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家帝姬,又是贵妃娘娘的亲生骨肉,自然便设法抱回了苏家。”

  苏寐衣手心一紧,指尖猛地一痛,却是被先前拿在手中的耳珠刺破了手指。一滴深艳的血珠,顿时自她指尖涌了出来,她却似浑然不觉,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宜太妃,“苏家……怎么可能,贵妃娘娘和长公主……苏氏向来门庭严谨,父亲他,他怎么会同意这等事情?”

  宜太妃静静道:“那时候苏相的确并不赞成,但也再没有第二个法子,能保下这孩子,保下娘娘和长公主,更加保下苏家,甚至整个天*朝。这世上他所有珍惜的东西都危在旦夕,他只有毁掉自己,也亲手毁掉自己的坚持。而且,便因为是苏家,所以这件事情才安全,只是自那以后,苏家长公子已经在那场掩盖尘世的大雪中消失了,剩下的,只有天*朝的苏相,一个我从来再没见过笑容的人。”

  然而为什么,在遥远的记忆深处,那个风流自得的青衣男子折梅浅笑、纵酒赋诗的身影却从未离开。那日在雪中踮起脚尖,替他撑起纸伞,宜归便觉得自己懂他的目光、他的心思。所以在多年之后,他用自己的方式还清尘债,终究将一切推归原位的时候,已然身为太妃的她没有说一句话,只是在佛前,替他诵了十日的经文。

  一倾生死,得偿所愿,多少人一生都会犯错,但又有多少人,会用早已拥有的一切偿还所有,承担自己该当的责任?

  苏寐衣紧紧握着手掌,一任血滴自指间渗出,一字字问道:“那么,那个女孩……太妃便是因此,执意反对我入宫为后?因为,我根本不是苏家的女儿,而是,而是……”

  宜太妃未曾回答,只隐约轻叹一声。苏寐衣又道:“怀帝,他是否早便知道此事?”

  宜太妃面含悲悯,轻声道:“他若知晓,又怎会下旨杀了自己的亲生父亲?你因此怪他怨他,恨不得毁了他的一切来报复,但其实,他早已亲手毁了自己的一切。从祁这孩子像极了他的亲生父母,他们这样的人,本不该活在这混沌尘世之中。”

  苏寐衣沉默片刻,却摇头道:“不,我不相信。纵然如此,母亲她不会不知此事,她也不会不闻不问,更不会容忍父亲这般行事。这不可能!”

  那一瞬间,宜太妃脸上又现出那样不明所以的笑,“苏夫人。”她垂眸,仅仅说了这三个字便停住,神情中有些莫名的复杂,似敬畏,又似厌恶。苏寐衣等了一会儿,不见她继续说下去,极力压抑了情绪道:“太妃既然今日已将这一切道出,若还有什么隐情,还请一并相告。事到如今,寐衣务必要求个明白,还望太妃成全。 ”

  宜太妃微微蹙眉,稍后道:“你可真想清楚了?有些事,未必明明白白才是好,你一心追求的真相,或许并非你能承受。”

  苏寐衣道:“寐衣已然做出的决定,便绝不后悔,这条路是我自己选的,祸福凶吉,都由我命。”

 

第二十二章

  一方佛堂,容了半生光阴,多少人,多少事,分明早已远离此间,却又历历在目,轮回一般不断浮现。

  听着苏寐衣坚决的话语,宜太妃终是点了点头,道:“好,看来唯有弄清所有事情,你才会死心。来者去者,皆归本位,那今日,便当我替苏相全了那份心愿。”她口气变得极淡,仿佛先前些许的情绪已经随着手中的佛珠点点消泯,“方才我已说了,苏相娶妻之前,已然与东华长公主相遇,而当年他之所以娶了这位夫人,是因她的父亲,也就是苏相的恩师,当时的中书令何知白何大人触怒先帝,举家获罪。苏相那时正得先帝倚重,遂以婚约为名,保下了恩师唯一的女儿,先帝看在苏家的分上,最终也免了何知白死罪,只将他发配到南州作罢。所以苏夫人自入府的那一日便将苏相当作恩人看待,她这一生机关算尽,其实也是为了还这份恩情。”

  “贵妃娘娘诞下皇子后不久,肖德妃也在显秋宫中产下一子,这便是后来的从祤。因着先前所言,先帝自然立了皇长子从祁为太子,甚至曾有意立贵妃娘娘为后。两位皇子先后出生,相差不过数日,那肖德妃虽心中不忿,却也无可奈何。肖家不敢肆意生事,因怕一旦针锋相对,苏相终究会查到边关的隐情。贵妃娘娘却是因着知微观中的秘密,不欲太过张扬,婉拒了先帝的封赏,处处息事宁人,那几年两宫之间表面上倒也算是和气。”

  “不过回头想来,最终这番局面其实也是因巽国重太后辅佐幼帝,忙于稳固自己的地位,无暇再插手我朝之事。大家这般相安无事,两位皇子也逐渐长大成人。可是,待到朱皇辛和登基后的第八年,也就是明庆十四年,苏相忽然自边关得到些消息,派人一路查下去,竟对当年褚山关大捷起了疑心。”

  苏寐衣听到此处心头一凛,不由便道:“莫非是那重太后翻弄手段,故意泄了肖家的隐秘出来?”

  宜太妃抬头,淡淡一笑,道:“无怪苏相曾夸你聪慧,我像你这个年纪,已然伺候了先帝,可也没想到这上头。”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苏寐衣道,“再者,换作我是那重太后,既然手上握了敌国这么大秘密,自然要设法善加利用,只不过要找最合适的时机罢了。想来,她是因从祤未能成为太子,肖家已无更大的用处,所以要弃了这棋子,趁机搅乱我朝。”

  宜太妃眉心似蹙非蹙,似是极力想要看清苏寐衣的样子,轻声叹道:“当真是像,可笑了,这般口气,这般神情,竟觉得越发像贵妃娘娘。”

  苏寐衣冷冷道:“依着太妃所言,若是像,不也应当吗?”

  身外冷雨成瀑,广殿如渊,心头一阵阵战栗随着真相的剖开渗入骨髓。自始至终,苏寐衣都紧紧攥着拳,想要抑制那种不知何处而来的颤抖。初时雨声阵阵浇心,肌肤被刺穿的痛感蔓延开来的时候,那些温热的血迹也沿着掌心纹路渐渐洇开,将要凝固的血腥合了微湿的雨意四下渗透,在那清丽眸心染就幽艳的冷。

  宜太妃此时却恢复了神色,继续道:“你倒是说对了,那重太后野心非凡,她想要一统两朝,坏我国政,最先要除掉的便是苏相和肖寅,若能令他们两败俱伤,自然再好不过。”

  “肖氏不论,先帝在时,苏家,又岂是轻易能够动摇的?”

  “但若东宫储君的秘密被人知晓了呢?”

  随着苏寐衣惊诧的目光,宜太妃缓缓道:“这天底下没有永远的秘密,无论什么人,只要是做过的事,总会有被发现的一日,更何况,身边的对手处心积虑,想要找到你的弱处。就像褚山关的秘密一样,知微观里的事情终也没有瞒过肖家,这样千载难逢的机会那肖德妃自然不会放过,立时便将此事禀报了先帝。”

  苏寐衣即刻道:“怎么可能,若此事被先帝知晓,从祁他怎么还能活下来,甚至保住储君之位!”

  宜太妃微微一笑,“所以你终究不是贵妃娘娘,不会如她一般。不过这一切最终成了如今的样子,归根到底还是因为苏夫人。”

  “母亲?”苏寐衣轻声道。

  宜太妃摇头,“她并不是你的母亲。”

  苏寐衣倏然抬眸,抿了唇不言语,只是目光泄露了些许凌乱的心思。宜太妃道:“苏相当初并没有对夫人隐瞒这一切,之后也是苏夫人出面将小公主抱回府中。外人都以为苏府大小姐乃是正室夫人所出,府中知道些的人,也只道是苏相在外另有侧室,夫人并不计较。没有人能想到知微观中的东华长公主,更不会想到贵妃娘娘身上。这番瞒天过海整整七年,一旦揭出,便是惊天的祸患。其实这么多年,贵妃娘娘从来都没有安心过,而苏夫人也时刻悬着一颗心,那时便是她,先一步得到了消息,前一夜便悄悄入宫来见贵妃娘娘。”

  深宫里隐秘的灯火,是宜太妃这一生最为熟悉的场景,而那一夜灯下两张美丽的容颜,此刻闭上眼睛,却竟觉得有些记不清了。从祁成为太子的当年,东华长公主便重病离世,包括苏相,没有人知道真正的原因,直到那日苏夫人亲口说出,是她在从祁入宫之后前去知微观,用苏相和从祁的安危,逼死了东华长公主。

  曾经宜归并不明白苏夫人因何行事这般绝然,但却明白东华长公主何以情愿听从她的安排,自绝于人世。若是自己的存在,会时刻威胁到那人的一切,那么生死便是最好的离别。绝此身,断此念,留此一世繁华予那永远无法触摸的眷恋,因为知道活着便绝对无法忘却,若全此心,唯死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