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蓝小口小口喝着药,眼睛还不忘从碗沿上露出来,笑咪咪地看着她。七宝脸不知道为什么红了,“你看着我做什么?”

“没事。”他几口将剩下的药汁全倒进嘴里,苦得不知道如何是好。七宝脸上的笑容又深了几分,“海蓝哥哥,我还以为你天不怕地不怕,原来害怕吃苦药的啊——”

海蓝一把拉过七宝的手,在她嘴上轻轻啄了下,还不待她发怒便急忙逃开,“你看,很苦的吧——”

七宝一下子夺过他的药碗,闷声不响地收拾桌子上的东西,拎着篮子眼看要走。“七宝,你生气了?”

“你们一个个都耍着我玩,我并不是布偶,我是一个人。”七宝咬着嘴唇,脸上的嫣红,不知道什么时候全部褪下去变成了苍白。

海蓝心里咯噔一下,眼睁睁看着七宝推开门走出去,没有阻拦她。

明明知道她误会了自己的意思,但是,还是被她那一句话震了一下。他从来不知道,无意的亲近,竟然会让她心里这么在意。还是说,现在她心里已经起了变化,不再想要刻意讨好他,而是想要以平等的身份,跟他在一起,海蓝心里胡思乱想着,隐隐有一点不安,更多的却是兴奋。

……………………………………………………

海蓝在院中舞剑,他一整个晚上都没有睡着,翻来覆去地想着七宝,一会儿是她笑盈盈的眼睛,一会儿是她离开的背影,弄得心神不宁,片刻不安。结果一早上起来就着寒气想要驱散内心的焦躁与矛盾,他说不清怎么回事,总觉得一切都摸不着头绪,女人,天下间谁要是能了解女人,真叫见了鬼了!他狠狠一剑劈开树枝,雪花飞溅,这一瞬间,连本该在雪中优美怡然绽放的红梅,都感染了舞剑者令人望而生畏却又漫无目的的怒气冲冲,红得动人心魄。

“能教我剑法吗?”

海蓝回头,看见了站在走廊上看着他的七宝。她很认真地看着他,漆黑的双眼像琉璃珠般透明晶亮,从发丝到鞋跟,光滑得像会反光似的。海蓝很头痛,越是面对七宝,他越是觉得她美得越发厉害,一天比一天更叫他心里害怕。原来他并不知晓,爱一个人,看到她的时候,竟然会觉得她像是一个发光体,走到哪里都在发光。老天爷,这种折磨他还要受多久…

“海蓝哥哥,你能教我吗?”七宝走近一步,甜甜地笑了笑,神态娇憨可爱。看得海蓝心底翻搅不已,他能说不吗?苦笑一下,“我教你。”

他还以为七宝仍然在生他的气,可是现在七宝已经没有在生气了,看来她并不喜欢他总是无缘无故亲亲抱抱的行为,虽然很难忍住,海蓝还是要下决心讨她欢喜。只要她没有同意,绝不再动手动脚。

七宝小心翼翼地举着那把剑,十分笨拙。海蓝想笑,但是不敢笑,他怕伤了七宝的积极性,虽然她天资很聪颖,但是在学武上,那是七窍通了六窍,一窍不通,简直是,惨不忍睹。他不敢告诉她,她在这方面全无天份,怕挫伤她的自尊心和积极性。

海蓝握住七宝的手,脸居然有点发烫:“手的姿势不对…脚分开一点,下盘不稳…好,好…背挺直…平视…”他真的憋不住笑了,七宝真是太可爱,一把剑根本拿不动,还要两手去握住,这是剑不是刀啊——刀也不是这么举的…这个姿势,分明是拿扫把的姿势…

“胳膊抬起来点儿,不要紧张…” 海蓝绕到七宝身前,看着端正地摆好姿势的七宝,露出满意的笑容:“这样好多了——”

七宝恢复了固有的脾性,可爱地笑起来。

海蓝捂住胸口,又来了又来了,她一这样笑,他胸口的那颗心脏就扑通扑通跳得厉害。

七宝明显误解了海蓝脸红的原因,“海蓝哥哥,你很热吗?”

海蓝窘迫地绕到她身后,“练剑要平心静气,你要端正心态,脸上…不能…不能露出笑容…收敛心神。”他自己越说越没底气,明明胡思乱想的人是他自己。

贺兰雪面容平静,缓缓从走廊走过去,也没向庭院里不时传来开心笑声的两个人望一眼。玉娘手里捧着厚厚的账簿,跟在他身后,向庭院里投去担忧的眼神。

四十

兀术皇朝雄踞大历北部边睡,滋扰大历是有传统的,他们野心勃勃,从未诚心归顺。虽然国力无法与大历相匹敌,但游牧民族来去无踪,居无定所,迅猛快速,又精通游击战略。从前朝开国皇帝起就是边疆安稳和平的一大隐患,每年都要耗费朝廷大量财力、人力,物力,负担很重。

如今兀术的大可汗主儿乞氏漠河可可并非原可汗哈屯(皇后)所出,且排行最末,本与王位无缘,但此人城府极深,又能征善战,很快打败他的兄弟占据王位。兀术人犯境无非是贪图钱财,他们本应对土地毫无兴趣。但可怕的是,这些人天性残忍而且狡诈,在攻城之时全是用俘虏、平民打头阵,还诱惑大历边境人投降,一旦真的投降了,就将人们全部驱逐到城外,以便于屠杀。在一些地方,兀术人还令富人自己带路去找自己的财富,找到后再屠杀。因此两国宿愿已深,本国历朝皇帝都曾派人出去和亲,可是没有一次能够成功,最终,两方大规模的战争都不可避免。

这一次来和亲的使者是兀术皇族里最有名望的美男子,也是兀术大可汗的第二个儿子,最受可汗赏识的主儿乞氏楚柯葛葛尔,他在国内大兴尚武之风,将兀术全国牧马皆训练成为战马,将普通牧民变为骑兵,训练组织成为一支强悍的军队。其野心和实力,比起他父汗来有过之而无不及。他对大历非常了解,还给自己起了个汉人的名字,叫楚柯。这一次来,他为自己的幼妹,草原上的明珠,暹罗公主带来和亲的讯号,却引起了大历的警惕与敌意。当然,不管大历怎样看待,这个和亲的人选,照样是非出不可。

不论如何,要为接下来极有可能爆发的战争做好准备,而这一切,尚且需要时间来筹备。那么这个和亲的人选,就是拖延时间的箭靶。可想而知,这是一项多么危险的任务,但是,却也光荣,因为勇于为国家牺牲,本就不是懦夫敢去做的事情。

昨夜的大雪周密而仔细地覆盖住大历皇城的每一个角落,通往皇宫深处的砖红通道上的雪,已经被无数车轮碾过,只余下淡淡的水痕,通道两侧,两排卫士纵向一字排开,屋檐上的雪,在太阳出来以后,已经渐渐融化,雪水从上面滴落,沿着他们冰冷的头盔亮晶晶地滑下。一辆华丽的马车慢慢从宫门驶入,车帘微动的瞬间,所有卫士都挺直了腰杆,昂首挺胸,像是随时准备战斗的肃穆雕像。

楚柯由一名内监引入宴客的大殿。他缓缓地走入,强压住内心某种强烈的企图,穿过两侧关注的目光。所有人仿佛都预感到将要出现的某种不和谐,气氛突然就紧张起来,甚至连音乐都停了下来,四周一片寂静。这本是一场欢迎兀术使者的宴会,但此刻却并不单纯是为了欢迎他。楚柯脸上露出笑容,有意思。

入座后,眼前的餐桌上摆着各式丰盛精致的食物,餐具光洁耀眼,侍女秀丽美貌,处处显示着大历皇家精致豪华的气派。此时一切已经恢复平静,耳边有乐声隐隐传来,丝丝入耳,气氛变得舒缓而轻松起来。餐桌上首端坐着一位宫装美妇,左侧高高的首位坐着皇帝。给楚柯安排的位置,是在另一侧。同时,两侧顺序分坐着明亲王及其他几位他叫不出名字的臣子。

等他看清了坐在大殿中央、安然身处牡丹花座的那个女人。有如在深沉的黑夜陡遇明朗的阳光,楚柯愣住,刹那间,华丽的服饰、绚烂的珠宝以及优雅高贵的陈设,加上所有的美丽、富贵、奢华都从他眼中消失了,这个女人,她的光辉足以掩盖一切。

她是海明月,大历皇朝年轻的皇太后。

让楚柯吃惊愣神的,并不是因为这位皇太后无与伦比的美貌,而是她,跟他无意当中见到的一个女子,出奇的相似,简直是难以置信。如果不是时间地点年龄不对,他几乎要怀疑,坐在这里的女人,根本就是那一晚见到的少女。不,那少女跟她并不一样,比她更为年轻,更为天真娇艳,也比她缺少了华贵绚烂的容光,这是只有华美的滋润和高高在上的地位才能打磨出的,独属于美人的万千芳华。

他摸了摸怀里的玉镯,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那一晚的少女,他只以为她的眼睛动人如草原上的明月,谁知看见她的脸,更加惊艳,因为她有着草原女子不可能有的如雪似玉的肤色和极为俏丽精致的五官,她一回头看他,他竟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他想看,但是突然不敢看她的脸。他以前没有想到,原来,大历的女人,跟兀术的女人,不同,完全不同。当然,拿东西砸他的时候身手也很敏捷,可见头脑也很灵活,楚柯有点走神,怀中玉镯已被捂得温热,这种触感让他有点想入非非。

女人是用耳朵恋爱的,而男人,通常是用眼睛来恋爱,诚然不假。

楚柯太过于专注太后与那少女相似的美貌,以至于忘记了,什么是该看的,什么是不该看的。当然,对于草原上的男人来说,这些都是一板一眼的规定,简直荒谬绝伦。

终于在身边服侍的内监轻轻提醒他第三次的时候,他才回过神来。

明亲王的脸,已经由红转黑了。小皇帝平静地坐在他的位置上,将一块为兀术使者特别准备的羊腿切开一小块,送入口中嚼了嚼,微微眯起了眼睛。

确实很美味。

“不知道,兀术王子对本王刚才的话,有何解释。”

呃,这个中年大叔刚才说了什么?楚柯疑惑,太后的眼神轻落在内监身上,一旁服侍的内监立刻恭敬地在楚柯耳边重复了一遍。

明亲王其实是在问他,对于两国近期边境不断发生的扰民纠纷有什么解释。楚柯微微一笑,下巴略略扬起,眼神却带着一种草原男子特有的骄傲飞扬,“冬天到了,我们的牧民没有足够的粮食,不抢不行。”

他的眼神比大殿外照进来的光更为明亮,灼伤了明亲王的眼睛,让他更加愤怒。不抢不行?亏他说的出口,这什么人啊,简直是一个活生生的土匪!可是现在他们居然要让这个土匪坐在华贵的餐桌前,与他们一起进餐,这是什么事儿!明亲王要是倒退几十年,也是个美男子,但是如今他只是一个中年大叔,所以他怎样也学不来年轻人特有的青春洋溢和骄傲无敌。

楚柯欣赏了一下那位王爷扭曲压抑的表情,欣然道:“不过当我们两国和亲之后,就不会出现这样的事情了。”他的眼中,带着一种势在必得的光芒。“请相信我国对于和平的诚意,不幸的历史是由傻瓜创造的,而我相信,聪明人总是活在当下。如今我代表我的父汗来大历提亲,为我美丽的妹妹,草原上的明珠暹罗择取良婿,我相信,贵朝当不会拒绝两国永世修好的机会。”

明亲王当然是个性情中人,是皇室中少有的奇葩,要不然当年也不会铁了心宁愿成为全京都的话题都要休妻。他心里啐了一口眼前这个英武的年轻人,连说辞都没换过花样,每次都来这套,临了还要找个借口破坏联姻的都是这群野蛮人,不过就是找借口开战而已,也不换点新鲜的。

他刚要开口,金刀公主楚楚动人地走了过来,绕过明亲王,眼睛始终没有离开首位,一直盯着太后平静如水的面容,她笔直地走向仅次于皇帝的位置,“怎么有贵客远道而来,却不邀请我呢?”她的眼神犀利而冷酷,微带挑衅地看着坐在首位的女人。

“华宁,既然来了,就坐下吧。”太后露出温暖和煦的笑容,可是这笑容半点没有洒到金刀的心里,她憎恨这个人,甚至无法控制自己此刻的咄咄逼人,脸上成熟的美艳荡然无存,倒多了几分漠然,她尤其,讨厌她叫自己的名字。但她是大历的公主,在众人面前是,她自己也时时刻刻都明白这一点,所以她毫无异议,仪态万千地坐下了。

正好坐在楚柯的对面,她眼神妩媚,笑容可掬,实际却在意图洞察着这个年轻男人脸上的表情,金刀公主最大的爱好,就是从男人脸上,看到对于她美貌的痴迷,可是,他仅仅是微笑,向她举杯示意。

这个年轻的女人,虽然美艳动人,但是在楚柯眼中,她胭脂搽得太多,而衣服又穿得太少。这在女人向来是绝望的表现。

皇帝在一旁悠然品尝着盘中的美食,不时懒洋洋地瞟一眼愈见不悦的皇姐。

^^^^^^^^^^^^^^^^^^^^^^^^^^^^^^^^^^^^^^^^^^^^^^^^^^^^^^^^^^^^^^^^^^^^^^^^^^^^^^^

玉娘将手中的账簿交给贺兰雪,他坐在桌前,手指落在账簿的第一页,足足有大半个时辰,却没有翻下去。

玉娘有些替七宝担忧,却不敢多说半句。

贺兰雪终于将账簿轻轻阖上,“绣楼的事情,既然交给你了,就不用再向我汇报。”他从桌前站起来,走到窗边站着,那里摆放着精致的盆景,贺兰雪弯腰闻了闻盆里水仙的香气,用手轻轻抚摸着花瓣儿。

“少爷…”

“有什么话就说吧,我看你想说已经很久了。”

玉娘温柔的脸僵硬了一下,几乎要鼓足全部的勇气,她才接下去说道:“贺兰小姐近日频频到访,来玉娘铺子里买东西,但是——”

“她是知道七宝经常去你那里,想不期而遇。”贺兰雪的声音很冷淡。

“玉娘是想,贺兰小姐毕竟是少爷的堂妹,如果失礼的话,多有不妥。”

“哦,贺兰怜什么时候成为我的堂妹了?”贺兰雪轻声笑起来,眼光落在远处的庭院,在他的角度,什么都看不到,可是他还是一直看着那里。“我知道不是,她知道不是,你也知道不是,全天下人,又有谁真当我是贺兰家的人?”

“少爷——”

贺兰雪摆摆手,“没事就下去吧。”

玉娘走到门口,却怎么都没有迈出第二步,她喜欢七宝,她的天真可爱感染着她,令她竟然有多了一个妹妹的感觉,她不希望因为贺兰雪的心念给七宝带来麻烦,而且绝对不会是小麻烦。七宝没有父母,如今没有人教导她什么是对错,她也不懂得什么大义,在她的心里,可能世界上只有两种人,对她好的,对她不好的,而这样下去,绝非好事。玉娘比贺兰雪还要年长几岁,对他的心性都琢磨不透,更何况是七宝这样的少女。

玉娘真心为这个孩子担忧着,一旦行差踏错,将不可挽回。

“少爷,玉娘知道,有些事情不是我能管的,但是我真的希望,您不要迁怒七宝,她在某些方面,真的是什么都不明白,表面上她很聪明,可是她没有娘亲在身边,如果她有任何做的不好不对,您千万不要怪责她。”

贺兰雪回过头来,看着玉娘,“你认为我要对她做什么吗?”

不是担心你对她做什么,而是担心你将要对靠近她的人做什么,这些势必都会伤害到七宝。玉娘忧虑的表情落在贺兰雪的眼中,引起他的轻笑,可是她看来,那里面却没有什么真心的成分。

“我不能对此保证。”

贺兰雪慢慢说着,脸上带着一种奇异的表情,“我也不需要对任何人保证。没人有权利对我做出这样的要求。七宝是我的,这一点永远都不会改变。我本没有必要对你说这些,但是,看在你是陈管家唯一的亲人,希望你不要再插手这件事情。我跟她在一起的这段日子,是我长久以来最开心的时光,我必须将它延续下去。阻止我的人,就要付出代价。”

水仙在风中微微的颤动,贺兰雪的脸上燃烧着一种饱含耐心的温柔,“玉娘,你帮不了别人。这世上天天有人生,天天有人死,我是一个凡夫俗子,我只会为我心爱的女人哭,为她笑,为她做一切,但是夺走这一切的人,我不能放过。我的胜利,注定他的失败。反之亦然。”

玉娘吃惊地睁大了眼睛。

四一

饮宴回来,金刀公主怒气冲冲地下了马车。

宁歌早已歇下,他白天要去锦绣院上课,晚上还要编排舞蹈,实在是很累。

可是金刀公主猛地推开房门的时候,他还是惊醒了,一下子披起衣服从床上爬起来。

又来了,她每次从宫里回来,倒霉的人,都是宁歌。

身后的仆从低眉顺眼,恍若未闻。

宁歌平静地跪在冰冷的地面上。

金刀公主冷笑:“怎么,不欢迎我吗?”

宁歌叹了一口气:“这是公主府,宁歌不过是一个奴才,怎么敢对公主说不欢迎三个字。”

“海明月海明月,整天都是她,他到死的那一天,念念不忘的都是她!你告诉我,海明月这个贱人到底有什么好,值得一个两个为她魂不守舍?”

宁歌平静地看着地面,没有回答金刀的话。

金刀随手抽出鞭子,“我比海明月要美,是不是?”

宁歌脸上浮起一个奇怪的笑容:“奴才不知道。”

金刀气怒,照着他没头没脑地一顿猛抽,一鞭子一鞭子都像是用了全部的力气,仿佛那鞭子不是抽在宁歌身上,而是抽在冥冥中她所痛恨的某个人身上。宁歌跪在那儿,一动不动地受着,不叫喊、不呻吟,也不躲闪,就象一块僵住的雕像,不会愤怒,不会悲伤,不会气恼,仿佛连怨恨的情绪都没有,一直一直沉默地跪在地上。

金刀打累了,扔掉鞭子,斥道:“滚出去!"

宁歌终于露出一个苦笑,爬起来跌跌撞撞走出去。仆从看见他连雅致俊秀的脸上都有鞭痕,不忍地低下头去。

隐见他的白色底衣上,有血色渗透出来,鲜艳如雪中红梅。

大历皇帝长乐今年刚满十二岁,细嫩而白皙的脸上,隐约还带着童稚的气息,高高的鼻梁,细长的眼睛,眉心有一道极浅极浅的剑纹。他的眸子非常明亮,光芒闪烁不定,薄薄的红润的嘴唇,轮廓分明,嘴角总是挂着懒洋洋的笑容。

他生来就与先帝相像,简直可以说是活脱脱一个模子印出来的。梅妃百感交集地看着自己的儿子,心里滋味非常复杂,有些欣慰,更多的却是痛苦。

不,她已经不是梅妃,她现在是太妃。本来,登上皇位的是她亲生的儿子,可是如今,坐上太后凤位的,却不是她梅若离。甚至于,连见自己的亲子一面,都要赶来太后的清宁殿,明明是她自己肚子里生出来的孩子,却每天要向另外一个女人请安,叫着别人母后,而她,充其量不过是一个先帝看不上眼的妃子,以为他驾崩后,她能凭借登基的儿子成为一国之母,谁知道一纸遗诏彻底粉碎了她的美梦。

梅太妃脸上保持着温柔恭顺的笑容,向太后低头请安。如果可能,她绝不愿意向她摇尾乞怜,可是她不能,为了见到长乐,她不得不放弃作为一个皇族妃子的骄傲,因为她先是长乐的母亲。不论多么不情愿,这个端坐上方,甚至比自己还要小几岁的太后,永远稳稳当当压她一头。

海明月啊,这轮可恶的月亮,永远压得她抬不起头来。梅太妃行了礼,仪态端方地在下首坐下,眼睛盯着坐在对面的皇帝。可是他却连头都没有抬起来,只在她来的时候照着礼俗尊称她一声梅太妃。这是什么世道,儿子不能认母亲,也不必认母亲,生母不如养母,只因为她没有一个如海家那般显赫的身世背景,没有先帝的万千宠爱,她就什么也不是。宽大的袖摆下,梅太妃的指甲深深掐入自己的肉里。

太后把目光转向长乐:“皇儿今天气色很好。”“儿臣今日下了朝,就去阅礼阁听师傅讲课,下午还去明远殿练了射箭。”皇帝的兴致很好,语调带着一种欢快,听得梅太妃心中的欣慰更大,酸楚更浓。

太后微微摇头,轻声道:“皇儿读书太苦,书上的知识固然好,但也不必过于拘泥。多与有学识的大臣们叙谈来往,既长见识又可免过于劳累,当是另一捷径。”

“是,儿臣记下了。”长乐脸上带着惯常的笑容,声音朗朗。

海英躬身为太后呈上一镶嵌着珠玉的玲珑小巧的手炉,她身上的粉袄闪着丝质的光亮,云墨秀发间的小钗颤颤巍巍,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在周围那些同样粉袄长裙的宫女之中,她显得十分端庄,格外秀美。梅太妃的眼神落在她的身上,顺手拿绢子轻轻擦了擦自己丰腴圆润的下巴,遮住了嘴,也遮住了唇边一丝意味不明的微笑,轻松道:“英姑娘今年有十九了吧,太后,姑娘家青春有限,您可千万不要耽误了人家?”

十九岁的女孩到现在还未出阁,太后还一直将她留在身边,到底是个什么意思?梅太妃的语调轻柔,实际上却在试探着太后的心思。若说等着良配,最好的良配就是眼前的皇帝,可是他现在只有十二岁,离十三封妃还有整整一年,到时候这个女子可就二十了,再怎么着,也不能把老姑娘硬塞给小皇帝吧。就算她是海家嫡系的女子,也万万没有这个道理。虽然没有什么明确的限制,可这个都已经快满二十的老姑娘,太后就算再有心,也没有乱配的道理。

海英面上没有半点不悦,嘴上还是挂着谦恭的笑容,似乎还带着一点女儿家应有的羞怯,明明梅太妃的话有点挤兑的意思,她的面容却非常平静,完全不受任何影响。皇帝看了,心中也不免暗暗称赞,母后调教人向来有心思,海英十岁就跟在太后身边,是她亲手调教出来,敏慧练达,进退有度,即便是宫中年长的姑姑,也未必能将太后的起居照顾得如此精心细致,这是海家这一辈中最好的女子,却将她最美好的年纪都献给了皇家,他有时候也会略微觉得可惜。同时对于太后的心思琢磨不透,不知道她到底想留着这个女孩子做什么?

给他留着?不对,他年纪太小,太后教养她的方式,也并非是要她成为一个后妃。母后的心思,向来没人能猜得透,长乐笑着摇头。

宁太妃也稳稳端坐侧位,正在品茶,雾气熏得她清秀的眉眼十分淡泊,对她们所说的一切,似乎都不曾放在心上,不过照例是来给太后请安,陪她坐着聊聊天而已。海英奉上新鲜的松仁、白果盘,宁太妃含笑向她点点头。

太后微微一笑:“我也是一时半刻离不得这孩子,她从小跟在我身边,素来安静温柔,却总能猜到我的心思,我真是舍不得放她走。”

梅太妃闻言,越发不明白太后的用意,她到底用海英来作什么?想要把海英留给谁?她的眼神投向太后,很快就又低下头去,连她也不得不承认,年轻时候的海明月不但明眸皓齿,相貌绝俗,更难得兼具贵族女子雍容华贵的气派,即便现在已经过了少女的年纪,却依然带有一种自然而华美的风韵,可是她的表情,却如美好的佛像,永远那么豁达深沉,根本无法猜透她心中所思所想。当年孔郁之与她青梅竹马,一个是举世无双的大美人,一个是名动京都的贵公子,天赐良缘,成婚后更是伉俪情深,一座天涯明月叫人艳羡不已,可惜…

梅太妃的嘴角掀起一个讽刺的弧度,可惜,天嫉良缘。

这段往事,先帝在时,是一个大大的忌讳。所有人便都竭力避免提到这一点。先帝痛恨海明月的前夫,十分地恨,大凡对待情敌,他简直可以说无所不用其极。当初未随他起兵的何止一个孔家,可是先帝即位后都宽宏大量地放过了那些士族,唯独要对孔家斩尽杀绝,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早就惦记上人家美貌的妻子,虎视眈眈了许多年,趁着这样的机会一举掠夺而来。孔家这场劫难,实在是与海明月这个女人,分不开。

宁太妃的样子很悠闲,吃吃点心,喝喝香茶,似听非听。这种没什么意思的对话,隔几天就要上演一阵,梅太妃总是会找出各种各样的借口来清宁宫找麻烦,太后宽厚仁德,不过是不与她计较,梅家今日的权势已经远不如昔,她这么做,无疑虎口拔牙,亏她还是陪伴先帝多年的妃子,连皇家一半的沉稳都没有。不过,当年的孔郁之,实在是一个难得的男子…

确实可惜…

早在先帝还未登基,只是一个煊赫将军的时候,梅氏和宁氏就已经嫁给了他。因为她们两人都是梅宁两家的庶女,进了门只是侧室,可是一旦他登了基,普通贵族妾室,就一跃成为皇家的妃子,身份不可同日而语。连带着,梅妃的脾气也养了上来,端起了架子。不过是仗着,皇帝是从她肚皮里爬出来的而已,宁太妃啜了一口茶,嗯,清香宜人,韵味悠长。太后这里的茶叶,果非凡品。

小小香荷包,缨络飘飘,月白的缎子,红梅为景,生动夺目,只是,针脚上还显得有些别扭,微有瑕疵。海蓝一直盯着七宝挂在腰间的荷包看,看到七宝都不好意思起来。

“我跟着玉娘学的,学了两个多月才绣成这么一个,是不是很难看?老是会露线出来,我都要急坏了——”七宝将荷包取了下来,不好意思地攥在手里。

海蓝从别别扭扭的七宝手中把荷包抢救过来。翻过来覆过去地看,爱不释手,“送给我好不好?”

啊?七宝呆了呆,这个,好像不太好吧,以前上课的老师说,荷包香囊是不可以随便乱送人的,这个是定情信物,虽然她不是特别明白这么一个小小的东西怎么就那么要紧,但是老师说的言之凿凿,下面的小姐们也都点头称是,她不明白也得跟着点头如捣蒜,不懂装懂,课堂上不得不如此,否则那古董一样的老师就叽叽歪歪到你懂为止。

她想起那些唠唠叨叨的话,就觉得很是不妥,就去扯那穗子。谁知道海蓝死死抓住那荷包不放。

“这个,送给我不行吗?”

七宝愣愣看着他,他黑色眼瞳中露出的光泽,象火焰一样炽热灼人。

四二

“这个,送给我不行吗?”

七宝愣愣看着他,他黑色眼瞳中露出的光泽,象火焰一样炽热灼人。

也不是值钱的东西,七宝看了看那个花费整整两个月的心思绣好的荷包,玉娘说,女儿家应当做些女红,她就想,虽然她学不来玉娘一手好绣活,即便只是皮毛,未必不是一门手艺,她总有一技傍身,所以难得十分认真学了,还有模有样做好了一个荷包。

可是做出来,比照一下玉娘的绣品,她实在是羞于出手,都不好意思拿出来,但是好不容易绣好,心中总是希望别人夸奖一下的,所以她佩戴在身上,原来就是打算给海蓝看看,让他夸夸她的,谁知道他一开口就是讨要这样子实在不咋地的荷包,让她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海蓝认真地看着她,眼神清亮,带着一股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劲头。七宝心里突然觉得困窘,心头跳得厉害,也不想给他了,更着急要将荷包扯回来。

海蓝失望地收回手,“没,没关系的。”

七宝抢回了荷包,心里又觉得别扭得很,这荷包是回来了,可是怎么这么烫手,她看他的眼睛,海蓝微微躲开了她的目光,七宝心里一颤,察觉自己刚才的举动,伤到了他的心。

刚才火热的光芒全如碎星在他眼中沉寂下去,七宝咬咬下唇,将那荷包往他怀里一扔:“这么难看,你要就拿去吧。”

海蓝一下子扬起开心的笑脸,刚才的失落不复存在,捧着荷包当作宝贝一样踹进怀里。

七宝想要说话,突然一阵咳嗽,惊得海蓝慌了神。“你哪里不舒服?”

七宝笑笑,脸颊上有一丝不正常的潮红,海蓝觉着不对,伸出手摸了摸她的额头,惊讶万分:“你在发烧啊?那还到处乱跑什么!”

呃,只是有一点点。七宝这么想着,居然真的觉得有点头晕。那天突然下大雪,她也没太在意,穿得不多,还到处跑,可能是着了凉也不知道,还跟着海蓝学剑术,昨天夜里就开始发烧,她觉着自己身体很好,不会有问题,一大早就爬起来找海蓝。

没想到被发现了,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看得海蓝心尖都疼,“赶紧回去休息,我去叫管家来!”

“不用不用,不要惊动管家!”七宝连连摆手,身形都有点摇晃,还坚持不肯,“要过年了,大家都很忙,我不想打扰他们。”

她现在跟贺兰雪也很少见到面,管家虽然一向对她生活起居十分关心,但是他的事情多,整个府里都要靠他管着,一近年关更是忙得不可开交。

“那些丫头们敢怠慢你?”海蓝脸色沉了下来。

“不是不是,大家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做,我自己也很好,你不要…咳咳…怪她们。”七宝看看海蓝突变的神色,突然意识到他毕竟还是养尊处优的大少爷,很容易迁怒到别人身上。本来就是她自己不小心,不能怪责别人,她们也不是她的家人,她更不是贺兰府正经的小姐,她们根本就不需要对她这么好,更何况,她有手有脚,习惯自己照顾自己。

海蓝心里并没有因为她的解释而好过,他意识到因为贺兰雪的冷淡,府里的一些下人已经开始顺竿爬了,贵族家庭中这是惯常的事情,他见识得也很多,可是等这种事情发生在七宝身上,他怎么都接受不了,也更加不满贺兰雪。也许他自己没有意识到,一心沉浸在他的痛苦之中,却忘记七宝远远比他更无助!“这我不管,从今天起,你要是不卧床休息,我立刻就去找管家来!你要是觉得贺兰府呆着不舒服,我立刻带你回家!”

回家?七宝眼睛有一点光亮,瞬间消失不见,她根本就没有家。她点点头,“好,我一定好好休息,海蓝哥哥不要告诉管家。”

面对七宝哀求的眼神,海蓝叹了一口气。

他永远都拒绝不了她。

虽然他答应了七宝不讲生病的事情,但他还是偷偷趁着夜色去了药堂,他自己前一段都还受重伤卧床休息,居然在寒冷的晚上翻墙出入,如果七宝知道,一定要感动不已,不过他却并没有告诉她的意思。药是他请大夫煎了两个时辰才好的,他也就足足等了两个时辰,回来的时候怕药罐子凉了,还一直用自己的厚披风裹好,紧紧护在怀中,一路急行,总算赶在七宝入睡前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