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会儿天色已暗,宫门大概也关了,如果张制锦跟裴宣这会儿还没出宫,只怕今晚上就要在宫内度过。

七宝那边自然就也独守空房了。

新婚当夜,新娘子却孤枕而眠,这可真是旷世奇闻。

却也没有办法可想。毕竟凡事一旦涉及皇族,便是涉及千万人性命的大事,连张老诰命也无法淡定,总有心神不宁之感。

当下又吩咐靖安侯等,多派人手尽快打听消息。

靖安侯也担心儿子,便亲自出府而去。

剩下几个族内的女眷面面相觑,张老诰命道:“你们忙了一整天也都累了,各自回去歇息罢,横竖明儿就知道端地了。”

大家起身告退,老诰命说道:“云容留下。”

四奶奶李云容止步,那边宋氏回头看了一眼,仍是低头去了。

张老诰命望着李云容,说道:“方才他们说的话你也听见了,你怎么想?”

李云容静了静,说道:“我跟老太太的想法是一样的,九爷是个能独当一面的人,只怕是镇抚司也遇到解不开的难题,所以才请了他去。以九爷的能耐,自然是迎刃而解,老太太只管放心就是了。”

张老诰命点头,又冷笑着叹道:“不怪我不喜欢周七宝,好好的成亲也会弄出这种事来,可见她不是个有福气的。可惜锦哥儿跟迷了心窍似的非她不娶,只盼她别给张家招灾惹祸才是。”

李云容想了片刻,含笑说道:“九爷看人的眼光向来是极高的,这七宝看着也是个讨人喜欢的,料想不至于,眼下也不过是一时的磋磨罢了,俗话不是说‘好事多磨’吗?”

“那我就阿弥陀佛了,”张老诰命盯了她一会儿:“府内的事,都是你在帮着二太太料理,以后锦哥儿的房内那边,你也仔细照看着些。”

见李云容答应了,老诰命才说道:“行了,你去吧。”

李云容躬身,缓缓后退。

将出门的时候,却听老诰命自言自语般哼道:“若能得锦哥儿长长久久的疼顾着,才是她真真有福气呢。”

四奶奶退出了老太太的上房,一路往回而行,前头小丫头挑着灯笼,后面几个婆子尾随。

走了几步,便有几个管事娘子来找,不过是关于今日的宴席、器具收拾等等,李云容一一发付了。

正欲回房,却又看向张制锦所住的院子方向,她略一忖度,就转道往那处而行。

眼见将到,前方也来了一群人,两下相见,原来是宋氏夫人。

李云容行了礼,宋氏道:“难为你有心,莫非是来探望新娘子的吗?”

李云容道:“是,毕竟今儿九爷不在府里,怕她一个人不自在。”

宋氏笑道:“这你可是多虑了,方才我亲自去看了一眼,人家不知道有多自在,睡得安稳着呢。”

李云容听出她话中的讥讽之意,只当没听出来的,便道:“时候不早,三太太今儿也劳累了,还是早些回房安歇吧。”

暗影之中,宋氏白了她一眼,带了丫鬟婆子迈步去了。

等宋氏走远了后,李云容身边的婢女小声说道:“三太太似乎很不待见这位新奶奶。是不是因为先前在静王府内,便是因为这位新奶奶,才把三太太的侄女儿曹姑娘痛打了一顿的缘故?”

李云容当然知道跟这个脱不了关系,但另一个原因则是宋氏千方百计想把曹晚芳塞给张制锦,那次去静王府却给打的脸肿如猪头,宋氏心里自然恨着七宝,方才还迫不及待地在老太太跟前挑唆。

李云容心里明镜般,面上淡淡道:“不要瞎说。”

当下来至新房,外间的两个嬷嬷跟管事的女人见了她,忙行礼,又悄声传道:“四奶奶来了。”

李云容扫了一眼,见都是七宝的陪房众人,今儿他们才到府内,居然就已经认得自己了。李云容便含笑点头,说道:“少奶奶若是睡着了就不要吵她,我只是来看一眼的。”

门口丫鬟打起帘子,里头同春秀儿等也迎了过来。

李云容走进新房,环顾周围,只闻到兰麝香浓,红烛高照,喜气洋洋。

只是悄然无声的。李云容便低低地问同春:“少奶奶还睡着?”

同春道:“回四奶奶,方才还坐着等姑爷的,大概是困的狠了,才打了个盹。”

李云容笑着点头,往内瞧了一眼,果然见七宝斜斜地趴在榻上,也并没有脱衣卸妆,连鞋子都穿着,只是拦腰盖着一床被子,想必是同春等怕她着凉的缘故。

李云容看了,便回头对同春道:“这样不妥当,是会着凉的,睡得也不舒服,待会儿我走了,你把少奶奶叫起来,让她收拾了睡下吧。我听闻……”

说到这里,她又放低了几分声音:“我听闻九爷今晚上在宫内,只怕是不得回来了。你好生陪着少奶奶,多说些叫她安心的话。”

同春正惦记着这件事呢,只是不好随便就问,见状忙道:“姑爷怎么突然又去了宫内呢,四奶奶,可是有什么大事?”

李云容才笑道:“别着急,毕竟是能者多劳,想必是有什么突发的大事需要九爷亲自去处理,你们只安心等着就是,横竖明儿就能回来的。”

李云容吩咐了这句,又道:“这里有什么需要的东西,缺什么东西,只管派人去告诉我。”说罢向着同春一点头,转身往外去了。

同春谨慎地送到了院子门口,目送李云容一行人去了,才又返回来。

秀儿说道:“这位四奶奶看着甚是贤良。还记挂着我们姑娘,特来探望呢。”

同春道:“听闻这府内是二房的太太跟她在管事,虽然看着面善,却必定是个有手段的人,不能小看她。”

两人低低说着,才进门,却见七宝爬了起来,正呆呆地坐在床边发楞。

同春忙过去扶着,七宝揉揉眼睛问道:“大人还没有回来吗?”

同春想到李云容方才的话,便含笑道:“听说户部出了一件大事,姑爷正在料理,只怕还要更晚些。”

七宝点头,又问道:“刚才是谁来了?”

同春见她察觉了,便回答:“是四奶奶过来瞧姑娘了。”

七宝皱眉忖度半晌,心底浮现一张温柔秀丽的脸孔:“哦,是她。”

当下同春扶着七宝起身,终于把头上的钗环等都摘了下来,洗漱完毕,又把外衣外裳都换了。

七宝只穿着中衣,略觉有几分冷,却走到窗户边上,将窗扇推开往外瞧。

同春正在给她放衣裳,见状忙跑过来将她拉开,又拿了一件袄子给她披上:“干什么?才好了多久?”

七宝说道:“我试试看外头冷不冷。”

同春啼笑皆非:“好好的试这个做什么?数九寒天,十冬腊月,又哪里会不冷?就算在窗户边上站久了些,也能把皮儿都冻坏了呢。”

七宝只是笑笑,也不解释。

当下同春扶着七宝上了床,褥子底下放着脚炉手炉,倒是暖煦煦的。

七宝叹了口气,才觉着有几分受用。

将闭眼睡的时候,七宝看看同春,握住她的手道:“同春,幸好你还在这儿。”

同春笑道:“今儿是怎么了?快睡吧,醒了后姑爷就回来了。”

“姑爷……大人,唉……”七宝喃喃唤了声,不知想到什么,便把被子拉高,转头往内去了。

这一夜,不知多少人彻夜无眠。

清晨,七宝隐隐觉着一股寒气沁来,她仍闭着双眼,手抓着被子想要把自己裹的紧一些。

冷不防旁边那人更靠近了些,冷气儿透过她单薄的衣裳刺进来,但比这个更难受的是另一种感觉。

七宝刷地睁开双眼。

猝不及防地,七宝对上了那双再熟悉不过的眼睛。

她本能地低呼了声,将身体蜷缩起来。

张制锦叹了口气:“这是你见自个儿夫君的礼吗?”

七宝听见“夫君”的称呼,初醒的神智回归,她想起昨儿自己是已经出阁了。

“大人……”喃喃地唤了声,七宝睁开眼睛,“你、你回来了?”

这张脸,时而是她不敢去想的噩梦,时而却让她有种难以言喻的欢喜。

此刻却竟有些不知如何面对。

“还叫大人?”他的眼中有笑意闪烁。

静默中,七宝听见自己极大声的心跳。

“那、那叫什么?”她的脸已不由自主地红了。

“你知道。”大手抚过她的脸,将那一缕青丝抿到耳后。

七宝的心跳的越来越快,情急之下,又羞又窘,眼中已经涌出薄薄地水雾。

但那一声却无论如何叫不出口。

张制锦望着她慵懒的睡容,眼前这双惺忪的星眸里有些说不明白的惊悸,脸颊上却带着可爱的晕红。

一夜的风霜冷肃,血雨腥风,此刻突然间尽数消散。

“睡得还好?”他不再逼她,只是温柔地垂眸看着七宝。

曾经多少次,渴望就这样不受约束不必忌讳地拥她在怀,如今终究美梦成真。

张制锦缓缓地探出左臂,在她的肩头上轻轻地一握。

七宝先是一僵,他身上还带着冬日清冷的寒气,靠在他身上仿佛卧在一块儿冰上似的。

但是对上他的眸子……七宝还是乖乖地没有动:“很好。你呢?”

“我?”

“大人的事情办的可顺利?”七宝小声问。

张制锦微微一笑:“还算顺利,只不过……”

“不过怎么样?”

他扫一眼自己的右臂,把本来要说的那句话咽下,道:“知道我是去做什么了吗?”

七宝摇头。

张制锦看着她懵懂不觉的样子,外头都已经纷纷扰扰,翻天覆地,她这里却仍静好无邪。

张制锦笑道:“那你担不担心我?”

七宝先是摇头,想了想,又点头。

张制锦问:“到底是怎么样?”

终于七宝小声地回答:“我……我相信大人。”

声音虽小,却很清晰。

他的眼中流露几许诧异。

七宝对张制锦放心,一则是因为知道梦中他的前途似锦,所以不担心他会出事,但另一方面,却也是对他的为人能耐有十足的信心。

这世间好像没什么能够难得倒他。

只有他肯不肯做。

但虽然知道,昨晚上同春安抚她睡下的时候,她记得从窗外一涌而入的冬夜寒气,仍是忍不住为在外头奔波的他而觉着一丝心忧。

卧倒在床的时候,满心祈念的,是他的平安。

这会儿,七宝小心瞄一眼张制锦的眸子,发现里头并无她畏惧的东西,而且他的身体也慢慢地温热了,有种……让她抗拒却又贪恋的可靠感觉。

七宝情不自禁往张制锦身上靠了靠,忍不住抬手揽向他的腰。

但手才一动,她又即刻醒悟过来,忙将手缩了回来。

张制锦道:“你干什么?”

七宝脸红耳赤:“没干什么。”

“还是这么怕羞,”张制锦却轻声说道:“如今我已是你的夫君了,自然……干什么都使得。”

话音刚落,他微微翻身,便将七宝罩在身下:“你说是不是?”

七宝双手抵在胸口,正在紧张,却后知后觉地发现他的脸色有些苍白。

“大人……”七宝刚刚叫了声,张制锦已经撑不住,整个人俯身卧倒,竟把七宝死死地压住了。

他闷哼了声,声音里带着一丝痛楚。

第77章

且说张制锦突然闷哼了声,倒身下来,把七宝压住了。

七宝猝不及防,闷头闷脑地用力挣扎了半晌,也没如何,还是张制锦自己撑着左臂探身起来,才容她钻出半个头喘了口气。

这会儿七宝突然嗅到一股淡淡地血腥气,混合着另一种类似药草的味道。

七宝呆了呆,又见张制锦白皙的脸上泛出了丝丝汗意,便有种不妙的感觉,问道:“大人,你怎么了?”

张制锦见她往自己身上打量,便抬手将她的头重又摁落,并不让她细看。

他轻描淡写地说:“没什么。只是忙了一夜有些累了。”

七宝似信非信,顿了顿才问道:“你昨天到底忙什么去了?”

张制锦在她缎子似的发上轻轻一抚,青丝从掌心缓缓滑过,受用无意无法细说。

张制锦微微一笑:“有件要紧事……”

想跟她说,只是这件事太过复杂,说了又难免让她受惊,于是张制锦只说道:“如今已经暂时平息了。等稍后我再跟你说,这会儿我有些累了,你陪着我睡一会儿,我已吩咐了丫鬟让半个时辰后叫醒。”

七宝问:“你昨晚忙了一夜没睡?”

张制锦一笑:“哪里有睡的空闲。”说着,侧身把七宝往怀中搂过来,“别做声。”

七宝本来还有许多疑问,可见他如此,也知道他在外头忙的是正经大事,怕是累坏了,何况又不来为难自己,正是求之不得的。

“大人快睡吧,”于是七宝抬手在张制锦胸口轻轻地一抚:“只是我该起来了……”

家里早教导过成亲之后的种种规矩,第一件就是不能跟在家里一样赖床了,七宝自然牢记。

可七宝才一动,却给张制锦搂的紧紧的:“陪着我,不许走。”

七宝本怕若是晚起就没了规矩,只怕张府里会有什么风言风语的,可是给他紧紧地箍在怀中,望着他不由分说的神情,只好放弃要起的念头,顺从了他的意思。

“那、那好吧。”她眨了眨眼,心中想若是他睡着了,自己就偷偷爬起来,横竖他不知道也罢了。

张制锦垂眸看向七宝,却见她安安静静地窝在自己胸口,长睫蝶翼般抖动,樱唇微抿,有三分的无可奈何,却是七分的乖顺。

刹那间,连臂上的伤痛都减轻了一大半。

不怪张制锦没有即刻告诉七宝发生了什么,因为这件事本就是一言难尽,九曲回肠。

昨儿张制锦从裴宣手中得了那块腰牌,思来想去,终于想到了一件事。

因将年下,宫内的殿阁需要修缮,工部挑选了些得力的工匠,每日进宫修葺粉刷。但凡进宫的工匠,一则是工部的人带领,二则是宫内的太监监管,且个个都有腰牌。

但凡钱银的事,自然也得经过户部,也正是经过张制锦的手的,原本是再不会出错的。

可眼下,禁宫,户部,丢失的金牌……能跟这些联系起来的,只有这一件大事。

张制锦的反应极为快速,当下便跟裴宣一块儿策马往宫中而行,在路上便问起裴宣工部监造宫内宫殿修缮的事。

裴宣一听他提这个,便猜到症结必出在此处。

裴宣便道:“昨日还听皇上说要看看新修缮的武安殿,只不知何时会去。”

两人于马上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心头一凛。

在宫门口下了马,守门的禁军见是顶头上司跟张制锦,忙忙地放行,裴宣问:“工部的工匠们进宫了吗?”

禁军道:“回大人,早就来了。”

裴宣便跟张制锦一路望内疾行,走了半晌,远远地看见是在御前伺候的一名小太监,裴宣忙问皇帝何在,那小太监说道:“这会儿皇上怕还在养心殿里午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