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捏着杯子起身,往旁边走开,一路来至窗户旁边站住了。

七宝见他好似在打量院中景致,想了想,便也亦步亦趋跟在身后,隔着两三步站住了。

张制锦望着院子里的一块儿太湖石,慢慢地啜了口酒:“前儿我们府里的老太太来过了,你可知都跟你们府里说什么了?”

七宝蓦地一震,顿时想到了谢知妍,脸上微微色变。

张制锦缓缓回身瞧向七宝,却见她有些恍惚之色。张制锦问道:“怎么了?”

七宝这才勉强地说道:“我……我因为那时候身上不好,只坐了一会儿就走了,到底说了什么,也不太清楚。”

张制锦道:“可我怎么听说,你见了我那位表妹,十分无礼呢?”

七宝吓了一跳,忙道:“没有啊大人,我、我怎么敢无礼?这、这话是谁说的?”

张制锦道:“真的没有?”

七宝认真点头,张制锦向她招了招手,七宝犹豫了会儿,终于走到他身旁。

张制锦抬手在她后颈上轻轻地一握:“你有什么瞒着我不肯说?”

七宝微微一僵,心底又迅速掠过了谢知妍的影貌。

张制锦微微垂首细看,却见她的眼圈突然地红了起来,眼中隐隐地浮出了泪光,美人明眸,犹如秋水盈盈,越发美的扣人心弦。

张制锦心头一动,几乎有些忍不住,忙将目光转开,仍看向窗外那嶙峋孤寒的冷石头。

七宝趁机忙抬手在眼睛上擦了擦,望着他清冷的样子,想到他方才的“慷慨应允”之举,犹豫了会儿才终于问道:“大人,你们府里,是不是……看好了谢家姑娘?”

张制锦眉峰微挑:“嗯?”

七宝支支唔唔地,小声说道:“就是说、她会是大人您的、您的夫人?”

张制锦重又转头看她:“是老太太跟你们说的?”

“没有,”七宝忙又摇头,“她并没有这么说,只是、只是我看着谢姑娘……”

七宝皱着眉头,想要找出些夸赞谢知妍的话,却又说不出口,只低声嘀咕道:“好像跟您很相衬啊。”

她口中虽这么说,眼中却一点儿欢喜之色都没有,反而透着几分罕见的愁郁。

张制锦当然看的很明白,他的心突然跳快了几分,隐隐又有些口干舌燥。

幸而手中还拿着一杯酒,便忙又垂眸,假装不经意地喝了半盏。

第50章

张制锦喝了酒,心口有些发热。

他看向七宝,面上仍是不动声色的:“既然跟我相衬,你是不是该觉着高兴?”

七宝用黑白分明的眼睛瞅了他一会儿,很勉强地说:“当、当然了。”

“我看你这话,却是口不对心,”张制锦眯起双眸:“或者你是想,假如我娶了她,你就不用‘以身相许’了?”

七宝先是一愣,继而忙摇了摇头。

张制锦微笑说:“那么……你就是担心我会娶她?”

七宝呆呆愣愣的,也不说“是”,也不说“不是”。

张制锦始终有些难以克制,很想低头在她的唇上亲上一会儿。

只是之前那几次唐突糊涂行事,已经把这丫头给吓坏了,何必又在这里轻举妄动,何况她迟早都是自己的人。

一想到这个念头,唇角勾出的笑意便深了些。

把剩下的酒一饮而尽,张制锦道:“是你自个儿信上写得,做牛做马结草衔环都使得,可我不用那些牲畜,只要以后你在我身边儿,长长久久地伺候着……你可愿意吗?”

七宝闻言,眼中即刻透出受惊之色。

她下意识地要摇头,却对上张制锦清冷的眼神。

七宝忙克制地停住,结结巴巴道:“大人,我、我之前跟您说过的,我配不上……”

张制锦道:“你配不上,谢知妍配得上?”

七宝的明眸里掠过一丝黯然,轻轻地一点头。

张制锦按捺不住,捏住她的下颌:“你敢说出来?”

七宝忙紧紧闭嘴。

张制锦哼了声,盯着她的眼睛道:“你给我听好了,配不配的上,你说了不算,别人说了也不算。只要我说你配,就一定是你。听清楚了吗?”

这会儿里外俱静,他又离得近,每个字都清晰异常,钻入了七宝的心底。

不知为什么,她竟觉着鼻酸,眼中的泪氤氤氲氲地便飘了出来。

张制锦望着七宝的脸,看着她泫然欲滴、泪将落未落的样子,心怦然而动,但与此同时,心却突然柔软的厉害。

“还以为你什么也不怕。”他喃喃的说了声,俯身低头。

七宝下意识地闭上眼睛,心头一阵难掩的恐惧袭来。但是唇上没有给蹂躏的感觉,反而是额心处,有着极为温柔微微湿润的触感。

七宝克制住心中的惧意,慢慢睁开双眼,却见张制锦眼底带着几分笑意:“有时候胆子大的令人想打你一顿,有时候却又胆小的让人想把你……”

望着她无助而彷徨的懵懂模样,很想把她捧在掌心里,好生呵护的风雨不透。

这会儿,张制锦突然明白了谢老夫人跟威国公府的人为什么这么疼惜这丫头,兴许是因为她生得好,但也是因为她这般可人疼的娇憨性子。

张制锦没有说完,只轻声一叹道:“时候不早了,你也该回去了,别叫人发现了又要难为你。”

七宝似懂非懂:“真的?”好像不大相信他肯这样轻轻地放过自己。

张制锦又笑又恨,终于道:“横竖以后……有的是时间。快去吧,我看着天阴了下来,待会儿别又下雨。”

他竟是在关心自己呢。七宝心里竟涌起一丝微微的暖意:“好、好的。”

她挪步往外,却又疑疑惑惑地频频看张制锦,似乎还是不大信。

张制锦啼笑皆非,故意道:“再不走,就别走了。”

七宝早忙不迭地跑到门口,将出门之时又回头看他,小声问道:“上次、可伤到大人了吗?”

他轻声哼道:“你没有那么能耐,我也没有那么娇嫩。”

七宝笑的嫣然,低头想想,又道:“我、我虽然觉着谢姑娘能配得上您,但是……但是还是不想您娶她。”

张制锦道:“哦,那你想我娶谁?”

七宝眼神闪烁,到底没有回答,转身飞快地跑出门去。

后日,果然石太医又来了,给老太太重新诊了一次。

多半是“人逢喜事精神爽”,老太太养复的情形比石太医预计的还要好些,于是仍又写了一张调养的方子。

承沐伺候着他出来,又提去永宁侯府的事。

石琉居然丝毫不觉着为难,一口答应。

承沐笑问道:“瞧您老人家这般痛快,莫非是得了自己要的东西了?”

石琉洋洋自得地笑道:“老夫也想不到,跟他要了这许多年,还不如那小丫头一句话呢。”

周承沐忙不露痕迹地拍马:“您老人家性格高傲,要的东西也奇特,怎么要什么《肚痛贴》呢?”

石琉很受用,便回答道:“难道也跟你们一样,要他的《兰亭集序》?我毕竟是个大夫,自然对这个格外感兴趣。”

周承沐道:“那为何张侍郎起先一直不肯答应?您跟他的交情,给一幅字应该不算什么吧?”

石琉白眼看了看天道:“这你就不懂了,一来,他虽然有临摹仿制之能,但平生最讨厌如此,二来,他那个人,也有一番自己的说辞。”

“哦?”周承沐愈发感兴趣了,目不转睛地盯着石琉。

石琉见他不耻上问,便道:“你应该也知道草圣的这幅《肚痛帖》写得是什么了?‘忽肚痛不可堪,不知是冷热所致,欲服大黄汤,冷热俱有益。如何为计,非临床’。哈哈,当时我跟张九郎求的时候,他曾跟我说过,这幅书毕竟是张草圣在病痛之时所写,要写出原作里的神韵气质,自然也要有草圣当时病发时候的心境,那病气就会自然而生,对于写作者大有妨碍。所以他忌讳不肯。”

周承沐诧异之余笑道:“怎么张大人也会有这种奇怪的念头?”

石琉哼道:“你这蠢笨之人哪里知道,你若有他的功夫造诣,就知道在他那种境界,这种话绝非虚言了。”

周承沐疑惑,石琉却又窃笑道:“不信的话,过两天你去打听打听,看看他如何?我敢跟你打个赌,他不是病倒,就是精神不振。”

承沐对他的医术虽然深信不疑,但对此话却仍旧半信半疑。

后来石太医去永宁侯府给裴老夫人看过病,面有得意之色。

承沐跟裴宣见他神情如此,各自大念“阿弥陀佛”,毕竟若是老夫人病情没有好转,石太医一定不是现在这幅自得脸色了。

石太医果然很满意自己的医术,大概也因为得到了梦寐以求的字帖,所以格外用心。

当下琢磨了半天,又挥笔写了一道方子,吩咐道:“之前留的那个,吃上二十一天就可。这一幅不算是药,而是调剂的方子,可以长久服用,老夫人的病虽转危为安,但毕竟这病是根基上得来的,所以要慢慢地调养,万不能断。”

裴宣躬身接过,一一答应。

承沐在旁探头看着,见上头写着些人参、紫芝,首乌之类的名贵药材,另外更有些自己认不得的东西,只怕是极难得难寻的。

交代过后,石琉便告辞出府。

临跟周承沐别过之际,石太医随口问道:“听说你们府里没答应张九郎的求娶?为什么?”

承沐道:“好像是他们府里不太同意这门亲事。”

石太医道:“我看你们的那个七姑娘,她好像有些体弱之症,除此之外,还有点……”太医迟疑着,竟没有说出来。

承沐听他突然提七宝,不免悬心,忙问:“我妹妹怎么样?”

石太医道:“也许是我看错了,等有机会,给她诊一诊脉再说吧。”

承沐的心七上八下:“您老人家别把我晾在这里啊,到底是怎么样?”

石太医这才道:“那你不要对人说起来,我瞧着她有些‘神不守舍’。”

承沐意外,却又苦笑道:“太医这话是什么意思?是说我妹妹精神不济吗?”

“你又不懂了,”石琉很不乐意,好像承沐太孺子不可教似的,“我所说的神不守舍,不是寻常人以为的那样,我的意思是,你的小妹子虽看着好端端的,但却仍要留心,我怀疑的是,会有离魂之症。”

承沐听到“离魂”,才大惊:“这是何意?”

石琉道:“先不用说了。毕竟我还没有诊过,也不必先杞人忧天。你只留心观察着她就是了。若有异样,便告诉我,也好及早医治。”

通常都是别人求着石琉,如今还是他第一次主动开口要替人看病。承沐却一点也不觉着高兴,脸色灰败地说:“是是是,我一定按照您老说的仔细看着。”

承沐还想请教,到底要看什么,可石琉却已经挥手自去了。

又过了两日,平安无事。

周承沐正赶上休沐,突然之间想起了石琉所说《肚痛帖》之事,这天从翰林院出来后,就借机绕道到户部打听消息。

门上的人因都认得他了,便问他是不是来找张侍郎的,又说张制锦前日不知何故病倒了,至今正吃着药办公务呢。

承沐听了这个,吃惊不小,这才信了石太医所说。

急急忙忙地回到府里,忙不迭地先把这件事告诉了七宝。

七宝正也有一件好事要告诉承沐,因见承沐来的急,便先听他说,没想到听说张制锦病倒了,病因还是那《肚痛帖》,七宝顿时急的跳起来。

周承沐道:“怪不得之前张大人不肯写这字给石太医,原来真有缘故。唉,他为了咱们老太太跟裴家老夫人,弄的自己病倒了,偏偏病了还要忙于公务,倒是让人过意不去。”

又自言自语道:“听说这户部的担子都在他身上挑着,若是调养不当,可如何是好,岂不是我们的罪过了?”

七宝也束手无策,突然想起:“石太医既然知道,他可去给张大人看过了?”

承沐说:“当时他还跟我打赌呢,却没提过要给张大人看病之事。”

七宝皱眉叹道:“这老头子也是坏心的很,明知道大人写那副字给他会害病,偏偏要我跟他求。哼,早知道……”

可就算早知道,难道不答应石琉吗?

七宝气馁低头。

承沐眨眨眼,笑道:“你还好意思说呢。”

七宝一愣,不解何意。

承沐道:“你真当那天哥哥我喝的烂醉了?”

七宝闻听,脸上便胭脂似的。

原来那天承沐虽然酒力上涌,撑不住昏睡过去,但是过了半晌,渐渐地有些苏醒。

只是他听到耳畔张制锦跟一个人在说话,仔细辨认,竟是七宝的声音。

承沐就知道定是七宝又来搞怪了,若是自己此刻醒了,她岂不羞窘?也不好看,于是仍是索性装醉。

如今见七宝羞赧,承沐便又笑道:“罢了,你又何必难为情到这种地步,你以为张大人没察觉吗?”

七宝觉着脸上火热,举手揉着自己的脸:“他也知道了?那他怎么……”

承沐笑说道:“非常人行非常之事罢了。”

承沐心中暗想想:自家妹子是个古灵精怪世间难得的,那位张侍郎却也是个举世无双惊才绝艳的,这两个人,倒合该是一对儿。

因看着七宝羞怯的样子,承沐低声问道:“你是不是替张大人担心了?以前还说过他的不是,现在、是不是……有点儿喜欢人家了?”

七宝抱着头趴在桌上:“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承沐凑近了,偏偏又在她耳畔说道:“那天张家老诰命带了那个谢什么姑娘来,你是不是吃醋了呀?”

“你才吃醋了呢。”七宝乱嚷。

承沐笑道:“我吃什么醋,又不是我要嫁给他,不过我若是个女子,自然要哭着喊着也要嫁给张大人的。”

七宝才要笑他胡说八道,突然因为这句话,却提醒了她,当下忙又爬起来,说道:“哥哥,我也正有一件好事告诉你呢。”

周承沐笑道:“什么好事?”

七宝凑近他耳畔,低低地说了一句。

承沐满面惊疑,两只眼睛放出光来:“你说真的?”

七宝说:“那是当然,这还多亏了我在老太太跟前敲边鼓,老太太才着急定了呢,其实上次叶家伯母来,老太太就透出这意思了,本来还不知翰林府那边怎么回答,所以开始没告诉你,今儿叶府来人,这件事十有八九是要成了!”

七宝跟周承沐所说的,自然是叶家跟周家的婚姻之事,也就是叶若蓁跟周承沐的姻缘。

周承沐飘飘欲仙:“好妹妹,我不是在做梦吧。”

七宝看着他傻乐的模样,笑道:“哼,你这下可把心放回肚子里了吧,叶姐姐终究要当我的好嫂子了。”

周承沐手舞足蹈,只觉着此乐何极。

七宝看着他的兴高采烈,自己也笑眯眯地,正欢喜中,耳畔却突然有一声婴儿的啼哭响起,与此同时,心底突然掠过一丝颤痛。

周承沐正高兴的无可不可,突然见七宝骤然变了脸色,承沐一怔忙问:“怎么了?”

七宝抚了抚胸口,定神道:“没什么。”

承沐突然想起石太医的叮嘱,还要再问,外头同春进来道:“老太太那边听说三爷回来了,派人来找呢。”

七宝已经忙催道:“三哥哥快去吧,必然是为了跟叶家的事儿呢。”

承沐虽然担心,但毕竟老太太那边传,不敢怠慢,于是便先去了。

七宝目送他离开,自己回到床边慢慢地落座。

同春看她脸色有点不妥,便道:“姑娘,您怎么了?”

七宝说道:“刚才突然有点心悸,现在已经好了。”

同春忙去倒了一杯热茶来给她:“喝一口定定神,只怕先前受了惊吓,还得再去要两颗清心丹来才好。”

七宝置若罔闻,又想起方才承沐所说张制锦病倒的事,犹豫了会儿对同春道:“方才三哥哥来说,张大人病倒了,还说他这两天都没有回张府……在户部里缺衣少食的,是不是有点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