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她真真儿的就在眼前,恍若天降。

他握着手中的灯笼,才要往前一步,目光转动,突然发现了在七宝身后不远处的那道卓尔不群的影子。

手狠狠地一抖,以至于白羊灯里的光也随着明明灭灭。

在两个人目光遥遥相对的这一刻,裴宣竟下意识地有种无地自容的感觉。

他想要把灯藏起来,虽然明知道这种行为十分可笑。

因为裴宣清楚:就算七宝不懂这其中的意思,那个人自然是心如明镜的。

七宝看看裴宣,又看看他手中的灯笼。

突然想起来,去年,她也从祥隆斋里买了这样一个这般可爱的白羊灯。

是巧合吗?

七宝迟疑着上前一步:“裴大哥,你是一个人吗?”

裴宣迅速地冷静下来,他若无其事地一笑,有意不去看七宝身后的那人:“七妹妹你又怎么在这里?”

七宝眨眨眼,小声说道:“是大人带我出来的。偷偷跑出来的。”

裴宣缓步从台阶上走下来,微笑道:“怪不得,我还想着,这会儿你不是该伺候在你们府内老太太身边的吗。没想到嫁了人,也敢这样胡闹。”

七宝果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伸手抓了抓头。

裴宣又含笑问道:“你跑来这里做什么?也想买灯笼?”

七宝忙点点头。

裴宣道:“你要买什么样儿的?”

七宝看看他手中的羊羔灯,去年自己好不容易挑了这样一个精致的灯笼,只是给世子赵琝跟那两个可恶的贼人搅坏了。

裴宣道:“你莫非喜欢这个?我送你可好?”

七宝下意识地探手,却又停下来:“不不,我不夺人之美,自己去买就好了,这个裴大哥就留着吧。”

不料就在这时候,身后传来张制锦的声音:“既然永宁侯这般盛情,夫人不如就留下吧。”

七宝听到“夫人”两个字,头皮一紧,鬼使神差地回头。

张制锦脸色淡淡地,走到她的身后,面无表情地看着裴宣。

“张侍郎,好兴致。”裴宣向着张制锦含笑一点头,“只不过,我突然改了主意了,这个灯笼,我还是自己留着了。七宝喜欢什么,让她再去挑就是了。”

七宝也忙说道:“很是很是,我自己挑就好。”

张制锦道:“永宁侯几时变得这样吝啬,一个纸糊的东西也不舍得割爱?”

裴宣道:“虽然是不值几文钱的东西,到底在我心里是独一无二的。”

张制锦眼神微冷,裴宣却并不跟他对视,只又含笑看向七宝:“挑了灯笼,就尽快回府去吧,张府的规矩多,不比先前在国公府了。”

七宝果然也惦记着此事,忙点头:“多谢裴大哥提醒,我知道啦。”

裴宣这才又向张制锦一欠身,告辞离去。

七宝回头望着裴宣身影远去,不料张制锦在后面将她拦腰一抱。

他突然用力,让七宝猝不及防,她踉跄倒退,紧紧地贴在了他的怀中:“大人?!”这是在大街上,人来人往的他做什么?

张制锦的声音有些暗沉:“人都走了,还看个什么?”

七宝挣扎:“我、我只是目送而已,大人快放开我,我得去挑灯笼了,迟一些给人把好的都选走了。”

张制锦笑道:“哦?那你想挑个什么样的?方才他拿的那个?”

七宝本要答应,只是隐隐听他口吻不大好,便忙摇头:“不不不,我要选别的。”

张制锦哼了声:“只怕你还想要那个也没有呢。”

这会儿七宝还不懂他的意思。

直到七宝跑进祥隆斋内,挑了半天,果然并不见那羊羔灯。

她还以为是卖完了,忙问店家,掌柜的满面堆笑说道:“我们店每一年都是花样翻新,自有不同的,所以才卖的很好。您说的那羊羔灯,是去年的旧款,也不算极好卖出,所以就没有再做。”

七宝说道:“方才我裴大哥就拿了一个……”

掌柜一愣,旋即反应过来,笑答:“您是说那位年轻客官,他呀,他是提前吩咐我们做了那一只的,所以是今年独一无二的一只呢。”

七宝瞠目结舌。

最后七宝只提了一只虎头灯跟另一只做工甚是精巧的莲花灯走了出来。

张制锦在门口看着:“怎么,没选到你要的那个?”

七宝支支唔唔,并不承认自己听见的,只说:“我说了要选新的嘛。这个老虎多么好?老虎吃羊,自然是最威风的。”

张制锦心中本有些不快,突然听她说了这句,却“嗤”地一声笑了出来。

七宝笑嘻嘻地把那老虎灯递给他:“大人你拿着这个。”

张制锦只得勉为其难拿了过来,又看看她手中的那只:“怎么选这个?你要把哪个给张良?”

七宝说道:“就把莲花灯给她,女孩子是最喜欢这些花花草草的。”

张制锦冷笑:“那你怎么先选了白羊,又选了老虎呢?难道你不是女孩子?”

七宝语塞,却也知道了原来他果然还记得自己去年是买了羊羔灯的。

于是说道:“我、我……”

此刻两人且说且走,路上除了行人外,还有三三两两地顽童,手中捏着点燃的香,正在放炮仗。

七宝正心虚地绞尽脑汁思量,猛然间一个爆竹在前方炸响。

这声音近在耳畔,七宝一个激灵,惊呼了声,下意识地回身扑到张制锦怀中。

张制锦想也不想,忙将她紧紧拥住。

他手中还提着那虎头灯,憨态可掬的小老虎瞪着两只大眼,在他手上摇摇晃晃。

此时,暖玉温香抱满怀,他心中那一点不悦便无容身之所了。

张制锦微笑:“就这么害怕?”

七宝定下神来,也觉着好笑,便缓缓站直了身子,说道:“我只是冷不防,其实是不怕的,先前在府内的时候,我也会放这个呢。”

“你们老太太肯让你弄这些?难道不怕你伤了?”张制锦显然是不信。

七宝哼道:“这有什么?难道我真的是肩不能抬手不能提,连照顾人都不会吗?”

张制锦心中暗笑。

原来她也记挂着方才在府内听见的那些话。

他叹了口气,抬手在七宝的额头上轻轻抚过,语气里带三分无奈,七分宠溺:“好,知道你会的。”

在他的手抚过来的时候,七宝下意识地闭了闭双眼,长睫垂落,显得甚是乖静。

白色的狐裘随风微荡,点点雪花自夜空飘落。

面前的女孩子眉目如画,如此恬静可人。

张制锦挪不开自己的目光。

却正在此刻,先前那些小孩子又在旁边点燃了一个大烟花,引信给点燃,刹那间,金光银线从花火筒内呲呲地喷薄而出,从小到大,犹如一株火树银花在旁边生长,绽放,甚是壮美。

孩子们拍掌欢呼,雀跃不已。

七宝听到喧哗之声,正要睁开眼睛看热闹,不妨张制锦一手揽着她的腰,一边儿俯身低头。

就在这灯火辉煌,人潮如织,宛若不夜天的长街之上,他旁若无人的,轻轻地在她唇上印落。

第86章

七宝想不到张制锦竟然在众目睽睽之下如此,惊愕之下,几乎忘了呼吸。

待他停了下来,七宝的脸上早就晕红一片,好像绯樱似的直红到了耳根,眼中更是水雾朦胧,却又因为映着闪烁的灯影跟缭乱的烟火,眸子里星星点点,清澈而明亮。

炮竹声不绝于耳,火树银花依旧繁盛华美,路人之中有的正驻足痴痴凝望。

却见男子挺拔轩昂,俊雅如玉,女孩子却是纤袅婀娜,粉妆玉琢,竟是一副神仙般的容貌气质,两人立在一块儿,活脱脱的不似是人间能有的绝色璧人,倒像是什么九重天上的仙眷,偷偷地趁着人间节日下凡来凑趣一般。

七宝却给张制锦弄的有些迷乱,两个人正彼此凝望,突然旁边传来了清脆的拍掌声。

张制锦依旧的波澜不惊,七宝却吓了一跳,忙转头看去,当看见面前之人的时候,却突然有些喜出望外的感觉。

原来这会儿在两人身侧的这人,身量高挑,身着儒生服装,一张脸却是风流妩媚,赫然竟是许久不见的玉笙寒。

伊人正笑意盈盈地凝望着他们两人。

七宝本能地觉着喜欢,可突然想起方才张制锦拥吻自己,只怕点点都给玉笙寒看在眼里了。

刹那间,粉嫩的脸上顿时又更红了几分,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躲起来。

这会儿玉笙寒一甩大袖,却是笑吟吟地走上前来,她先是拱手俯身,端端正正地向着张制锦行了礼,才又带笑说道:“怪道听人说侍郎大人近来春风得意,有这样的佳人相伴,该是世间任何男子梦寐以求的了。”

张制锦的脸上却丝毫的异样都没有,仍是一副正人君子百邪不侵的端庄。

他只向着玉笙寒微微颔首:“玉姑娘如何也在这里?”

这会儿张制锦已经看的明白,在玉笙寒身后还跟着一个垂髫童子,除此之外,竟没有更多随从。

玉笙寒笑道:“如此佳节,美景美人,我自然不能白白错过,所以出来走一走。果然看见了世间难得的。”

说着玉笙寒的眼珠滴溜溜一转便看向了七宝,却见七宝半是躲在张制锦的身侧,脸上仍是红云一片。

玉笙寒便笑道:“七姑娘,数日不见,怎么你竟不认得我了吗?”

七宝忍着羞怯,低头向着她屈膝行礼:“玉姐姐大安啊。”

玉笙寒道:“可知我先前也很是惦记着你,不知道你嫁到了张府里到底好不好,今儿一见,倒是放心了不少。”

七宝脸上热的有些发痒,生若蚊呐地问:“玉姐姐可也好吗?”

玉笙寒不以为然地笑道:“我么……到哪里都是一样的,无所谓好不好,也不过是船到桥头自然直,随波逐流,顺其自然罢了。”

七宝听这话里仿佛自有玄机,却不能明了,往玉笙寒身后看了一眼,惊奇地问道:“玉姐姐是自己出来的?”

玉笙寒道:“还带了我的一个婢女。”

七宝突然心生忧虑,忙说道:“虽然如今是太平盛世,但仍不乏一些心怀叵测之人,玉姐姐这样有些太冒险了。”

张制锦听到这里,挑了挑眉:去年也不知是谁提着灯笼自个儿四处乱跑的,如今却来拿自个儿的经验教导别人了,殊不知人家跟她并不是一个段位的。

玉笙寒却满面感激:“多谢提醒。我因为想要自在些,所以没多带人,你……跟张侍郎也只两人同行?”

七宝语塞,便仰头看向张制锦。

张制锦淡淡道:“有我在她身边儿,足矣。”

玉笙寒笑道:“说的是,有张侍郎在,自然顶的上千军万马了。只可惜,我是注定要一个人的。”

张制锦本要回她一句,想了想,却还罢了。

七宝听他们两个“相谈甚欢”,却也十分喜悦。

张制锦看着两人,突然对七宝说道:“你在这里稍等片刻,我去去就来。”

七宝一愣:“去哪里?”

张制锦却并不回答,转身竟是去了。

玉笙寒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的背影,又对七宝说道:“我就说过,你这孩子算是个有福气的,张府里的门规森严,他竟能在今晚上特带你出来游玩,可见是极宠爱你的。”

七宝抓了抓发痒的脸,抿嘴一笑:“我也没想到。”

玉笙寒望着她脸上的甜美笑容,突然问道:“你节前可回过国公府不曾?”

七宝摇了摇头,先前因为宫内皇妃之事,连着半月进宫,几乎每天也能见到苗夫人跟谢老夫人,加上实在累极了,所以竟没有回过府内。

“我等后天再回去。”七宝老老实实地回答。

玉笙寒“嗯”了声,不置可否。

七宝只当她是信口寒暄,并没有多想,只又问道:“玉姐姐,我三姐姐可好?”

玉笙寒笑道:“她好的很。”

七宝突然想起来,忙道:“啊,是了,今晚上圣上家宴,王爷是不是在宫内?”

玉笙寒笑意更盛:“你总算记起来了?王爷跟王妃……对了,还有你三姐姐都在宫内。”

七宝听了这句,心头咯噔一声,望着玉笙寒笑的若无其事的脸,恍然间有些明白了为何此刻她竟是一个人在这里游逛。

这刹那,七宝竟有些后悔自己方才多问的那句话。

心头滋味莫名,七宝一时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玉笙寒瞧着她的神情略有些惶惑不安,便明白她在想什么,当下笑道:“你不必多心,这也是天经地义的,以我的身份,能住在王府里已经是僭越了,也许过一阵子……还会给拨乱反正呢。”

七宝更加不懂这话:“什么意思?”

玉笙寒笑的促狭:“没什么,你就当我瞎说的。”

她竟仍笑面如花,甚是洒脱似的,七宝却满眼忧虑。

玉笙寒看着七宝眸子亮晶晶地,虽然没有哭,但却在夜色里自带一层薄薄水雾般,看着格外惹人怜惜。

玉笙寒不由叹道:“你这孩子,倒不是看着的这样单纯,也难怪侍郎这样疼惜你。”

七宝猛地听了这句,不禁又红了脸。

玉笙寒狡黠地眨眨眼,竟抬手在七宝的脸上轻轻地捏了一把,只觉着手底嫩软非常,便又叹道:“真真的让人看见了就想多欺负你一会儿。”

七宝手足无措:“玉姐姐……”

就在此刻,身后响起一声不悦的咳嗽。

七宝忙回头,却见是张制锦却去而复返了。

玉笙寒揣着手笑道:“张侍郎,你别介意,我只是觉着你的夫人着实太可爱了,一时忍不住罢了。”

张制锦脸色淡冷,口吻更是冷淡非常:“天已经不早了,姑娘还是快些回王府去吧,免得殿下心神不宁。”

七宝见他又提起静王,心中暗暗紧张。

玉笙寒却仍是泰然自若地笑道:“才见面便急着走,张侍郎何以这般薄情。”

张制锦问道:“姑娘可还有事?”

玉笙寒望着七宝,又看向两人手中提着的灯笼。

一双妙眸目光闪动,片刻,玉笙寒摇头道:“罢了,没有事。侍郎请吧。”

还是七宝看出她欲言又止之意,又恐怕她多心,便认认真真地解释道:“玉姐姐,我们今晚上是偷偷出来的,怕家里发现,改天得闲了咱们再仔细说话如何?你去张府找我,或者我去静王府的时候大家再坐了说话。”

玉笙寒的眼睛本来明锐清明,似乎对世间万物都漠不关心。

可听七宝说了这两句,眼底却泛出了一丝柔和的笑意:“张府门第太高,我怕是进不去,什么时候你去静王府再说罢。”

七宝想了想:“那好吧。”

玉笙寒又向着张制锦微微躬身:“侍郎请了。”

张制锦一点头,紧紧地握着七宝的小手,带着她转身沿着长街往前而行。

七宝走了两步,还不忘回头看一眼玉笙寒,却见她孑然独立,站在灯火阑珊之中,一张秀丽的面孔,美的雌雄莫辨,可偏偏从头到脚却透出了十分的孤寂。

七宝回过头来,不由对张制锦说道:“大人,玉姑娘好像不开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