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听到布帛碎裂的声音,才发现贺兰雪摸索着将她的伤口包扎了起来,他不敢包扎太紧,因为伤口没有清理,可是又不能任由着一直流血,黑暗中,七宝突然紧紧抱住他,贺兰雪察觉到异样:“七宝,怎么了?”

对贺兰雪生命的担忧消退之后,取而代之的是漫无边际的热度,一直在她身上燃烧着。她试图将这种药性压制下去,可是每每想要强行压制住药力,就不由得浑身发抖。她的心脏噗通噗通跳动得厉害,几乎要跳出心口,眼前虽然看不到贺兰雪的样子,可是他的身上温度冰冰凉凉,简直就是她此刻无法拒绝的救命良药,她虽然想要压住一阵阵的悸动,却变得更加难以忍受,连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在四周的静谧中格外分明。

她一下子扑倒贺兰雪,声音颤抖着恳求:“哥哥,帮帮我,帮我,好难受…我真的好难受…”贺兰雪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已经被七宝整个压住。她的嘴唇急切的想要探寻他的,可是却因为在黑暗中看不清楚而不得其法,全落在他的脸颊上。

贺兰雪完全处于一片茫然中,错愕、惊喜、疑惑全都让他有些反应不过来。

发呆的当场,他的嘴唇终于被吻了一次,七宝像是不能抑制的一直往他怀里钻,想要抱住他,他顺势揽住她的腰,想要扶好她问问清楚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可是七宝强行压制的药性已经到了极限,没有办法再对他说任何的话。

“七宝…”

“哥哥,帮帮我…”七宝可爱的哀求的声音在他脑海里回响着,让他瞬间停止了思考,只能被动的回应着她的吻。

四周是一片黑暗,即便拼命睁开眼睛,也只能看见模糊的人影。可是这个声音,这个身子,这个香气,是他的七宝没有错。贺兰雪轻轻闭上眼睛,感受着她热切温暖的嘴唇,她滚烫的手心摸索着他的脸颊,不停的想要靠得更近更近。他只好顺势躺下,让她伏在他身上,以便让她感到稍微舒适一点。

“七宝,不要着急,哥哥在这里…不会走…”贺兰雪还没有发出一句完整的句子,嘴唇就被七宝再次掠夺,他想笑却又有点心酸,他的七宝,若是没有掉下来,一定会发生让他痛苦的事情,杜良雨这个混帐,到底对她做了什么?七宝此时衣衫已经完全散乱,她拼命撕扯贺兰雪的衣物却失误连连,他想要帮她却被她急切的动作弄得哭笑不得,等她终于将他的衣物也除去,她已经是被浑身的热度烧得快要哭出来。

他想要抱住她,谁知道她错误的以为他想要离开,神智混乱中她沉下腰部,竟然一下子吞没了他,贺兰雪闷哼一声,苦笑:“七宝,你是不是故意折…腾哥哥…嗯…”七宝抬起濡湿的眼睛不知所措地看着黑暗中的人影,居然一动不动地愣在那里。如果七宝能够看见,贺兰雪淡漠的面孔上此刻绽放的笑容,她一定不会错误的以为他刚才的话是在责备她,那是一种叫人晕眩的,充满爱怜的笑容。可是七宝看不见,所以她误以为贺兰雪是在说她不对,只有痛苦的紧紧咬住自己的嘴唇,深深的喘息着继续不知所措地愣在那里。

他伸出手摩梭着她湿润的嘴唇,笑起来,“在我面前,没有关系。”

“七宝想要怎样…都可以。”

七宝的心脏跳得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却不是因为药性的侵扰,而是因为想要被贺兰雪拥抱,想要被他占据,他们彼此拥有,她只能接受他一个人的亲吻,她也只愿意被他一个人拥抱,他们明明彼此相属,却每每要因为别人而分开,为什么要有锦绣公主在他身边呢,讨厌,七宝讨厌别的女人在哥哥身边,七宝的牙齿重重磕在贺兰雪温润柔软的嘴唇上,胡乱地一通乱啃,没等贺兰雪反应过来,她轻轻抬起腰部,开始前后摇摆纤细柔美的腰骨。贺兰雪忍不住低声叫着七宝的名字,可是她动作那么柔缓,逼得他无法再忍耐下去。他的手无意中碰到了一样东西,触感有些粗糙,他睁开眼睛,是男人的衣服,心里一动,抓住她的腰身直接反压过来,“这是谁的?”

七宝怔怔看着突然翻转的局面,还是有点呆呆的,“这个…是…”

他不敢再问,他不在她身边的时候,曾经发生多么危险的事情,他怕听到答案以后自己无法忍受,所以他就紧紧抿着嘴,一句话也不说了,他以为自己已经忘记那些往事,那些让他夜夜噩梦的过去,自尽的父皇,殉情的母妃和孔贵妃,躺在血泊中的兄姐,他们的鲜血一大片一大片,像是要将白玉的台阶都染红,他以为那些已经遥远的记忆,随着他再次回到宫廷里,突然一点一点在他脑海里复苏,皇位,为了这个,他所有的亲人都死了,所以过去的这么多年,他一直远远避开这里,避开所有可能来到这里的可能性,可是为了七宝,他重新站在这个金碧辉煌却染满血腥的宫殿,他终于发现,他一直逃避的东西,不过是在提醒他,他有多仇恨,有多愤怒,他恨,他恨毁灭他的家族的那个刽子手,他恨背叛皇室的海家,他恨所有所有帮助他们夺走天下的人,他恨那些背信弃义的臣子,恨那些两面三刀的宫女内监,恨他们所有人…现在这些人还要夺走属于他的七宝,想要从他身边带走她,用皇权,用地位,用各种各样卑鄙肮脏的手段,她是他的啊,是他从远方带回来,是他亲手抚养长大,一点一点变成亭亭玉立的少女,她明明是属于他一个人的,为什么那些毫不相干的人要来争夺她,他们凭什么?凭什么!

只有在这样的黑暗中,贺兰雪才会承认内心的悲哀,承认他内心的不正常,他对七宝的超乎常理的占有欲,不仅仅出自于他对她的爱情,更有一部分来自于他们天生就连在一起的命运,如果没有家破人亡的悲剧,他们绝不会以这样的方式相遇,她来到他身边,就像是已经离开的亲人送给他的礼物,需要他用尽心力去浇灌的鲜花,需要他一辈子珍惜爱护的宝物,在碰到她以前,他只有过去,但是拥有她以后,他终于有了现在和将来,现在任何人都别想从他手里夺走他的将来,他的爱情。

七宝身上炙热的温度,在他手中好像变得更加难耐,像是要将这把火一直烧到他的心中,将他燃烧殆尽,即便在黑暗中她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是却能感觉到他独有的那种痴狂的眼神落在她的脸上。有着略微凉意的双唇触碰到她高温的身子,让她忍不住的颤抖得更厉害。贺兰雪重重进入更深的地方,七宝的下巴仰起来,喘息不已,接下来更猛烈的贯穿让她几乎说不出话来。她能感受到贺兰雪内心激荡着一种她所并不能完全理解的激狂的情绪,似乎突如其来,却仿佛已经压抑许久,她不能探寻那情绪的由来,但是她愿意全部包容。他的爱像是星星的火种,落在心头的时候毫无察觉,等完全爆发出来的时候,已成燎原之势,避不了,逃不了,但是她不相避也不想逃,她想要的感情,不是随时随地都可以放弃,不是为了任何事情都可以转移,她想要一心一意,不论何时何种处境都不会放弃,不论在什么时候都不会忘记,在太多太多的时候,她都是被放弃的那一个,她好怕再被放弃,她不想要这样,她想要为人所钟爱,非爱不可,她知道海蓝是个好人,可是,他不适合她,为了随便什么理由就离开,他不适合她…她能感觉到哥哥的偏执,但是那偏执并没有伤害到她,在面对她的时候,他永远温柔而包容,不管他对别人如何,七宝就是喜欢他,爱他,爱着这个一直一直钟爱她的男人。

贺兰雪的动作绝对说不上温柔体贴,因他激狂的情绪,内心的隐痛都在黑暗中无所遁形,他想要向她寻求一种保证,连他自己都说不上来是为什么,会有想将这个人完完全全占据,渴望得到她的心,渴望到他已经无法忍受的程度,要将这样迫切不安的情绪传达给她似的,近乎凶狠的动作,让她跟着他一起混乱不堪。

他的手指紧紧扣在她的双臂上,她甚至感到那力道大的让她恐惧,贺兰雪难得的失控让她开始怀疑到底他们两个谁才中了药,她从一开始的热烈回应到后来只能发出细微的哀鸣,希望他稍稍让她喘口气,因为她感觉自己的呼吸都要在这激烈的动作中停顿,最后被折腾的只能贴在他胸口不敢乱动,可他并不肯就此放过她,抬起她的下巴,唇激烈的探索着她的,七宝只能毫无意识的发出一点点呜咽声,任由他将她亲得浑身发软,灵魂几乎出窍。贺兰雪在被七宝压倒的时候已经恢复了一点点力气,现在像是又情愿全部耗尽一般,丝毫不愿分神去想别的。七宝终于注意到贺兰雪的手指在颤抖,激越的情绪更加透支了他的力气,本就没有从压制内力的药劲儿中脱离出来,他又如此激烈的与她相拥,简直像是豁出去一切似的。若是别人看见,绝不会相信这个男人会是冷淡漠然的贺兰雪,在七宝面前,他像是换了一个人似的。

“哥哥…哥哥…”七宝叫着他,喃喃不断地唤着,她分明感觉到贺兰雪的体力因为这样的热情而逐渐流失,这样不行,可是不管她如何劝说,他始终不肯放开她。七宝心里酸酸涩涩,说不出的复杂滋味,“哥哥,让我…我来好不好…我…”黑暗中看不清贺兰雪的表情,他似乎因为惊讶而停顿了下,七宝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发疯了,竟然将贺兰雪从自己身上推开,没等他提出异议又自己乖乖地跑去亲吻他的嘴唇,可是方位没有找准,竟然亲在他弧度优美的下巴上,贺兰雪轻声笑起来,七宝羞窘到想死,可是她的心意没有任何的动摇,咬紧牙关摸索着跨坐在他腰上,听见他倒吸了一口气,七宝脸上红的要滴血,只能庆幸此刻处于黑暗中,彼此都看不见,她强忍住羞意,轻轻摇晃起来,感受到体内的热度,她紧紧闭上双眼,自暴自弃似地大力动作起来,贺兰雪口中什么也没有说,但是要让七宝这样的女孩肯做到这样的地步,绝对是真心诚意爱着他的,感动之余为了减轻她的压力不得不扶住她的腰,等她力气也用尽的时候他正好按住她,将自己直送到底,惹得她几乎哭出声来。

翻来覆去折腾了很久,贺兰雪知道她早已筋疲力尽,将她抱在怀里安慰地亲吻着,才想起要追问到底为什么她也会掉下来。七宝委屈地哼哼半天,才把事情断断续续说了一遍,贺兰雪稍微梳理了一下就已经明白是谁在里面搞鬼。“哥哥,我们还能从这里出去吗?”

贺兰雪顺了顺她凌乱的长发,轻声道:“别担心,我会想办法,你休息一会儿。”

虽然如此,他很清楚,这石洞四壁都是砖块,上面已经遍布青苔,想要出去,难于登天。

八七

石洞里毕竟阴寒,七宝被入骨的寒气弄得缩了缩身子,贺兰雪摸摸她的头发,七宝手刚刚触及颜若回那件给她的外衫,贺兰雪就拦住了她,他在地上找了半天才找到自己的外袍,将它披在七宝身上,“穿着这件。”

他的声音有点闷闷的,七宝知道他又在吃醋,想笑又不敢笑,便老实地窝在他怀里,牢牢圈住他的腰。贺兰雪的头脑急速转动着,虽然在黑暗中看得并不清楚,他也知道他必须找出一条出路,若是他一个人死在这里还没什么,可是带着七宝,他不能。

他刚才已经穿上了自己的内衫,外衣还裹在七宝身上,他拍拍她的背,七宝明明贪恋这份温暖,还是轻声地道,“哥哥,我就在这里不会乱动,你去想你的事情,不用管我。”

贺兰雪在她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拢好她的衣领,“害怕就叫我。”七宝点点头,感觉身边温暖的热度突然消失,听见他细碎的脚步声,一下子在黑暗中只剩下自己,她还是不免有些害怕,“哥哥,我们能找到出路吗?”

“别担心,不要乱想。”贺兰雪的声音在对面传过来,七宝听见他的手在砖头上敲打的声音,知道他想要寻找其他的出路,便不再做声,静静听着黑暗中的动静。她试探着站起来,摸摸四周,触手之传其阴冷潮湿,除了一块块的砖头之外什么也没有。她向前走了三步,第四步刚刚迈出,额头“砰”地一声撞在了墙壁上,贺兰雪听见响动刚要过来,七宝便连声道:“没事的没事的,我不小心碰了一下头。”贺兰雪放下心来,继续左右试探着,也是走不出多少步就碰上墙壁。这里左右光滑无比,根本没有向上攀爬的可能,看来杜良雨就是看准了这一点才会逼他到这里来。其实这些贺兰雪早就已经预料到,但是他毕竟曾经掉进来一次,是以并没有那般恐慌,与其被杜良雨用法子逼他下来,他情愿在他面前自断生路,这样可以让他暂时放心,只要筹到时间,他便一定能想出法子。只是他没有想到现在七宝也无意中坠入这个石洞,怎样将她平安无事的带出去,才是最重要的。抬头看看顶上,也是黑乎乎的一片,不知道到底是天黑了,还是根本没有光线可以照进来。

七宝的手指突然顿住,她不敢相信似的反复摩梭着刚才无意中触及的砖石,那上面似乎有什么东西,可是无论如何都看不清楚,她心里一着急就要喊贺兰雪过来,可是想想万一只是砖块上的普通裂缝不是让哥哥也跟着一起失望吗,所以她微微镇定了下,等自己的心跳稍稍平缓了一些,才再仔仔细细去摸那块砖石。初始还觉得那仍是没什么特别,再仔细去摸才发现实在不像是天然的裂缝,多少有些蹊跷,她直觉自己找到了这个石洞的关键所在,紧张到呼吸都渐渐困难起来,这时,手指触碰到了一块凸出的地方,七宝心里一颤,情不自禁喊出来:“哥哥,你过来看,快过来!”

贺兰雪循着声音,几步就走过来,七宝深深吸了一口气,拉住贺兰雪的手指轻轻按住那凸起之处。贺兰雪也察觉到不正常的地方,用力向下一压,手指竟然陷入三个孔洞之中,他精神一振,轻轻向右一转,只听到一声沉重的声响,左边的石壁突然缓缓向上抬起,他们面前出现了一个洞口,一眼望去只有黑黑一片。贺兰雪紧紧拉住七宝的手,感到她的手上已经紧张的出了一层汗,他低声道,“跟着我走进去。”

七宝无言地点点头,情况不会更坏的,贺兰雪温柔低沉的声音在这黑暗中显然有一种稳定人心的力量。她相信他,就算是死,至少也能跟他在一起,这样,哥哥也不会再孤单。这时候,即便是乳娘也不能让她那般惦念,当她活着的时候,才能去考虑别的,而当她处于生死边缘的时刻,身边剩下的,只有贺兰雪了。

这道石壁抬起后,他们似乎走入一条长长的甬道。贺兰雪在前面刚刚跨出一步,就差点一脚踏空,他及时拦住七宝走下来,“是台阶,不是平地,要小心!”贺兰雪的手扶着墙壁,另一只手拉着七宝,一步一步向下走去。他心里默默数着台阶的级数,七宝却没有在意,只觉得走了很久很久,贺兰雪一脚踏下去才发现已经到达平地,似乎是一条死路。他微微一晃,左肩一下子碰到墙壁,那墙壁突然向里面倾斜转动了开去!蓦地一阵刺眼的金光让他们一下子都转开了眼睛,“哥哥!”七宝惊呼起来。等他们看清了眼前的景象,实在是由不得他们不大吃一惊,发出耀眼光芒的不是别的,是大块大块的黄金,顶端的小洞中阳光直射而入,左右两边石壁上镶嵌着两面巨大的铜镜,阳光照耀在一块金子上,光芒反射进铜镜再四散开来,整个石室被照耀得光芒耀眼,像是开启了另一个世界。七宝呆呆站在原地,苍白的脸上泛起奇异的晕红,贺兰雪下意识地回头看她一眼,发现她不是盯着满屋子的金子看,而是看着石室中央一座冰棺。

“七宝!”贺兰雪想要拉住她,她的手却突然从他手心抽出,然后一步一步走过去。

那么爱财宝的七宝,居然两只眼珠子转也不转,至于那冰棺四周的巨大黄金,她根本连看也没看一眼,吸引她注意力的是静静地躺在冰棺里的男人。她不需要看第二眼,便已经认识他,就像是冥冥中有人指引着她,慢慢将手贴在冰棺上,不由自主想要去摸那里面的人,可是触及冰冷刺骨的冰块,她吃了一惊,只因那里面的人栩栩如生,她竟然忘记他不过是…一个死人…贺兰雪走过来,将手轻轻放在她肩膀上,可是他的动作与他的存在竟似没有打扰到她,此刻即便是这座神秘的石室崩塌,她也不愿意转开视线。

因为冰棺里的男人,有这样的魅力。贺兰雪低低地道,“我现在终于明白,为什么你父亲与海明月被世人看成是神仙眷侣,他的确是——”他瞧着七宝挂在眼睫上的泪珠已经滚落下来,不忍心再说下去。谁也不会想到,孔郁之竟然会在这个冰棺里,被尘封了十多年。他的模样没有丝毫改变,跟很多很多年以前,他所见到的那个大历第一美公子孔郁之一般生动,仿佛下一刻他就会睁开眼睛,推开冰棺走出来。

十七年的岁月,在他身上并没有留下任何的痕迹,他安宁平静地躺着,世间的喧嚣,烦扰都不能打扰他的安眠。他到底是被谁冰封在这里,七宝默然无语地看着自己的父亲,他从没照管她一天,从来没有抚养过她,照理说她不会对他有多么深刻的感情,可是为什么她想要说话,喉咙却微微哽住,张不开口,眼泪也摇摇欲坠,她使劲儿眨眨眼睛,慢慢将眼泪逼回去,才开口道:“哥哥,这是我爹爹,是不是?”

贺兰雪没有说话,此刻已经不需要任何语言去证明,七宝相信血缘是一种天生的直觉,融于她的骨肉之中,这个躺在冰棺里的男子,连轮廓都与她有几分相似,那种天生的清绝气质,除了孔郁之,世间再无一人拥有。这是她的父亲,是她从来没有见过面的至亲,她总算恍悟,为什么她从第一眼见到墨渊教主就没有误以为他是自己的亲生父亲,因为一个人学得再形似,也不能做到神似,骨子里的东西,生生世世,也不会改变。

墨渊教主做了那一张假面具,又能欺骗多少人?只有一直真心期盼郁之公子未死的乳娘,才会被蒙蔽,因为她心中太渴望,以至于一直在欺骗自己,七宝不知道此刻心中流动的悲伤是为了躺在这里的孔郁之,还是为了一个虚假的承诺,照顾了她十二年的乳娘,也许只是在这里见到了无缘得见的孔郁之,触动了她强烈的身世之感,将她这么多年来因为无父无母而遭受的痛苦全部引发了出来。她一直以为自己足够坚强,没有吃没有穿,她不会怕,穷困潦倒,她可以凭着自己的双手去养活自己和乳娘,即便没有人可以依靠,她也能活下去,今天她才知道,不是她不想哭,而是她没有人可以哭。为了怕给别人造成负担,对着乳娘,她不敢哭;对着海蓝,她不敢哭;即便对着她喜欢的人,要共度一生的贺兰雪,她还是不敢哭,怕被嫌弃,怕被丢弃。这是她骨子里的卑怯,永远无法改变。

为什么爹爹要死,为什么她亲生的父母不能留在她身边照顾她,为什么她要被别人嘲笑欺辱,她是七宝,可是无名无姓地活了这么多年,孔萱…孔萱这个名字来得如此之迟,七宝堪堪跪倒在冰棺边,再也抑制不住泪水,可是滚烫的泪水落在冰棺上,里面的人依然无知无觉,浑然不知,自己的亲生女儿就在外面哭得成了泪人。贺兰雪见她如此伤痛,知道她心中深藏的情感其实连自己也从来没有问过一句,他尚有可以回忆的过去,那过去之中虽然被血污笼罩,但是也曾有过风和日丽,真情无限,可是对于七宝来说,她没有这样的过去,没有过父母的疼爱,没有过兄弟姐妹的陪伴,除了一个教导她时刻不要忘记自己出身的乳娘之外,她可以说什么都没有,一个连过去都没有的孩子,是怎样长大成人,她从来没有怨天尤人、自暴自弃,这已经是一件难得的事情。她心中没有仇恨,没有像他一样,强压的怨恨,她那么努力,真诚的活着,这也是贺兰雪在怜惜她的同时,将她从丽水带回来的原因。如果七宝十二岁的时候,就是一个愤世嫉俗的孩子,贺兰雪根本不会将她带走,因为她若是不能像他这般压抑住心中的痛苦,总有一天会给他带来麻烦,就是因为七宝小时候天真美好,没有一点杂质,贺兰雪才那般心疼爱护她。

说到底,他也是自私的。贺兰雪突然并肩与七宝跪下,双膝落地的瞬间,七宝终于发现他的举动,震撼非常,她从来没有见过贺兰雪对谁弯下腰,平日他是那般骄傲的一个人。贺兰雪淡淡一笑,握紧她的手,对着冰棺中的人道,“孔伯父,我是——澹台皇朝五皇子澹台鸿雪,很多年前您还曾经见过我,而那时我从未想过,后来会发生那样惨痛的变故。更没想到您的女儿七宝,她会是上天送给我最好最仁慈的礼物,澹台鸿雪在此立誓,绝不辜负天地厚爱,请伯父为我做见证,澹台鸿雪,愿意照顾七宝一生一世,从今以后绝不让她再伤心落泪,孤单寂寞,无依无靠。若违此誓,宁万箭穿心而死无葬身之地。”

八八

七宝心头一震,转过头看着贺兰雪,一时之间长久相伴的岁月全部涌上心间,人人都说爱情没有原因,难道真的没有吗,不,从她一出生开始,也许就在等待一个人,这个人是谁她并不知道,但是有一天回首的时候,有一个人对着她温柔微笑,牵着她的手不离不弃,那就是她的爱情,她一直在等待的人就在她的身边。她爱上他,没有缘由吗,不,绝不会有无缘无故的爱恨,对她来说没有,若是没有长久以来的照顾依恋,她绝不至于选择贺兰雪做一生的伴侣。她可以为了他说的一句体贴的话,或是一个温柔的笑容而爱上他,任何一个原因都可能,但这原因,不过是因为她的心中早已渴求这种情感,渴求有这样一个人出现,对她说永不离开她。心中埋下了种子,遇见阳光雨露,才会破土而出,生根开花。

旁人爱他的风姿卓绝,她独爱他的寂寞。只有寂寞!贺兰雪的眼底总是有深深的寂寞,那是无人能排解的孤独,也是她长久以来最难以压抑的感觉,最不能假装的快乐,正是因为如此,才给了她足够的理由去爱他。

也许骨子里,他们根本就是一样的人。

七宝眼中泪光滢然,面上却带着微笑,贺兰雪从不轻易给出承诺,她愿意相信他,再相信别人给出的诺言,最后一次。

目光无意中垂落在地面上,七宝突然发现一道浅浅的裂痕,她顺着那裂痕的方向往右边看去,见到如同刚才所摸到的一般模样的机关,她觉得不知不觉中,像是老天让她发现这些才逐步指引她到这里,思及此,她便轻轻扭转了那机关。左边墙壁上的巨大铜镜突然像是一扇门一样缓缓打开,贺兰雪和七宝对视了一眼,都感到十分惊讶。谁能想到,这个密室看似封闭,实际设计上却一环扣一环,巧夺天工,贺兰雪也受到很大的震撼,他十几年前并没有发现这个密室,可见应该是后来建造。

他们走近了才发现,那铜镜背后的光芒万丈。这面不起眼的铜镜背后,竟然是一间装满珠宝的屋子,数不清的珠宝,七宝做梦都不敢想,居然会亲眼看见这么多的珠宝。“这就是你孔家的财富了。”贺兰雪叹了口气,眼睛只在那灿烂的珠宝上略略停了停,便不再留恋,转而落在七宝的脸上,七宝目不转睛的看着,又是惊奇又是感叹,原来孔家宝藏真的存在,杜良雨做梦也没有想到,地下竟然会有这样一座精巧的建筑,否则他根本不可能让这样的洞窟变成贺兰雪的葬身之所。这世界上的事情就是这样奇妙,你千辛万苦去寻找却无论如何找不到,可是不经意之间一转头,却发现它就在那手边。七宝想要走进去,却被贺兰雪拉回来,“财迷七宝,既然这里是人建的,必然有出路,是活着重要还是宝藏重要。”七宝吐吐舌头,财迷的本性刚才不小心发作了,恋恋不舍看了一眼那金光,她才被贺兰雪拽着离开。

既然左边的铜镜可以打开,那右边也必然可以!他们寻找了不久就发现冰棺的隐蔽处有一个小小的绞盘,七宝要碰,贺兰雪不让,防止有机关伤害到毫无防备的七宝,他自己转动了那绞盘。结果右边的铜镜竟然真的打开了,七宝率先站起来,贺兰雪也跟着她走进那扇门。才发现内里别有洞天,两条岔路分别曲折通向不同的地方。左边还是右边,或者是两个人应该分开走?想是这样想,她握紧贺兰雪的手,却半点没有松开。贺兰雪也根本没有分开之意,他拉着七宝向右边那条路走去。但这一路壁上都有烛火照明,每隔几步便有,不复丝毫黑暗,走了不久,便发现一道石门,轻易便能推动,打开后,竟然是一间十分典雅的房间。不像是该在石洞中出现的,倒像是误入了某个世家大族的内室。室内温暖如春,跟刚才所处石洞底部的冰寒完全不同,“哥哥!你看!”贺兰雪点点头,那桌上照明的竟然不是烛火,而是一颗璀璨的夜明珠。

七宝好奇地跑过去摸摸,眼睛晶晶亮亮,“看起来好值钱!”贺兰雪失笑,他的视线不久便定在了一幅挂在墙壁的画上。七宝久久不见他回答,也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只看见那画上一男一女在花间相依相偎,两人风姿形貌逼真之极,顾盼生辉,有浓浓爱意流转两人眉梢眼角,赫然是一对璧人。七宝凝神看了半天,仿佛下一刻那两人就会活生生从画上走下来。她像是着了魔,慢慢走过去,伸出手想要碰一碰却不舍得,虽然保存非常精心,但是那画页已经卷曲发黄,这是时间带来不可避免的损伤。再精心保护,也保护不了多少年…

画上一行字灵气逼人,娟秀十分,七宝仔细去辨认,才发现那是一句诗,她喃喃将诗句念了出来:

七宝画团扇,灿烂明月光。与郎却耽暑,相忆莫相忘。

七宝,明月,相忆莫相忘…不用再去思量,她已确认,画上的人,正是她的父母,孔郁之和海明月。这诗句应该是海明月所提上去的,只是岁月日久,当年相依相伴的人已经不在,她每每看到这幅画,又是作何感想?这一刻,七宝无比想知道,为什么海明月一直活着,却不来找她,为什么她总是有那么多顾忌,那么多要担忧的东西,为什么不能抛开一切,她所求不多,只是想要见见她,听她怎么说,什么理由都可以,七宝都可以不责怪不怨怼,为什么连见都不肯见她,装作不知道她的存在…既然她的名字也在诗里面,是不是说她在海明月的心里,也是有地位的,不是一个毫无干系的路人…

她这时候才回过头,发现对面还放着一张案几。那上面还平摊着笔墨纸砚,一叠叠厚厚的书或半开或散乱地随意放着,仿佛书的主人只是偶然离开,片刻就会归来,她走过去,看到那发黄破旧的书页,心里才感到空旷失落,只是那种直觉并没有变化,这里不是因为长久没有人来而随意堆放,而是按照原来的主人还活着时候的样子,原样摆放着。若是不然,为什么这张案几上一点灰尘蛛丝都没有,十七年,整整十七年,除了海明月,还有谁会这样珍惜这些东西…

想来也是,那些人那么疯狂寻找多年的宝藏,竟然就在这个地下宫殿里,所有人追着她不放,却没胆子来问一问海明月,她隐瞒了这么多年,其实这样一个大秘密就在枕畔,不知道先皇知道了以后会怎么想?七宝嘴角的笑容微微变得有点僵,她突然有点可怜那个死掉的皇帝,他发动那样的政变,最后不过换得心爱美人几年的陪伴,这个美人心中还没有他,一心思念着故去的前夫,这样的婚姻,又有什么意义…

七宝的语气有点沮丧:“哥哥,你说几十年一晃眼就过去了,人做出的任何一个小小的决定都会影响自己的一生,可是百年后还剩下什么呢?既然什么都没有,还那么努力做什么?”

贺兰雪摇头,俊雅的面容泛起笑意,在他心里原先委实想不到,七宝原来,想得比他所知道的要多得多,一直以来他都以为她还是个没有长大的小姑娘,需要别人照顾,需要他小心翼翼呵护,怎么会生出这样的感叹来,“是,我们在决定的时候,都不知道是对是错,世间的一切变幻莫测,结局并非凡人可以预料。”所以贺兰雪做任何事,一旦做出选择,绝不回头,一步走出,就必须接着走下去。但求问心无愧,从心而行,永不言悔。

凡事不能太过执着,可是海明月这样的女人,终究是执着的,不肯改变一丝一毫对孔郁之的心意,就算人已经不在,她还是固守着那座冰棺,真正潇洒的人,不过是因为心里不在乎,只要心中有爱恨,怎能潇洒自如,七宝不由心里一凉,世间所有的事,总有上天安排好,不论他们怎样挣扎,都逃不出这个循环。太多太多的事情,不论多害怕多恐惧多逃避,该来的总是会来,该走的总是会走。想来的挡不住,想走的拦不了。

这个房间并不是密封的,对面隔壁是一道卷帘,七宝心中突然泛起不安,似乎那道卷帘背后,仍有重重秘密…

“哥哥,我们不看了,回去好不好?”话一出口,她便后悔,这时候回头,怎么回头,他们要选择退回那个岔路口,还是退回到石洞底部。如果退回那条分叉路口,也不过是通往另一个未知的道路。如果退回石洞,就是坐着等死,哪一种,都不如继续走下去。

“等等!”贺兰雪见她犹豫,走过去拉开她右手的袖子,果然看到受伤的手心血迹已经渗透出整个布条,将那白色的一块染得通红,他就知道!她受了什么伤,什么委屈,都只会自己咬牙吞下去,从来不肯告诉别人。这个毛病她自小就有,也不管自己是否承受得了,还以为这样是为了别人好,什么都不说,被瞒在骨里的那个人知道了,真的会开心吗?七丙贺兰雪小心地检查她的伤口,一时温暖的气氛在两人之间流转,心中一直埋藏的心事差点脱口而出,贺兰雪恰好抬起头来,见她怔怔站着发呆,不知在想些什么,伸出手来替她将垂落的发丝轻轻一挽:“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想对我说的。”

他心里一直想知道,她到底为什么要离开他,离开贺兰家,孤身一人到这皇宫大内来,她到底有什么苦衷不能对他说明,她心里究竟还藏着什么秘密?为什么在他敞开心扉之后,却发现她依然还有所隐瞒。七宝一双明如星光的眼睛,在他脸上凝注了半晌,最终没有回答,她只是深深吸了一口气,像是要将所有的话全都吞回肚子里去,一眨眼之间,她已经笑起来,“没什么,我们走吧,去看看那卷帘…后面,还有什么?”

八九

当他们走近那道帘子,便听见有人悉悉簌簌走动的声音。贺兰雪轻轻撩起帘子一角,发现内里不过是一个小小的隔间,并没有人在,他们才轻悄悄走进去,却听见那走动的声音更大了些,不由得有些惊异,莫非这个看似封闭的隔间,实际上有一道暗门直通外面?

隔间里只有一个红木架子,上面摆放着一只雕刻极为精细的古鼎,其中还燃着檀香,空气中漂浮着一缕缕沉雅的香气。如果有机关,那么必然是这个古鼎,七宝想要去转,谁知道手刚伸出去,就一把被贺兰雪抓住,他微微一笑,手指贴在唇边作了个噤声的动作。七宝顿时会意,他是让她千万别莽撞,先听听外边人在说些什么,好确定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可是隐隐约约的说话总是听不清楚,七宝心里有些着急,手不知道在何处碰了一下,咔嗒一声轻响,将她自己吓了一大跳,却是隔间正面墙壁上原先似被封死的窗子突然打开,上面只笼了一层绿薄纱。七宝不由大为惊叹,这个地下的建筑设计的如此精巧细致,处处都是机关,她竟然误打误撞每次都能撞开,到底是不是老天爷在指引她?贺兰雪也摇摇头,难得她每次都碰到要紧处,却没有触动什么伤人的机关,究竟说她是运气好呢,还是纯粹瞎猫碰到死耗子?

他捏捏她的手心,目光炯炯地看着她,七宝摊开另外一只手,以示自己实在是很无辜。她心中十分欢快,只因为他们能够在一起,不管遇到什么样的困境,她都不会有再被丢下来的孤单,这就已经足够。对视的瞬间,七宝的嘴角不由得翘起,眼睛里有微光闪动,为了避开他火热的眼神,七宝抢先透过那扇窗子向外望去。谁知道迎面又是一重帘子,不过却是珍珠穿成,薄薄一层,并不妨碍她了解外界的环境,七宝的眼睛在那柔和的珠光前有片刻停顿,便看清帘子后面的情景,她一下子呆在那里…

先出现在眼帘的是一只笔,七宝愣愣看着,那只笔正在一张方正的纸上书写着。不,笔怎么会自己动呢?她的视线移转到那握笔的手上,这只手晶莹、秀美,毫无瑕疵,让人一见就舍不得移开目光,更是对拥有这样一只手的主人产生无限的遐想。可是没等她看清珠帘后那握笔的人的容貌,就被一个温柔而沉稳的女声打断。

“太后,天色已经不早,已到用晚膳的时辰。”七宝心里一跳,太后?这个人是海明月?是她娘亲吗?她有些紧张,视线慢慢上移,发现在练字的女子,身上穿着彩纹云锦,长裙及地,虽然刚才已经在墙壁上见过她的画像,那上面的海明月风姿绰约,宛如仙子,可是这时候一看到真人,七宝却觉得画像上的美人还要比她逊色三分,甚至与生俱来一种雍容华贵的气质,叫人不敢逼视,让她丝毫不敢将娘亲这个身份与海明月联系在一起。她此刻神情宁静平和,似乎任何事情都不能搅了她练字的兴致,海英也自然退到一边。

七宝的手紧了紧,感觉手心的伤口在隐隐作痛,却原来指甲在不知不觉中掐入了手心,她却半点不理,贺兰雪用力掰开她的手,牢牢握住,她垂目一看,眼睛中泪光闪动,才明白他是想要她能够平静地面对这一切。说起来很容易,可是亲眼看到自己的娘亲,她的心情是怎样的复杂难言,就是贺兰雪,也无法全然理解。

就在这时候,突然听见殿外有人高呼,奔跑,乱糟糟一片,一个内监慌慌张张冲进殿内跪倒:“太后,太后,前殿失火了!”海英皱起眉头,却发现太后全神贯注,根本未瞧上那内监一眼,便将那内监拉到一边盘问,果然是前殿不知何故突然起了火光,现在清宁殿里的内监宫女们都急着冲上去灭火,海英听得莫名其妙,前殿是太后接见客人的所在,平日里除了打扫的宫女没人能进去,又没有人在里面引火,怎么会烧起来?她走到窗前探看一番,见院墙外前殿所在确实火光耀目,心中疑惑更大,如果前殿真的失火也该早报上来,怎么会顷刻之间火光冲天,弄得人仰马翻。

七丙海明月手臂悬在半空,仍然在纸上写着什么,眉毛也未动一下,似乎对失火的事情毫不在意,她自己心里却焦急了起来,如果真的是失火了,那火势极有可能蔓延至后殿,到时候走就来不及了,她到底在想什么,怎能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她不知不觉中急得身子发抖,额上冒汗,自己却不知道是出自母女天性,只有贺兰雪在一边看得分明,不由摇头叹息,她嘴巴上说不在乎海明月,实际上心里还是想要这个娘亲的吧。要不然为什么眼巴巴改了名字,非要叫作萱儿,孔萱本就是太后送给她的名字,她刻意用这样的名字入宫,又生得如此相似的容貌,难保不引人注意,明明知道会被有心人发现,还非要如此,只能说明她是故意为之。

海明月低着头,正在写完“静”字的最后一笔。海英便挥手先让那内监退下,如果太后不说要走,就算他们跪下来恳求,她也是不会动一下的,长年在她身边服侍的海英很清楚,海明月就是这样执拗的人。好在清宁殿侍卫内监众多,前殿又没什么帐幔书籍等极易燃烧之物,想来火势很快就会被控制住。她悄悄抬眼看了一下桌案上的宣纸,当看到那笔墨饱满,灵秀沉稳的“宁静”二字的时候,心里不由自主地叹了一口气。宫中所有人都知道海明月心思极为复杂莫测,有时候她对你几乎推心置腹,转眼又是冷若冰霜,别说是她这个相伴多年的心腹宫女,就算是太后一手抚养长大的皇帝,也休想猜到她丝毫的心意。

然而不论是大殿内的海英,还是隔间里的七宝和贺兰雪,都不知道此时宫墙上人影晃动,数十名红衣劲装男子手持利剑,跃入墙内,悄无声息向后殿逼近。

外面喧嚣阵阵,殿内还是一派安宁祥和的气氛,海英虽然秀眉紧蹙,却也不敢出声打扰海明月。只觉得时间一点一滴在流逝,那个出去的内监没有再回来,也没有第二个人来回禀关于失火的后续情形,七宝只听见自己越来越快的心跳声,即便在封闭的隔间里,她似乎也能感到外面越来越凝重的气氛,不安的预感涌上心头。只是这时,她不过是为了看来心无旁骛在练字的海明月而忧心焦虑,却不知道,将要发生的事情会对她自己造成那样大的影响。

调去前殿救火的侍卫占了一大半,剩下的少部分人不过是宫女和内监,他们只是一些服侍太后起居的人,手无寸铁,更加没有丝毫的防御进攻的能力。所以当那些红衣人凌空而降的时候,无不惊慌失措,拼命奔逃,可是那些红衣人下手狠辣,一进来便堵住前后殿之间的通道,将出路死死守住,只要敢有任何抵抗的行为,一律砍杀殆尽。一时间本该是花团锦簇的宫殿变得惨不忍睹。

殿内的平静也被外面的尖叫声打破,海英紧走几步,忧心忡忡地看着海明月,面上已经失去了一贯的沉稳和温柔。海明月此时已经完成“远”字的最后一笔,轻轻放下手中的笔,执起宣纸凝神端详,突然她开口道:“海英——”

“是!太后,您有什么吩咐!”海英的手已经紧张地绞在了一起,红润的脸颊因为外面再次响起的惨呼而刷的变色,听见海明月唤她,她才敢上前去,以为太后会下命令。谁知道海明月不过淡淡道:“你看看这幅字写的如何?”

这个时候还要看字?七宝心中大为不解,难道海明月是聋子吗,她听不见外面的声音?为什么面上表情还是如此平静,虽然不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情,总归不会是有大臣客客气气来请安,莫非她真的不要命了!她一回身就要去转动那古鼎,可是却发现自己的手还紧紧被贺兰雪攥着,“哥哥!你放开我!”

“七宝,我知道你想做什么?可是答应我,不要莽撞,太后不是没有算计的人,你觉得她能束手待毙吗?真的到了紧要时候我们再出去也不迟!”其实贺兰雪心中疑云遍布,太后宫中发生这么大的动静,为什么到现在都没有宫中的侍卫和负责皇宫安全的轻骑营前来查探,莫非其他地方也发生了什么事情?使得他们无暇旁顾?现在贸贸然出去,实在不是什么好做法,至少要弄清楚,到底是什么人如此大胆到擅闯宫廷,再做打算。

七宝深吸一口气,迟疑地看了一眼那里的古鼎,最后还是乖乖回到贺兰雪身边,继续观望殿中的情形。

“客人来了。”海明月缓声道,仿佛来人不过是她早已准备请来作客的友人。“客人?”海英惊疑不定地看着面沉如水的海明月,刚要再问,殿外突然响起了一个人的声音,只听他慢慢道:“故人来访,别来无恙否!”

光是听到这一句,海英就觉得世上再也没有比这更难听的声音,何止难听,听惯了宫中的温言软语,再去听这样的声音,她连背后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七宝也绝不会忘记这样的声音,她只听过一个人说话的声音如此可怕,心念一闪,突然道:“哥哥,是墨渊教主,墨渊!”贺兰雪透过那珠帘看向殿内,发现不知何时已经有一个人束手站在那里,一身翩翩红衣,面目极为熟悉,顿时心里一沉,刚才明明亲眼见到他躺在冰棺内,现在却像个没事儿人似地站着,他简直要怀疑是不是自己的眼睛出了毛病,还是那人真的从棺材里面跳出来变成了活人!七卑时地道:“他不是我爹!他是墨渊教主!”

墨渊教这个名字,贺兰雪并不算陌生,从前朝覆灭后就一直活动于江湖之中,与勃氏皇朝为敌,近些年刺杀了许多当年背弃前朝追随勃家起兵的臣子,是令朝廷想要一举歼灭的教派,只是那些教众来去诡谲,行事手段异常狠辣,从不留下活口,即便想抓想杀也无可奈何,为了跟过去彻底割断,贺兰雪一直没有特别留心,他也曾经疑心这些人是某个因为叛乱而受到株连的遗族,却并没有联系到已经灭族的孔家身上,这时候听见七宝这样说,又见了他的面貌,才意识到这个教派定然与孔家有什么关系!

海明月看了那人一眼,怔了一下,片刻后突然笑起来,这一笑风华无限,连七宝都晃了晃神,她突然说道:“没想到这么多年不见,你这个毛病倒是一点没改。你以为披上了面具,便是他了么?”

红衣人闻言听出了话中淡淡讥讽之意,不由露出十分古怪的表情,这张人皮面具做的十分精巧,普通人绝看不出有任何异常之处,便是连嬉笑怒骂也像是真人一般,可是一眼就被海明月识破,红衣人立刻感觉自己像是个偷了东西的窃贼,大摇大摆地跑到大街上,自我感觉很好,却突然被人当场揭穿,极其难堪!他本有十分的准备,谁知到头来只消一眼就被人看透,这种滋味实在不好受!他凝神看着海明月,像是欣赏一件极其精美的艺术品,又像是下一刻就要扑上去将它打个粉碎,忽而抚掌叹道:“海明月就是海明月,多年不见,还是这么风姿卓绝,哦——我倒忘了,做了太后,当然是锦衣美食,宫人环绕,莫不是将我这个故人忘记了吧!”

见海明月仍然是唇畔带笑,丝毫未受他影响,墨渊教主冷冷道:“我等了这么多年,总算能找到你,算一算当年的旧账。”

七丙识过这个疯子的不可理喻,他满心恋慕自己的哥哥,竟然在兄长死了以后还冒充他活着,伺机报仇不说,连兄长留下的女儿都要一点不浪费的利用起来,真不知道他有什么脸面来找人家报仇,要是真的恨灭族的仇人,为什么先皇没死的时候不来,那个时候一刀砍了他不是很好吗?等到现在勃家都换了个皇帝,他才来说什么报仇雪恨,不是太可笑了?只是不知道海明月要如何应对他,正常人怎么跟疯子讲理?

海明月看了一眼他的脸便迅速移开目光,“我不欠你什么。”

“不欠我什么?那我哥哥是怎么死的,若是没有你,名动天下的郁之公子为什么会横遭惨死,枝繁叶茂的孔家为什么会一夕覆灭,你竟然能够大言不惭说什么也不欠我,海明月,你良心上过得去吗?”

“大胆!你到底是谁,怎能这样对太后无礼!”海英饶是沉稳,也不过是二十多岁的年轻女子,听到红衣人说了这许多,脸色已经沉了下来,却也知道厉害,始终站在海明月身侧没有敢贸然靠近那个红衣人。这时候她一开口,他的目光便转到她脸上,让她觉得心里一阵胆寒,像是突然被毒蛇盯住一般。在宫中这么多年,她一直以为对什么场面都不会担心害怕,这时候才知道自己到底还是过于自信,反而让这红衣人恶毒的目光看得生出恐惧。

好的猎人对待猛兽,绝对不会露出半分怯意。她的脑海里突然响起海明月说过的话,转眼便看到身边的太后正一脸微笑看着自己,顿时脸上一阵火辣辣的,虽然她不发一言,海英也能感觉到她目光中的责备。任何人叫那沉稳的眼睛看上一眼,都要自觉惭愧的。

墨渊教主寒冰样的目光在她秀美的脸上转了一圈,已然看出海英对太后的感情,那分明是将她看成了女神一般崇拜的目光,想通了这一点,他的嘴角笑得越发得意,“小姑娘,你也不知道这个女人当年做了什么龌龊的事情吧?她这些年在宫中高高在上,作威作福,我今日倒是要在所有人面前拆穿她的假面具,让你们看看她到底是怎样一个卖夫求荣的女人!”他轻拍一下手掌,扬声道:“将外面还活着的都带进来!”

原先在殿外的院子里等候的数十名教众将那些还活着的宫女内监全都赶了进来,让他们全部跪在地上,脖子上还驾着刀的宫人都战战兢兢地看着这些杀人不眨眼的修罗,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一个不小心,那刀就会划破他们的咽喉,使得他们与外面的同伴一样变成不会说话的死人。

“今天既然有这么多人作证,我就应该让大家都知道,你们这位高贵尊荣的太后,当年到底做了什么?”

七宝心里突然有一种说不出的害怕,隐隐觉得,他即将说出来的秘密,与她有莫大的关系。只是当时她还不知道,不光是她,连同与她正并肩站在一起的贺兰雪,都将因为这个秘密而彻底陷入一个不能摆脱的僵局。

九十

“我的兄长,你的丈夫,他是怎么死的,海明月,你敢告诉别人吗?将所有的罪过都推到别人的身上,找一个死了的男人做替死鬼,是因为你内心胆怯,还是你不敢面对,或者根本是你怕自己的亲生女儿知道她一出生就失去见到生父的权利,这一切全是由你造成的!”

这话一说出来,不要说是七宝,连海英都是一震,本来还冷冰冰的墨渊教主此时的声音中竟似忍受了满心的悲伤,像是承担着无尽的痛苦,愤恨,他的手慢慢抬起来,却像是连他自己都紧张得厉害,颤抖着揭开脸上薄薄一层面具,帘后的七宝不由紧张到咽了下口水,她其实一直都想知道,那面具后面,藏着怎样一张脸。

等看清他的脸,七宝眼睛珠子都不会转动了,不是因为他很好看,而是他一张脸被毁的惨不忍睹。七宝离得这么远,竟然也不免吓得腿发软,幸好贺兰雪及时把她抱在怀里,不让她再往那边看。可是人就是这样,越是怕越要看,越是看越是害怕,她掰开贺兰雪挡在她眼睛前面的手,白着一张脸继续看着那个取下面具的男人。她隔着珠帘看都如此惊恐,更何况大殿中的其他人。有一个宫女失声惊叫起来,立刻被站在一边的红衣人击倒,墨渊教主的脸,本来并不丑陋,不,应该说,七宝看见的不过是他被火烧毁的半边左脸,而他另外半边脸,却是她的角度无法看见的,只有站在他对面的海明月和海英才最能看得清楚。他的右脸,完好无损,甚至于可以说是十分漂亮。一个男人竟然可以用漂亮这个词来形容,海英也觉得不可思议,如果他的左脸没有被毁,他比她所见过的无数女人都要漂亮。可惜,他的左脸却被火彻底毁了,与那白玉一般的右脸相比之下,显得更为可怖。

海明月本来一直冷静地看着他,这时候也不由惊得倒退半步,海英及时扶住了她。在这种情况下,没有见过他本来面貌的人反而更能接受他现在的模样。而海明月,显然是对他原先的容貌十分熟悉的,再突然看见他变成如今这个不人不鬼的模样,再镇定的人也要大吃一惊。她脱口道:“冉之,你…你…”

“怎么,你害怕了?”墨渊教主,也是孔家当年死里逃生的庶子孔冉之,左脸的面部肌肉显然已经坏死,完全没有任何表情,可是另外一边的脸色却越来越透明,宛如笼上一层寒霜,极为鲜明的对比使得他的脸更为可怕,但他显然十分满意这张脸给海明月带来的震撼,接着说下去:“可是如果不放火烧了这张脸,我怎么从京都逃出去?怎么让所有人都以为孔冉之已经烧死了。”

他的左手慢慢抬起来捂住自己烧伤的半边脸,“这把火,当初还是我自己放的。”

再可怕的容貌,看长了也就没有原来那么吓人,只会越看越习惯。真正让七宝觉得恐怖的,是他可怕的内心,这种人的内心,接触得越久,越觉得可怕。他的辈份说起来是她的亲叔叔,是她在这个世界上除了海明月以外,唯一真正活着的有血缘的亲人。可是他对她没有半点亲情,只想着利用她来打击报复仇人。看见他揭下面具,听见他对海明月所说的话,七宝已经确认,这个人一直想要利用她来伤害海明月。如果让海明月知道,是七宝想要勃长乐心头的血,那她会是答应,还是不答应?也许孔冉之想做的,不过是将海明月逼入两难的绝境,又或许,他是希望七宝能够成功地杀死勃长乐,然后看着海明月更加痛苦。太后和皇帝,表面看来确实不是亲生母子,但是他们在某种程度上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相依存的共同体。如果没了勃长乐,海明月这个太后难道还要再去找一个孩子登上皇位吗?不,人选不是没有,但是维系的感情呢?海明月与勃长乐之间,当真一点母子感情没有吗?七宝心里发颤,不愿意再思考这些会使她产生动摇的问题。

“我死里逃生,惨淡经营,就是为了有一天能够站在这里,问你一句话。”墨渊教主的声音很轻,此刻他已经忘记了站在大殿里的其他人,眼睛里燃烧着冰冷的火焰,而他想要焚烧的人,毫无疑问是海明月。他等着这一天已经太久太久,等到已然发疯,即便他是一个正常人,在这漫无边际的等待里慢慢也会变疯。只是他一直很清醒,很清醒地按照计划一步步在走,若不是他已经不能再等,他一定会亲眼看着自己的计划实现,他就算是个疯子,也是个时刻保持着清醒的疯子,再清醒不过。他看着海明月,看着自己这一生中最怨恨的女人,喉咙里像是有一把火在烤,干渴发痒,几乎说不出话来。他的兄长,他最尊敬最爱戴的人,当所有人都因为他的出身和他那个跟人私奔的母亲而唾弃他的时候,站在云端上的兄长却对他这样的人伸出手。从来没有人告诉过他,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可是他的兄长却告诉他,男孩子总是哭是不行的,男孩子要有担当、有责任,只知道躲在角落里哭泣的孩子将来是不能独当一面的。他渴望变成兄长那样的男人,渴望站在云端,虽然他知道自己不够资格。

他毕竟不是孔郁之,在兄长向他伸出手之前,他早已看透世人的狡猾与善变,当他落魄时个个都恨不得踩他一脚,在他受到兄长另眼看待时,又都换上真诚的笑脸。但他不在乎,他不需要别人的关注,他只是不想让孔郁之失望,仅此而已。真实的孔冉之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对他来说,人没有善恶,事没有好坏,他只凭着自己的好恶来评判,对他好的,就是他所爱的,对他坏的,就是他所恨的。所以他把孔郁之看得非常重要,比自己的眼珠子还要重要,可是海明月一出现,孔郁之就被她抢走了。在兄长的心目中,这个明艳动人的女子才是他心头的爱,他这个弟弟越来越不重要。他是起了嫉妒之心,但这是人之常情,但是兄长喜欢,再无法忍耐也要忍耐,可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竟然是那样的结局。

“你杀了他,是你杀了他对不对?”盘旋在他心头十几年的问题终于脱口而出,说出来的一瞬间他心里并没有轻松下来,他死死盯着海明月的嘴唇,恨不得将她嘴里的实话全部掏出来。七宝难以相信地看着这一幕,他刚才在说什么,他是不是说,是海明月杀死了孔郁之?她脑子里一下子根本不能接受这样的信息,她感觉自己的脑子像是突然因为这一句话炸开了,好乱好乱,最后变成一片空白,贺兰雪忍不住拥抱住她,柔声道:“别害怕,不管发生什么,我都在这里陪着你。”

殿内的场面已经发生了变化,所有人的眼睛都瞪大了望着海明月,她看起来还是那么美丽,那么高贵,轻轻一笑可以让人神魂颠倒,除了墨渊教主,所有人都毫不怀疑她在下一刻就会否认,因为她看起来绝对跟弑夫这样可怕的罪名毫无瓜葛。孔郁之可能死在世上任何人手里,怎么可能会死在这样美丽的女人手中呢?

否认,快否认,快一点说不是!七宝虽然听见了贺兰雪的安慰,但在这个时候她身子抖得很不像话,紧张地盯着海明月,她希望她马上否认,马上!可是海明月静静地看着墨渊教主,其他人的眼睛似是丝毫未放在她的心上,她的眼睛始终亮如寒星,嘴角的淡淡笑容始终不曾消失,但没有人知道她心里有多疲惫,有多辛苦,她几乎已经无法再支撑下去,这一双双充满疑虑的眼睛都在望着她,也许她心里唯一庆幸的,就是这些眼睛里没有一双是属于她的女儿的,幸好她是不在场的,她没有听到孔冉之所说的这样一句话,过了今天,她也不会知道,这永远都会埋藏在自己的心里,她可以对任何人说,唯独不能告诉七宝。她看着墨渊教主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个死人,“是,是我做的。”

她竟然承认了!

七宝在她亲口承认的瞬间紧紧拉住贺兰雪的手,像是溺水的人抓住唯一的一块浮木,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抓住这一双手,清丽的脸上已经满是泪水,贺兰雪抱着她,心中能够感受到她心里的震撼和痛苦,正因为如此,他明明应该开口安慰她,明明应该给她鼓励,却始终一句话也没有说,不是因为不想说,是不知道怎么说,任何人都可以在此刻安慰她帮助她,可是爱着七宝的贺兰雪却做不到,因为没人比他更清楚七宝心中的感觉,只有一下子痛失双亲变成无依无靠的孤儿的贺兰雪,才能理解她的泪水。所以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拥紧了自己的手臂,亲吻着她的发丝。贺兰雪绝不会将怜惜与同情给别人,他向来只依靠自己,所以他从不同情那些软弱的人,但是七宝例外,他希望她依靠他,只依靠他。

“为什么!”海英端庄秀美的脸上都出现了惊骇的神色,连她都想不到,海明月居然会承认。这一句出口,海明月都侧目看她,这句话竟然不是由墨渊教主问出来的,而是一向以海明月的意愿为自己的意愿的海英。她想要知道,她这么尊敬这么崇拜的女人,为什么要杀死自己的丈夫,在她心里,竟也一直以为,是先皇强迫海明月下嫁的,这里面为什么还牵扯着孔郁之的死?

“是我做的,他说的没有错。”海明月认真地道,但是她只是在回答海英的疑问,却没有半点抱歉的意思。“是他自己希望,由我来终止他的生命。”

“你撒谎!”孔冉之愤恨地大喊。

九一

“我不需要对任何人撒谎。冉之,我知道你对郁之的感情很深,却没想到你居然会如此偏执。看到你如今的模样,我心里很难过。相信若是郁之在天有灵,也会替你痛心。我知道你一直怨恨我,但如今一切到了这个地步,难道你还执迷不悟要报仇吗?如果我是你,情愿找个山明水秀的地方好好过自己的日子,何必拼上自己的性命?”海明月的目光触及他被烧毁的那半边脸,语调不由自主慢慢变得柔软,她突然想起这个人除了将她视为仇人之外,还是她最爱的人的亲弟弟,她至少,要留他一条命。

孔冉之却宁死也不肯领她的情,他的头脑绝非愚笨,可是在某种意义上来说他的心智十分幼稚。就像是任性的孩子永远不知道转弯,得不到也非要得到。他执着到了今天,无非是为了报仇,怎么会因为海明月的三言两语而改变主意,况且他此时以为自己早已胜券在握,海明月不过是危言耸听,清宁宫里里外外都是他的人,她现在不过是强撑着,又怎能奈何得了他!

“我早已说过,等了这么多年,难道我没有权利向你问这一句话吗?难道我不能知道自己的兄长到底为什么会死!”

海明月喃喃道:“为什么为什么,何苦非要执着于这三个字,有的事情知道了反而更痛苦,还不如糊涂一点得好。”这最后一句话说的非常轻,几乎只有海英听到她所说的是什么。片刻后海明月坐了下来,她感觉自己的背累得像是再也挺不直,急需要什么来支撑她的身子,“你还是跟当年一样,什么都要较真,得不到答案就闹,闹到别人都受不了为止,郁之总说你,永远也长不大…”提到孔郁之,海明月连眼睛里都弥漫着水汽。

孔冉之眼中竟然也有水光闪动,如果是别人,海英一定会以为那是泪光,可是在这么个疯子身上,可能吗?孔冉之会哭吗,不会,海英相信自己不过是闪了神看错而已,果然等她再仔细去寻找,孔冉之眼中已经什么都没了,他依然是那个可怕的墨渊教主,面目依然那般狰狞,脸上也没半点回忆当年的伤感,一切都只是海英的幻觉而已。“不要跟我提以前!”他打断海明月的话,更加不愿意相信自己的兄长是心甘情愿让她杀死,可是不相信,又有什么人能伤害到他?孔郁之那样的男人,若不是束手就擒,他相信再没人能杀得了他!“如果你真的还对他有一丝一毫的感情,就告诉我为什么!”

海明月看了一眼大殿中的宫女内监,她叹了口气,这些人本不该听到这些,现在纵然孔冉之要放过他们,她也不能了,“我以为你不会选在现在这个时候动手,因为你根本没有把握能成功引开轻骑营,更加没有把握全身而退。你之所以这么快动手,我猜肯定是有什么特别的缘故。”她突然岔开话题,让孔冉之都不由怔了征,很快就知道自己已被看透,脸色也更加难看,像是被点到了心中的隐痛,刚要开口,她已接着说下去,“其实,你是他的兄弟,告诉你又有什么关系。”

七宝站在隔间里,已经安静下来,她与孔冉之一样,都对这个答案很执着,她也想要知道,究竟是什么样的原因,让海明月动手杀死孔郁之,让她变成无人照顾的孤儿。

“冉之,你还记得你父亲吗?记不记得当年他是怎么死的?”

“他是…得了怪病暴毙…”孔冉之条件发射一般回答了海明月,说完了他自己心里都觉得奇怪,海明月为什么突然会说起这个,他对他父亲没什么父子感情,因为自己不过是个私生子,那个人从来也没有给过他太多的关注和父爱,所以他的死并没有引起自己多大的伤心,最多不过是对他壮年突然得病暴毙感到疑惑而已。

七宝站得离窗口更近,手指也牢牢抓住墙壁上唯一的窗口上的木框,她想要站得更近,想要听得更清楚,海明月所说的,让她心中突然有了强烈的预感,孔郁之的死,必然与这件事情有着很深的关联。贺兰雪的脸色也变了变,他突然记起,很小的时候孔贵妃曾经大哭过一场,他从来没有见过端庄高贵的孔贵妃哭成那个模样,后来才知道是因为她的父亲突然暴毙于家中,她才极为哀伤,他父皇还给了她回娘家吊唁的恩典,孔贵妃满脸是泪水,谢恩的时候额头都哭肿了,离开时还泣不成声。难道海明月所说的就是这件事?

“你难道不会奇怪,他身体一向健朗,怎么会半点征兆没有突然去世?”

“你是说,我兄长的死跟这件事情有关?怎么可能!”孔冉之全身都已经僵硬,连这句话都不能完整的说下来,但是海明月坦诚地与他对视,目光清澈如水,半点也没有欺骗和隐瞒。她见他这副模样,便勉强笑了笑:“你那时还不过是个少年,郁之不想让你知道这些,所以什么也没有告诉过你。可是你自己也有眼睛,你难道看不见你父亲死时的惨状?那像是病死的吗?”

孔冉之双拳紧握,已经是不由得冷汗直流,他也回忆起了当年父亲死的时候,七窍流血,表情扭曲,死状极为不正常,但当时他对他根本不关心,他到底是病死还是被人毒死,他才不放在心上,可是孔郁之不一样,他一定会调查得水落石出,难道就是为了查出父亲的死因,他才同意接替家主的位置?他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盯着海明月的眼睛。

“郁之刚开始和我一样都被瞒在骨里,他为了调查出父亲的死因而同意接下家主的位置,全然不顾对我的承诺,他明明说过,要同我离开京都去游山玩水,当时我们都以为,这个时间不过是推迟了而已,等他查出了父亲的死因,我们就可以按照原来的计划一同出游。谁知道——”海明月虽然笑着,但眼泪却在不知不觉中流了出来,海英刚才还那样怀疑着她,此刻也主动去握住了她的手,她现在已毫不怀疑海明月对孔郁之的感情,但凡谁看到她此时的痛苦,也不会相信她是个背弃爱情和丈夫的女人。“郁之被皇帝的一道旨意给困住了,都怪我不好,为什么没能及时发现他那时候的心情,还一直责怪他拖延着时间,以为他不肯放弃孔家的权势,跟我一起离开。到最后我才知道,他在那时候处境就已经十分艰难,所以才会对我冷淡起来,刻意想要跟我保持距离,他不过是不想让我以后太伤心而已。”

“你说的是前朝的皇帝?”孔冉之紧走几步,双手已经握在了桌子的边缘,那张恐怖的脸一下子离得海明月如此之近,她却没有半点注意到,像是沉浸在自己的痛苦中无法自拔。

七宝看了贺兰雪一眼,又迅速转开了眼睛,这件事情到底跟贺兰雪的父皇有什么关联?为什么到现在为止她越来越不懂了?

“你父亲死了以后留下的任务,要郁之来接替。你知道皇帝让他做什么吗?”海明月接着说了下去,“去修建一座宫殿。”

地下宫殿?她说的莫非就是——七宝瞪大了眼睛。

“孔家历代都在为皇帝积累财富,这些钱财,大多数来自于盐运,到了这一代,已经是一笔极其庞大的宝藏。藏的再隐蔽也终究会有人知道,孔家树大招风,世人都以为孔家才是这笔宝藏的主人,其实真正的主子是澹台氏。随着财富越来越多,他也不再信任孔家,决定在秘密的地方修建一座宫殿安置这笔宝藏。负责的人当然要从孔家找,你父亲当年就是第一个接受这项任命的孔家家主。这本来也没有什么,偏偏在查阅帐目的时候发现有一个很大的漏洞,少了十万两黄金。这件事情惹得皇帝震怒,才会秘密处死了你的父亲,而让郁之取代他。并且限期一月,找到这笔丢失的财富。”

世家大族中哪个家里没有偷吃粮食的蛀虫,哪个家里没有仓库里的硕鼠,吞吃的时候你争我夺,等到一查起来,谁肯将私自昧下的那一份交出来?就算孔郁之全部查出来了,他又怎么可能将自己的叔伯兄弟交给皇帝处置?如果他真的能做出这种事,他就不是孔郁之了!他根本早就作好了一力承担的心理准备,不过瞒着她一个人。到最后他中毒已深,她不忍心看着他七窍流血,疼痛难忍,才会自己动手。可是她无法原谅逼得孔郁之走投无路的皇帝,更无法原谅那些眼睁睁看着郁之一力承担下所有罪责而选择视而不见明哲保身的孔家人,当郁之病重的时候,她就已经在积极谋划如何报复他们。孔郁之不怨恨皇帝,她怨恨,因为他是逼死自己丈夫的真正凶手,还顶着一副仁君的面貌端坐高堂之上,受万民景仰;孔郁之不恨孔家人,她怨恨,如果不是为了这些蛀虫硕鼠,郁之怎么会白白送了性命!海家为什么第一个出来支持勃氏,又为什么能在成事后掌管了兵权,如果没有海明月,怎么会如此顺利!就是这些人,让她美满的爱情,她幸福的婚姻全都在一夕之间成了泡影,他们又凭什么活得那么自在开心?她的确恨这些人,要他们付出代价,但是她更恨自己!只有老天知道她要亲手杀死自己的爱人,心里是如何的痛苦,可是她更加不想亲眼看着他因为毒发而死的毫无尊严。她不能原谅自己在最后一段日子里还对他多有怨言,埋怨他不像以前那样温柔,不像以前那样体贴,为什么不守承诺,不肯带她离开京都去别的地方,她很恨自己为什么不能及时发现他的眼神一天比一天更忧虑,心情一天比一天更沉重!她竟然只想着自己,想着什么游山玩水,没有了孔郁之,谁陪着她去?没有了孔郁之,她走遍天下也没有丝毫的意义。

隔间里的两人,听得已经呆了,完全想不到,事情竟然是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