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宝红着眼睛,长长的睫毛上挂着泪水,但是已经不再哭了,因为她觉得,也许最该哭,最想哭的人,不是她。

 

可是,贺兰雪却哭不出来。欲哭无泪的人,才是最伤心的,因为泪水都已被痛苦灼干。

她一直以为自己是最伤心的,可是现在她才觉得,若是还有比她失去的更多的人,就是贺兰雪了。他说的如此轻描淡写,可是她能够想象,当年那是怎样一场惊心动魄的宫变。

 

贺兰雪却没有接受她的安慰,他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即便这份同情怜悯来自于他最心爱的七宝,他也不接受,因为他不需要,他已经足够理智接受这一切,早在他八岁的时候,他就明白,泪水是没有用的。曾经他的生活中充满了喜悦的歌声和欢悦的面孔,人们称他为五皇子或者小皇子,他过着无忧无虑的日子,可是一夕之间他什么都没有了,没有慈爱的父王,没有温柔的母妃,连带着皇子的身份,天家的地位都一并丧失,贺兰家对他再好,不过是寄人篱下,他不得不学会收敛自己的情绪,控制自己的感情,冷静与耐心丝丝缕缕地渗透到他的头脑、精神、甚至血液里。因为他已经不是那个天塌下来也有别人顶着的皇子,没人能够帮助他,除了他自己。贺兰傅贤曾经问过他,有没有想过夺回属于自己的地位,他不想,甚至从来没有想过要将这个皇位夺回来。

皇权意味着什么?没人比贺兰雪更明白,在亲眼目睹至亲惨死之后,他才如梦惊醒,皇权贪婪而阴险,却长着一副诱人的面孔,引得无数人前仆后继。站在最高点,就是掌控了天下吗?不,整个天下在某种意义上说都是皇室要防范的敌人。这就是为什么皇族总是必须用冰冷的铁骑来维护自己的权威与尊严。皇权的确代表着至高无上的权利,掌握着天下百姓的幸福与命运,但同时它是一条布满暗礁与血腥的河流,要通向它,只有一条道路:杀戮。

七宝乖巧地窝在贺兰雪怀里,如同回到最初的时候一般亲近,在突如其来的恐惧之后,她只是想要在最熟悉的人身上汲取一点温暖。

这一个晚上,七宝一直听着贺兰雪的每一句话,他说的断断续续,有时候会停顿下来,也许年代久远,连他也不再记得很多事情。他的记忆里,有宫中泛起缕缕明漪的池水,有满池娇美鲜艳的莲花,有宫女们模模糊糊的轻声细语,甚至有教习师傅的严苛教导,但只有提到他母妃的时候,七宝觉得,贺兰雪才会声音哽咽到难以继续。

他在试图与她分享他的全部,这些被所有人遗忘的记忆,便是贺兰雪的全部。

五五

原以为一切已经雨过天晴,拨云见日,可是,刚过没多久,七宝却真的病倒了。若只是普通的病症,还不碍事,可偏偏是不知病因的高烧不退。

焦大夫刚出了贺兰府想回家取点换洗衣物好常驻贺兰府,莫名其妙被打劫上了一辆马车,直接载入皇宫。

大殿里本就空旷冷清,又是已到晚上,更是显得孤寂寒冷。

太后海明月半靠在软塌上,容色疲惫、憔悴,她以手撑额,轻声啜泣。她的忧伤,随着一声又一声的深深叹息透露出来。海英体贴地给她披上一件白色狐皮披肩。

海明月的脸上,常常会闪现的温柔笑容已经不复存在,她眼睛已经红肿,声音也充满了忧愁。

海英柔声道:“太后,她会没事的。您不要太担心。”海明月一把抓住海英的手腕,长长的指甲扣得她手骨发痛:“你也觉得,她一定会没事的对不对!”海英连连点头,像是要将勇气和镇定传给这个身处权势巅峰的女人。此刻在她的眼中,眼前这个女人,并不是高高在上的太后,而只是一个为了自己女儿的病情忧心如焚的母亲。

在听了那位大夫的诊断结果后,海明月根本不能接受这样的结果。她原以为,七宝跟她不同,会有大好的人生在等着她,可是,大夫竟然说她的女儿,说七宝,得了伤寒。她不相信,却不得不相信。

她才及笄,正是女子最美好的年纪,可是,怎么会染上伤寒!海明月知道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急病,每年大历都会有很多人感染伤寒,而先皇在世时候就已经下过旨,将大历北方最偏僻的离城划为疫区,凡得此病者,都送到离城去隔离治疗,以免病情扩散…可是,怎么能将七宝送到那种地方去,去了那里,就是让她自生自灭,这不行,她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女儿就这样死去,海明月只觉身上一阵阵发冷,面孔又火辣辣地发热,心里很乱,越想越恐惧,突然站了起来。

“太后!”海英惊慌失措,赶走几步,扑通一声跪倒,“您不能出宫!”

这一声太后叫得海明月心里一惊,迷迷茫茫的头脑忽然明亮了,一阵心酸、一阵心痛,眼泪“刷”地落了下来。

“太后,那大夫是贺兰一族专属的大夫,他医术高明,一定可以让她好起来!您这一去,岂不是告诉所有人,七宝得了什么病!到时候您就是想要救她,又怎能堵住悠悠众口!只怕反而会害了她呀,逼得贺兰家不得不送她出去啊!”

海明月不受控制的情感不过片刻就已经被理智所取代,她的胸口大起大伏地喘了几口气,很快恢复了平静,终于勉强用她平日温和的口吻说下去,不过连海英都听出,那语调还是有着微微的颤抖:“你——松开吧,哀家明白了。”

她是七宝的娘亲,但是她更是大历的太后,在这个时候怎么可以离宫!有她在宫里一天,别人想要动七宝,尚且还要自己掂量掂量,这个位置,是多么的有用!她依靠着这个位置,保护着海家的族人!她不能摔下来,她要牢牢握紧手中的权力!她抬头看向虚空中,那里仿佛有一双双眼睛正狡诈地洞察着自己,时刻提醒着,她是海明月,她是大历的太后!

等海英再抬起头来,太后已经抹去眼泪,挺直了腰身,一股雍容的气度立即驱散了她因悲伤忧愁带来的憔悴疲惫。海英却分明感受到了某种力量,那是澎湃在海明月身体中无坚不摧的意志的力量。跟着她这些年,海英学会到,如何在这险恶的宫中,生存。

内监进来禀报的时候,太后正坐在榻上闭目休息。

“陛下服了药,正痛得厉害,太后要不要过去瞧瞧!”

她不想去,她一点都不想去关心别人的儿子,那个孩子跟她一点血缘都没有,她却要对他百般呵护,细心教养,可是她自己亲生的女儿,为什么流落在外,她没有尽到一天做母亲的责任,如今还躺在床上生死未卜,她还有什么心情去关心长乐!

他是皇帝,他身边有的是人关心他,可是她的女儿呢!海明月刚刚平复的心情,瞬间掀起波涛,她想要失声痛哭,想要立刻骑马奔出这森森宫廷,想陪伴在柔弱的她身边,可是,最终她听见自己极其平静地道:“扶哀家起来,去看皇儿。”

海英担忧地看着太后,她的神态祥和,看似温柔而平静,跟刚才判若两人,似乎刚才的海明月,只是她的幻觉,从不曾存在过,只是海英知道,那个有血有肉,会伤心会急怒的人,真实存在着,但是,被牢牢锁上了。

宫女内监提灯低着头引路,侍卫在后护从,人的身形被灯笼映得忽明忽暗,如黑夜一般动荡。太后端坐在高高的凤辇上,居高临下。此刻,皇帝的寝宫烛火通明,所有人进进出出,为了躺在里面的小皇帝而忙碌着。海明月胸口的痛苦已经快要冲出喉咙,可是,她看见了一个人跪在寝宫外。

梅太妃。

她跪在距离凤辇落下处几步之遥,冰冷的地面上,面色苍白,眼睛黯淡无光,原本称得上美艳的脸庞,此时说不出的仓惶忧虑,她一看见凤辇,像是抓住了救星,扑过去抓住太后的袍摆:“太后,太后!让我进去见见长乐,他病了,他需要我!太后!”

她的声音哀戚,全无半点平日里嚣张刻薄的气焰,发丝在风中显得十分凌乱,与平日里的梅太妃简直判若两人!她没办法,毫无办法,到了晚上若无宣召,任何人都不能进入皇帝的寝宫,她在门外等了半个多时辰,见到众多宫女太监进进出出,偏偏她此刻连他们都不如!那些低等卑微的人,此刻却能见到皇帝!而她这个皇帝的生母,却没有这个权利!

海明月深深舒了一口气,突然觉得心里出奇的痛快,换作平日里宽厚的太后,她肯定会大度地破了这个规矩,让梅太妃进去见皇帝一面,可是今天,她不想!看见这个女人痛苦的面容,她竟然感到由衷的快意!一瞬间胸口压抑的痛苦都找到了发泄的地方,将痛苦加诸在别人身上,叫她跟她心里一样痛!一样痛!有一种声音在脑海中大声地叫喊着,海明月觉得自己的嗓音从没如此柔和过:“梅太妃,宫中的规矩难道你忘了么,虽是晚间,可你仪容不整,哀家怎能让你进殿,冲撞了皇儿。你回去吧!”

梅太妃不敢置信地看着海明月,仿佛一下子成了雪人,只有乌洞洞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这个仪容华贵的太后!她是仪容不整,听到长乐急病,她忧心如焚,连上妆整理的时间都不敢耽误,可是,没有想到这竟然成了阻碍!不能愤怒,不能生气,梅太妃哀声道:“那我立刻回去换,太后您千万别走!”她连滚带爬地站起来,身边宫女要来扶她,却被一把推开。

门口的侍卫恭敬地为太后开门,太后款款步入。

海英望着梅太妃跌跌撞撞、仓促离去的背影,心中涌起一阵又一阵的酸楚,却不知道是为梅太妃,还是为了太后。

皇帝是什么病,没人比海明月更清楚,他当然死不了,他不过是遵照那个野心勃勃的先帝留下的遗诏,定期服用六匹叶参宝、火灵芝和冰母草熬成的药汤,如今不过是药性的短期反噬,他不但死不了,过了今晚这一关,他还能健康长寿,百毒不侵,这是贺兰家用来交换贺兰雪性命的其中一小项条件。这恐怕是天下最后一颗六匹叶人参了,都贡献给了如今这个刚满十三岁的皇帝。

坐在小皇帝的床边,看着他富有生气的脸露出只有病人特有的脆弱,海明月不由自主握住了他冰凉的手,轻声唤着他的名字。

小皇帝汗珠滚滚,细长的眼睛睁开,吃力地笑笑:“母后。”

听到这一声母后,海明月突然眼眶发酸,心里厚厚一堵墙轰然倒塌,对这个一手带大的小皇帝,她并非没有感情,但是,刚才为什么会全然忘记了这一份感情,忘记了这个孩子对她的信赖。

“没事的,很快就不疼了。”海明月握紧了他的手,如同躺在床上的,是她亲生的孩子一般关爱。

“梅太妃,太后已经进去了,您回去吧,外面风大,别等了。”门口的宫女好心劝道。

“不,除非她答应。”梅太妃素喜艳色,装扮从未如此淡雅整齐:袍子是新的,宫服是新的,连头上的珠翠、绢花也都一丝不苟,唇上还点了朱红,只有脸色是苍白的,眼神中的焦急也无法掩饰,宫女轻轻叹了一口气。

另一边的贺兰府,笼罩在一片愁云惨雾中,同样是烛火通明。所有的侍女仆人全部被赶到外宅,饭菜一律送到门口。七宝所住的房间,除了贺兰雪、玉娘和一个侍女外,任何人都不能进去。那名侍女是贺兰雪从京都好不容易找来的曾经患过伤寒病的人,玉娘也是两岁时候得了病却侥幸活下来,而这种病,得过一次再患病的可能就极小,所以她果断地停了绣楼的生意来帮忙。老管家坚持不肯走,一定要留下来帮忙,贺兰公子也不肯让他沾手,只是吩咐他去外面熬药,不允许进入七宝的房间。

每天换下来的巾子、床单、被褥。都要在院子里面煮沸消毒,这都是大夫千叮咛万嘱咐的,那侍女还要在屋子的各个角落洒石灰水。玉娘进进出出,将管家熬好的药送进去。贺兰雪是衣不解带的守在七宝的床边。

七宝接连高烧不退,只要一清醒就呕吐不止,什么也不能吃,连汤药都很难喂下去,要贺兰雪半扶半抱,玉娘硬将药灌进她嘴里,可是很快就又往外吐,贺兰雪捏着她的嘴巴,玉娘含着眼泪给七宝喂药,每次这个时候,玉娘都有落泪的冲动,她眼睁睁看着七宝一点一点瘦下去,俏生生的美人儿都没了形,这种巨大的冲击是常人都很难接受,她亲手为她戴上钗冠,明明人几天前还是好好的,可是现在浑身烫得要烧起来,胳膊上都起了红色的斑点,而且有向全身蔓延的趋势。她看了都不忍心,更何况是贺兰雪。

她本来以为最先接受不了的人肯定是贺兰公子,无论如何,玉娘也无法想象贺兰雪能做到这个地步。

 

“继续喂,不能停!”贺兰雪盯着她颤抖的手,神态从容、平静,目光里含着一种成熟的冷峻,眉宇间的忧虑早在大夫确诊病情的那一刻不复存在。玉娘看着烧得满脸通红的七宝,手一抖,黑色的药汁突然全部洒在抱住七宝的贺兰雪的手上,她一下子愣住。

“你再耽搁下去,只会害死她!”

玉娘泪水夺眶而出,她立刻擦掉,一勺药喂下去没多久七宝就全部吐出来,弄脏了被褥,贺兰雪将她轻轻抬高,想要将被褥抽出来,玉娘赶忙放下药碗,想要来帮忙,被贺兰雪隔开手,“你出去吧,这些天辛苦你了。”

玉娘也的确无法再忍住泪水,看了床上神智不清的七宝一眼,几乎是夺门而出。她无论如何不会想到,七宝会感染上这种病。应该就是上一次被劫持的时候,那间废弃的屋子里面曾经有过伤寒病人,不然一直被小心照顾的孩子,怎么会感染这样严重的病。看着七宝连话都说不出来,就算有片刻清醒的时候也只能看着她可怜兮兮的笑笑,她就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泪水,那时候她生病,娘亲尚且未去世,一直陪伴在她身边,可是如今七宝的身边,却没有一个至亲。偶尔七宝在烧得迷迷糊糊的时候,会喃喃叫着乳娘,只有贺兰雪会紧紧握住她的手,直到她睡着。

得伤寒者,十之八九会没命的!玉娘是侥幸,那侍女也是他们好不容易才找到的痊愈者,那七宝呢,还能那么幸运吗?

贺兰雪在玉娘心里,一直是神仙一般的贵公子,她和管家都不会想到,贺兰公子竟然会为七宝做到这个地步。为了方便照顾她,贺兰雪不能离开太远。只要她半夜一有动静,他便马上起来察看,立刻帮她换掉吐脏的被褥,毫无嫌弃。寒热交作的时候,七宝几乎没有一刻能得安宁。恶寒发颤时,他总是把她紧紧抱在怀里;发热烦躁时,他为她换洗擦身,脸上从没有半点厌倦的神色,却一日比一日更怜惜惊痛,只恨不能以身代之。

就算是至亲,也不过如此了吧。

七宝烧得迷迷糊糊,什么都不知道,可是玉娘都看在眼里,更加觉得感动不已。她默默祷告上苍,一定要让七宝好起来,让她以后不要辜负了贺兰公子的一番情意才好。

日复一日,七宝的病情终于稍稍好转,他们还以为灾厄已经过去,心中都欢喜不已。谁知道没过一个晚上,七宝竟然连药汤都已经灌不下去,贺兰雪一直守在她身边,任由玉娘怎么劝都不听,整整半个月,他都守在她床边看着她。为了防止七宝长久地躺着,背上会生出褥疮,贺兰雪就尽可能地抱着她,让她靠在自己身上安寝,除非必要的换洗,贺兰雪从未离开过,有时候他只能坐着睡一会儿,就要提醒玉娘来喂药,明明所有人心里都知道已经没有多大希望,他却从来没有放弃过,更不许任何人提起七宝的病情恶化的事实。

连最有办法的大夫都已经束手无策,贺兰雪还是坚持让七宝喝药,帮她擦洗,大夫的药没用就硬扣下他,直到他想出办法为止,闹得那大夫哭笑不得,整日里愁眉苦脸。

这日煎药的时候,焦大夫突然想起一件事,急问道:“贺兰公子有没有生过伤寒?”

这话问的管家父女全部愣住,面面相觑。

管家只知道,从他来贺兰家到现在,是没有的,那之前,他就不知道了。可是去问贺兰雪,他却只是淡淡说了一句:“小时候得过病。”

到底得没得过伤寒,这恐怕只有贺兰雪自己知道了。

五六

崖上的竹屋在冬天总是格外的寒冷,每年到这个时候,颜若回就会觉得自己喘不上气来,他近日总是窝在被子里,已经多日未见阳光,原本美如良玉一般的脸都浮着病态的苍白。红衣女子走进来,看见他挣扎着要起床,赶紧几步上前按住他:“怎么了?”

“惠姨,我胸口闷的厉害…”

没等他说完,被称作惠姨的女子便走到窗口推开木窗,阳光一下子照进来,房内顿时明亮起来。颜若回终于舒服了一点,轻咳一声后才道谢。惠姨放在桌边的药已经凉了下来,她端过来看着颜若回喝下去,才放下心。“药君叮嘱过,这副药一定要按时吃。你不要总像个孩子似的,怕苦怕吃药!”

颜若回咽下药,愁眉苦脸,“惠姨,真的很苦!”

良药苦口这句话,还真不是吹的,没有这副药,他早不知道死了多少回,虽然心疾发作起来也很痛苦,但是总能熬过去。

“惠姨,月君回来了没有?”

惠姨愣了一下,脸上露出一种厌恶的神色:“那小子心术不正,你别跟他靠太近!免得惹祸上身!”

颜若回唇角微掀起一抹苦笑,“我们几个都是孤儿,从小一起长大,到底还有几分感情。他失踪这么久,我不能不闻不问吧。”

惠姨瞅他一眼,笑着摇摇头:“你对他倒是关心!”顿了顿,她才道:“不过,我看他这次凶多吉少。”

颜若回吃惊:“这些年他一直在教主面前很受重用,怎么会?”

惠姨沉吟片刻:“他私心太重,贪财好色,教主派他去贺兰家,我看这一回多半是有去无回。”

颜若回撑起半边身子,有些着急:“他去了贺兰家?教主已经有所行动了吗?”

惠姨叹口气,将他按回被子里捂好,“他如果像你和药君这么听话,自然不会有事,可他已经不止一次擅作主张,坏就坏在,他对当年的事情一知半解,你想想看,任何人得知孔家宝藏都要动心,何况是他?就怕他贪心太重,反而害了自己性命!”

只怕这次教主早料到他回不来,不过是借刀杀人而已。她心中叹息,却没有把怀疑说出口。

 

颜若回脸色苍白,喃喃自语:“不知道她会不会出事。”

惠姨闻言,眼中突然有了神采,不必点明她就猜到他口中的人是谁:“有贺兰公子在她身边,不会有事的。”

“这件事情教中知道的人极少,连药君都不知情,这些年我越发猜不透教主的心思了,他到底想要做什么,我想都不敢想。”

颜若回有些感伤:“只希望月君莫要一时糊涂!”

“怕只怕,晚了。”惠姨看着落在地面上的阳光,眼神忧伤,月君很机敏,可还是不够聪明,他一点也不了解墨渊教主,想到这里,她眼底涌上一层雾气,一个为复仇不惜改头换面、苦等十五年的人,其意志是惊人而可怕的,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男人,她也看不清。

他明知道月君有去无回,为什么还要走这一步,无声地叹了口气,惠娘替颜若回掖好被角:“好好休息,别再想了。”

药性上来,颜若回只迷迷糊糊嗯了一声。

贺兰府里这几日的气氛格外凝重,尤其是在大夫已经再三要求他们将七宝送走的情况下。

“她不能再呆在贺兰府了,一旦消息传出去,违抗先皇圣意的后果是什么你们心里不清楚吗?”

焦大夫喋喋不休,玉娘啪地摔下煽药炉的蒲扇,秀美的脸上是从未有过的冰寒,“焦大夫,让你治病你没本事,连个小姑娘都救不好,她现在病得这么重,你还要逼着我们送她去离城,你的心怎么这么狠!”的

焦大夫气得脸色铁青:“妇道人家!头发长见识短,她根本就没救了!不赶紧送走一旦被人发现,贺兰公子会名誉扫地的!他私藏疫病不报本就是重罪,难道还想要继续隐瞒下去?老夫都说过很多次,她没救了,没救了,你们聋了吗!”

“我们并没有危害到别人,连侍女仆从都不敢用,焦大夫,你这样说太过分了!”玉娘被他气得要抹眼泪,焦大夫猛跺脚:“可这一旦传出去——”

“她都要死了!你们别再抱希望,熬下这么些日子,已经是天大的造化!”

药房帘子一掀,老管家老神在在地走进来,扫把随意往门边一搁,拍拍腿脚的灰尘,笑道:“我们都是下人,做不得主,焦大夫这些话,还是跟公子说去吧!”

焦大夫顿时像是霜打的茄子,蔫儿了。贺兰公子最近的脸色,简直要吓死人,他要是敢在他面前说那小姑娘不行了,恐怕要被活吞了!呃,随他们吧,反正最多再熬一两个晚上,等人一断气,他们也就彻底死心了。

不管焦大夫怎么明示暗示,贺兰雪都听不进去。他坐在七宝的床边,握住她的手心,贴在自己的面颊上,觉得那手心里的热度像是一直要传到他心头去,烧得滚烫滚烫,他想对她说话,可是看着她的脸,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七宝娇美的面容已经被伤寒折磨得脱了形,红润可爱的嘴唇被持续不断的高烧折磨得干燥、失色,甚至起了水泡,贺兰雪心里发慌,他隐约感觉到她身体在发生着变化,在一天一天衰弱下去,而他束手无策,不管做出多大的努力,他都无能为力,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受到绝望是什么样的滋味,那种无论如何都不能挽救的痛苦,眼睁睁看着,他分明能够感受到她的生气在一点一滴的流逝,而每一刻都是那么难熬,他甚至不敢闭目休息,生怕下一次醒来,就再也不能见她睁开眼睛…

七宝昏昏沉沉,好像全身都被火焰包围着,她一直在努力,想要睁开眼睛,可是怎样都不能成功,她听不见旁边人说话,可是她能感觉到,有人一直握着她的手,温柔地抱着她,虽然她不知道那是谁,却多想睁开眼睛看一眼,想要开口说话,可是每次挣扎着起来,都只能坠入更深的噩梦中,不知道躺了多少天,她只是觉得很累很累。

呜呜,七宝是不是要死了?乳娘为什么不来看她?没有爹爹,没有娘亲,为什么海蓝哥哥也不在…

可是,有人在叫她。

贺兰雪心里一跳,以为是自己的错觉,可是他很快就愣住了,因为七宝睁开眼睛,虽然显得十分吃力,却还是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

“七宝!”贺兰雪心中惊喜万分,前些天她还偶有清醒的时候,可是连续五天以来她都没有睁开过眼睛,他以为这是一线生机!

“哥哥?”七宝的声音极度微弱,可是她动动嘴唇,贺兰雪就知道,她在叫他。

“是我!七宝,我在这里!”贺兰雪不由自主攥紧了她的手。

她只轻轻喊了一声,便再也说不出话来,有话却不能说,想说却说不出,她从不知道健康是如此重要,一直以为她什么都没有,可是到了如今她方才明白,有了好身体才能拥有其他,否则,什么也没了。七宝因为消瘦,眼睛显得更加大,只是失去了往日的灵动与神采,睫毛颤动间,竟流出了泪水。她连想要举起手摸摸哥哥的脸,想跟哥哥说两句话,都做不到。

贺兰雪再也无法抑制内心的痛苦,他已经意识到他无能为力了,再做什么都失去了意义,他眼眶发酸,突然紧紧地把七宝搂在怀里。

“为什么…为什么…要生病!”他不知道到底想要问谁,问自己,还是问病得糊涂了的七宝。他不知道如何述说自己的心情,看着她这般痛苦,他只觉得心里某样一直撑着自己的东西在一点一点破碎,坍塌…

“公子!”玉娘突然冲了进来,裙裾闪动间带来一室的阳光,“外面的仆从来送纸条说,门口来了个大夫,他说——”

 

她上气不接下气,急迫地想要把话说完,那人怎么赶也不肯走,非说这府里有重病人,还说什么宅子上空有死气,仆从要打要骂他都死赖着不走,更说自己是大夫,能治好各种疑难杂症!仆人实在没办法,从门外递了纸条,可是玉娘却像是看见了一线生机,在这种时刻,任是谁,她都会相信的,因为他们已经毫无办法了,她只能逼着自己,非信不可!这是希望!

 

谁都没想到,进来的是个年轻的布衣男子,风尘仆仆,却神采奕奕,他一进来玉娘一颗心顿时沉了下去,他太年轻,她不能相信这样的人,禁不住要怀疑他不过是个江湖骗子!

 

但是贺兰雪相信,不得不信。

他刚刚踏进来,便大声地嚷嚷:“老天啊,这药味重的,你们要熏死病人哪!”

老管家一扫把将他扫进来,堵在门口,面上却慈眉善目:“快去看病,少罗嗦!”

杜良雨只消闻一闻这药味,便已经知道,躺在这床上的是个伤寒病人,而且,还是个即将不治的病人。他嘴里习惯性地嘟嘟囔囔,一抬眼看见面前站着的玉娘,顿时呆住,这女子面似芙蓉眉如新月,水灵灵一双杏眼充满希冀地盯着他看,好吧,偶尔有怀疑之色闪过,但是,杜良雨不由自主挺直了腰板,刚要说话,已经被老管家踹了一脚:“看什么看!”

平日里管家是不被允许进这屋子的,可是现在贺兰雪心神已乱,根本顾不上他。杜良雨一双眼睛滴溜溜盯着玉娘转,眼睛珠子都恨不得抠出来挂在她身上。

贺兰雪一直坐在床边,冷冷看着走进来的人。

杜良雨一触到这美公子的目光,登时心里一阵寒颤,人都说贺兰公子虽然待人冷淡却时刻温和有礼,可是这哪里像是传说中的贺兰雪,他要是再磨蹭,估计他就要一剑砍了他罢!

给床上那病得一塌糊涂的小姑娘把了脉,杜良雨的脸皱巴巴成了包子状,嘴巴里又开始念念有词。

贺兰雪沉默不语,安静地像是在等待宣判。

玉娘已经等得心都要跳出来,几步上前拉住那人袖子:“你到底能不能治!”

杜良雨愣了愣,呆呆看着拉他袖子的美人,眼睛瞪得又大又圆,情不自禁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人家说这贺兰府里有个大美人的,我一直想来见识见识,现在我明白了,这床上躺的丑丫头肯定不是!”

他一把抓起玉娘的手:“你才是我要找的美人啊!”

玉娘呆住了。

老管家暴跳如雷,不是因为这个来路不明的骗子胆敢调戏他闺女,而是因为在他胡言乱语的一瞬间,他分明看到贺兰公子一下子黯淡下去的希望。

他三步并两步,一把揪起那冒牌大夫的后领,像滴溜兔子一样把他拖出去。

杜良雨怪叫:“表啊!我能治,能治,我能治啊!”

“放开他——”

管家的手突然一下子松了,杜良雨像一摊泥巴一样倒下去,正好匍匐在玉娘裙摆前,看那裙下边一双红鞋尖儿微露,顿时心潮澎湃,像是浑身充满了力气,突然蹦了起来,冲到桌边刷刷刷写满一张纸,手臂一挥:“拿去!药方!”

贺兰雪一下子站起来,突然耳朵里嗡嗡作响,一阵头昏眼花,这才感到了自己身体极度的疲倦,他手扶住床边的墙壁,不让自己有丝毫的摇晃。

他竟然还要走过来接那药方!

老管家抢先一步取过,眼眶已红,“公子,你放心,我会好好盯着!”

药方先给那焦大夫看过,由玉娘亲自抓药,再监督着杜良雨一副一副配好,老管家自己来熬药,本来还要担心那半吊子大夫跑掉,谁知道他一见到玉娘连路都走不动,别说跑掉,长了翅膀也飞不了!

杜良雨看着眼前的这些人,有些不敢置信,那个小姑娘哪里值得这么多人为她忧心忡忡,容貌好不好看,反正已经病成那样了他是看不出来,但是看着玉娘居然小心地接过药,将滚烫的药在两只碗里翻来倒去,等药凉下来才给那病丫头送进去的时候,他突然希望躺在病床上的人是自己,美人亲自服侍啊,多好的命!

想他从来都是天生天养,怎么就没那丫头这么好的运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