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描淡写一句话,将所有可能断得一干二净。苏寐衣心头无由一跳,只见他若无其事负手相对,功名赫赫的禁军统领和怀帝身边的一介婢女,看来竟无什么不同。

  便在数日之前,从七州一路攻陷天都,天@ @朝江山划地为局,他轻而易举用一个“宣帝”替换了“怀帝”,一言可兴,一念可杀,随心所欲皆凭一心喜怒,司州凤家之人,如今便是连宣帝也动不得半分。然而岂能甘心,毁家之仇杀父之恨,那日只身跪在这仙华宫前,血溅玉阶的一幕,至今梦里都历历在目。苏寐衣抬头望向这漫天长幕,“国师之言妾身非是不信,只是,能否让妾身亲眼一见?总归这后宫之事,若陛下问起来,妾身也不好一无所知。”

  凤释便看她一眼,隐隐一笑,“夫人自便,后宫之事理应由夫人处置,大乱初定,诸事小心也好。”说罢举步而去,与她擦身而过并不回头,白衣冉冉步向殿外明光。

  那笑意光刃般一掠而过,苏寐衣已抬手触上纱幔,却迟迟未曾掀起,只是盯着内中迷离的身影,目光变幻不定。

  殿外悠悠风起,吹得帘下生烟。

  刹那间,指端纱飞影动,一抹妖冶容色轻掠幽光,惊醒万千莲华。苏寐衣一瞥之下,心头如遭电噬,但却猛地转身,手掌狠狠一握。掌心蔻丹无声折裂,数点锐痛刺心,闭了眼睛一字字吐出唇畔的话语也似绵里针,细听之下尚带着些微的颤抖,“此事既有国师做主,寐衣如何又不放心?”稍顷步下玉台,渐渐平了气息,再一步,便是温婉相问,“却不知国师之意,可是要准了田戎之请?”

  “田戎,他是靖难的功臣,些许请求,想必陛下定然体恤。”凤释眸心笑意幽幽,倒似不意外她的举动,待到殿外阳光之下转身停了一停,“听说长公主入嫁西海的仪仗已然齐备,不日便将启程,夫人近日诸多辛苦。”

  苏寐衣道:“皆是应当。西海使者已至天都,若因战事误了长公主的婚期,只怕西海诸国妄自揣测,以为我朝内乱未平,有机可趁。是以请示了陛下,吩咐下去,务必如期而行。”

  凤释点头道:“夫人思虑周全,颇是难得。”

  苏寐衣黛眉微锁,似是欲言又止,片刻后低眉合什,柔声道:“寐衣此次能重回大正宫,多亏了国师护佑,往后但凡有事,总还是请国师多加提点。”

  凤释微一垂眸,仍是淡淡负手,“夫人言重了,苏氏百年望族,劳苦功高,一切都是理所当然。”

  苏寐衣道:“听说今日中天殿里,有不少大臣反对皇上立后的想法。”

  凤释侧身,掠了背后的仙华宫一眼, “夫人是聪明人,但凡聪明人,总会得偿所愿。”

  苏寐衣抬头,与他目光一触,楚楚再道:“寐衣先前历经大劫,父兄蒙难,祸连宗族,如今虽得圣上体恤,但此身无依无靠,这等大事总觉得没什么主意,国师若能照拂一二,寐衣感激不尽。”

  凤释薄唇噙笑,语声始终温和,“国有国法,家有家规,皇上立不立后,立什么人,如今该是恭请太妃定夺,群臣之议夫人听听便罢,无须太过认真。”

  无论何时,他开口说话总是这般不疾不徐的腔调,仿佛天下诸事都没看在眼中,但偏偏人人都在他手心,如今一言既出,更是满朝噤声。千军万马中也好,金殿琼台前也罢,僧衣俗容都如此,苏寐衣只觉得从来没见过真正的他,只因这世上没有人会不变,除非带了面具,容色心思无人可见。垂了头正思量间,忽听他又道:“听说昊帝时皇族有一物传世,相传可安四海、定天下,颇叫人有些兴趣,这东西或是在宜太妃手中。”

  苏寐衣方一抬眸,他低了头,在她耳边轻声笑言:“想必真正的六宫之主,定能寻来此物。”

  苏寐衣一怔,而后敛眉,微微一福,“长公主即将远嫁,想来太妃定然觉得孤单,国师放心,寐衣会常常前去陪伴。”

  “如此有劳夫人。”凤释望她一笑,转身而去。

  殿前侍卫在他举步的一刻皆尽随行,仙华宫的大门轰然关闭。苏寐衣独立阶头,不久前冷雪中那一幕仿佛重回眼前,激得人周身一凛。然她已非昔日之人,冷宫里凄风苦雨染了端丽的眉目,逃亡路上逃的是情,沙场战阵里亲身走过,纤手握了剑,鲜血漫了心。若如今谁人阻她的路,她无惧以利刃相加,她的血液中流的是苏氏一门百年荣光,再也不要跪在别人的脚下,等待生死荣辱,多情与绝情。

 

  第二十章

  更漏长,雨声微。

  两列手捧卷册的内侍低头退开,宫灯点点而去,唯余檐下九子铃声微微作响。

  凝光着一袭玄色披风隐于雨夜深处,目送苏寐衣进入福明宫大殿。风帽滑落,露出柔冶的侧颜,她垂眸,手腕上若有幽紫微光在雨色深处隐约可见。

  暗夜里人声俱无,唯有灯外烟香不绝,随她脚步袅袅出尘,恍如宫变前的那一夜,白衣君王沐雨听经,烟色空幻,将他身影无声浸染。凝光轻轻抬手,雨雾成烟,指尖仿似还有他掌心的温度,他执手袖底,曾将一物相赠,紫玉莹光衬了莲华宝坠,幽柔神秘不可知。

  他含笑轻言,“听说你丢了串翡翠珠子,朕再赐你一串,还是这紫色最衬你的美。”

  那夜他的每一句话,她仍旧记得清楚。他的眉眼他的笑,却是最衬高山流水,明月无边。

  相见无期。凝光眯了眼睛看向前方灯火依稀的宫阙,曾经那人,一眼看尽万人心,将这家国江山抬手相送,亦早便替即将远嫁西海的长公主备下一份兄长的贺礼。但这只她一人知晓,凝云殿前良宵长夜,她听他倚花披衣奏那一曲《承心》,指下柔丝道尽缠绵,无情帝王多情人,他给了所有人最好的安排,却偏不肯替自己留一条后路。

  凝光沿着甬道无声前行,悄然入了从禋所居的玉昭殿,欲要将从祁所做的承心曲谱置于寝宫之中,了却他一番心意,却忽而脚步一顿,转身闪至暗处。

  面前琉璃金灯点点,隐见朱帷若海,一进进一重重,似是湮没人的目光。灯下帷幔深处,从禋散发而立,满面惊色,正呆呆看着面前,身畔瑶琴落地,朱纱覆了断弦。

  隔着重幔雨声,一个黑衣男子的身影时隐时现,两人便这么相对相望,谁也不说话。忽而长帷轻扬,男子的面容一闪而过。凝光看得清楚,那人竟是东海重家的心腹大将,巽国此次来贺天@ @朝新皇登基的使者少翼。

  大殿中,佛前无灯,宜太妃合目独坐,殿堂深处隐有烛影摇曳,忽而迎风晃动,纷纷熄了光亮。

  宜太妃抬头,张开模糊的双眸望向前方,仿佛自那无边无际的黑暗与虚空中看到了什么,许久之后,低诵佛号,手中念珠徐徐落下。

  雨声穿过殿堂,笼向九重深宫,经年累月的烟色不绝如缕。

  轻幽步履,带着微凉的雨意。

  “太妃。”

  一人柔婉的声音传来。

  宜太妃听到人声,却没有动。那人缓步行至近前,轻轻敛了衣袂,“寐衣见过太妃娘娘。”

  素帷低垂,光色尽暗,女子淡妆修服,侧影窈窕如经夜色描画,望去似见几分幽丽。

  宜太妃不知为何,深深叹了口气,“你回来了。”

  苏寐衣在蒲团之上跪坐,虽然四周漆黑一片,却也无意燃灯,仿佛这样的黑暗恰到好处。“从禋明日便要起程去西海了,虽仪仗用具都已齐备,我怕太妃不放心,还有什么嘱咐,特地过来看看。”

  宜太妃侧耳倾听雨洗重阙,稍后缓缓道:“该去的都去了,该回来的总归会回来,各有各的缘法,终究逃不掉。”

  苏寐衣低头,道:“寐衣早便该来向太妃问安的,从祤刚刚即位,宫里宫外大局未定,很多事都得请太妃拿主意才好。”

  宜太妃淡淡阖眸,“你们都大了,心下各有各的主张,翻云覆雨多少大事,又何苦这时来问我。”

  苏寐衣轻声道:“太妃乃是皇族尊长,与我苏家渊源深厚,寐衣自幼也是在您的照拂下长大。此次我与从祤之事,太妃或许心中怪罪,但且为苏家着想,若非如此,苏氏一门必永无沉冤得雪之日,还望太妃能够体谅一二。”

  “都是前债,今时当还。”宜太妃叹道,“纵要怪也怪不得你们。你回去吧,此后,莫要再入这深宫之中了。”

  苏寐衣置身暗处,重衣如洗,衬了眸色如染,“太妃先前亲眼所见,时仅半载,我父兄叔伯皆遭横祸,如今苏家只剩我一人而已。寐衣虽为女儿,亦必要光复门庭,才对得起泉下列祖列宗,太妃又如何忍心眼见苏家毁于一旦?若能得太妃垂怜,助我一臂之力,寐衣当真感激不尽。”

  苏寐衣说完,半晌却不见宜太妃开口。隔着眼前无尽的黑暗,她仿佛感觉到宜太妃正静静看着自己,那几近失明的双目竟似透着令人不安的注视。莫名间,她心中居然生出惧意,只觉这九重深宫隐了某些不为人知的东西,正悄无声息地蔓延而至,便要将人摄入其中,深渊般的境地。

  少翼衣衫早已半湿,显然之前曾在殿外站了许久,此时穿过垂幔徐徐走向从禋身边,低头道:“你当真,再也不弹琴了吗?”

  他灼灼的目光一瞬不瞬地注视从禋,从禋似是被锁在那目光深处,周身的力气都被抽走,扶着琴案颤声问道:“你怎会在这里?”

  少翼道:“方才我听你自己跟自己说,若嫁去西海,此生便再也不弹琴了,你不是说想再见我一面,再弹一首曲子给我听吗?现在,我来了。”

  从禋摇头道:“我已经发过誓,再也不会见你,你为何还要来?”

  少翼道:“我不甘心,我要你面对面亲口告诉我,你真的要嫁给别人,一生一世,都不再见我了,不再想我了。”

  从禋身子微微发颤,闭目扭头道:“是……”

  少翼一把抓住她肩头,“为什么不敢看着我说?”

  从禋越发将眼睛闭得紧了,只是眼角却有泪痕渗出,沿着如玉雪肤徐徐滑下。少翼见状,面上掠过痛苦的神色,忽然猛地将她带入怀中,抬头一字字道:“我知道我不该来,你是天@ @朝的长公主,我不过一介寒门武夫,如今是我配不上你,你要嫁去西海,我也阻止不了。但是我只想来跟你说一句话,你记得,我少翼不会永远是今天的少翼,我心中喜欢一个女人,也永远不会忘记。总有一天,我会率大巽国的铁骑跨过沧浪江,平了天@ @朝,灭了于阗,那一日,我要风风光光将你娶回来,做我少翼的妻子!”

  从禋被他拥在身前,听着他惊心的话语猛地抬头,“少翼!”

  少女清澈的眸底泛着水雾波光,多少无声情愫、彻骨相思,都在那极深极深的惊惧与担忧中化作涟漪重重。少翼拥着她低头相望,突然一笑,俯身便吻上她的唇。从禋轻声惊叫,声息未落,便湮没在他炽热的呼吸深处,再也挣脱不得。风起风落,柔幔辗转覆了两人相拥的身影,凝光隔着夜色便这么看着,眼中夜色雨声,错综流潋。

  许久之后,少翼才轻轻放开从禋,在她耳边低声道:“你的誓言我知道了,我的誓言你也记得,明日我无法送你,但你等着我,我会带着巽国的大军再来,踏平西海,娶你为妻。”

  说罢他转身欲去,从禋心惊不已,方要拦他,忽听有人轻声低笑,“倾国千里为红颜,翼将军真是叫人感动。既然这么喜欢她,何不现在便带了她走?也省得日后大动干戈,搅得这两国天下不宁了。”

  那声音缥缈动听,仿佛随着纱幔雨色轻曳游离,令人想起深潭里变幻的幽光,捉摸不定一刃月影。少翼面色倏变,沉声喝道:“什么人!”

  两侧纱帷应声飘飞,如云轻卷,顿时将从禋凭空带起,一道人影伴着烟纱闪过,幽云一般诡艳莫名。

  从禋惊叫声中,少翼身畔剑光爆现,向着重纱后的人影射去。

  长纱漫空而裂,如水中分,尽处遥现女子惊心艳容,一瞥纵逝。她的身影快如鬼魅,少翼长剑亦似惊虹,但见重幔疾舞飘飞,一点流光自乱影丛中倏忽一闪,长剑似被一物锁住,缕缕银光流荡开绽。

  黑暗骤亮,双方一招相接,少翼兵刃几乎脱手,心下震惊。眼前纱影重重回落,逼得他不断后退,而那女子身形一转却至眼前,一袭幽纱飞掠,正见她妖颜如玉,魅眸似星。

  从禋随着长幔落地,猛地以手掩唇,睁大眼睛看着那夺目的容颜。

  “太妃。”苏寐衣忍不住,轻声提醒。

  宜太妃垂了眸,缓缓拨动手中念珠,“你本便不该成为天@ @朝的皇后,先前苏相错了,我不能一错再错,那终是会害了你。”

  苏寐衣目中波光一动,问道:“太妃何出此言?”

  宜太妃闭目道:“回去吧,无论谁来求我,此事我都不会答应。”

  苏寐衣凝视对面,稍顷深深吸了口气,沉了声音,“太妃如此决定,莫非是因从祁?能否让寐衣明白,为何我身为苏氏嫡女,不该,又不能成为天@ @朝的皇后?”

  宜太妃摇头道:“从祁也好,你也罢,错了终究是错了。苏相先前的决定舍却满门生死荣华,他想让所有人都回到自己应有的位置,这原不是你的错,你也不必再问了。”

  苏寐衣沉默片刻,却道:“但是现在,我却必要成为从祤的皇后。太妃久居深宫,经历三朝,也算看尽了风云浮沉,在这个地方,若一个女人没有权位和恩宠,会骨血皮肉一滴不剩被吞个干干净净。血合了泪,爱成了恨,求什么人都没有用,连死,也得先剜了一颗心喂了别人才行。”置于衣襟上的双手,在无人知晓的暗处徐徐握紧,“那时候我本是要死的,若真死了,倒也从此作罢,谁欠谁的一笔勾销。但从祤带了我走,出了这大正宫,我与他这一条路,是踏着待在深宫里永远都看不见的尸山白骨回来的。这皇位本该属于从祤,我也要拿回我应有的东西,这有什么不对吗?”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应有的也都是镜花水月、梦幻泡影,纵是真的,亦是假的。”宜太妃低头合什,轻声缓言。

  苏寐衣道:“太妃参透佛法,看得破万般俗事,寐衣修为尚浅,这人世红尘怕还是得亲身走一遭,才能真正明了。”

  宜太妃面露悲色,“不是你的东西定要握在手中,终伤福德,何必?”

  苏寐衣道:“太妃的话寐衣不懂,还请赐告分明,若如太妃所言,我当真不配这皇后之位,寐衣绝不强求。”

  宜太妃道:“定要得个究竟才罢休吗?”

  苏寐衣抬头,素来温婉的眼眸却透着冷冷的光色,“若不心服口服,哪怕再兴杀伐,我也会将这条路走到尽头。”

  宜太妃手中的念珠蓦然停住,稍后,抬头转向殿外雨声,再开口,声音徐徐,仿佛透过寂寂夜雨,自遥远的地方传来,“百余年前,我朝昊帝与天后凤氏开盛世中兴之局,一统宇内,兴平四海,曾命帝师莫不平占卜王气,推断王朝运数。莫不平手书谶言,参透天机,预知了巽国将立,两朝三十年并分天下之局。昊帝与天后深知天命起伏,人莫可逆,为保夜氏皇族血脉延绵,曾封存宝匣传于后世,这件东西直到现在,从未有人动用过。”

  苏寐衣闻言心头一跳,不想竟这般容易便得知了想要寻找的事物,问道:“那宝匣收在太妃处?”

  宜太妃道:“他们能走的都走了,留我这瞎老太婆在这里,却是要将该做的事分说明白,日后泉下相见,也不亏欠什么。不错,那宝匣中存了皇族最大的秘密,由先皇传下,一直放在这佛堂之中。但这么多年却无人知晓,那里面还存着一件紧要的东西。”

  少翼一掌击出,面前长纱水波般散开,伴着凝光曼妙的身姿飘落。她媚然一笑,手底化解了他的招式,“翼将军敢在此与我动手,却不敢对心上人当面说上一句,现在便跟我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