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宝好奇地问道:“你们没出去看过灯吗?”

张岩跟张良齐齐地摇头。

七宝睁大双眸,说道:“我在国公府的时候,有时候老太太会许太太领着我们出去观灯,倒的确是最热闹的,尤其是那祥隆斋里做的灯笼最好。”

张良听的大为向往:“我也曾听父亲说起过,只是总不知是怎么个好法儿。”

七宝忽地想起来:“去年我还有个……”她还没说完,突然想起去年所经历的事情,一时就顿住了。

张良问道:“有个什么?”

七宝便搪塞说道:“我记得我有个什么祥兽灯来着,竟忘了是什么。”

张良叹息说道:“若我也能得一个,那不拘是什么自然都是好的。”

张岩笑道:“你就不用做梦了,在府内四处走走看看也就罢了,还指望出去呢?”

张良长叹了声,不知想到什么,脸色便有些怅然。

三个人静默无声地喝着茶,七宝见气氛不对,便又让他们吃花生酥。

张良吃了两片,才又笑道:“这个酥好香甜爽脆,加上小婶子你这屋子里也是香甜沁人的,简直让人舍不得走了。”

张岩却对七宝说道:“小婶子,晚上的家宴你能出息么?”

七宝说道:“既然是家宴自然是得去的。”

张良道:“说的是,就算是应名点卯也要去露个面,可知道这会儿合族内都好奇想多看小婶子一眼呢,若你不在,老太太的脸上可就真过不去了。”

这日到了下午,天色越发阴测测地,将近黄昏时候,果然有些零星的雪花从天而降。

张府内众人早就开始忙碌,府内各处的灯笼都已经高高挂起,一盏盏灯笼浮在暗沉沉的天色之中,灯影朦胧,随风轻轻摇曳,竟有种亦真亦幻的感觉。

七宝从下午开始便来至老太太房中,这会儿张老诰命的上房内女眷如云,因是团圆之夜,长房的人也都来了,大太太吴氏的三个儿媳妇,以及他们的子孙们都在跟前儿,因为是节下,素日的规矩自然便轻些,处处都是笑语喧哗,欢天喜地的团圆景致。

只是在七宝露面的时候,那笑声才为之一停,若干双眼睛都盯在她的脸上身上,有满心惊羡赞叹的,也有嫉妒眼红的,不一而足。

七宝上前行礼,张老诰命亦满脸笑容地请她起身落座,又有几个张家的女孩子过来拜见寒暄,倒也彼此融洽。

到了晚间,大家吃了团圆饭,又有丫鬟捧了许多灯笼上来,底下都带着灯谜,让各人去猜,猜中了便有彩头的。

张良等女孩子最是踊跃,一个个看过去,却见一个写的是:解落三秋叶,能开二月花。过江千尺浪,入竹万竿斜。

张岩跟张良相视一笑,张良笑道:“这个倒是写得好,只是谜底太容易,是风没有错了。”

果然谜底是“风”。

于是趁兴又拈另一个,见写的是:二形一体,四支八头。四八一八,飞泉仰流。

张岩笑道:“这个有些奇特。”

张良也说难猜,两人正在思量,不妨七宝在旁边已经知道了。

只是她毕竟跟两人并不是同辈,又隔着远些,便不曾开口。

不料谢知妍走过来,笑吟吟说道:“这个是井。这个谜语跟上面那个一样,都是有来历的,上面那个是唐代李峤所做,这个却是宋朝的鲍照所拟。”

张岩便说:“还是谢姐姐才高,我们姊妹不能及也。”

谢知妍笑道:“这不算什么,不过是先前看过便记住了罢了。”

大家便纷纷称赞谢知妍。

这会儿有两个管事娘子,领着两个家养的小戏子前来凑趣。张老诰命便叫她们随意唱上一曲。

两个小戏子想了想,便唱一首《太真传》,谁知才唱两句,张老诰命已经皱眉,叫另换一首。

这会儿大家都在静静听着,张良见状,就小声对张岩道:“这唱得腔调很好,我才要细细听呢,怎么老太太竟不喜欢?”

张岩猜到几分,却不言语。

原来这《太真传》,是从白居易的《长恨歌》上改来的,说的正是绝代佳人杨玉环倾国倾城的故事。

谢知妍在旁说道:“老太太最烦这些腻腻歪歪的,何况又是女色祸国,自然不适合在这种时候唱出来。叫我看,女孩子还是不能太生得绝色了,像是杨玉环,祸连父子两人,把好好地盛唐弄的一塌糊涂,祸国殃民的,老太太怎会喜欢?”

张良想了想,说道:“是为了这个缘故?只是这好像也跟杨玉环没什么关系,毕竟是唐明皇……”

还没说完,就给张岩从旁边拉了一把。

几个人正站在七宝的身后,七宝听的明白,知道谢知妍又在暗中讥讽自己,她便回头轻声说道:“杨玉环是天生丽质,长相如何又不是她能选的,倒是那唐明皇自诩一代明君,无所不能的,怎么就见了个女子就神魂颠倒了呢?世人不去骂唐明皇无能,反而骂杨玉环祸水,这也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了。”

这话正是张良先前想说又没说出来的,一时脸上露出喜色。

谢知妍的脸色却并不好,终于勉强道:“表嫂这番话,也算是惊世骇俗了。我竟闻所未闻,不知道出自什么典故?”

七宝说道:“妹妹饱览群书的自然是好,可难道没听说孟子言:‘尽信书不如无书’?有些话不必非得出自书典,要自己领悟才是,不然就成了‘好读书不求甚解’的呆子了。”

七宝说着,向着谢知妍嫣然一笑。

她本就绝色天生,如此盈盈莞尔,身后目睹者,被这般丽色所动,尽数目眩神迷,哪里还在意她说什么,只觉着句句都是好的,于是情不自禁地纷纷点头。

连张良也忍不住捂着嘴暗笑。

谢知妍向来才学出众,方才又想着出一出风头,顺便借题发挥地压一压七宝,没想到给七宝当众贬斥,且又见众人附和七宝,一时红了脸。

张岩见势不妙,忙拉着张良到旁边去坐了。

此刻张老诰命那边儿,那两个小戏子好歹又唱了一曲《精忠记》,说的是岳母刺字的故事。

老诰命才面露喜色,连连点头,只是正高兴,不见了谢知妍,见她远远站着,便向着她一招手,谢知妍这才又勉强露出笑容,到老太太身边去了。

于是吃了茶,听了戏,只听得外头爆竹声声,响的如同夏日脸面的震雷一样。

张老诰命便也叫人把府内的烟花都放了。

以往在国公府的时候,七宝最喜欢看放烟花,但是此时此刻来到张府,只觉着身边的人一个个虽笑容可掬,但皆都是陌生之人,无法尽欢,连那璀璨的烟花都觉着乏味了。

正在呆看,有个小丫头走过来,在同春耳畔低低说了一句。

同春诧异地看她一眼,便走到七宝身边,说道:“跟随九爷的洛尘来说,九爷喝醉了,要奶奶即刻回去呢。”

七宝吃了一惊:“大人向来最是有数的,怎么就醉了?”

同春摇头道:“不知道,奶奶要不要回去看看?”

七宝回头,见张老诰命正指着前头的烟花,一边儿同谢知妍张岩等说话。七宝犹豫的时候,李云容走了过来:“怎么不尽兴地看花儿,却是有什么事不成?”

七宝忙说道:“方才洛尘派人来说九爷醉了,叫我家去……”

李云容一怔,继而说道:“既然如此,你便回去就是了,横竖这里人多,回头老太太若问起来,我也只回她老人家便是了。不至于责怪失礼的。”

七宝松了口气,忙道:“多谢嫂子了。”

李云容微笑道:“去吧,只是先前下了一阵子雪,地上滑,你且留心着慢慢走才好。”说着又叫了两个丫鬟,命头前打着灯笼引路,好生护送回去。

于是七宝离开上房,同众人回新房里去,一刻钟后进了院门,果然见里头灯火通明,丫头们立在屋檐下,见她回来,忙打起帘子。

七宝迈步入内,一边儿将身上的披风解开,细细看去,却见张制锦坐在一张长书桌后正在看一册书,看着神色清和淡然,并不像是酩酊大醉的样子。

听见脚步声,张制锦抬头看向七宝,长眉入鬓,星眸清明。

七宝越发笃定他没有醉,一时诧异:“怎么洛尘说大人喝醉了呢?”

张制锦挑眉:“若不是这样,又怎么让你回来呢?”

七宝虽然不想在上房那里假装热闹,但也不明白他为何要如此:“原来是装醉吗?”说着走到桌边,抬手在张制锦的额头上探了探。

手底下他的额微暖温润,七宝还不解,张制锦将她拦腰一抱,拥入怀中。

七宝只当他是酒力之下又要胡为,忙道:“大人!”

张制锦嗅着她身上淡淡香气,瞬间不想放开:“嗯?”

七宝红着脸道:“别胡闹,留神老太太派人来看究竟。”

张制锦笑道:“怕什么,若有人来,就说咱们已经安歇了。”

七宝的心嗵嗵乱跳:“大人……”

张制锦深深呼吸:“好吧,不同你说笑了,叫你回来,其实是想带你出去的。”

七宝更加疑惑:“什么话,这时侯出去哪里?”

张制锦凝视着她的眸子:“当然是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第85章

七宝本以为张制锦是玩笑,谁知他竟是当真的。

当下重新给七宝系了披风,戴了风帽,张制锦握着她的小手,领着她离开了新房。

七宝很是意外,一面儿还有些胆怯,挨在他身边儿悄悄地问:“大人,叫人看见了怎么说?”

张制锦道:“这会儿都在看烟花呢,谁来看你?”

又笑说:“之前你在国公府的时候,没有人陪还能自己飞檐走壁无所不能的呢,怎么这会儿有我陪着,反而胆子变小了?”

七宝听他提起自己往日的所作所为,一时脸红,便小声道:“这会儿跟先前怎么一样,先前就算给发现,我们老太太也不会为难的,但这会儿在你们府内,要是给发现……”

张制锦道:“要是给发现,就说是我强带你出去的,这下你总该放心了?”

七宝笑道:“这还差不多。”

这会儿两人正掠过抄手游廊,远远地前方来了一队人,都打着灯笼。

七宝顿时紧张起来,张制锦将她一抱,身形如风往前,瞬间便悄无声息地闪在那一丛竹子之后。

那些人提着灯笼,鱼贯经过,丝毫都没有发现他们两人。

七宝正悬着心,见他如此,嘴角不禁微微挑起:早知道他无所不能,最是胸有成竹的。

正想抬头看一看张制锦,只听那一队人说道:“四奶奶也太小心了,巴巴地叫我们去做醒酒汤送到新房里去给九爷,这些事不是该九奶奶操心的吗?”

另一个说道:“咱们这位九奶奶娇滴滴的,别人照顾她还怕照顾不妥当呢,又怎会知道照顾别人?”

又有说道:“可怜见儿的,原本以为是谢家的表小姐嫁过来,那可是个能干的,真真想不到,连老太太看中的板上钉钉的人,临门一脚竟又变了。”

“不过咱们九奶奶虽看着娇娇弱弱,倒也还不错,先前七小姐给欺负了那么久,不还是亏得她给解了围吗?才把那杨嬷嬷给打发了。她倒也不怕得罪了三太太。”

“横竖九爷护着,她又何必怕得罪了三太太,九爷自己不也是……”

这一行人说着,便远去了。

七宝原先听他们褒贬自己不知道照顾人,心中便略觉着失落。

又听他们说起谢知妍,不禁又睁大双眸细听。

听到最后,却又好奇起来,七宝仰头小声问道:“他们说大人怎么样呢?”

张制锦波澜不惊地说道:“听这些没要紧的做什么。”

七宝又想起来:“他们要去送醒酒汤呢,这怎么办?”

张制锦笑在她的额头上轻轻地弹了一下:“你这小脑瓜子还很够用啊?竟是操不完的心,同春自然会料理。”

张制锦重拉着七宝,并不把前门走,只来到侧门。

那守门的小厮见是他,早低了头行礼,哪里敢打量他身边的是谁。

张制锦堂而皇之地拉着七宝,出门乘车而去。

车将到南音大街的时候,夜空中又开始飘起了雪花。

七宝最初还有些害怕,可一旦出来,就好像捆在身上的绳索都挣脱开了似的,便趴在车窗边儿上往外打量,时不时地发出惊叹之声。

张制锦盘膝坐在旁边,双手抱在怀中,不动声色地望着她。

心中却不由想起方才无意中听见的府内奴仆们的对话。

正略有些出神,不料七宝说道:“这里好!”

原来七宝看着街上人潮如织,灯火璀璨,早就开心的了不得,便回身抱住张制锦的手臂:“大人,咱们下去走一走吧。”

张制锦收敛心神,微笑道:“这会儿还不到最热闹的地方呢,怕你走的又累了。”

“我不累的!”七宝忙握拳,发誓一样。

张制锦笑看她一眼:“那好,回头别又嚷嚷劳乏就是了。”

当下便命人将车停下,他先推开车门下地,又张开双臂接了七宝下车。

七宝双足落地,高兴的即刻转了一个圈儿,裙摆也随着荡了个极美的弧线。

又有雪花从天上飘下来,落在脸上很快就又化成了水,七宝越发高兴,双手捂着脸长吁了口气,自在喜欢的手足无措。

张制锦吩咐了马车在某处等着,这才上前握住她的手:“走吧。”

果然往前又走过十字街口,前方便是祥隆街,看着更加热闹了,整整一条街灯火通明,街上人潮如织,川流不息,如天上人间。

七宝眉眼带笑:“大人,我认得这里,前方就是祥隆斋了!”

张制锦道:“这次你想买个什么样儿的灯笼?”

七宝心头一动,突然又想起早上跟张良张岩的对话,便说:“我要买个最好看的,也要给良儿一个。”

张制锦道:“怎么还惦记着别人?”

“今儿早上跟她们说起,才知道她们原来从不曾在元宵节的晚上出来逛过。”

张制锦点头:“我们府内的规矩,跟你们府里是不同的。”

七宝说道:“唉,我现在才知道,我是何等幸运。”

张制锦笑道:“又在瞎说什么,莫非是说在我们府内就不幸了?”

七宝吐舌,却不答话,只飞快地往前跑了出去。

她提着袍摆,身后的大氅随着奔跑往后飘了起来,看着像是一朵冉冉落地的云,七宝跑了几步,回头笑道:“大人快来啊。”

张制锦望着她烂漫纯净的笑,灯光辉映之下,面前之人笑意盈盈的容颜更是美的动人心魄。

不仅是他,连旁边经过的行人也都纷纷地驻足凝眸,目不转睛地看着那道小小地身影。

张制锦扫了一眼身侧周遭,微微蹙眉,他竟有些不远七宝离自己这样远……虽然其实也并不远。

七宝却并没有留意,只顾往祥隆斋去,生恐最好看的灯笼都给人挑走了。

兴冲冲地来到楼前,七宝正要拾级而上,突然一愣。

祥隆斋的门口正缓缓走出一个熟悉的身影。

身着红褐色的吉祥团纹缎子的圆领袍,腰间束着革带,生得英武俊朗,气宇轩昂,只是这会儿他正垂眸打量着手中一物,清隽的侧脸看起来……隐隐地竟有些淡淡地悒郁。

而在他手中的,竟是一个扎的精巧可爱、栩栩如生的白羊灯笼,羊羔跪着的姿态,两只羊角驯顺地往后弯着。

七宝呆呆地站在原地,终于唤道:“裴大哥。”

裴宣正在细看手中的灯笼,在人声嘈杂里突然听到这样一声,他几乎觉着自己是生出了幻听。

毕竟这个时候,七宝该以新妇的身份,乖乖地在张府里伺候在老太太跟前儿。

裴宣无法置信地抬头。

面前依旧有行人来来往往,而就在台阶之下,站着一道纤袅的影子。

她身上披着银白色的狐裘大氅,因为先前奔跑的缘故,头上的风帽已经往后垂了回去。

领口雪白的狐裘顽皮地簇拥在七宝的颈间跟脸颊边上,这让她看起来有些毛茸茸的,更是可爱非常。

“七宝?”裴宣不能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