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先只是她跟陈寅半是玩笑似的,如今张制锦也参与进来,性质自然不同,若是自己做的不好,岂不是把张制锦都连累了?

张制锦望着她微微一笑:“怎么了?”

七宝的眼睛早又泛红了:“我怕害了您。”

张制锦沉吟着:“不要管别人,也不用理其他,我也想看看……你怎么做,你也只为我做好了就是了。”

七宝一震。

那边儿陈寅早吩咐人准备起来,回头见他两人说话,便冷笑了声。

张制锦在七宝的小手上握了一把,轻声道:“去吧。”

七宝只得转身回到了茶桌之前。

旁边陈寅胸有成竹,便戏谑地看她一眼,想看她如何动作。

却见七宝并不着急,她打量着面前的器具,终于先取了水来尝了一口,因喝的有些着急,几乎呛到。

陈寅暗笑。

七宝又看过了几样茶,原来面前有蒙顶茶,青凤髓,铁罗汉,临江玉津,武夷龙团。

其中蒙顶茶,青凤髓,临江玉津属于绿茶,铁罗汉跟武夷龙团却是乌龙茶,陈寅留神看七宝怎么选,却见她选的竟是最后一种龙团。

陈寅不由挑眉,心中想:“这兴许只是凑巧。”

原来这几样茶里头,只有龙团的来历最为不凡,跟进献朝廷的贡茶同属于一类。方才陈寅也想选这一种来着。

而陈寅之所以选龙团,却也并不只是因为这茶最好,而是因为他心中极为明白,今日所用的水质清软,配龙团正是相得益彰的。

七宝取了龙团,放在碾子里要将其碾成粉末,只是她毕竟是头一次在大庭广众下如此,又惦记着张制锦跟陈寅的赌约,难免紧张,小手就有些发抖。

耳畔听到陈寅“嗤”地笑了声,七宝的脸上晕红,不安地回头,却对上张制锦沉静而温和的眸色。

七宝迎着他的眼神,心中一动:他明明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却仍是愿意豁出一切跟陈寅打这个赌。

他凭什么这么相信她?

难道就不怕她给他丢了脸,害他栽跟头吗?

一念心动,眼中就有些湿润。

七宝深深呼吸,忙不去胡思乱想,只平心静气,仔细回想。

将茶碾碎后再取出,又再行细细捣碎,慢慢地熟络起来,一步一步,有条不紊。

陈寅看在眼里,倒是诧异起来:起初见七宝手脚生疏,心想果然是个外行,谁知慢慢地竟大有改观。

陈御史皱眉,当下不再托大,便也忙在自己桌前操持起来。

两个人行事之时,慢慢地原先坐在大方桌前的那些人,有许多已经情不自禁地站起身来,竟要走近过来细看。

原来七宝人物灵秀,动作起来,虽然无意之中,却也自有一股说不出的曼妙风情,举手投足,转身低头之间,竟比那些舞乐还要好看百倍,场场都能入画似的。

所以这些人不知不觉之中都看呆了。

七宝心无旁骛,自己筛好了茶,烧好了水,将水注入茶中,便是斗茶最难的一关来了。

忙拿起干净的茶筅,手腕轻轻抖动,在那盏中轻轻地拂动击打。

正陈寅那边也做到了这一步,刹那间,整个茶楼里悄然无声,只有刷刷地击茶的响动。

那些精于茶道的,自然会专注地看陈寅所为,但大部分人却都不由自主地给七宝的动作吸引,却见她一抹皓腕如雪,纤手如玉,如琢如磨的指尖捏着竹制的茶筅,击打轻拂,光摇影动,光是看就已经是莫大的享受了。

而随着她均匀的动作,茶盏之中迅速升起了一层似雪般的汤花,汤花从无到有,渐渐升起,细密匀称,也引来众人低低的惊呼之声。

那边陈寅虽也正认真地击茶,却也瞧见了七宝的动作,直到此刻,心中才震惊起来,知道自己先前是太过以貌取人,小看了对方了。

只不过……张制锦从哪里找来如此能耐的“书童”?

三刻钟之后,两盏茶汤整齐地放在了方桌之上。

围观在座的众人都是极有经验的茶客,分别仔细相看,却几乎分不出到底谁胜谁负。

两盏茶的汤花几乎一样的高低,一样的浓密,也都各自将茶盏咬的很均匀。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几乎就以为是同一个人所为。

陈寅还不信,特意走到另一边,低头打量七宝的那盏茶,就连眼光毒辣如他,几乎也挑不出什么不妥。

然而陈寅心中知道,虽然看似如此,但是两个人的年纪、资历毕竟不同,自己浸淫此道已久,对方却只是个看似十六七岁的少年,以自己的本事,居然跟对方拼了个不相上下,这实则已经算是输了。

只是陈寅死也不能说出来罢了。

陈寅的额头隐隐地有汗意透出,尤其是当着这许多人的面,如果今天输给了七宝,以后还有什么面目在这里品茶斗茶,评头论足?

陈寅想了会儿,说道:“这还不算完呢。”

当下有机灵的人明白他的心意,忙道:“不错,我等意犹未尽不说,且说起来,这还没到分出胜负的时候,难道大家都忘了茶令跟茶百戏?”

原来一场完整的斗茶,除了以汤花鉴别茶品分出茶艺的高低之外,还有行茶令跟茶百戏。

事实上最考验技艺的,却是茶百戏。

所谓的茶百戏,就是以击出来的茶为纸,以上面的汤花为墨,直接用细长的竹匕在茶盏之中作画,若不是精于书画之人,且又深懂茶性,便再也做不到,二者缺一不可。

陈寅笑看七宝:“你能吗?”

七宝先回头看向张制锦,才回答:“你能我就能。”

陈寅笑着摇头道:“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旁边众人已经迫不及待,陈寅虽然精于茶道,但因为他毕竟身居高位,所以平日里只在这里评点别人,极少看他自己出手。

今儿突然跟人比试,果然技艺非凡,一想到还能目睹难得的茶百戏,自然更加无法按捺激动之情,纷纷地鼓噪催促。

陈寅有心要压倒七宝,当下也不啰嗦,便自拿了建盏,取了竹匕,在旁边落座。

茶杯之中的汤花是泡沫组成,稍纵即逝,要在上面作画何其艰难,陈寅却手到拈来。

往茶盏中注入滚水之后,汤花四散,就在这刹那变化的功夫,陈寅凝眸盯着面前的汤面,借着水流汤花飘动变幻的瞬间,细长的竹匕在茶汤上轻轻一挑,左开右画,轻拢慢挑,不出半刻钟,围观众人已经不约而同地发出了惊叹之声。

原来在他面前的建盏汤面上,赫然竟出现了两只丹顶鹤,丝丝缕缕的汤花在鹤的周围缭绕,如同云朵,又像是飘雪,两只显赫一只单脚独立,另一只垂头觅食似的,竟是栩栩如生,令人叹为观止。

已经有人忍不住叹道:“真乃巧夺天功,不愧是陈大人!”

陈寅方才凝神静气,做出了这一幅茶百戏,自己也是得意非凡,自忖先前也做过许多画,却都不及今日所画的这一幅高明绝妙,简直有“妙手偶得之”的快感。

他在得意之余,便看向旁边的七宝。

七宝身边也围站着许多人,却都鸦雀无声,陈寅不禁起身走了过去,分开众人,往内看时,突然一震。

这会儿七宝正慢慢地将手中捏着的竹匕轻轻地挑起,完成了最后一笔。

围着的众人也都情不自禁地散开,光芒之下,看见了建盏之中的图。

那居然是一副溪边行吟图。

点点的汤花簇簇拥拥,像是漫天的桃花连绵,而在桃花树下,却有一个身段纤袅的女孩子,亭亭玉立,她是背对着众人,看不清眉眼,但她的衣袖跟长发低垂,因为汤花变幻之故,竟给人一种随风摇曳,且又在动的感觉,虽看不清容颜,却已经知道必然是个绝代佳人。

在这女子身前脚下,却是丝丝缕缕的清溪一道,甚至隐隐约约能看到太过清澈的溪水里映出了天空的云朵。

然而更让陈寅吃惊的是,在这茶盏的方寸之间,不禁有这样一幅堪称惊世的画,更有两行草书提诗,写的是:非鬼亦非仙,一曲桃花水。

这幅图画跟行云流水的草书配合的相得益彰,天衣无缝。

眼见了这幅茶百戏的图,陈寅方才的傲然自得也随之荡然无存了。

七宝抬头看向身边众人,又看一眼陈寅。

她还没有看见陈寅画的是什么,心中仍是有些忐忑。

七宝想过去瞧一瞧,那边张制锦却站起身来:“怎么,胜负可分了吗?”

陈寅终于抬头,脸色古怪地看向他。

张制锦来到桌边,垂眸看向那盏中的画。

桃花林下的女子仍是背对着众人,孤独地一个人站着,因为汤花上的泡沫在逐渐地减少,看起来就仿佛这女孩子正在离开众人,飘飘荡荡渐行渐远一样。

几乎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种深深地眷恋不舍,几乎想要张手拉住,张口叫住她,央求她不要离开。

但美好的事物之所以加倍的美好,却正是因为强留不住,甚是短暂。

张制锦只看了一眼那图。

然后他抬手握住了七宝的腕子。

这会儿陈寅说道:“张侍郎……的书童好厉害,不知你是从哪里找来这样能耐的书童呢?”

张制锦道:“在今日之前,我也不知她有这般本事。”

陈寅又看向七宝,事到如今,他仍然有些不敢相信,这一幅精妙绝伦的画,是出自眼前的“少年”之手。

“老朽,”陈寅满心苦涩,却也不得不开口,“认输了。”

直到现在,七宝才总算松了口气。

她忙问:“真的吗?”

陈寅忽略了汤花一节,只说道:“你所做的画,功力意境确实在我之上,且你竟然能用草书题诗在上,非但是巧夺天工,更是弥补了我们方才并未行茶令一节,用意跟图画都是绝妙。自然是我输了。”

听陈寅主动承认,观战的其他众人才也纷纷地点头称是。

七宝大喜,急忙说道:“既然您这么说,那愿赌服输,陈御史您以后可不能再为难我们大人了呀?且我们大人的所作所为,都是为国为民的,陈御史你也万万不能再污蔑大人了。”

陈寅面露苦色:“我、我自然……”

张制锦淡淡道:“斗茶只是玩乐,何况朝廷之事,岂是儿戏,先前我同御史所说的话只不过是赌气玩话,陈御史不必放在心上。”

陈寅又是惊愕,又略宽慰:“张侍郎……”

七宝也惊的拉着张制锦的衣袖,叫嚷道:“大人,他先前答应了的,还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怎么可以出尔反尔呢?”

陈寅满面通红。

张制锦一笑,走到桌边,却见七宝的那盏茶上,美人只剩下袅袅一线,仿佛在众人说话的这功夫,美人已经飘然远去了。

张制锦举起茶盏,轻轻地喝了口,果然醇香温和:“好茶。”

他又慢慢地将剩下的茶一饮而尽,这才将空了的茶盏重新放回桌上,向着陈寅道:“陈御史,我还有事,先行告辞了。”

张制锦拉着七宝的手往外走去。

七宝回头看向陈寅,又转身对张制锦不依不饶地说道:“大人,明明答应了的,怎么不算数了?我怕连累大人,方才费了好大功夫,我生恐输了呢!”

如果是七宝输了,陈寅自然不会轻易放过张制锦,只怕还要大大地羞辱一番。

背后陈寅老脸更红。

剩下众人纷纷议论:“那少年好生厉害,从哪里跑出这样一个高手来,为什么我们都不知道?”

也有说:“张侍郎交游满天下,只怕认识什么能人异士,也是有的。”

在许多声音中,突然有个见多识广的含笑说道:“为什么我见方才那位少年,行动举止之中,仿佛有些女孩子气呢,难道大家都没有看出来?”

只说张制锦带了七宝离开了潘楼,七宝很觉着遗憾,费劲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压倒了陈御史,却偏偏不能看他向着张制锦低头认错的样子。

张制锦见她不太高兴,便说道:“怎么还在惦记那件事呢?”

七宝怏怏不乐:“本以为可以帮得到大人一点儿的,没想到还是白忙了一场。”

“哪里白忙了?”张制锦微笑道:“方才茶楼里人多口杂,这件事明日就能传遍京城,倘若我还要挟陈寅不放,自然会有人说我把朝政当作儿戏,反而会对我不好,方才我故意放他一马,面上说的过去,以后陈寅未必就像是先前那样紧着为难人了。”

七宝诧异:“是真的吗?”

张制锦道:“自然了,你的功劳还是大有的。”

七宝嗤地笑道:“那还算是我没有白忙,唉,我的手都要酸麻了。”

张制锦站住,握着她的手腕,轻轻地给她揉搓,片刻问道:“我怎么不知道你还会斗茶之法?方才那幅图……更是画的很好,哪里学的?”

七宝的眼神闪了一闪,然后小声说道:“是、是以前在家里闲着无聊的时候学了些。”

陈寅这把年纪了,几乎得闲就沉浸在斗茶之中,他的功夫自然不是寻常的人可以比拟的,七宝一个小丫头,只在家里学了学就能压倒陈寅?

张制锦心中转念,又见神情有异,却并未追问,只道:“我见前面有个刺绣的铺子,你要不要去看看?”

七宝对刺绣并没多大兴趣,但为了转开他的注意力,就忙道:“好啊好啊。”

于是两人便又转到了绣庄,却见满目锦绣,七宝本是随便看看,没想到一进门就给引住了眼睛。自己所绣的那些,跟这里的绣工相比,简直不堪入目。

七宝瞧上了两个双面绣的绣屏,并几把夏天用的绢丝绣扇,张制锦又按着自己的眼光给她加了几件儿,吩咐店主派人送到张府,便行离开了。

这会儿日色正午,两人出来逛了半天,也是时候该回去了。七宝第一次跟他出来,意犹未尽,恋恋不舍地说道:“下午真的还要回部里吗?”

张制锦道:“我若是能及早将事情办好,晚上会早些回去陪你的。”

七宝也知道公事要紧,虽不高兴,却也乖乖答应:“那好吧。”

张制锦见她神情略见黯然,便说:“咱们吃了饭再回去可好?”

七宝忙点头:“当然好啦。”横竖只要跟他在一块儿,不管如何都成。

张制锦想了一想,便带七宝回头,仍是乘车,穿过两条街,来到了南音大街上的一品红,临街三层的酒楼,是京城内最负盛名的。

七宝还是第一次来,不免新鲜,又见门口系着好几匹高头大马,人来人往,她便有些胆怯,只乖乖地跟在张制锦身后。

进了酒楼之内,小二领着到了个临街的单间阁子里。

七宝见这房间又清净又雅致,便又喜欢起来,忙在靠窗户边上坐了,往外打量的时候,见外头杨柳依依,色如碧玉,街头上行人来往不绝,看着如一副画卷。

七宝观景的时候,张制锦吩咐了小二几句,便也过来落座,见七宝小脸上露出喜欢之色,他才微微一笑。

“大人,我还是第一次来这儿,”七宝四顾打量,喜道“这比我的暖香楼还要高呢。”

张制锦笑道:“你才去了几个地方,改天带你去城外,到宁塔看一看。”

“是新进建起来的那座宁塔吗?据说有九层,是京畿左右最高的?”

“嗯,就是那个。”

两人说这话,小二送了酒菜上来,有三荤三素,并一壶酒,一碗乌梅汤。

七宝知道那碗汤是给自己的,正有些口渴,便端过来喝了口,只觉酸酸甜甜:“好喝。”

张制锦道:“这里才有一种灌浆包子很好,待会儿会送来,你尝一尝。”不多时,果然又送了一盘蟹黄灌浆馒头来。

七宝头一次吃此物,虽然张制锦告诉她要把汤水倒出来,仍是不小心烫到了舌头,七宝疼的伸出舌头,眉心皱起。

张制锦笑道:“喝口乌梅汤镇一镇,可见你是饿了,这么着急做什么,又没有人跟你抢。”

七宝说道:“烫得很疼,大人还笑话我。”说着,却乖乖地喝了口乌梅汤。

张制锦看她委屈的样子,索性将她轻轻一抱,竟抱过来搂入怀中:“你毛手毛脚的毕竟叫人不放心,就让夫君喂你就是了。”

七宝只是随口抱怨了一句,没想到他竟这样:“不用啦。”还觉着舌头上辣辣的疼,便嘶嘶地吐舌。

张制锦垂眸望着她,慢慢把筷子放下:“还有个法子可以止痛的。”

七宝忙问:“怎么?”

张制锦将她下颌轻轻地抬起,便亲了上去,唇齿相接,他卷住七宝的丁香小舌,相濡以沫般吮吸着。

七宝魂飞魄散,慢慢地觉着舌头都麻木了,推搡了半天,才将他推开。

张制锦方才喝了两口酒,嘴里全是酒气,大概是那酒因为亲吻只顾传了过来,七宝只觉着舌尖上的疼果然好了很多,只是羞于承认。

张制锦却笑问:“觉着怎么样了?”

七宝摇头:“大人,你怎么爱胡闹呢。”幸而这是在单间里,无人看见,只不过一墙之隔,仍能听见隔壁说笑吵嚷的声音,以及走廊上的人来来往往。

张制锦道:“这不过是发乎情罢了,怎么是胡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