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宝从没有听过裴宣用这种语气说话,当下猛然止步。

同春跟在身后,一时没提防,差点儿撞到她的身上。

此刻里头是周蘋的声音道:“永宁侯,您到底有什么事儿呢,这样着急?”

裴宣道:“我想问姑娘,是不是真的对我生分了。”

隔了会儿,才听周蘋说道:“您这话从何说起?”

裴宣道:“姑娘是个明白人,有些话我不想撕破了脸说,你现在只告诉我……十五那天晚上你说的那句话,是不是真。”

周蘋道:“什么话?”

裴宣深深呼吸:“一别两宽,各自欢喜。”

过了半天,周蘋道:“若我说是呢?”

气氛有些凝滞。

裴宣说:“这是姑娘自己的意思,还是府里的意思?”

周蘋回答:“是我自个儿的意思。”

裴宣笑了出声。

周蘋的声音低缓了好些:“侯爷,当时我并不知道夫人病了,所以……”

裴宣不等她说完便道:“你不用解释了,也不必多费唇舌,你既无心我便休而已,我裴宣是个识趣的人,绝对不会死缠烂打让姑娘为难。”

裴宣说完后,望着周蘋,生生地咽了口唾沫,转身下台阶。

他的眼前有些恍惚,脚下瞬间踏空,一个踉跄才勉强站住。

周蘋在门槛内看着,在他身形晃动的时候,似乎想上前一步,但终究没有动。

正在这时侯,却见有个人从旁边跑出来,一把扶住了裴宣。

周蘋猛然一震,此刻才变了脸色。

原来这跑出来的,正是七宝。

七宝浑身发抖,她抓着裴宣,又看向门内的周蘋:“裴大哥,三姐姐,你们刚才、说、说的是什么?”

周蘋本能地想要遮抹,但是……已经到了这种地步。

这会儿裴宣已经站稳身形,他看着七宝,眼中仿佛有很多话,却终于只说了一句:“没什么。我走了。”

裴宣低头快步而去,七宝回头看他一眼,转头看周蘋,她却也往里去了。

七宝忙追了过去:“三姐姐!”

周蘋站住脚,七宝追到她身边:“三姐姐,刚才、是怎么回事?”

周蘋看着她张皇失措的模样,此刻是在院子里,指不定哪里就有眼睛盯着呢。周蘋面色镇定地握住七宝的手:“你跟我来。”

于是领着七宝回到自己的房中,连同春也一块儿留在房门外。

方才往回走的时候周蘋已经想清楚了该如何开口,此刻说道:“你应该听见了。永宁侯跟我已经离心离德。所以我想这门亲事应该是做不成了。”

“什么意思?明明好好的!三姐姐别胡说!”七宝无法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

“不是胡说,”周蘋道:“我想是咱们去探病的时候,裴家夫人想早点让我们成亲,只是咱们太太没许他们,永宁侯就心里过不去了。”

七宝瞪着她:“冲喜……这原本是使得的呀,又有什么不能应允的?”

周蘋皱眉。

突然间七宝又想起裴宣问“十五那天晚上”,于是又问:“十五那天,你跟裴大哥说什么了?”

周蘋见她竟又问起这个来,便道:“既然如此,我索性都告诉你,那晚上裴宣跟你……我正好看见了。我一气之下说了两句不中听的,谁知他就记在心里了。再加上太太没许他们提前成亲的事,他大概就恼了。”

“不是这样的!”七宝再单纯,也听出了不对,“永宁侯不是那么小气的人!”

周蘋不做声,七宝盯着她,突然道:“你们只是拌嘴了而已,我如今立刻去跟太太和老太太说,让他们答应你提早嫁过去就成了!”

周蘋忙道:“不许去!”她拦着七宝,厉声道:“永宁侯方才把话说到那种地步,你再改口同意,不是自取其辱吗?”

七宝的心跳的极快,急得眼睛发红:“三姐姐,不要赌气!永宁侯是极好的人,若是因为这点小事而错过了,将来你是要后悔的。”

周蘋道:“七宝,姐姐知道你是为了我好,只是你毕竟不是姐姐,又怎知道我会不会后悔?”

七宝怔了怔,周蘋断然道:“你不用说了,这其实也是老太太跟太太的意思。老太太如今身子不妥,你万万不可再去吵嚷她。”

七宝定在原地:她记得在梦境之中,威国公府遭难之后,覆巢之下无完卵,周蘋虽然因为冲喜而嫁到了永宁侯府,但谋逆之罪,本来也要牵连到她的,可是裴宣顶着非议,宁肯不要那爵位也要保全妻子,才保住了周蘋无恙。

七宝因为早知道这个,先入为主的,只认定周蘋会顺顺当当嫁给永宁侯,所以一早把永宁侯看做了自己家人。

虽然察觉周蘋对待裴宣的态度有些奇怪,却只当周蘋是个生性内敛谨慎的人,避嫌太过而已,哪里想到居然会分道扬镳?

七宝眼冒金星,气的大叫道:“糊涂,糊涂!你、你真是不知好歹!”她恼的无法可想,把桌上的茶杯等物推倒在地,指着周蘋道:“你要是真的跟永宁侯断了,我以后、以后就不认你这个三姐姐了!”

第45章

从小到大,姊妹们从来都是一团和气,姐姐们也都疼宠着七宝,不管她做事无理还是说话放肆,大家从不计较,甚至就算再难办的事情,只要七宝求一求,撒个娇,大家甚至还要纵着她、全力替她做到。

然而这一次,周蘋却没有退步。

她有些忧心地望着七宝,看看碎了一地的瓷器,只是叹了口气,挨着桌子坐了下去。

这会儿外头同春因为听声气儿不对,也顾不得了,忙推门进来。

见七宝发脾气,同春便上前拉着:“姑娘,这是怎么了?”

七宝眼看着周蘋一反常态,竟然没有说半个字,心中一凉,眼中的泪滚滚落下,她吸吸鼻子,抬手擦了擦眼睛,颤声道:“好,好!”

七宝转身往门口跑去,将出门之前,回头道:“以后你一定会后悔的!”

七宝回到暖香楼里,同春不知所措,忙打听是出了什么事。

七宝想到周蘋决绝的神情,听她的口吻,竟好像是老太太跟太太都知晓了。

怪不得先前没有答应父亲冲喜的提议,难道一切都跟她梦中的情形不同了?

可到底为什么会出现现在的局面?

七宝揉着头冥思苦想,好像一切是从她谋划着不嫁康王世子开始,因为她不嫁,所以康王府订了周绮,康王府毕竟门第显赫,之前配七宝,周蘋当然是乐见其成,可如今舍了七宝订了周绮,周蘋心里便不受用,大概竟起了攀比之心。

如今回想她对裴宣的言行,果然透着不同了。

七宝用力打着自己的头:早知道自己的拒婚会引发周绮跟世子定亲,又间接引发裴宣跟周蘋成不了夫妻,那她之前又何必费尽心思的忙碌?只乖乖地让一切发生就是了。

偏偏这整个威国公府,没有人知道她的心意,她用尽全力想要帮助整个家族拜托灭族的灾祸,可奋力挣扎了半天,却仍是在原地踏步似的。

七宝无可奈何,越想越觉着委屈,便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同春吓得不知如何,百般劝慰,七宝一个字也听不进去。外头的小丫头跟婆子们也惶惶然的。

七宝虽然爱哭,但很少这样嚎啕大哭,大家都不知道发生何事,一个个担惊受怕。

幸而同春还机警,知道七宝多半是跟周蘋拌嘴……生恐惊动了老太太跟太太,便早早地出来命人不许出去乱说。

这边七宝哭了半天,终于哭的累了,便倒在床上沉沉地睡了过去。

等七宝醒来的时候,已经入了夜,她隐隐听到外头有人说话,侧耳听听,竟像是周承沐。

七宝心头一动,才想起来今日周承沐是去户部的,此刻多半有了消息,当下忙翻身坐了起来。

外头同春听了动静,忙走进来,身后果然跟着承沐,两下一照面,周承沐发现七宝的眼皮红肿着,不由惊道:“怎么居然哭的这个样?”

七宝只问:“哥哥,可见到张侍郎了吗?”

周承沐方才跟同春略说了几句,见七宝这样,便有些不大肯再说,免得她听了更不受用。

七宝见他犹豫,心头一沉,忙又催问结果如何。

周承沐紧紧缩着眉头,说道:“唉,不要提了!”

原来周承沐之前饭也顾不得吃,忙忙地赶到户部求见张制锦,有堂官入内禀告,不多时,回来说道:“张大人正在跟其他部的大人商议要事,暂时不得闲。周学士还是先行回去吧。”

承沐好不容易找了来,哪里肯轻易走开,正在徘徊,却见张制锦的小厮洛尘摇摇摆摆地提着一包东西从街边走了来。

洛尘认得周承沐,当下叫道:“三爷,您怎么在这里?”

周承沐忙说有急事来找张制锦,只是张侍郎正忙于公干一时不得闲。

洛尘道:“横竖不是外人,我带三爷进去等着就是了。”

那户部的堂官瞥着他,笑道:“洛尘,你知道侍郎是忌讳公私不分的,你这样自作主张,可要小心些。”

洛尘道:“什么公私不分,周学士是我们九爷未来的小舅子,料九爷不至于怪罪我。”

堂官便笑而不语了。

原来因为张制锦的缘故,户部的众人对洛尘也格外的宽待,见他如此大包大揽,说的又亲密,当下不去理他,任凭他带了周承沐进了部里去了。

周承沐跟着洛尘进了户部,到了里头,洛尘往张制锦的公房瞅了眼,果然见寂寂无人,他让周承沐在小偏厅内暂时略坐,自己又去前头探顾,果然在尚书大人的议事厅上,其他几部的人神色凝重不知在忙什么。

洛尘忙抽身回来,告诉了周承沐,让他安心等候。

原先周承沐有些疑惑张制锦是故意不肯见自己,如今眼见为实,才知道是自己多心了,于是忙按捺忐忑,坐在偏厅等候。

洛尘把自己买的点心打开,拿出一块儿糕,说道:“三爷,你吃一块儿,我们大人这几天忙得很,时常连饭也顾不上吃,指望着部里的厨房随时伺候也不能够,我就出去买点儿合他口味的东西,您尝尝。”

周承沐听是给张制锦的东西,哪里敢擅自去吃,于是推辞说不饿。

洛尘在旁边站着,又探听问:“三爷今日是为了什么急事来见我们九爷的?”承沐见他很是仗义,就也不瞒着,便把老太太病了,要找石琉一事说了。

洛尘笑道:“原来是这个老头子,我是知道他的,之前跟着九爷见过他几次,每次都要弹我的脑门,还恐吓我说我脉象不好,要么是身子虚要么就要死了呢。我可讨厌他,不过他的确有些真本事,之前宫内几位娘娘全靠着他照看,这会儿他一走,先去了一位皇妃呢。”

周承沐悬着心道:“洛尘,听说他很是难请,只跟张侍郎交好?”

洛尘道:“可不是?这也算是一物降一物,他见了别的人,都用鼻孔看人,只有见了我们九爷,那眼睛才好像长出来一样。”

周承沐忍笑:“只是不知道张侍郎肯不肯相助请这位石太医来京。”

洛尘道:“这有什么难的,毕竟是一家人。”说到这里,便问:“七姑娘近来可好吗?”

周承沐欲言又止,只大搜:“七宝很好。”

洛尘凑近了,脸色有些忸怩:“七姑娘身边的人也都好?”

周承沐诧异,不知他是什么意思,于是只含糊说道:“都不错。”

如此又过了小半个时辰,才听到外头有人招呼之声,洛尘道:“听着像是我们大人的声音。”当下一个箭步掠了出去,果然见两个部里的官员陪在张制锦身边,三个人边走边说着什么。

洛尘忙叫道:“大人!”

张制锦瞥他一眼,并未做声,只仍听那两人说话。

这会儿周承沐也早坐不住,探身出来,一看张制锦,忙肃然站住,举手行礼。

张制锦看到他,才略略止步:“三公子?”

周承沐忙躬身道:“侍郎大人。”

张制锦看看他,又瞟一眼洛尘:“三公子有事?”

周承沐忙道:“是有一件着急要紧的事……家祖母微恙,想……”

张制锦不等他说完,便抬手制止了,对洛尘道:“你先陪三公子回去,我如今忙着,回头再说。”

说完之后,竟不等周承沐反应,迈步同那两个官儿走了。

周承沐站在门口,呆若木鸡,洛尘也没想到张制锦居然如此不由分说,一时也呆了。

半晌才道:“三爷,您、您别急,等大人忙过了……”

周承沐定了定神,勉强告辞了洛尘,出了户部。

在暖香楼里,周承沐将在户部的遭遇告诉了七宝,叹道:“我看他神情淡淡的,好像很不愿意理我。不过也是情有可原,他那样的人物来我们府里提亲,竟给拒了,前几日城中沸沸扬扬都在说此事呢。”

七宝愣愣地问道:“那么石太医怎么办?”

周承沐道:“既然人家不肯帮手,自然要再找别的法子了。”

七宝便不言语了。周承沐道:“好妹妹,你今儿跟你三姐姐吵什么了,竟闹得这样?”承沐知道他们姊妹有爱,这才是开天辟地第一次闹得如此不合。

七宝犹豫了会儿,对周承沐道:“你可知道吗,三姐姐不喜欢裴大哥了。”

承沐一愣,七宝的泪又涌了出来:“裴大哥对她那么好,她居然冷心冷面到那种地步……”说着又掩面哭了起来。

承沐忙道:“好妹妹,别再哭了。先前老太太不见你过去吃饭,还打发人来看呢,多亏同春遮掩了过去,不然给老太太看见你这幅模样,老人家心里更不受用了。你明儿毕竟还得过去上房那里呀。”

七宝抽噎着,勉强停了下来:“三哥哥,你总不会也早知道了吧?”

承沐迟疑,然后说道:“早在我听说老太太不想提早让你三姐姐嫁过去,心里就觉着奇怪了。”

七宝道:“为什么老太太也这么不近人情呢?”

承沐叹了口气:“老太太这样,未必就是不近人情,叫我分析,应该是有她的考量。”

“什么考量?”

承沐道:“说来,还跟康王府有关呢。”

七宝微睁双眼,承沐道:“原本咱们跟康王府倒是极好,在宫内,大姐姐也跟康王的母妃相好,谁知道你不嫁世子,世子又对你无礼,这一下,就得罪了老太太,连大姐姐也知道了。”

七宝悬着心,承沐又道:“只是明面上毕竟不可得罪,恰好他们又求娶四妹妹,这下大家明面上自然过得去。不过老太太心里毕竟不喜欢康王,但是现在京内,又有谁能压过康王的风头呢?”

七宝道:“静王呀!就算现在不成,将来未必不能啊。”

承沐道:“你能想到的,老太太自然也会想得到,原本你是最佳的人选,只是静王的身体是个大忌,老太太跟大姐姐都舍不得你。”

七宝浑身透冷:“这是什么意思?”

承沐说道:“听说先前大姐姐叫了你跟三妹妹四妹妹一块儿进宫过?你瞅着大姐姐对待你们是怎么样的?”

七宝突然想起周绮跟自己说过的话,心突然揪了起来。

“唉,”周承沐叹道:“有些小事儿,平日里不留心,便不觉着怎么样,可是细细想起来,实在可怖。你还记得吗,在裴家伯母病了之前,皇上曾经下旨意命永宁侯到南边去公干,这一去一回最慢是要半年的!”

七宝几乎把这件事忘了,道:“这又怎么样?”

周承沐也不敢说,只道:“到底怎么样,我也不好说,可是皇室的差事,哪里是好办的。”

兄妹两人对面坐着,你看着我,我看着你。

周承沐终于小声说道:“其实裴家伯母这一病,很出乎所有人意料,但细细想想,也许……祸兮福之所倚呢?”

七宝想到今日裴宣失魂落魄的样子,攥了攥手:“我不理别的,既然三姐姐铁了心,那么强扭的瓜也不甜,只好别再对不住裴大哥就是了。三哥哥,不管用什么法子,只快点把石太医请了来要紧。”

周承沐道:“我当然知道。可是张侍郎那边……”

七宝思忖了会儿,道:“三哥哥,你明儿再过来,我给你个东西,你帮我带去给张侍郎。”

周承沐本想问什么东西,一转念,只答应说:“那好,只是你千万不能再哭了,不然我也不帮你带了,知道吗?”

七宝答应了,承沐就去了,这夜,暖香楼的灯一直过了子时还没有熄灭。

次日周承沐果然来到,七宝的两只眼睛仍是红的,却因为先前的红肿没退,又加熬夜的缘故。

七宝打着哈欠,把一封封起的信交给承沐。

承沐问:“就是这个?”信封上并无任何字迹,可托在手里略有些沉甸甸的,可见并不只是一封信,该还有别的东西。

七宝道:“你给他就是了,他要是还不肯通融,那就……”七宝本要说“算了”,可话到嘴边又停住,改道:“就再想别的法子。”

周承沐笑笑:“真拿你没有办法。”于是把信揣在怀中,辞别而去。

承沐来到户部,此刻天色还早,户部的官员还未前到当值,幸而张制锦歇在部里,又恰遇见洛尘买了早点回来。

承沐自忖不便入内再打扰,就把那封信取出来,拜托洛尘交给张制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