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制锦道:“哦?”

七宝虽感觉到玉笙寒有些悒郁,但毕竟她对玉笙寒的近况所知甚少,倒也猜不透是为什么,只说道:“大人你可知道,玉姑娘在王府里怎么样?”

张制锦道:“王爷喜欢她,自是极好。”

七宝追问:“静王殿下是真心喜欢玉姑娘的吗?”

张制锦顿了顿,却不答反问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七宝低下头:“没什么的。”

张制锦道:“你又在想什么?”

七宝望着两个人手中的灯笼,随着行走的动作,小灯笼也颠颠簸簸,尤其是那只憨态可掬的小老虎,更是如摇头摆尾般,显得格外欢天喜地。

终于,七宝小声说道:“我只是觉着,若是王爷是真心喜欢玉姑娘,那么……是不会让她不开心的。”

张制锦心头一动,过了半晌才说道:“你所说的开心,是指的什么?王爷对玉笙寒不可谓不好,但只怕,玉笙寒想要的并不是你所说的‘开心’。”

七宝似懂非懂:“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张制锦一笑:“人心各异,所求的东西也各有不同,比如你,你便想要开开心心的,但是玉笙寒,那种东西对她来说只怕反而是最次要的。”

七宝虽然不是十分懂这句话,但蓦地听进耳中,却仿佛有一道雷打在身上似的,让她猛地抖了抖。

这一刻,七宝突然想起来了,当初自己才从“梦”中醒来之后,满心里想的都是怎么让威国公府避开面前最大的危机,所以才不计一切地接近静王殿下,那时候对她来说什么名声,清誉,脸面,甚至自己开不开心,安危如何之类……完全都没有考虑过,因为她真正所求的东西,大概恰恰需要把那些东西抛下。

而玉笙寒……就像是梦中家破人亡了的自己。

是啊,是在梦中的那个自己。

七宝的手一抖,莲花灯蓦地坠在地上。

蜡烛打翻,舔到了灯笼,顿时好好地一盏灯迅速地燃烧了起来,张制锦忙将七宝拉到身后。

火光照出了她的脸,脸上是一种见到噩梦般的惊恐神情。

同时张制锦觉着被握在掌心的七宝的小手在瞬间变得冰凉。

“怎么了?”向来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他终于也忍不住色变,盯着七宝忙问。

七宝身心冷彻,无法回答,事实上,若不是张制锦的手紧紧地拉着她,只怕七宝就要跌在地上。

张制锦察觉她的不妥,单臂一横,将七宝抱在怀中:“到底怎么了?”

他迟疑着:“难道……是因为我方才说的话?”

他原本不是个多嘴的人,何况玉笙寒的事涉及静王殿下。

只不过今晚上跟七宝的相处太让他喜欢,又听她天真无邪,所以才说了两句心里话。

却想不到七宝竟是这般反应。

七宝给他紧紧地箍在怀中,本来也想抱住他的,只是双手竟是麻软无力,只勉强在他身上搭了一下。

“大人,”七宝靠在张制锦的怀中,眼中的泪却滚落而下,“大人……”

张制锦察觉她抖个不停,心中着实不安,便把那虎头灯握了握:“我抱你回车上。”

马车重又往张府返回。

那一盏老虎灯就放在旁边,光芒浅淡而静谧。

七宝窝在张制锦怀中,一声不响。

任凭张制锦有七窍玲珑心,却也想不透七宝到底是怎么了。

将她紧紧地抱在怀中,想让自己的体温让她觉着好过些,又过了半晌,突然想起来。

抬手到袖子里探了探,终于拿了一个纸包出来。

七宝模模糊糊里听到窸窸窣窣的声响,不由转头看来,声带哽咽:“这是什么?”

张制锦道:“给你的。”

七宝诧异:“什么?”

张制锦打开那纸包,原来是一包整整齐齐的表层沾着芝麻的麻糖杆。张制锦拈了一根出来,送到七宝唇边。

七宝情不自禁地张开嘴含了,张制锦道:“咬一口。”

七宝轻轻用力,只听得嚓地一声,极脆的麻糖便在舌尖上融化开,浓烈的甜香也随之蔓延。

七宝微睁双眸,突然明白了:“方才……大人就是去买这个了?”

张制锦一笑:“好吃吗?”

七宝凝眸看他:“你为什么要买这个给我?”

张制锦微怔,继而说道:“没什么,只是觉着、你可能会喜欢吃。”

七宝用力咽了口唾沫,把口中融化的糖也吞入腹中。

这样熟悉的味道。

七宝突然想起来,去年的元宵节,在她给那两个贼人追拿的时候,是他出现在巷口,不知用什么把那贼人打退了。

当时有东西溅到她的腮边上,就是这种隐隐香甜的气息。

那时候她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眼中的泪一涌而出,七宝挣扎着爬起来,双手搂着他的脖子,主动仰头贴上他的唇角。

第87章

七宝方才吃了点麻糖,口中越发地甜香沁人,若在以前,她主动献吻……这对张制锦来说自然是求之不得的。

可是七宝委实是有些反常,张制锦心中的担忧盖过了本能的反应,他任由七宝亲了会儿,便强行将她止住,摁在怀中问道:“你到底是怎么了?”

七宝眨了眨眼,眼角的泪像是清晨花瓣上的露珠,倏地滑入鬓中,她吸吸鼻子道:“我、我只是想到不好的事。”

张制锦疑惑:“什么不好的?”

七宝又咽了口唾液,同时将心里翻涌的种种压下,她想了想,避重就轻地回答:“我只是觉着,玉姐姐有些可怜,原本、原本她也是好人家的女孩儿,如果家里没有出事,这会儿许配的自然也是公子王孙,也许就算是配静王殿下也是使得的,那样郎情妾意的岂不好?可是现在,却是这个见不得光的身份……今晚上静王跟王妃、还有我三姐姐都进宫赴宴去了,玉姐姐却一个人在外头……”

七宝虽然说的是玉笙寒,但未尝不是在梦中的自己。

张制锦听了这个解说,哑然失笑:“世上不如意者,十之八九,又或者是人各有命,这也是没有法子的。”

七宝迟疑着,终于略有些紧张地问道:“那、那假如……我是说假如我也跟玉姐姐一样呢?”

“什么话?”张制锦皱眉。

只是轻轻地一皱眉,却几乎把七宝肚子里的话都吓得缩回去。

张制锦看出她的胆怯,便又温声问道:“你的话我不懂,什么叫跟她一样?”

七宝才又鼓足勇气说道:“假如……国公府也坏事了,我岂不是也堕、也如玉姐姐一样了?如果是那样,大人……你会怎么做?”

张制锦眉头深锁。

方才他问七宝想到什么不好的事,七宝拿玉笙寒来搪塞,虽然一番话合情合理,但张制锦仍是不明白,何以因为玉笙寒的事,让七宝的反应那样异常。

如今听到这里,才恍惚明白。

这是这也太反常了,好好的一个公府小姐,如今又嫁给了自己,正经的四品诰命夫人,怎么会生出那种杞人忧天的荒谬念想?

七宝却目不转睛地望着他,仿佛在等待他的回答。

张制锦向来是个八风不动的人,给她这般泪盈盈半是期待地看着,却禁不住心中有些惴惴。

张制锦道:“休要胡说,有我在,那是不可能的。”

七宝并没有回话,泪却在瞬间,重又悄然无声地滑落了。

“不许哭,”张制锦拧眉道:“你怎么会生出这样古怪的念头?”

四目相对,他突然震动,凝视着七宝问:“是不是方才玉笙寒跟你说了什么?”

七宝摇了摇头。

“真个儿没有?”

“玉姐姐没说什么,”七宝低头,“是我自己这样想的。”

“你断不会自己生出这种念头,”张制锦笃定,“你不说也罢,明日我亲去问她就知道了。”

“大人!”七宝抓住他胸口衣襟,心噗噗乱跳,终于说道:“真的不是玉姐姐,是我自己,是我……是我梦见的。”

最后一句,声若耳语,他却听得分明。

张制锦恍然大悟:“你是说,你先前做过的噩梦?”

七宝点头:“是。”

张制锦原本狐疑不已,听了这个答案,才释去心结,笑道:“小丫头,你是要吓死我呢?”

七宝听他是戏谑的口吻,便说道:“我没有吓唬大人,我、我跟您说过,我的梦很真的。”

张制锦把她重新搂入怀中:“再真也不过是梦罢了。怎么就真的杯弓蛇影起来?”

望着她泪汪汪的样子,回味着方才那个吻,张制锦却又一笑:“你必然是被那个梦吓坏了是不是?放心,就像是先前我跟你说过的,有我在,必然无事。”

七宝见他轻描淡写不当一回事,本有些焦急微愠,可听到最后一句,却又轻轻地叹了口气。

张制锦却委实是个举一反三的人,一边儿端详着七宝的神色,一边回想跟她的相处种种,便若有所思地说道:“先前我问你我是否在你梦中,你也不肯实告诉我,方才又问我若你跟玉笙寒一样,我会如何待你,难道,在你梦中,我……对你不好?”

七宝心惊肉跳,没想到他这么快就把这些串联起来,当下不敢再说半个字,只埋头在他怀中,假装睡着的样子。

张制锦在她脸上试了试,手指上却仍是湿润,原来是她方才落泪,如今泪渍未干。

如今已经快回府了,若是给风吹了倒是不好。他便把心中疑惑先都压下横竖这些不过是小丫头的梦中故事,当不得真,倒也无关紧要。

“我听说,梦跟现实都是相反的,”张制锦从怀中掏出帕子,给她把脸上的泪擦拭干净:“所以不许再想什么梦中的事了,也不许再为了那梦落一滴泪。难道你觉着如今的我会护不住你、会让你沦落到如玉笙寒一般的境地吗?”

七宝深深呼吸,摇了摇头。

张制锦低笑:“你是不是太小看你家大人了?”说话间长指在她的下颌上轻轻一勾,低头便吻了下去,正好顺势把方才的意犹未尽给尽数补偿了回来。

给他抱着缠绵不尽,七宝身上渐渐又热起来,竟也无心再去想那些感伤的事了。

两人回到府中,果然同春给他们遮掩的妥妥当当,四奶奶虽派人送了醒酒汤,也给同春天衣无缝地接下了,老太太那边派人来问,同春也只说两人已经歇息,次日再去请安。

所以府内竟全无半点疑心。

过了元宵节,七宝早早地向张老诰命禀明,说要回威国公府一趟,老诰命自也许了。

于是十七这日,七宝带了同春跟秀儿以及几个管事嬷嬷回到国公府,本来是满心欢喜的,谁知苗夫人出来迎着之时,七宝就发现自己的母亲神情有些不好。

七宝不明缘故,只当时母女两人相见的缘故,便挽着苗夫人的手笑道:“母亲怎么了,我回来了不觉着欢喜,反而要落泪呢?”

苗夫人勉强说道:“你说的是。我只是一时……一时……没什么。跟我进去见老太太吧。”

七宝正也着急见老夫人,便问道:“先前进宫那段日子,那府里上下都累坏了,老诰命都累倒下,我也躺了两天,祖母可还好吗?太太如何?”

苗夫人听她问到谢老夫人,眼中的泪已经在打转了。

七宝一眼看见,微怔:“怎么了?”

苗夫人还没开口,泪已经先掉了下来,几乎把七宝吓得窒息。

原来自打从宫内出来后,谢老夫人也病倒了,一直在请医吃药。

只是老夫人怕消息传出去,七宝会不安心,所以不许人往外说。

苗夫人道:“老太太心里很想你,只不过一来张府的老夫人也病倒了,你的身子也不好,她知道你若听说了一定会回来……那岂不是让张府的人不受用?何况又赶上元宵节,总不成把你留在这府内,所以才瞒着不肯说。这是老太太疼惜你的苦心。”

七宝早已经忍不住哭了,一边擦泪一边抽泣道:“管那些没要紧的做什么?为什么不叫人去告诉我?”

“你自然是有孝心的,所以老太太也格外体恤,”苗夫人又见七宝哭个不停,忙又劝说:“不要哭,老太太病着的人,只指望你讨她开心儿,那病才能好,若是见你哭,对她老人家的病并无好处。”

两人在外头通了消息,七宝这才强忍着泪,入内相见谢老夫人。

谢老夫人果然比先前更憔悴了许多,只是看见七宝,双眼里却透出些欢喜光亮,忙把她叫到床边儿,搂在怀中。

七宝最受不得这种关爱,差点失声哭出来,当下只钻在老太太怀中,假装撒娇的样子。

幸而谢老夫人向来知道她的性子就是如此,倒也不以为忤,便又问她在张府里如何等话。

七宝捡着有趣好听的话都告诉了老夫人,只字不提一些为难的事儿。

谢老夫人抚着她的头发,笑问:“你不用哄我,我很知道那府内老太太的性子。她可不是个容易相处的,到底有没有难为你?”

七宝见老人家心如明镜,索性笑说道:“虽然那府里的老太太不是很待见我,但她毕竟是长辈老人家,总不好拉下脸面来直接为难我呢。且大……九爷他很疼顾我,而且那府内掌事的四奶奶也是个行事大体的,所以老太太只管放心,我好着呢。”

苗夫人在旁边听着,又是放心,又是笑道:“你这丫头,嫁了人,怎么越发口没遮拦了,也不怕羞。”

七宝却知道一定要说开了,谢老夫人才安心,所以也不惮直言:“九爷是真的待我很好呢。”

谢老夫人听了这几句,又见她眼神清澈笑容甜蜜,这自然是再也伪装不出来的。老太太满意地念佛,又说:“这样就好了,只要你没做什么太破格的事,她也不至于就直接拿捏你,且我也深知,锦哥儿是个好的,毕竟当初他千求万求地才把你求了去,怎么能不好好地疼顾着呢?”说着便大笑起来。

苗夫人见她祖孙两个说的倒是投机,且老太太很少笑的这样开心了,当下便也只是宽慰地笑,不去管束七宝了。

整个上午,七宝都在上房内陪伴着谢老夫人,老太太说了半天的话,才觉着有些疲乏,又喝了药,才躺下睡了,临睡前还叮嘱让苗夫人仔细收拾暖香阁,叫人好生伺候七宝。

只是想到七宝兴许晚间便要回张府,暗暗有些舍不得,只是不便出口。

七宝退了出来后,才忙又询问苗夫人,到底请的什么大夫,吃的什么药。

听苗夫人说罢,七宝问道:“虽然是宫内的太医,但毕竟良莠不齐,没有请石太医吗?”

苗夫人唉声叹气说道:“怎么没有请?先前见老太太情形不好,你三哥哥跟你大哥一块儿去了白浪湖,谁知打听说石太医年前就不在那里住了……问去了哪里却不知道。”

起初周承沐还以为石太医是有意避开人,谁知连连去了几次,见那茅屋内的桌子上都落满了灰尘,才信了那些人所说的。

七宝听了心里害怕,等不及周承沐回来细问,心想既然事关石太医,此事只有张制锦最是知根知底的,才要叫小厮去吏部找人,苗夫人拦住了。

七宝不解为何,苗夫人面有难色,却仍是悄悄地跟她说道:“本来你三哥哥不让我说的,不过我想也瞒不住,其实早在节前,你三哥哥因为老太太的病总不见好,又找不到石太医,就去寻了张侍郎。”

七宝几乎不能相信:“什么?三哥哥找过九爷了?”

苗夫人点了点头,说道:“当时本是想让他想想办法找到石太医的。只是侍郎说……这石太医曾经说过要到天底下去游历的,他萍踪浪迹的这会儿指不定去了哪里。要找也是很难的。”

七宝的心跳加快,脸色微白:“九爷既然早就知道了这件事,他、他怎么没告诉我呢?”

苗夫人苦笑:“你也不要怪他,他兴许是不想你担心罢了,要知道他这般所做,也正是咱们老太太的心意。”

七宝抬手扶额,后退一步,在圈椅上坐了。

张制锦居然不告诉自己老太太病倒的消息,这幸而老太太还撑得住,假如有个好歹,可怎么说?

突然间七宝又想起来,元宵节那晚上遇见玉笙寒,她曾问自己有无回府,当时自己并未留意,现在回想,多半是玉笙寒也得知老太太的病情,只是见自己不知情,所以不肯提罢了。

七宝本来是想回来在府内闹一日就回去的,没想到竟如此,于是又命一名小厮回去张府,只说老太太病了,要在家里伺候几日。

于是七宝便留在国公府,奉汤奉药,不离谢老夫人左右。

不知是七宝孝心所致,还是老夫人见到她便开了心、人逢喜事精神爽的缘故,看着比先前要好些了。

到次日,世子赵琝突然陪着世子妃周绮来至国公府。

周蔚跟承吉在外头接了,送他们往内,赵琝且走且问道:“突然听闻老夫人病了,特陪了内人回来探望,不知病情如何?”

正如皇帝所言,年后,赵琝就入了五城兵马司,并不是大官儿,只是个七品的副指挥使。

可虽然如此,却无人敢小觑他,赵琝自个儿倒也循规蹈矩,尽心行事。

大家原本听闻康王世子颇为纨绔,谁知跟他相处之时,却发现竟是个肯做事、并不荒唐之人,不由大为改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