洗尽这末世红尘人间纷纭,盛了乾坤一梦。

  从祁站在她身后静静望着,她妩媚回眸,柔声浅笑,“九城烟火将起,陛下与臣妾前去一观可好?”

  宫中最高的建筑,便是御湖中心的琉璃台。烽烟遥遥弥漫天际,烈火冲流深宫,却隔了冰雪长湖,不曾沾染这方美玉无暇的宫殿。

  从祁身披白裘,站在高台尽头遥望着渐渐陷入混乱的伊歌城。九门之外,象征着皇权的金色九龙行云旗横列风中,簇拥着身着红袍的少年新帝。七州府军与神策军交战,巨木撞击城门,火光浓烟伴着喊杀声直冲苍穹,四下漫流的赤色,和着刀光剑影铁血杀戮一路染红了皑皑雪地。天都最精锐的两支军队,无论生死皆以骨肉性命守卫伊歌,除却杀伐,没有人能带着叛逆的头衔将其掌控。

  从祁轻轻叹了口气,一道鲜红的烟火冲向雪空,似是流星夺目陨落,是西城雍门被破,神御军出城迎战,向帝宫禁军发出了危急的信号。

  那血色的光芒在从祁清隽的眸底徐徐湮没,他突然开口道:“凝光,到现在你也不怕吗?”

  身旁长衣雪洗的女子,一袭紫裘映出妩媚与高贵,长台之际俯瞰烽烟,目光幽迷若隐星芒,“繁华陨落,多美的光景,我为何要怕?”

  从祁道:“七州军破城用不了多长时间了。从祤不会难为太妃和从禋,但他容不下你,更何况那些食古不化的大臣们。从开始到现在,只有你一个人从来没问过我为什么,从来没劝过我一句,现在,也只有你在我身边。”

  凝光长睫稍垂,点点雪光覆落其上,轻微一颤,徐徐扬起,“你的心,我还要问吗?”她漫然浅笑,一如既往迷离的容光,仿若尘世间一场深长的梦境。从祁低下头,抬手抚过她的眉目,叹道:“苍天可毁,人间可覆,但这世上有一人,朕却舍不得。”他深深凝视她片刻,最终放开手,“你们带她出宫,好生保护。”

  话音落时,身后出现几个黑色影子,当先那人抬起头来,老眉微颤,对上了一双妖冶的眸。凝光越过从祁的肩头看着跪在殿前的梅稷等人,轻轻一笑,“梅公公,看来以后要偏劳你了。”

  天外火光如血漫落,梅稷仿佛再次看到那一晚花林中踏雪而来的女子。一身流红倾覆江山,她是帝王枕畔销魂的光,是天下人心头致命的刀。朝中人恨她,新帝恨她,苏家、凤家数十万将士,甚至九州黎民都视她如仇,祸国之名伴了她的美,无人见得那皮相深处心如许。

  “有些事我阻止不了,但却可以改变结果。我放了你,你带他走,或者我杀了你,再送他走。”

  那时她站在黑暗之中,轻轻将一盏灯放在了案头,那一瞬间的光亮刺得人睁不开眼,看不清,却听得到,一言一笑,她将整个王朝的兴亡翻乱,亦将所有人的命运无声握在了掌心。

  梅稷低下头,避开了那夺目的光色,“娘娘放心,梅稷一生效忠陛下,定然不负所托。”

  凝光叹了口气,柔声对从祁道:“今日一别,不知何时再见,你还欠着我的长风琴,莫要忘了。长风不绝,知音不负。”

  温软的气息含笑如旧,从祁目光微微波动,尚未说话,她忽然近前一吻,衣发间幽香魅惑划过唇畔,似乎浸入五脏六腑,绕向心魂神魄。

  “凝光……”从祁一愣之下复又一惊,眼前人妩媚的眸子清晰地掠过,瞬间向着一片迷蒙中坠去。

  那香气夺人知觉,快得猝不及防。遥远的地方似乎传来震天的响动,四周破风声起,有人向着高台疾掠而至。

  “做你想做的自己,我欠你的,以此相还。”

  从祁猛地抓住凝光,想要稳住身形,她的吻拂掠而去,似一片轻柔的白羽消散在雪中。在他失去意识的刹那,凝光拂袖一挥,将人送向梅稷之处,“带他走!”

  声去,人退,冲上高台的禁卫被一片紫光卷入,未及出声,向着湖中跌飞下去。凝光凭烟信得知田戎已然打开宫门放七州军入城,御林军临阵倒戈里应外合,伊歌城数百年来第一次被叛军攻入。从此史书之上,御林军统领田戎,既是卖主求荣背信弃义的叛将,亦是拥立新帝重开朝局的功臣。

  喊杀声自四面逼近,凝光击杀禁卫,落地之后随手一挥,点点火光散落高台。影奴们不再停留,护着怀帝退向殿中密道,忽然有人当空长啸,一道剑气从天而降,向着去路斩下,却是田戎随后赶到,出手阻拦。

  “快走!”凝光微一顿足,纵身迎上剑光。一片火色凌风而去,长袖掠过剑锋,但听叮地一声激响,田戎剑势受阻倏然后退。凝光转身飘落,随那长剑挡在了他的身前,“放他走,我便是你的人!”

  风雪交杂火光,向着殿阁长幔扑去,女子动人的音容伴着烈焰灼目,田戎眸心骤然一收。

  凝光自那眼睛之中看到了贪欲与渴望,占有与掠夺,那是男人心中的魔,绕着女人指尖致命的毒。护送怀帝的影奴消失在浓烟深处,她在他眼底的激流中轻启柔唇,“留下怀帝,便是对凤家的牵制。凤相之死他已起疑,新帝入宫后你去向他求我,现在,只有你能救我。”

  图谋,功绩,权位,美色……烈火在琉璃台上疯狂地燃烧,田戎盯着女子幽魅的双眸,眼中神色变幻不休,呼吸渐渐变得急促。突然,他一把将她揽过,同时反手挥剑。后面跟来的禁卫溅血而亡,火光冲照高台,慢慢向着空中弥漫开来。

  第十九章

  琉璃台上冲霄大火烧透了半边天空,琼瑶美玉流光熔金,伴着阵阵琴声流向兵火狰狞的城池。

  经历过昭成四年这场巨变的宫人们人人都记得这琴声,七州军入城,怀帝纵火琉璃台,焚烧了存放在此处所有的曲谱乐器、书卷画轴。九州天下最美的事物,将整座高台化作火焰明宫,火中白衣随雪而去,琴声绝响入云霄。

  每一个人都见到了怀帝独坐高台的身姿,听到了这最后的琴声。甚至有人还看见皇后伴火起舞,在逐步崩塌的玉台之巅陨落的舞衣,与那琴声一起最终消失在烈焰深处。

  从祤等人随七州军赶到时,只见到了湖心残烟狼藉的台阁。四周火势仍未熄灭,浓烟不断升起,覆盖在宫城上方,御湖水中漫染鲜血,映着余火泛出浓烈的殷红,亦映上了新帝身后之人清冷无瑕的衣容。

  昭成四年春四月,琉璃台毁于大火,江山换颜。

  宣帝于中天殿即位,改元永明,大赦天下,封赏群臣。除去神策、神御两军于破城之际全部覆没外,御林军、京畿卫及各州府军拥戴新主,天下称臣。

  天都伊歌虽遭战事,但未有太多损毁,在四处森严的戒备下反而显得秩序井然。

  帝宫太极殿坍塌,大火烧毁宫宇无数,如今除去宜太妃居住的福明宫,所有宫苑暂时封禁,以防再生变乱。曾经繁丽奢靡的仙华宫外,亦有御林禁卫肃然默立,似将此处划作了深宫禁地。

  幽深的大殿,浮光依稀透过重纱,照不到方寸玉台,安静得如同溟渊永夜。忽然,紧闭的殿门被人打开,一道明光掠过满地金莲,仿佛瞬间妙华绽放,复又陷入无底的黑暗。

  徐缓的脚步声,惊醒了俯卧于海底深处的妖魅,玉台上的女子轻轻睁开眼睛,眸光似水流媚,刹那间暗色生姿。

  一角白衣飘闪,来人在玉台之前驻足。

  他身上从来不用薰香,但却总是有种干净清冷的气息。这种感觉凝光熟悉,记忆里似是阳光尽头薄雪消融,微雨深处淡淡的水光,而此时,又依稀带着薰风中残留的花香,在若明若暗的微光影里,轻拂游离。

  “外面桃花开了吗?”丹艳柔唇微启,声息懒懒,“往年这个时节,天都该是花开满城了。之前这仙华宫附近种的都是梨花,我讨厌春雨下的梨花,从祁便命人移了楚堰江畔的古树入宫,年年桃花盛放,看不尽的颜色。”

  黑暗中那人近在咫尺,声音低沉而缓慢,一字一句,透过幽迷的光色传来,“但我记得你也不喜欢桃花。”

  “是啊,可那又有什么关系?只要别人以为我喜欢便是了。那种感觉其实也挺好,你一句话,想要的东西便送到眼前,让所有人都忌妒得想要杀了你。”

  “哦?那你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我想要的东西,普天之下只有一个人有。东西在这儿,谁也拿不走,我也不着急。”眼前玉指纤纤,拂过纱幔,轻轻划下他的心口。她诱人的容色隔着烟纱在他眼中似虚实幻,更衬那眸色冷波,深潭一般。“每个人都有自己想要的东西,今日中天殿上论功封赏,御林军统领田戎拒绝了三州封地,向皇上求娶一女。”

  田戎。

  纱幕深处胭脂唇色微微一漾,伊歌之战中最大的功臣,如今手握禁宫兵权的御林军统领,无论是谁坐上大正宫那张龙椅都必须最先笼络的功勋大将。他想要一个女人,不管这是个什么样的女人,新帝都没有理由拒绝。更何况,对于所有人来说,这仙华宫的旧主已然在大火之中追随怀帝化为灰烬,连同这世上最动听的乐曲,最迷人的舞姿。世人不需要看到尸首,因为亲手杀死宫中侍卫,亲眼见证此景的也是田戎。

  此时被秘密安置在此的是一名曾经受命于禁军统领,暗中监视怀帝的宫女,没有天@ @朝的皇后,也没有祸国的妖娆,唯一知道她真实身份亦能左右此事的人,现在正站在她面前。而她与他真正的关系,就连流箫等人都无从知晓,所以对于田戎来说,她不过是昔年重山寺收留的一名孤女,凤家少公子掌控皇族的一枚棋子。

  以拥戴新君功臣之首的身份求娶这样一名女子,是一个再合理不过的要求。

  “那么,你答应了吗?”凝光眼梢稍扬,似笑非笑。

  他的衣袖覆了心口柔荑,徐声道:“你想我答应?”

  “过江之卒,有去无回。”蔻丹幽艳滑过他掌心纹路,她轻轻一笑,吹动帘光恍惚,“现在大局初定,诸事繁杂,尚无人留心仙华宫中一个宫女,但若拖上几日,难保不会有人起疑。那些野心勃勃的新贵们,可不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

  “那又如何?”他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与指尖传来的感觉截然不同。

  “你说过的话,我从来当真。”

  “有朝一日天@ @朝亡,江山易,你我从此两不相欠。如今天@ @朝仍在,江山仍是夜氏皇族的江山,而这约定我从未亲口答应。”

  掌中纤指微微一顿,她侧了眸,望向他的眸光如水成缕,片刻后依稀挑唇,“你不肯放我出宫,如今却准备怎么处置我呢?”

  “你想呢?”

  “以前,你从不问我想怎样。”

  “你也从来不说你想怎样。”

  “可人都是会变的,不管是谁,想着的东西得不到,总会觉得有些不甘心。”

  “有些东西若真得到了,恐怕便觉无趣。”

  “是吗?所以得不到的才最好。那你当真放手,将我许了他人,岂不更好?”

  他闻言倾身,幽纱影里修眸微扬,落雨的气息纠缠其中,“天@ @朝亡,江山易,你还没偿我的诺言,想走去哪里?”

  凝光便是一笑,曼声轻言,“我知道,即便皇位换了人坐,这半壁江山你也得之无趣。”稍垂眼帘,他掌心的阴影深处,一丝艳煞的痕迹悄然掠过,“不过,你要困我一生于暗影之下,且别忘了,必得拿我要的来换。”

  他不知为何并不回答,只是低头审视于她,呼吸徐缓掠过幽艳的唇色,声音隐在暗处,眉目却清晰可辨。过了片刻,他手底轻轻一紧,揽了衣下纤腰,目光落向她颈畔,“命都在你手里,还要什么?”诱人惑心的话语,尾音低沉似将湮没在绵软的气息深处,化作一汪春水万千重花。他的手臂越收越紧,仿佛她是幽纱底处缥缈的烟云,微微一松,便带了人神魂消失个无影无踪。

  凝光柔魅轻笑,伸出一指划过他的唇,悄声道:“国师大人,莫非当真不在乎御林军数万将士的忠心?若是因此得罪田大统领,误了江山大事,我这小小宫女可担当不起……”

  身前之人唇角倏然一挑,她再熟悉不过的表情,“莫非你以为,我当真在乎那御林军?”

  凝光悠悠看入他无底的眸,“御林军?只怕亲手毁了这天@ @朝江山你也无妨,你不过想看看那些人,权位、名利、贪欲杀伐,可以剜了人的心,要了人的命,让他们什么都做得出,多有趣的一场戏。”

  他眼中浮光轻掠,那微笑也似诱惑,映她眉目冶冶,“这么多诱人的东西,怎么偏偏你就不要?”

  凝光垂眸低笑,“我要不要,有什么关系?想要的人,怕也该来了吧。”

  便似回应她的话语一般,大殿之外忽然传来整齐划一的脚步声,而后天光乍现,沉重的殿门徐缓大开。

  禁卫们列队的声音,宫人们细碎的步履,殿外逆光之处现出女子端丽的身影,朱丹流霞雍华色,金丝赤锦覆雪裘,无不衬出来人高贵的身份。众人匍匐跪于玉阶之前,迎接昔日冷宫废后,如今重掌六宫的苏夫人。

  殿外落花胜血,重锦迤逦长阶。

  苏寐衣独自走向寂寂深殿,明光尽头只见一袭白色长衣,清净、优雅,然却拒人于千里之外。

  亮光止于那人身畔。在他背后缥缈的重纱深处,隐着女子曼丽的身影。

  司州凤释,重山九幻。

  “夫人可是为田戎求娶的女子而来?”

  温文轻慢的声音,不知怎地总觉有几分惊心。苏寐衣徐步前行,待前到近前微微停住,抬眸落向他的身后,“国师莫非亦是因此?”

  “却不知夫人所为乃是田戎,亦或此女?”

  苏寐衣转眸望他,“国师有所不知,这仙华宫自来多妖孽,只怕兴风作浪,误了田大统领前程。妾身奉旨照料六宫,不得不来此一观。”

  通天金帷若幻境,此时此地仿佛还是那通宵达旦歌舞不息的仙宫华殿,她几乎能感觉到帷幔背后之人的目光,与当日玉华门前的马车中一模一样。这世上还能有何人,竟令得御林军大统领神魂颠倒,连皇上的封侯之赏都不看在眼中。宫变当日怀帝葬身火海,那一把照天之火,竟烧不死这修得真身的妖,专噬人心的魅。苏寐衣银牙微咬,神色不由便透出几分冷煞,忽闻一声极轻的低笑,凤释欠了欠身,徐徐开口,“夫人多虑了。这宫中女子不过是当初田戎安排在怀帝身边的眼线,有什么稀奇劳动夫人大驾。”

  “哦?”苏寐衣抬起尖削的下巴,眉梢微动,“那么说,她是……”

  “她是我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