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宝回身,见周蘋一手照着她的肩头,一手送了药上前,七宝看一眼周蘋,终于乖乖地吃了。

周绮吹了吹杯中的水,又道:“慢点喝,略有些烫。”

七宝低头,就着她的手喝了口水把药送了。

谢老夫人给她抚了抚背,问好些了没有,七宝点点头,目光垂着,不敢到处乱看。

老夫人到底心疼,便特叫周绮陪着她,先回去歇息。

七宝巴不得赶紧离开,只低头向着两位老夫人行了礼,后退两步,才跟周绮一并去了。

等七宝去后,谢老夫人对周蘋使了个眼色,周蘋便起身退到外间,那边谢知妍也随着起身而出。

于是屋内只剩下了两位老夫人跟苗夫人,谢老夫人颔首笑道:“幸而我觉着不对,何况我们七宝今年流年不利的,才给我拒绝了。只不过,这张侍郎素有贤名才名,又是圣上看重的朝臣,向来的端方稳妥,如何这次行事如此唐突?他也太大胆了,是该好好教训教训,听了您的教诲,他一定该知错悔改了吧?”说到最后一句,老夫人似笑非笑。

老诰命的笑容略僵了一僵,然后笑道:“他什么都好,只是性子毕竟有些像是他的那个父亲。”

谢老夫人才有笑说道:“上回您同我说,儿孙自有儿孙福,不肯替他们操心,如今我看您的情形,却也像是不可免俗啊。”

张老诰命并不搭腔,只道:“那孩子毕竟是个最出类拔萃的,我自然也多看顾他些,这么说,你回绝了他的提亲之举,是也怪他行事无状不成体统了?”

谢老夫人沉吟道:“其实说句真心话,张侍郎的名头再大,对我们这把年纪的来说,也始终是个小孩子罢了,小孩子们做事做的好,我们自然替他们开心,做的错了,只叫他们知错能改便是,又怎肯当真生气,何况做的也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也并非歹意,你说对吗?”

老诰命默然相看。

谢老夫人笑道:“再者,我并不讨厌你们锦哥儿,反而颇为喜欢那孩子,您自然也知道,这番我的病,也还多亏了他去那个难请的石太医那边儿调停呢,听我们老三说,他甚至都没跟张侍郎开口,张侍郎自己就写信给那石太医让他来了……可见他是个有心的孝顺孩子。就看在他这份心意上,我也是高看他一眼呀。老姐姐,你有一个好孙儿。”

老诰命一句句听着,听到最后,脸色微微地发青。却还是微笑着:“是啊,正因为他出色,所以这多年来,不知有多少人家上门提亲呢。”

谢老夫人故作诧异状:“是吗,我也觉着这样出挑的能干后辈,本该早就成家立业了,怎么这般大年纪了,还是孤零零的?”

老诰命的眼中恨不得飞出锋芒。

谢老夫人又笑:“必然是太挑了吧?不是他太挑,就是老姐姐您太挑。”

目光相对,虽都是和颜悦色慈眉善目的,眼神之中,却赫然有火花簇簇。

终于老诰命道:“这个不是挑不挑的缘故,主要是我看上的人,他看不上,他看上的人,我看不上。”

谢老夫人仰头一笑,恍若没听出这其中意思的,只说道:“说来姻缘之事,还是他们年轻人过日子,咱们虽能管,彼此都是这把年纪了,还能看顾他们几年?终究要他们过的好就是了,难道到时候入了土,在地上,还能管得了他们娶妻纳妾的?何况你们锦哥儿,你也说他是个行事稳妥大方的后生,既然他这样出挑,他看中的,未必就差到哪里去,若我是你呀,他那样眼高,却有看中的人,我巴不得他赶紧给我娶进门,快些开枝散叶,自己清清静静地等着抱小孙儿小孙女呢。”

这日,张老诰命去后,谢老夫人神清气爽。

苗夫人见两人各打机锋,似懂非懂,还有些悬心,直到送了老诰命回来,却听上房里头传出老夫人的笑声。

只听如意说:“今儿您老人家可算是扳回了一城了。”

谢老夫人笑道:“她也有今日?之前嫌弃我们七宝,如今她最钟爱的孙儿还不是千求万求的只看上我们七宝呢。”

如意道:“今儿这位诰命老夫人带了谢家姑娘过来,是不是想要老太太看明白,她喜欢的是那位谢姑娘?”

“这是当然了,”谢老夫人喝了口参汤,笑道:“只可惜她看中了有什么用,又不是她娶亲,何况若是别的子弟儿孙的也罢了,但是张侍郎只怕不是她能随便左右的人。哼,她要是真的慑服了张制锦,今儿就不必特意带了人巴巴地上门了,你听她那些话,里里外外,是要我主动拒婚,只怕她压不下张侍郎,所以想得了我的狠话回去告挟,我偏不上她的套。”

如意惊道:“幸而是老太太明白。”

“多亏了吃了这几日的药,身子比先前爽利多了,也还有精神应付她,”谢老夫人长吁了口气,把身子歪倒,又道:“如今我也不理会了,只看他们自己家里到底怎么样就是,张侍郎若是能叫我这位老姐姐派人过来提亲,自然是他的手段,我也放心把七宝给他,如果他不能,我还不放心七宝进他们张家呢,宁肯找个中等殷实人家,不管家境如何,只要人品过得去,且疼惜我们七宝,比什么都强。”

眼见石太医约定的七日之期将到,威国公府来了一位稀客。

周承沐亲自请了张制锦到了雅兰小院的花厅里,小厮们飞快地摆了果盘碗碟,备了上等的秋露白。

承沐亲自斟酒,敬张制锦道:“早就想宴请张大人,以示感谢之意,只是大人公务繁忙,实在不敢相扰,今日实在荣幸之至,承沐敬大人一杯。”

张制锦道:“三爷不必客气。请。”

两个人各自吃了一杯酒后,承沐道:“多亏了张大人请到了石太医,才让老夫人病情好转,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张制锦见他很是拘谨,方淡然一笑:“三爷不用这般,老人家的身体最为要紧,何必多礼。”

花厅上日色明亮,架子上放着一盆葳蕤建兰,映着他眉清目朗的笑容,清雅隽秀之极。

承沐心头一跳,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忙只举起杯子道:“我先干为敬。”

承沐匆匆地又喝了一杯酒,才要举手添酒,门外走进一个小厮,把酒壶接了过去。

周承沐因心不在焉,便也没在意。

那小厮低着头,给承沐将酒斟满,又来给张制锦斟。

张制锦目光一动,看见那握着酒壶的小手,手指细嫩,白腻非常,竟比这羊脂白玉的长颈壶颜色还要晶莹无瑕。

同时鼻端仿佛有一股很淡的香气,沁人心脾。

张制锦缓缓抬眸,扫向这“小厮”。

意外,倒也不怎么意外。

只是他的眼底在瞬间有一抹笑意隐隐地涌了出来。

原来这桌子旁边斟酒的,穿着小厮们的青衣,头上还歪戴着一定软罗头巾,只是身形纤袅,腰肢盈盈一握。

且巴掌大小脸,肤白胜雪,两只水汪汪的眼睛骨碌碌,半是含怯地看着自己,不是七宝又是何人?

张制锦不动声色地瞥着她。

七宝对上他深邃幽然的星眸,脸上有一抹淡红飞了出来,又怕他扬声喝破,于是忙向他比出一个噤声的手势,倒了酒后便后退一步,免得周承沐看见自己。

张制锦微微挑唇,垂下眼皮。

他看着杯中酒,这秋露白入口清冽,但后劲绵长。

张制锦眼神闪烁,突然主动举杯道:“我也敬三爷一杯。”

第49章

张制锦举杯敬周承沐,承沐受宠若惊,忙也举起杯子,低低地一碰。

他接连吃了三杯酒,吃的急,又加上心情忐忑,酒力发作的更快,很快的脸上就透出一抹红。

这会儿厅内寂静无声,只听到外头有鸟儿在枝头上唧唧喳喳,声声清脆,越发显得此处有些尴尬。

幸而“酒壮怂人胆”。

承沐鼓足勇气,终于说道:“今日相请大人,一则是感念请太医的恩德,另外,还有个不情之请,实在叫人难以启齿。”

这一句话,也说的断断续续,口齿含糊不清起来。

张制锦也是连喝了三杯,却丝毫醉意都无,双眸仍是那样清亮异常:“三爷有什么话只管开口。”

承沐才要开口,又觉着喉咙里像是卡着个核桃。

当下忙又亲自斟满了酒,吃了两口,脸上却更红的如同火烧云。

承沐把这杯酒又喝光了,才低着头说:“其实很不该再贸然开口了,只是、只是之前请了太医来后,因为七妹妹担心裴家伯母的病,又多劳动了太医走了一趟,太医虽然答应了,可却、却要了个条件。”

张制锦并不惊讶,只淡淡地说道:“石先生的脾气是有些古怪的。想必这条件很让三爷为难。”

承沐硬着头皮道:“我当时本不敢答应,只是七妹妹、她的心慈,又因为好容易请到了太医,所以不肯放过,竟贸然答应了。”

张制锦听到这儿,便道:“七姑娘的心慈,大概也是因为跟永宁侯家格外交好的缘故。”

说到“格外交好”,就扫了一眼旁边。

七宝缩在花架旁边,被他眼神扫过,便举起手来,遥遥无声地向着他躬身礼拜,一副祈求宽恕的模样。

张制锦轻哼了声。

承沐听见他这声“哼”,不知道他是向着七宝,只以为他不悦,当下忙道:“大人有所不知,七宝这样尽心,其实也还有个原因的……总之实在不忍坐看裴家有事。”

周蘋跟永宁侯一节,自然不敢为外人知,就算是对张制锦,承沐也不敢就先张扬出来。

张制锦见他停口,却也并不问,只道:“石先生所提的到底是什么?”

承沐脸上已经如红云一样,人家费心费力地把石太医请了来,已经是极大的恩惠,如今若再开口要那副《肚疼帖》,这简直是有点儿得陇望蜀、恬不知耻了。

承沐张张口,吞吞吐吐道:“石先生、他很仰慕大人的字,所以……他、他想跟大人讨一幅字。”

张制锦挑了挑眉,长指捏着那玉杯,轻轻转动。

承沐望着他清肃明朗的脸色,幽深不可测的眸子,又看着他掐着那杯子不停地转着,感觉自己也落在了那杯子里,给醇香的酒水泡着,随着他摇晃的动作,整个人也在里头天晕地旋的摇来摆去,昏昏欲睡。

舌头也有些麻而僵硬,身上却隐隐燥热,承沐道:“大人、大人请勿不快……他……”他转动着舌头,眼前却迅速的模糊起来,周承沐晃了晃,往前一倒,趴在了桌上睡倒了过去。

张制锦见状,才有条不紊地把手中的半杯酒给喝了。

七宝在旁边瞅着,原先还等着承沐把那句要紧的话说出来,不料眼睁睁地望着周承沐关键时候突然就睡了过去。

正呆呆地看着,突然见张制锦把空了的杯子微微一倾,道:“怎么不斟酒了?”

七宝闻言忙跑到跟前儿,拿起酒壶给他倒酒。这回动作倍加小心,给他斟满,又不敢太满了出来。

张制锦瞥她一眼,淡声道:“你真是越来越大胆了,吃了多少次亏,一点儿也不知改过?”

七宝脸上透出羞愧的表情:“大人千万别告诉别人啊。”

张制锦道:“你还知道你做的不对?我以为你已经习以为常了。”

七宝道:“我是有要紧事才这样儿的。”

“什么要紧事?”

七宝咽了口唾沫:“您先喝一口我再说。”

张制锦哼了声,举杯吃了口。七宝道:“我、我是感激大人请那石太医来给老太太治病,心里想着得当面感谢。”

“怎么感谢?”他仍是轻轻晃着那杯子,淡淡道:“做牛做马?坐驴做狗?”

这都是她写在信上的,七宝脸颊微红,忙道:“大人放心,您的好我都记在心里呢。”

“那我的不好呢?”

七宝不敢回答:那些不好她记得当然更牢。

张制锦听她不言语,却也猜到了:“原来是这样,想来你用得着我的时候,就甜言蜜语几句,用不着我了,自然我就是天底下头一号的坏人。”

七宝忙道:“不不不,我不敢这么想。”

张制锦转头仔细盯着她看:“你的行为也是惊世骇俗了,你自个儿算算你多少次的不顾体统,这还是无人知道,若给人知道了,瞧你怎么活。你既然能做出这些事,那我对你做的,想来也不算太过惊世骇俗,总之跟你的行为相衬就是了,且我也不是不负责任,你怎么就恨我恨得入骨呢?”

七宝眨了眨眼。

算起来她的所作所为果然不像是正经大家闺秀能做出来的,所以招惹了他,也算是“求仁得仁”,或者不该十分怪罪。

但是若论起在她梦中所见的情形,那会儿她倒是个规规矩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中弱女,但最后呢?却比现在遭遇到的更厉害十倍、百倍。

也许她不该十分纠结于梦中所见。

就如同以前叶若蓁教导她的。

但是心里这一关,却怎么也像是爬不过去。

七宝心里为难,眼圈就红了起来。

张制锦看在眼里,说道:“我也没说什么,你就不受用了?”

七宝慌忙摇头:“我不是怪您,是、是怪我自个儿命不好。”

“你怎么命不好了?”张制锦哑然失笑,“你这丫头是生在福中不知福,试问这整个京城里有数不尽的名门淑媛,娇女,却有哪个能比得上你?府里头上上下下地宠着你,你还想怎么样?”

七宝长长地叹了口气,她自然不是怪自己这会儿,只是梦中所见沦落的地步罢了。

“大人,”七宝闷闷的,“我不是不知足的人,我只是、只是……”

七宝绞尽脑汁,在张制锦的注视下,终于说道:“您当然也明白‘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我只是、只是居安思危罢了。”

张制锦很是意外,定睛看了七宝半天:“你指的,是上次你跟我提过的,康王府的问题吗?”

七宝见他一下子就找出了关键,忙不迭地点头。

张制锦笑了笑:“倒是小看了你这丫头,以为是什么也不知道,只懂得胡闹任性,原来也有正经的时候,想的只怕比许多人更长远。”

七宝见他称赞,微微地心安,忙顺势拍马:“大人,您、您真聪明,也很懂我的心。”

张制锦眼底泛出了一些笑影:“是吗?我很懂你的心?我自诩可以看穿很多人的心意,只是对你……哼。”

七宝嘿嘿笑了两声,突然之间想到自己乔装改扮出来的用意,忙道:“对了大人,我今日是另有一件事要求您的。”

张制锦道:“什么事?”

七宝便把石太医想求《肚疼帖》的事告诉了张制锦,又怕他不高兴,便唯唯诺诺道:“大人,不是我自作主张、大包大揽,只是在那种情形下,就算他要我的命,我也是肯的。”

张制锦道:“我没计较这个。”

七宝眼睛一亮:“这么说您是答应了?”

张制锦道:“我问你,石琉为什么要《肚疼帖》?”

“因为……我想他去给裴伯母看病。”七宝说着,高兴起来,眉飞色舞地说道:“大人,三哥哥告诉我,这几天裴家伯母已经能够吃饭了,可见是大有好转啊。这一切都是托了大人您的福。”

张制锦见她满面灿烂的笑容,犹如阳光洒在百花之上,明媚娇丽非常,让人望之心悦。

且她如此单纯地替裴家高兴,可见心思无邪。

他哼道:“不用忙着拍马屁。我让石琉过来,是给你们府老夫人看病,你倒是会顺水人情。那永宁侯得知,一定十分感激你了?”

七宝眨眨眼:“裴大哥自然是更感激大人您的。”

张制锦道:“别跟我说这些没用的,八月十五那晚上,你跟他当街搂搂抱抱,是干什么?”

“冤枉!”七宝忙叫起来,解释道,“那会儿是有个熊孩子撞了我一下,裴大哥怕我跌倒了才把我扶了一扶。”

“我看他的样子,可不像是扶了一扶那么简单。”

七宝听张制锦如此说裴宣,不大高兴,皱眉道:“大人,您怎么也小……”

大概是跟他多说了几句,心里的惧怕无影无踪,不知不觉就要说出些不中听的话,幸而她察觉的快,忙打住了。

张制锦却早听出来:“我怎么小?小什么?”

七宝只讨好地笑,张制锦道:“你想说我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对不对?”

“不不不!”七宝连连摆手,认真地说道:“我才是小人,我是!大人……是正经的大人。”

张制锦给她这句话逗的笑了出来:“七宝,你还真会哄大人。”

他不笑的时候,让人几乎喘不过气来,一笑之下,却仿佛眼前的日色都明艳起来。

七宝心想:“老太太最喜欢听我插科打诨说笑话,原来他也是像老太太一样,说两句好话就高兴了,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我是很知道该怎么对付他的呀。”

张制锦已将酒杯放下,长指轻轻在桌上敲了敲:“虽然我不喜欢你给裴家做顺水人情,但到底是你的心意,却是算了。”

七宝忙又问:“那么您是答应写书帖啦?”

张制锦道:“这次就算了,谁让你先包揽下来了呢,下次人家跟你开条件之前,你可要想清楚再答应,若是人家想要我的命呢?你也答应吗?”

“那我当然不会答应,我又不傻。”七宝摇头道:“伤天害理的事情我绝不做。”

说完之举,对上张制锦逼视的目光,福至心灵般忙又道:“伤害大人的事儿我也……再也不敢做。”

张制锦看着她认真的神情,知道她想起上次在新荷楼的事儿了:“小混蛋。”

七宝本想反驳,但是一想到他答应写帖子了,心中畅快,如放下了一块儿悬着的大石头,便宁肯他叫自己千万声混蛋也罢了。

张制锦却觑着她道:“只是你记得,你又欠我一个人情了,以后可要还的。”

“当然当然,还有利息好不好?”七宝格外狗腿,又拿起酒壶:“大人,我再给您斟酒。您好不容易来了一趟,多喝两杯。”

张制锦自觉唇角的笑意已经按捺不住了,他扫一眼对面人事不省的周承沐,道:“你不会也是想把我灌醉吧?”

七宝立刻声明:“我是好意,这次是真心的真真儿的好意。”

张制锦举杯让她斟满了,却并不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