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宣见他眼圈发红,忙从马上翻身下地,问道:“可是老太太的身子有什么妨碍?”

承沐瞧他如此关心,便不再隐瞒,只说道:“老太太倒是还好,只是昨晚上七宝突然病倒了,才请了大夫,说是一点小风寒。”

裴宣愣了愣。

承沐见他身后跟着一大帮人,行色匆匆,知道他最近又升了职,贵人事忙。

且裴宣自打回京,平日里除了逢年过节去府里给老太太请安,以及国公府有大事相请才到外,其他时候竟也无暇登门。

承沐便一笑道:“裴大哥不必担心,大夫开了药,说是吃两幅药发发汗就好了。”

裴宣这才点点头:“这就好。”

两人当下道别。

裴宣今日的确是有公务在身,他是奉命前去追查一名禁军统领失踪之事。

禁军因为负责皇宫的防卫,一个个自然要求出身清白,能够在皇帝身边近身侍卫的,都是些京城内的勋贵子弟。

这名失踪的禁军统领,原是骠骑将军之子,平日里也算是个仗义疏财的人物,在禁军中很有声望。

只是在一次换班之中,竟无故失踪,此事非同小可。

镇抚司得了通报后,即刻着人调查,而裴宣正是负责监管禁军的,自然责无旁贷。

当下来至那武统领的居处,顺天府已经把府邸给封住了,裴宣入内转了一圈,并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正出门的时候,五城兵马司突然来人,说是在通汇大街的排水沟里发现了一具无名尸首。

裴宣带人赶到之时,那尸首已经给打捞上来,草席盖着,顺天府的仵作上前查看,暂时认为是喝醉了后不慎跌落沟渠,导致颅骨破裂流血过多而亡。

由此验明正身,查找遗物,核对查验结果,一直忙到了天黑,才暂时消停。

裴宣不免有些疲惫,回镇抚司交差后,出门回府。

入内拜见老夫人,裴夫人询问他今日如何,裴宣只捡些有惊无险的说了。

裴夫人却知道他忙了一整天,心疼儿子,便催着让他快去吃饭。

裴宣欲退出去的时候,却又站住了说道:“我才想起,今儿遇到国公府的三爷,他跟我说七宝突然病倒了。”

裴夫人因并没出门,也无访客,竟不知此事,当下惊问:“什么?是什么病?”

裴宣说道:“说是偶感风寒,只是看三爷那样子……母亲明儿不如去看一看吧。”

“那是当然的,”裴夫人即刻答应,又皱着眉说:“你今儿怎么不告诉我,若派个人回来说声儿,我早便去了。”

裴宣笑道:“母亲别担心,七宝是个福星,不会有什么大碍的,只是告诉了您,让您趁机到那府里消遣消遣罢了。千万别先忧心起来。”

裴夫人望着儿子,欲言又止:“知道了。”

若是在先前,裴宣何必等到回来跟自己说,只怕自个儿早跑去探望了。

次日一早,裴宣亲自送了裴夫人来到国公府,自己却并不入内。

威国公府的人把裴夫人接了入内,裴宣怔怔看着母亲进门,缓缓转身。

才要上马离开,却见远远地有一顶轿子来了。

裴宣望着那轿子,不禁驻足。

果然才看了一会儿,那轿子在府门前停下,有一人躬身下轿,身上穿着靛青色的府绸常服,身量修长挺拔,端庄沉静,不怒自威的,竟然正是张制锦。

裴宣每次见到他,心里就莫名有种寒风凛冽的感觉。

就如同天敌般本能地带着不喜。

那边张制锦也看见了裴宣,便向着他遥遥地拱手。

裴宣见他如此,只得抬手还礼,却并没有上前打招呼,而是果断翻身上马离去了。

第74章

裴宣快马扬鞭,才到镇抚司,门口就有两个青衣的健仆迎了上来,道:“裴侯爷,我们王爷有请。”

原来这两人是康王府的侍卫,已经在这里等了半晌。

裴宣简单地交代了镇抚司众人几句,又叫小厮大辛留在镇抚司不必跟随,自己便随着那两人来至康王府。

康王殿下向来会客的话通常便在厅内,若是召见亲信,则在书房,此刻康王府的侍从们领着裴宣入内,却是径直往南书房而去。

裴宣进门,就见康王坐在紫檀木的大书桌后,似乎正在写什么。

听了下人禀告,康王抬头,一看见裴宣,便放下手中的笔站起身来。

裴宣已经上前行礼,却不料康王从书桌后转出,上前俯身,一把扶住了他,热络地说道:“永宁侯不用多礼,来,坐了说话。”

裴宣谢恩起身,却并不敢落座,只仍是站着。

康王打量了他一会儿,笑道:“听说你最近越发忙了?一切可还顺利?”

裴宣说道:“回王爷,只是不敢有负皇恩罢了。”

康王回身落座,问道:“听说昨日又出了一件命案,还是禁军里一名统领,不知是怎么回事?”

裴宣早知道他不是特叫自己来嘘寒问暖的,便道:“是禁军左统领武玉,仵作查验是醉酒不慎跌入沟渠,伤重过度而亡。”

“死者身份非同一般,真的只是意外身亡而已吗?”康王望着裴宣,试探似的问。

裴宣顿了顿,说道:“实不相瞒,下官其实觉着此事有些蹊跷,身为禁军统领,喝醉失足而亡的可能性极低,另外,武统领的宫禁腰牌直到如今还没找到。所以从昨日事发开始,下官就命人在宫门处加派人手,宫内禁军也进行自查,只是如今尚没有什么发现。”

康王连连点头:“难得永宁侯这样坦诚,既然如此,本王也就不拐弯抹角了,本王实告诉永宁侯,这位武统领也算是本王的人,平时也算是行事谨慎,如今无缘无故身亡,本王觉着事有蹊跷,所以特请永宁侯前来想一问究竟,既然永宁侯也察觉不妥,这案子就拜托永宁侯了。”

裴宣道:“王爷放心,就算不是王爷的话,下官也想一查到底的。”

康王走到裴宣身旁,抬手在他肩头轻轻一按:“永宁侯放手去查,本王也绝不会忘了你今日之情。”

裴宣告退而出,在侍从的带领下往外而行,正走着,就见世子赵琝大步流星地也往外而来,眉头紧锁,仿佛有些气恼之色。

裴宣只当没看见的,不料那边赵琝因瞧见了他,便唤道:“永宁侯。”

当下裴宣只得止步,不多会儿世子走到跟前:“永宁侯可是稀客,是有正事?”

裴宣道:“王爷有几句话询问。”

赵琝见他身着麒麟袍,真真是飒爽英姿,且又贵气十足,便笑道:“近来我总是听人说永宁侯如何了得,将来前途无量,只怕不在张侍郎之下,瞧你这般,倒真的是有些春风得意的样子。”

裴宣听他提到张制锦,便只淡淡道:“世子过誉了,我怎敢跟张侍郎相提并论。”

赵琝道:“有什么过誉的,总是听人说他的好,说的我的耳朵都长茧子了,你若是能够在他之上,却是我乐见的。”

裴宣微微挑眉。

赵琝道:“永宁侯是要往哪里去,回镇抚司?”

裴宣答道:“要回镇抚司,有一件公案。”

“公案?难道是禁军统领武玉之死?”赵琝叫道,见裴宣点头,又皱眉说道:“我昨儿听说后,吃了一惊……武玉到底是怎么死的?”

裴宣道:“世子也认得武统领?”

赵琝叹气道:“我当然认得,时常跟他一块儿喝酒。好好的怎么就死了?”

裴宣说道:“此事还在追查。”

赵琝的脸上罕见地露出一点怅然,负手看向天边的云色,叹道:“真是世事无常,现在想想,他失踪的那天,还约过我喝酒呢,只是我临时有事才没有赴约,要是我娶了,大概也不至于发生这种事吧。”

且说在威国公府,裴夫人入内先见过了谢老夫人,果然见老夫人眉端有一点忧色。

虽然七宝病倒的事苗夫人也没叫张扬,但老夫人每天都要见七宝,如今七宝不在眼前,稍微一问就知道了,哪里能瞒得过去。

裴夫人试探着问起来,老夫人流着泪说:“那孩子也不知是撞客着了,还是怎么,病的糊里糊涂的。”

原来七宝先前吃了一碗药,情形并没有转好,再喂她药的时候,更加不肯吃了,逼得急了就大哭大闹,让人很不忍心。

裴夫人说道:“有没有请个法师来看一看?”

如意递过巾帕给谢老夫人拭泪,老夫人才叹息着说:“我本来有这个心思,又怕不中用,反白闹一场,毕竟这孩子快要出嫁了,倘若事情传扬出去,对她岂不是更不好?”

裴夫人见老人家愁眉不展,便让苗夫人带路,自己往暖香楼而来。

同春引着两位入内,却见七宝缩在被子里,同春道:“姑娘,裴老夫人来看你了。”

七宝本不理,听到“裴”的时候,突然动了动,恍惚问道:“谁?”

同春才要回答,裴夫人已经情难自禁,忙上前道:“我的儿,你是怎么了?”

七宝一震,从被子里探头出来。

猛地看见裴夫人的时候,七宝呆了呆。

裴夫人已经过来,刚想要抱住七宝,她却突然翻身坐了起来,张手将裴夫人一把抱住了。

七宝放声哭道:“伯母,我果然是死了么,竟然又跟你见面了。”

苗夫人吓了一跳,忙说:“这孩子怕是还没有退烧,又开始说胡话了。”

裴夫人吃惊之下却不以为意,只也抱着七宝,流泪说道:“好孩子,你没有死,伯母也没有死,咱们都好好地活着呢。你快些好起来,眼见要欢欢喜喜地嫁人了,怎么竟又病的这个样?”

七宝只是哭着说:“这可如何是好,本来伯母会好起来的,这下三姐夫又该伤心了。”

苗夫人等人在旁边越发的不知所措。

裴夫人忍着泪,抬手给七宝把脸上的泪珠拭去:“好孩子,你快点好起来,你要是这样,叫人怎么安心呢?你三……你哥哥也不放心啊。”

苗夫人见她两人“鸡同鸭讲”,但情倒是真真的,又是担心,又是伤心,也随着落了泪。

却又怕裴夫人太过伤心,便劝慰着将裴夫人拉开了。

裴夫人虽然伤感,却知道自己不该只顾着哭,便强忍住伤心:“我看着孩子怕是给什么惊吓到了。该吃些安心定神的药才好。上回裴宣外出,我在家里心神不宁恍恍惚惚的,瞧着竟也类似这个症状,那时候我家里吃的药还有方子,我回头叫人送来,照着抓来吃吃,兴许管用呢。”

“那自然是好的,”苗夫人也顾不得病急乱投医了,又说:“您放心,都仔细看着呢。”

正在陪着裴夫人往外的时候,外头丫鬟绮罗走进来,在苗夫人耳畔低低说了一句。

苗夫人诧异:“真是老太太的意思?”

绮罗说道:“是,老太太说,毕竟张侍郎是跟姑娘订了亲,成亲在即也不用格外避忌,何况若姑娘真是被什么撞客了,张大人的时运高阳气重,让他见一见许是有好处。”

裴夫人忙问怎么了。苗夫人便说道:“张侍郎这会儿在府里,听说七宝病了,想过来瞧瞧。”

裴夫人沉吟道:“这也是张侍郎的心意,既然老太太答应了,那就快请他来见一见吧。”

苗夫人也是愿意的,横竖如今只要对七宝好,就也顾不得别的了。

于是叫众丫头都回避了,又叫丫鬟送了裴夫人回老太太上房,自己却等在暖香楼。

不多会儿,周承吉陪着张制锦进了暖香楼,进门后向着苗夫人行了礼。

虽然很快就是自己的女婿了,苗夫人仍是有些不知如何面对这位娇客,便只点头说道:“七宝在里间呢。”

同春走出来,向着张制锦行礼,将他领着入内。

承吉在后面,拦着苗夫人悄悄地问道:“老太太怎么竟允了呢,我只当张侍郎是异想天开,眼见要成亲了,按规矩这会儿正是不该相见的时候。”

苗夫人紧锁眉头:“为了七宝好,哪里顾得上那许多,何况七宝的病若是不好,还指着她嫁过去么?没什么比她平平安安的更好。”

承吉才一颔首,就听到里头七宝低低地叫了声。

张制锦给同春引着入内,却见七宝坐在床边上,仿佛在出神。

同春本想上前叫七宝的,看一眼张制锦后,便悄悄地退后了几步。

张制锦走前一步,却发现七宝竟比先前瘦了好些,原本有些丰润的可爱脸颊现在竟有些清减,原本明澈的眸子也恍恍惚惚如罩着一层薄薄地雾气。

他本以为七宝只是小病而已,没想到竟超出自己的想象。

眼见七宝自顾自出神不理自己,张制锦唤道:“七宝。”

七宝听了这声,突然一震,这才定睛看向张制锦。

当看见他的时候,七宝的脸刷地变得雪白,她回过身,仿佛要逃回床上,但是最终却战战兢兢地站了起来:“大、大人、”

张制锦心头一震。

这一刻张制锦突然想起自己跟她初次相遇时候她那种抵触的模样,倒是像极了此刻。

张制锦凝视着七宝:“你是怎么了?”

七宝慌里慌张道:“我、我没怎么啊。”

张制锦道:“你不是病了吗?”

七宝忙摇头:“没有,大人,我没有病。”话虽如此说,泪珠却从眼睛里滚落出来。

张制锦突然有些不安,他往前一步,七宝下意识地要躲闪,便跌坐在榻上。

“不、不要……”她像是怕极了,低低呜咽着叫了起来。

这会儿承吉跟苗夫人也都进来了,见状,苗夫人几乎忍不住拔腿上前,走了两步,望着岿然不动的张制锦的背影,终于又生生停下来。

张制锦勉望着面前的女孩子,他想了想,从怀中掏出了那封信:“你是因为这件事还在怪我吗?”

七宝诧异:“什么?”

张制锦把信递给她。

七宝用询问的眼神看他,好像在问是不是让她打开。

直到张制锦点头,七宝这才小心将信打开,抽出信纸,望着上面的字,轻声念道:“人而无信,不知其可?”

张制锦突然发现她满面茫然跟疑惑,仿佛这字并不是出自她的手。

他压住心中惊疑,上前把信翻过来,让她再看反面。

七宝眨眨眼,突然见了那几个字,不由嗤地笑了,却又看向下面,问:“咦,这里写的什么?怎么给涂黑了?”

张制锦心头发冷,却仍是不动声色地问道:“这是你写的,你难道忘了?”

“我?”七宝大惊。

张制锦淡淡道:“我没有把侧妃的实情告诉你,你因此而生气,就写了这个来骂我,你不记得了?”

七宝皱皱眉:“侧妃?骂你……?”说到“侧妃”的时候还是满面懵懂,说到“骂你”却又惊的一颤,“我、我不敢的……”

这幅表情,却仿佛做错了事的小孩子怕给责罚。

张制锦难以容忍,上前一步握住七宝的肩。

隔着中衣,却也察觉她身子发烫,且在发抖。

七宝下意识地瑟缩,却并没有躲开。

“你是不是……”张制锦俯身盯着她的小脸,这是七宝没有错,但是……对他来说却又不像是他认识的七宝,“你是不是又做了什么噩梦,给梦魇住了?”

“梦……梦魇?”七宝微怔。

张制锦敏锐地发现她仓皇无措的眼神里仿佛有一点光闪过。

这会儿承吉跟苗夫人都在身后,目光烁烁,但张制锦也顾不得了,他猛地把七宝揽入怀中,紧紧地抱住。

七宝只微微一动,就停止了挣扎。

张制锦抱紧她,低头在她耳畔说道:“你难道、忘了咱们是怎么认得的了?在康王府是我救了你,后来你胆大包天地去静王府,世子为难你的时候,也是我救了你,你还大胆包天在我的书上写字骂我……把我送给你的手书给了别人……你都忘了?你敢忘了?”

他的声音不疾不徐,温和强大。

每一个字都非常的清晰,不是冰冷可怕的梦魇,而是最令人心安又微暖的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