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翼脸上颜色数变,“是你!”

  凝光抬手掠过他剑锋,“你知道我是谁,便该认得此物吧。”

  纤修的指尖,一点珠光隐现。少翼目光一动,片刻后徐徐撤回长剑,竟单膝着地,对她低头行礼,“如见公子,无令不从。”

  从禋上前两步,忽又止住,微微咬唇看着少翼,面上尽是关切。

  凝光转眸,从禋盯着她的脸,眼中满是不能置信,“你,你究竟是何人?”

  凝光妙腕一转,收了兵刃慵然移步。少翼闪身近前,即刻将从禋护在身后,“你若敢动她分毫,便是公子在此,我也必以死相拼!”

  凝光打量二人,笑道:“我什么时候说过要将她如何?要知道,她可是我天@ @朝长公主,不久之后,亦将是于阗国的王后,当今世上又有谁敢动她分毫?”

  少翼面色微微变化,回头看向从禋。从禋与他目光相触,望见他眉目神情,多少隐忍不舍,一时竟难以移开,稍顷长睫一动,便有泪水无声悄落。少翼嘴唇动了动,似要说些什么,却是无言出口。

  凝光见状叹了口气,“你既有情,他亦痴心,何苦如此纠缠折磨?待到来日岁月回转,纵然平西海、覆两国,她或为人妻人母,便再也不是你身后落泪的这个人了,而你恐怕也不再是今日的你,可以不顾一切,站在她面前,只为问她一个答案,一句誓言。”

  少翼双手紧握成拳,忽然回身抓了从禋的手,哑声道:“从禋,跟我走!我知道你心里不想嫁给那于阗王子,我若让你去了,你一定不会真心欢喜,我也会日日后悔没有对你说出这句话!”

  从禋痴痴望着他,道:“没错,我永远不会真心欢喜,因为让我欢喜的那个人不是我的夫君。但是,夜从禋是天@ @朝的长公主,此身乃家国所赐,必为家国尽其所用,夜氏子孙皆承其命,至死不得负社稷天下,此乃祖训。少翼你也一样,不可能背叛巽国,不是吗?”

  少翼面上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稍后却绝然道:“我带你走,我们不管什么社稷天下,你若肯跟我浪迹天涯,无论去哪里我都陪你!”

  从禋轻轻摇了摇头,“若是先前从祁哥哥在,你这样说,我便拼了性命去求他,或许他还会怜我们这份痴心。但现在,我若跟你走了,天@ @朝、巽国、于阗他们都不会放过我们,为了我,你会变成三国的重犯,我不要你冒这样的险,我要你好好活着,若有地狱,便让我一个人承受。”说着她闭上眼睛,低声念了一句佛号,“南无不动如来,是我自己心里不够清净,所以才会有这样的痛苦,更会连累他人。你些快走吧,从此忘了我,一切平平安安。”

  而后无论少翼再说什么,从禋只是低声诵念经文,再也不肯回他一句。少翼双手捏得指节作响,凭空一掌挥出,满心郁愤无处发泄,见惯杀伐的铁血将军此时面对低眉垂目的柔弱少女,竟如困兽一般无计可施。凝光转眸轻轻一笑,忽然问他道:“若从禋跟了你走,你可能保证护她周全无恙?”

  少翼沉声道:“若回到巽国,我自有法子应付一切!哪怕拼上性命,也绝不会委屈了她。”

  凝光点头道:“那便好。”话音落,纤手挥。从禋轻呼一声,身子便软软向下倒去。

  殿外雨声渐密,深深浅浅将这一方宫阙隔绝,更显得阒静幽冷。

  苏寐衣端坐于宜太妃对面,似是置身冷宫之中的雨夜,独自一人的黑暗,看不见分毫的光,就连宜太妃的面容也似隔着彼岸的幻影,苦境里步步挣扎,谁也渡不了自己,这般滋味,经过了便不会忘记。

  此时宜太妃取出密匣,打了开来。

  宝匣幽幽,中陈一物,莹光微凉,仿佛落雨溅了寒玉,带着些许清冷的意味。

  苏寐衣凝眸相看,心下略觉诧异,不由抬手碰向自己的耳垂。

  那匣中所置,是一粒精巧的翡玉耳珠,晶莹一点色如血,像是刺破了女子轻薄的肌肤,伤口处一滴诱人的血珠。

  苏寐衣依稀认得,这耳珠曾是自己幼时随身之物,却在七岁那年被父亲取走,再也不曾见过。亦是那一年,母亲意外亡故,父亲似乎性情大变,忽然变得无比冷漠,几乎一年也不跟她说上几句话。那时只道是丧妻之痛,相见伤神,这耳珠原也说是母亲所赠,想来父亲是睹物思人,不忍再见。

  “你可还认得此物?”

  宜太妃将手中密匣放下,淡淡相问。

  苏寐衣这时睹物思人,却不禁软了声息,低声道:“这东西是我母亲的遗物,怎么会在太妃这里?”

  宜太妃道:“因为这耳珠真正的主人是先贵妃娘娘,这是她留给自己女儿的信物。”

  苏寐衣心下一惊,抬眸道:“太妃说什么?”

  少翼一惊之下伸手接住从禋,“你做什么!”

  凝光睨他一眼,道:“傻子,还不快带了人走?从西苑出宫,那里的防卫松懈,凭你的武功,该不会被人发现。”

  少翼不由愣愕,“你让我带走从禋,明日天@ @朝要如何向于阗的使者交待?”

  凝光道:“天@ @朝若因此与于阗失和,难道不正是巽国所乐见的吗?”

  “不错,这的确对我巽国十分有利。”少翼低头看了怀中一眼,“但从禋定然不愿见到此事发生,我若强行将她带回巽国,造成这样的局面,她会恨我怨我,一样不会开心。”

  “没想到,你竟待她如此痴心,事事都肯为她打算。”凝光轻声笑叹,俯身在少翼耳边低低说了一句。少翼闻言面露惊诧,不由深深盯了她一眼。

  凝光自袖中取出一卷曲谱,交给少翼道:“若是他在此,定然也会成全你们,如今,我便替再他做一次主,将这承心之曲赠予你了。但你千万记得,日后若敢因巽国负了从禋半分,天涯海角,必有人取你性命方休。”

  少翼冷哼一声,抱了从禋起身,走出数步突然回头道:“你冒这么大的险帮我们,莫非全无所求?”

  阵阵轻纱弥漫,灯火下凝光的微笑仿佛化在了水光幻影深处,迷离的声音悠悠传来,“人间多少求不得,谁人真能成全别人。不过若有一人心中有你,而你心中亦是有她,各归本心,各得其所,能长相厮守,便是再好不过。”

第二十一章

  宜太妃失神的双目望向深寂的宫殿,似乎那些前尘旧事正自那雨声深处徐徐浮现,一幕幕重回眼前。

  “是明庆六年,那时先帝登基已久,中宫早逝,六宫之中最受宠爱的莫过于昆玉宫苏贵妃、显秋宫肖德妃两位娘娘,均*承*雨*露,同时怀上了龙胎。先帝十分欢喜,降下御旨,哪位娘娘当先诞下龙子,便立为储君,继承大统。那一年,宫中里里外外,都等着这件大事,甚至连北境巽国亦分外关注。只因这两位娘娘,一人之兄乃是苏氏族主、仕林领袖,多年来身居相位,手掌中枢;一人之父乃是上柱国大将军,父兄三人统领六军,势及内外,一举一动足以震动两国。这深宫朝堂,自来便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多少人的生死往往就是眨眼间的念想,荣宠风光都在刀刃之上……”

  夜雨混沌,弥漫不绝。宜太妃的声音便像是在极深极暗的水底回荡,却一字一句徐缓清晰。苏寐衣静静听着,那看不见的黑渊底处,原本隔了九重深宫,藏于血色暗影中的密事一丝一缕浮上水面,缠绕身畔,自己一颗心便无由地向下坠去,好似是要替换了它们,直落入那地狱永渊之一般。

  “太妃。”苏寐衣不知为何,忽然出声打断宜太妃,袖底里十指紧扣,下面一句话却又顿住。

  宜太妃停了话语,却不回头看她。“多少年了,这些事我从未对人说过,曾经知道的,也再没有一个还活在这世上,你当真还要听吗?”

  苏寐衣微微抬头,盯着密匣里那粒血珠,黑暗中一点冷光,幽幽透入漆黑的眸心。她伸出手,将那耳珠取在指尖,沉默稍顷,忽而轻轻一笑,淡声道:“人间地狱,我已过了一遭,这世上再没有什么能叫人惧怕。眼下夜深雨急,一时也走不了,太妃便慢慢说于我听吧。”

  宜太妃似是低声叹息,道:“这人间世事,你若当真经过了,便不会说这样的话了。”

  苏寐衣道:“寐衣年少,不及太妃经历的风浪多,但太妃可知,一个人若已失去了所有的东西,往后每走一步,便只有别人失去,这世间所有事情,她便没什么可怕的了。”

  宜太妃徐徐转身,眼前女子模糊的身影端坐在雨殿深处,竟像是多年之前深宫中曾见,那人冷丽绝决的模样。

  “我记得贵妃娘娘曾说过,人有些时候,最怕的不是别人,反而是自己。”

  苏寐衣目光微微一动,宜太妃却闭了眼睛,缓声道:“昔日贵妃娘娘是这六宫之中一等一的绝*色,我这一生见过的人,没谁能比得过她的容貌,亦没有人比得过她的心思。那时候,先帝处处都离不开贵妃娘娘,但那显秋宫的肖德妃亦是姝丽天成,心机奇巧,总要与娘娘一争高低。先帝生*性*风*流,后宫恩宠总是无常。贵妃娘娘和那肖德妃都明白一件事,两人腹中的孩儿不只牵系着自己一身荣宠,更能决定两族盛衰,甚至是我天*朝与巽国之国运。只因那时,朝中正因是否对巽国用兵大起争议,苏家与肖家,正是针锋相对,水火难容。”

  苏寐衣思忖道:“先帝年间,我朝与巽国交战倒是胜多负少,父亲一向反对穷兵黩武,想必是那肖家贪恋功勋,欲大兴兵事,以求荣华,由此才生分歧。”

  宜太妃却摇头道:“自古文主和、武主战,多是这个道理,但那时候,偏偏却是肖家一味求和,苏相竭力主战。先帝的性子易轻信人言,在此事上多有犹豫。苏相虽在朝中尽陈利害,亦得百官拥戴,但若不是贵妃娘娘时常在先帝身边借机规劝,先帝恐怕便要准那肖寅所奏,与巽国罢兵言和。”

  苏寐衣道:“那便奇怪得紧,肖家兵权在握,连克敌军,何以怯战至此,要与敌国言和?”

  宜太妃道:“初时贵妃娘娘也觉奇怪,却是数年之后方才知晓,这个中缘由竟然牵扯着巽国宫中的要事。那时巽国的国主乃是当今朱皇之兄、太后重潇君的养子辛予。依巽国立国之时的规矩,子为储君,必杀生母。这条祖制,本是为制衡东海重家而立。辛予的生母乃是国主的结发妻子,亦是重太后的胞姐,但她产下皇长子后便离奇过世。巽国宫中曾有传言,这位重皇后临去时化日为龙,托于国主,是以辛予以嫡长子之身被立为储君,不久后,身为昭仪的重潇君亦成了新的皇后。至此,辛氏制衡重家的这条规矩已然形同虚设,辛予既失生母,自幼便由中宫抚养,即位之初亦是这位重太后听政,临朝称制。

  昔年辛氏拥兵自重,巽国立国,三十年来与我天*朝划江并治,东海重家曾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是以重家虽为臣子,却与辛氏皇族分庭抗礼,到了这重太后当*政,俨然便是天有二日,国有二主。如此数载,辛予大婚亲政,亦遵循太后旨意,立了重家女子为后。大婚后重太后还政于君,但没过多久,辛予便刻意削夺重家的兵权,频频提拔外臣,欲要改弦更张,终是惹怒了重氏一门,登基不过五年,便被重氏挟军威被迫禅位,退居崇光宫。

  那重太后隐忍善谋,召集众臣立了辛予的幼弟辛和为君,赐死其母,以辅佐新君之名再涉朝政。不过,辛予虽成为太上皇,甚至后来移居别宫,却也始终掌控着朝中部分势力,不但寻隙废掉了自己的皇后,更是借兴兵我朝之机调动兵马,暗中针对重家。重氏因而自危,两宫之争愈甚,便在新君登基的第二年,重太后秘密与十三旧部联手,策动宫变,囚禁辛予,数日之后,将其鸩杀于东海长瑄。”

  殿外风雨忽起,击打宫门,仿若巨浪搏岸,重重不绝。苏寐衣一直屏息听着,此时方暗暗透了口气,道:“倘若如此,这正是我*朝出兵巽国的大好时机。重氏虽然夺*权,但帝位易主,国中必生动荡,一时难以兼顾内外。若肖氏父子引兵北上,那重太后与幼主未必便应付得来。”

  宜太妃道:“昔日贵妃娘娘也是这么说,所以才力劝先帝,支持苏相。但那重太后操纵三朝,运筹宫府,亦是天下少有的多智之人,岂会料不到此处?是以遣人暗入褚山关,与肖氏父子达成密约,令我朝退兵罢战,如此,巽国便有了喘息之机。”

  苏寐衣蹙眉道:“肖家以军功蒙受先帝重用,这样千载难逢的机会送到眼前,怎会私自与敌国修好?这其中莫不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缘由?

  宜太妃深深叹了口气,道:“以前我是不懂这些的,皆是贵妃娘娘说于我听而已。这世上很多人、很多事,常常都叫人觉得奇怪,但他们也都有必然如此的理由。那时候我们谁也不曾想到,肖家父子胆大包天,竟然私*通敌国,延误战机。可是,如今想来,他们又如何能做得了主?这所有一切,不过是重太后设好的一场局。”

  苏寐衣道:“难道那重太后竟有如此本事,当真千里之外,运筹帷幄?”

  宜太妃徐声道:“不错,其实这其中缘由,直到贵妃娘娘去前我们才知道,但却已经来不及了。当年两国玉门城一战,那重太后暗中授意重家大将诈败,肖家父子破褚山、夺玉门,捷报传回天都,先帝龙颜大悦,降旨褒赏,肖家用兵之神举国称颂,风头一时无两。殊不知便在捷报传回的当夜,重氏在玉门城中的伏兵突发奇袭,天军毫无防范,几乎全军覆灭,肖家两子一人重伤,一人被擒。那重太后亲临玉门城,深夜面见肖寅,将其被擒的长子送回,并在巽国已经掌控褚山关的情势下承诺退兵,将玉门、褚山两大要塞拱手相让,保全了肖寅这份天大的功绩,但唯有一个条件,五年之内,肖寅需得保证两国不起战事,否则,这兵败之罪、通敌之名,足以令肖家满门抄斩,九族获罪。”

  “所以,那肖寅无论如何也要劝得先帝罢兵,此后有把柄在他人手中,只怕再与巽国对阵也无法施展全力。这重太后棋行险招,仅以区区代价,便废了我朝一员重将,换得巽国休养生息,真真是叫人佩服。”

  听得苏寐衣如此评说,宜太妃摇了摇头,“岂止如此,她先将玉门城和褚山关让与敌国,还是要借肖家这把刀,送断驻守在此的两支巽国重兵。这两支重兵都是在朝中支持辛予的势力,如此一来她便轻而易举地控制了朝局,辛予失却羽翼,终是命丧长瑄。这重太后心机缜密,手段果决,做了上圣皇太后的这些年,以朱皇辛和之才智武功,亦对她言听计从,而我天*朝在她这般谋划之下,更是一番天翻地覆。”

  苏寐衣道:“这重太后固然厉害,但贵妃娘娘当先诞下储君,圣宠不衰,更有父亲在外,朝局稳固,又岂会给她可趁之机?”

  宜太妃垂了眸,一时并不言语,许久之后方徐声道:“当年在知微观中,漫天的大雪整整下了一天一夜,那孩子,是我亲手将她接到这世间来的。但对贵妃娘娘来说,这究竟是祸是福,那时的我无从知晓。只怕现在,若再能见到贵妃娘娘,问她一问,她亦无法说得明白。”

  漫天的雨色,将长窗之外的深夜染做寂冷而模糊的灰白,在宜太妃苍老的眼中映出一片混沌,仿若大雪漫了长空,透过了多少年岁月仍旧望不见尽头……

  明庆六年,那辆往京郊知微观匆匆驶去的马车中,苏贵妃的贴身侍女宜归正值花信之年,绿鬓低挽,眉目姣好,然而挑帘看向外面纷纷扬扬的白雪时,目光却显然隐着一丝着急和担忧。在她身侧,以美貌著称于两朝的苏贵妃阖目倚坐,白玉般的面容不同于寻常宫中女子的美艳柔弱,一丝冷冽的端庄,沉静不露声息,却看得出因身怀六甲一路颠簸而带着几分疲惫。

  一缕冷雪扑面而来,宜归急忙放下垂帘,只盼着快些能到知微观,此番若不是有陆姑姑同行,心中当真是怕。幸而陆姑姑和自己一样,都是贵妃娘娘自入宫时便从苏府带来的老人,又是娘娘的乳母,处事稳重老到,最是忠心不二。如今知微观中,东华长公主临盆难产,苏贵妃不顾大雪亲自出宫,便是要陆姑姑前来接生,以保长公主母子性命。

  宜归手中轻轻绞着衣前的穗子,一时想着长公主暗*结*珠*胎之事若被皇上知道,将是怎样的轩然大波,一时又想此事不仅犯了皇家忌讳,却还关系着当朝宰辅、贵妃娘娘的兄长,只觉坐立难安。东华长公主虽为当今皇上的胞妹,但生性清简,少时便替先皇后出家入道,在惊云神庙前曾亲口立下终身不嫁的重誓,一生侍奉三清。却谁知这尘世因缘,逃得过天家荣华逃不过宿命情债。这位长公主自幼精擅音律,乃是天都一等一的词曲大家,知微观中避世清修,却因一卷古曲阴错阳差,与天都最负盛名的风*流俊才、位极人臣的苏氏族主苏贺生出情缘。

  一个是离世出尘的皇家长公主,一个是誉满京华的名门相臣,情之一物,一旦沾染心头,便是噬骨牵肠。这二人才情相当,知音知意,待发现对方身份时,早已是情愫暗生。相思无言,辗转情深,两人心中深恋彼此,却皆知绝无可能结成连理。不久后,东华长公主为了断自己这番心念,离京闭关,苏贺亦下定决心娶了恩师之女为妻,想要忘却此情。只是苏贺并不知道,此时的长公主已然有孕在身,她与苏贺有缘无分,却不忍腹中骨肉无辜受累,竟冒天下之大不韪,将此事瞒了下来,直到与之交情颇深的苏贵妃发现了不妥……

  马车停在知微观前的时候,宜归打起车帘,一眼便见漫漫风雪之中,一人独立门前的身影。

  薄衣迎风,雪满肩头,宜归自小在苏府长大,却从来没有见过那个风雅倜傥的人这般神情。他怔怔看着白雪深处紧闭的房门,竟连贵妃娘娘的喊声都闻若未闻。陆姑姑扶了贵妃娘娘匆匆入内,宜归奉命留了下来,替他撑了伞遮挡风雪。那一刻,逆着幽寂的雪光,她看清他眉宇间深藏的痛楚,那双素来清明的眼睛黯然无声,尽是悒郁与绝望。

  她仍以公子相称,婉言请求他顾惜身体,暂且入内以避风雪。过了许久,他在伞下回头,像是对她,又似对着大雪自言自语,“宜归,若这世上没有苏家,我便用这条命,许她这一生也罢。”

  

  “啪”地一声,一滴蜡油滴上烛台,似是冷雪坠阶,遗下凝固的痕迹。宜太妃微微瞬目,眼前模糊的人影一阵清晰,恍然便是昨日,那端丽华贵的女子熟悉的面容。

  而此时的苏寐衣,却几乎连呼吸都屏住,许久才轻声道:“不想父亲……父亲与东华长公主,竟有这般牵连,贵妃娘娘既然带人到了知微观,那,长公主的孩子怎样了?”

  宜太妃的目光终于透过她,落回那片遥远的虚无之中,“上苍护佑,陆姑姑赶到时长公主虽已筋疲力尽,熬到近晚时分,终还是顺利产*下了一子。这人啊,平日里越是看得淡然,越是隐忍从容,真正遇上什么事,竟越是绝决,长公主固然如此,苏相也是如此。我还记得,那时候他进了屋子,看着刚刚从阎罗手里挣扎回来的长公主,长公主也就那么看着他,两个人谁也不说话,那目光却好像要将自己的命都给了对方,一并消失在这深山大雪中作罢。我总觉得,或许苏相那时便已下定了决心,要将一切禀明先帝,拼了苏家的百年盛名,换两人这一生相许。然而天意从不遂人愿,贵妃娘娘先前冒雪入山,满心焦虑,这时竟是不慎动了胎气,来不及返回宫中,孩子便也急着要出生了。”

  苏寐衣心头微微一紧,却见宜太妃唇畔竟似有似无地带着缕笑痕。宜太妃注视着她,叹道:“当年我不过与你一般大的年纪,仓促间遇到这些,真真是手忙脚乱。幸而有陆姑姑在,贵妃娘娘倒是有惊无险,当时便在知微观中诞下了一位小公主。”

  当宜太妃说出“小公主”三个字时,苏寐衣“啊”地一声,将手抓住了衣襟,只觉得背后一阵凉意蔓延,像是被人陡然推到了那多少年前漫天满地的冷雪之中,孤零零置身荒野。她忍不住问道:“小公主?贵妃娘娘产下的,分明是位皇子,后来被先帝册立为太子,深得欢心。莫非,莫非……”

  苏寐衣被自己心中的想法惊住,宜太妃此时却真真是笑了,那笑也无声,说不出的滋味,掺杂着风雪旧事,是多少无奈与感慨。

  “你这么聪明,纵然我不说,也应该想得到。”

  苏寐衣停了许久,方颤声道:“难道,贵妃娘娘在道观中产*下女儿,但之后带回宫的,却是东华长公主与父亲的儿子?”

  宜太妃点头道:“不错,那个孩子,便是之后成了怀帝的从祁。”

  黑暗中一阵风起,帷幔扫过灯烛,“哐当”一声落地。黑暗中那火苗一跳熄灭,苏寐衣瞳孔倏然放大,像是看着鬼魅一样盯住笼罩在雨声里的宜太妃,“那贵妃娘娘生下的小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