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太太同三少奶奶跟七姑娘进宫谢恩的。”仆人回答。

裴宣才答应了声,七宝便把车帘子掀起来,叫道:“裴大哥!”

裴宣牵着缰绳,微微地拨转马头,在马上回身看了过来。

望见七宝的瞬间,裴宣先是一愣,继而笑道:“七妹妹,你跟着进宫做什么呢?”

七宝回答:“见我大姐姐。”

七宝答了这句,却又望着裴宣,满心称赞说道:“裴大哥,你这样打扮可真威风啊。”

此时裴宣身着从五品镇抚使的服色,大红的武官袍服上麒麟的补子格外的鲜明醒目。

腰间带着佩刀,腰下悬挂着刻有“勋”字样以青绿线缠结的牙牌,以及出入宫禁的金牌,脚踏麂皮宫靴,委实的气宇轩昂,威风凛凛。

裴宣见她双眼发亮地望着自己,竟有些不好意思,便咳嗽了声说道:“上回皇上升了我的官职后,出入宫中就穿了这一身儿,已经是习以为常了,不过若是去你们府里自然是换了的,所以你是第一次见。”

七宝听了不禁说道:“你也没去过我们府里呀,我都见不到你的人影了。听三哥哥说你忙的很,男子汉以正经差事为重,倒也罢了。”

两人自从裴宣才回京的时候见了一面,此后竟再也不曾会过面。

裴宣轻轻地一笑:“七妹妹是愈发懂事了。”

七宝看着他仍旧有些清癯的脸容,本来还想再说两句话的,只是他人在马上,自己在车里,说的太久怕会引人注目,何况裴宣好像还有公务在身。

除此之外,裴宣仿佛跟自己真的不似之前那样亲厚了,多半是在避嫌之类。

于是七宝说道:“裴大哥既然忙,那我就不打扰你了,你快去吧。”

裴宣迟疑,然后点头道:“也是。那我先告辞了。太太那边儿,七妹妹多替我问好。”

说着,裴宣又一抖缰绳,拨转马头,动作飒爽利落。

七宝看他一眼,将车帘子放下,不由低低说道:“真真是物是人非,裴大哥是这样,三姐姐也是那样。”

叶若蓁说道:“各人自有各人的造化,放心吧,侧妃必会平安无碍。”

两人在车内虽然低声,谁知裴宣是个有心的人,隔着车帘子,隐约听见是在说周蘋。

裴宣眼神微变,有心上前再仔细问问,略一踌躇,那边儿车驾就远远地去了。

且说平妃来至静王府,静王妃孔春吉不知发生何事,忙起身出外迎接。

两人相见,王妃俯身道:“母妃怎地突然驾临?”

平妃扫了她一眼,问道:“我听说侧妃有了身孕,特来瞧瞧她。”

王妃一惊。

原来周蘋滑胎之时,正当周承沐娶亲,所以周蘋不想张扬此事。

至于孔王妃,因之前周蘋诊出有身孕,她自己却仍无消息,王妃心里很不自在,巴不得不去张扬。

正因为民间的规矩,头三个月不宜先声张,所以孔王妃吉索性也没有告知宫内。

如今周蘋小产了……听闻皇上的身体也欠佳,自然不好立刻巴巴地再去说知,免得“报忧不报喜”似的,于是又顺水推舟地压了下来。

没想到平妃居然当头就问了这句。孔王妃微怔之下忙道:“这个、我本来想亲自告诉母妃的……”

平妃早瞧出她脸色不对,便问:“那为什么没有说?”

王妃听平妃的口气有些冲,却不敢如何,只回答:“本来想等稳住胎气后才向母妃报喜,谁知道、谁知道竟不小心……”

平妃听到这里,心痛如绞:“到底是怎么没了的?”又道:“快带我去侧妃房中!”

孔春吉无法,便陪着平妃往周蘋的院落而行。

谁知才进院门,就听到里头说:“这又是何必呢,国公府也是多此一举的,难道怕王府里伺候不好侧妃吗,巴巴地又送了这些补品。”

又有笑说:“这其实怎能怨得了别人,只是侧妃自己运气差一点罢了,不过也是,这府内自然是王妃福气最大,没个王妃还没有生下嫡子,侧妃反而生下庶子的道理。”

孔春吉脸色微变,平妃却早就气白了脸,她不由分说地加快脚步进了院门,气的大声说道:“方才说话的是谁?快快给我绑起来,往死里打!”

平妃自己出身低微,又是一步步爬上去的,生的静王也算是这些奴婢口中的“庶出”。

所以平妃听到这些人如此说,自然戳心,何况好好地一个孙儿没了,平妃心中正是又气又苦,无处发泄呢。

那两个伺候的婢女给平妃身后的内侍们捉了去,就扔在二门上狠狠地打了起来。

平妃仍然气的胸口起伏,回头看着孔王妃道:“王妃把这王府管的很好啊,这些该死的奴才们居然敢青天白日下就乱嚼舌头起来了?”

孔春吉不敢言语,只是躬身听着:“是我一时不查。请母妃息怒。”

平妃又上下扫了她一眼,说道:“你别打量谁是傻子,要真的有福气,那你的肚子就多争争气!这里不用你伺候了,你先回去吧!”

王妃的脸本来正在涨红,听了这句,又有些发白。

平妃喝道:“你还不走?好好地检点一下,看看这府内还有多少习惯嚼舌主子的无法无天的狗奴才!”

孔王妃又羞又气,只得答应了,后退之时,眼中已经有泪掉了下来。

这边平妃仍然不消气,盯着她的背影,咬牙切齿地说道:“也是奇了,亏得皇上这样看重,竟然是这样的人物!”

平妃在外头发落的时候,里头周蘋已经听见了动静,便叫小璋扶着起身往外走来。

平妃还没进门,就见周蘋迎面跪倒。平妃早见她脸色苍白,跟以前自己见着时候脸色红润的样子判若两人,心中体恤,忙叫人赶紧扶着,又上前嘘寒问暖,说起体己话来。

正如七宝所料,平妃娘娘往王府走了这一趟,却比千军万马还强。

平妃又特留了四个心腹的小太监,两名宫女,两名老成的嬷嬷,专门在周蘋身边贴身伺候。

这样一来,就算王妃因此事而恼怒,却也是无计可施了,何况王妃也不敢做的太过。

事后,王妃也仔细打听过平妃为什么突然知道此事又盛怒而来,也知道了当日威国公府苗夫人带人进宫谢恩。

宫内的眼线探听明白,就把当日在寝殿里,七宝如何对皇帝说漏了嘴的事告诉了。

王妃听了后,对别人也就罢了,唯独深恨七宝。

这日黄昏,下了一场秋雨。

玉笙寒手中提着个檀木描漆的食盒来至静王的小书房,推开门时,一阵木炭的暖气扑面而来。

静王的身体虽然恢复了不少,但一旦湿寒天气,仍有些禁受不住,所以已经生了火炉。

静王赵雍正裹在狐裘里,看一卷书,见玉笙寒进来,便把书扔下。

玉笙寒走到跟前儿,看了一眼那书,笑道:“这《史记》王爷看了多少遍了,还不觉着厌烦?”

赵雍笑道:“以人为鉴,可以知得失,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

玉笙寒将食盒放在桌上,道:“王爷倒是悠哉,就不怕后院失火吗,亦或者还想隔岸观火。”

赵雍接过她递过来的汤碗,却并不喝,只是放在桌上。他伸手勾住玉笙寒的腰,把她抱坐在自己的膝上:“你不是已经把火救下了么?又何须我担心。”

玉笙寒眼中掠过一丝暗色,一笑道:“王爷不想当面得罪彪烈将军,也不愿跟王妃口角,只是,这次若不是七宝那丫头有些急智,王爷又想怎么收场?”

赵雍想了想,说道:“本王一直觉着车到山前必有路,本来我不想张扬,但王妃的行事偏跟我相反,我若约束她、她也未必肯听,可是因为侧妃的事,竟引得母妃出宫,母妃说话自然比我好使,所以王妃近来的行事也收敛了许多,这岂不是一举两得?”

玉笙寒回头望着赵雍仍然有些清瘦的脸庞:“王爷不觉着可惜吗?为那个小孩子?”

赵雍垂眸:“怎么不可惜。”

玉笙寒道:“但王爷却也默许了这个结果。”

赵雍一下子得了将门之女跟国公府的女孩子,可见皇恩浩荡,再加上孔王妃行事张扬,这跟赵雍向来的韬光隐晦大相抵触。

如今康王正是激流而上的时候,齐王只跟他一块儿操办了冬至祭天,就如拦路石般给剔除。

虽然周蘋的事实属意外,但静王却并没有追究,一来是因为王妃的身份,二来……自然就不可说了。

赵雍欲言又止,抚过她的脸:“怎么突然又说起这个来了?”

玉笙寒定了定神,微笑道:“没什么,王爷还是先喝药吧,一会儿又凉了。”

赵雍凝视着她明亮的眸子,半晌忽说:“你放心。”

“放心什么?”

赵雍道:“我绝不负你。”他端起那碗药,慢慢地一饮而尽。

第73章

此后七宝也没特意往静王府去,谢老夫人因为养身子,也没有前往,只有苗夫人带了董少奶奶过去走了一趟。

苗夫人回来对老夫人说了王府里的情形,又喜滋滋地说道:“您老人家只管放心,宫里头平妃娘娘赏了许多人在王府里伺候侧妃,我瞧着三丫头的脸色比先前红润不少,精神也好了,她还说等身体略好些,就回来给您老人家请安。”

谢老夫人知道苗夫人不是个能藏事的,若周蘋情形不好,她断不会是这幅眉开眼笑的样子。

老夫人便舒心地笑道:“这也罢了,横竖她还年青,这会儿正是要紧的时候,只要别亏了身子一切就都好说了。”

两人说了会儿,外头七宝同周绮进来请安。

谢老夫人看着七宝笑盈盈的样子,眼中就也随着流露出笑意:“七丫头快过来。”

那天老夫人虽不在宫内,但是听苗夫人说起那会儿的情形,心中不免惊疑。

私下里谢老夫人也问过过七宝那天怎么竟在圣上跟前儿失口乱说话,毕竟她从来是个胆怯的性子,又不是那种爱抢头儿的孩子,绝不会在御前失态。

七宝却坚持说自己一时紧张、不知不觉就信口说了出来。

七宝又撒娇说道:“好歹我没有闯祸,皇上也开恩没有责怪,您老人家就也别怪我了。以后我再不敢了。”

谢老夫人抚着她的脸道:“你闯祸我是不怕的,只是在圣上跟前儿到底是要加倍小心些,且这次你也并没有坏事,反而帮了你三姐姐跟咱们家里一个大忙,算是化解了眼下的危机。”

七宝嘟着嘴道:“我也不知道什么危机,帮忙,只是想大家都平平安安的。老太太也康康健健的不去为别的事操心那就最好了。”

谢老夫人这才大笑将她搂入怀中。

此后老夫人暗暗地又问叶若蓁是不是跟七宝泄露过,叶若蓁因为听了七宝的叮嘱,便也坚决摇头说没有。

谢老夫人拿不准如何,可若是七宝无心,自然是这个丫头的福气,能够带挈着府内跟周蘋遇难成祥。可若是七宝有心如此,那自然也是她的一片孝心不愿自己操劳,又何必再行追究呢?到底是没有白疼了她一场罢了。

彤云密布,又下了一场雪,四姑娘周蘋便嫁到了康王府。

然而威国公府内众人却马不停蹄地丝毫没有停歇,因为紧接着在腊月底就是七宝的亲事,一时大家都顾不得新年了,团团的为了新婚忙碌。

距离婚期越近,七宝就越忐忑不安,恨不得再把日期推迟到明年后年去。

又加上家里的周蘋跟周绮都不在了,虽然多了个叶若蓁,但毕竟那两个才是从小到大陪着她长大的,不免心中空落落的。

这天苗夫人让她呆在暖香楼,吏部的官员特送了诰命服装上门,外头周蔚跟周承吉正招待着。

因张制锦是四品官,七宝的婚服也是四品诰命恭人的制式,是礼部负责准备,虽然先前大约量过了,如今倒也要试一试合不合身。

苗夫人来至暖香楼的时候,却见丫头们都在外头不敢进门。

到了里间,却见满地的书跟纸乱扔着,同春赶了出来,悄悄地说道:“姑娘嚷嚷说身上不好,一直说要睡觉,还不许人打扰。”

苗夫人习惯了七宝的性情,便笑道:“这孩子又胡闹什么。”走到里间,果然见七宝严严实实地裹着被子,首尾都不露地卧在床上。

苗夫人身后跟着的是叶若蓁,见状也不禁笑了,当下两人上前,苗夫人伸手推了推七宝:“懒丫头,还不起来。”

叶若蓁也在旁含笑说道:“七妹妹,快起来试婚服了。”

七宝一动不动,苗夫人忍着笑去拉她的被子,才一扯,里头七宝就用力把被子拉紧,闷闷地说:“我烦得很,要睡会儿。”

叶若蓁上前道:“别闹啦,礼部的大人们在外头等着呢。老太太先前还要亲自过来看呢。”

七宝好似没听到,仍是不肯动身,苗夫人笑道:“再不起来我就打了。”

见她不动,苗夫人伸手在被子上拍了两下,又把被子掀开:“别叫人笑你,快着些,都是要出嫁的姑娘了,还这么涎皮赖脸小孩子样。”

如此拉扯了两回,果然把被子拉开了,只是里头七宝蜷着腿抱头趴着。

苗夫人略觉这反常,便轻轻拍着七宝肩头说:“这孩子,快起来了。”

想了想,硬是把她拽了起来,低头一看,却见七宝满脸泪痕,两只眼睛都是红肿的。

苗夫人大惊:“这是怎么了?”

七宝便扑到苗夫人的怀中,只是把苗夫人抱的紧紧地泪流不止,也不说话。

苗夫人虽知道她时常的多愁善感,但哭的如此却是反常,旁边叶若蓁也觉着异样,忙也跟着解劝。

如此过了半晌,七宝才逐渐停了,苗夫人打发了身边的丫鬟,就问她如何,七宝揉着眼睛哑声说道:“没什么事,就是心里闷。”

苗夫人又爱又怜,笑道:“我看你是闲的,之前你三姐姐跟四姐姐都出了阁,我的左膀右臂都没了,你也不中用,幸而有你嫂子又帮着我,阖家上下都在为了你忙的不得歇息你,你倒是有闲心在这里闹。不许再流一滴泪,眼睛哭肿了,下午怎么见老太太?”

七宝没有办法把自己的心事说出来,就只含泪点点头。

于是同春打了水来,给她洗了脸,重新梳妆完毕,才换了诰命服。

等一切装束妥当,苗夫人望着眼前身着四品恭人服色的七宝,心中一阵恍惚,本来是极高兴的,但不知为何竟也有一种想要流泪的冲动。

女孩儿毕竟长大了,虽然想在这府内无忧无虑的娇宠她一辈子,但终究不可能,还是要到别人家去的。

此时此刻,苗夫人才仿佛明白了七宝方才大哭的本意。

她只得强忍着眼中酸涩,假装打量婚服的样子低下头去。

这日,周承沐从外回来,叶若蓁便同他说起今日吏部来人,七宝突然大哭的事。

承沐听了也觉着纳罕,不过七宝向来说哭就哭,倒也无理可循。

于是承沐说道:“之前三妹妹四妹妹都在,如今她们出了阁,留她一个未免孤单,你就多陪陪她,再说……不到一个月七宝也要去张家了,唉。”说到最后,承沐叹了口气,也有些舍不得起来。

叶若蓁说道:“我自然明白,今儿试婚服的时候,我留神看太太的眼圈也都红了,老太太这几天虽高兴,可高兴底下总透着一股感伤似的,我知道她们都是舍不得七宝的缘故。”

承沐给她这几句贴心的话说的也不由感动起来,眼睛就有些酸涩:“家里最宠的是她,最爱胡闹的是她,以后等她出了阁,家里指不定多冷清呢。”

叶若蓁走到跟前儿,轻轻地抱住承沐的手臂:“你怎么也跟太太和老太太一样了呢。”

承沐将她轻轻地拥住:“以后咱们一定得生个儿子,可不能使女孩子,儿子至少可以往家里娶,女儿就只能离开家里了,我可不愿意。”

叶若蓁正也隐隐感伤,突然听他冒出这么一句,又羞又觉着好笑。

洗漱之后吃过晚饭,承沐又想起一件事,便跟叶若蓁道:“我听了风声说,过了年后,张侍郎要从户部调到吏部去了。”

叶若蓁一怔:“不是说在户部好好的,怎么又要调呢?”

承沐说道:“他在户部虽得心应手,但皇上调他去吏部,应该也是因为看重他的才干,吏部的情形更是复杂,皇上自是大有用意。加上他新入了内阁,唉,将来咱们这位妹夫,只怕了不得呢。”

叶若蓁的心头怦然一动,张制锦的影子慢慢从心底浮出来,却又忙压下去,只笑道:“若真如此,却也是七宝的福气。”

承沐笑笑:“若他还是真心疼顾七宝的,不管怎么样倒也罢了。”

两人说了半宿,便睡下了。次日早上起来,叶若蓁要去给苗夫人请安,不料还没出门,就见暖香楼的小丫头巧儿匆匆地来了,说是七宝病了。

叶若蓁吃了一惊:“昨儿还好好的呢?”

巧儿说道:“昨晚上半夜就有点发热,只是姑娘没叫惊动。今早上同春姐姐去叫,怎么也不醒,只管说胡话。”

巧儿说着,也急得红了眼圈:“同春姐姐又怕贸然惊动了老太太跟太太,就先让我来向三奶奶报信。”

里头周承沐本是要出门去翰林院的,听到这里,也不顾了,忙出来说道:“你快去瞧瞧到底是怎么了。我去找个大夫来。”

叶若蓁忙答应了声,夫妻两个分头行事。

这天,周承沐请了半天的假,下午才恹恹地离开国公府往翰林院而行。

走到半路,随从突然道:“三爷快看,是裴侯爷。”

周承沐抬头看时,果然见裴宣身着大红的锦衣卫麒麟袍,在一行人的簇拥下威风凛凛而来。

承沐见状,生生在脸上挤出一抹笑。

此刻裴宣到了跟前儿,同他见礼,又道:“三爷怎么这时候才去翰林院?”

周承沐道:“家里有点小事耽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