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宝仍是拉着他不放手,又期期艾艾地问道:“见过了老太太,你是在府里,还是要走?”

张制锦还没想这件,听了她问便道:“不想我离开?”

七宝仰头望着张制锦,心里自然是想他留下,可又怕他为难:“其实也没什么,若是实在忙的厉害,还是公务要紧。”

张制锦微笑道:“知道了。”

眼见张制锦转身要走,七宝又想起一件事:“大人……”

张了张口,忽地欲言又止。

张制锦问道:“怎么了?”

七宝眼神闪烁,终于说道:“你身上怎么样?别太大意,别真的像是六爷说的……什么伤筋动骨的。若是觉着哪里不受用,就不要先急着去见老太太……”

张制锦眸中带笑,温声道:“放心,夫君身子好的很。”

当下张制锦自去,同春忙问道:“原来姑娘没给九爷看伤吗?”

七宝说道:“还没得功夫,六爷就到了。”

“六爷来找九爷是做什么呢?”

“自然还是为了忠哥儿的事。”七宝叹了口气,“听他的意思像是很难办,不知到底是怎么回事。到底是参,还是别的什么人……”

同春忙小声说:“那姑娘没有把……表姑娘曾针对的话告诉九爷?还有那参……未必干净的。”

七宝方才叫住张制锦的时候,原本是想跟他说自己对谢知妍的怀疑的。

但是平白无故就说人家的参里有毒,却毫无证据,且如此大事,贸然出口有些太平白无故,也太小人之心了。

何况当初提出要给自己补品的是裴老夫人,一则关乎人的清誉,二则是老人家的心意,所以无论如何都不能先提到这上头。

且说张制锦出门要去老太太上房,且走且出神,经过那棵夹竹桃树的时候,突然间想起在七宝发端的那一片叶子。

刹那间,张制锦心头巨震,他抬手入袖子里,将那片从七宝头上得了的叶子拿出来细看了看,果然跟这里的叶子一模一样。

想到先前七宝在这里站了半天,许是那时候不小心带上的。

张制锦抬头望着面前开的正好的艳红花朵,眼中透出深思之色。

半晌来至上房,张制锦入内拜见张老诰命。

老诰命一眼就看到他脸上的伤,又看他手上也缠着帕子,当即便皱了眉。

此刻吴夫人跟王夫人都在场,李云容也在,方才她从三房里回来后,就把那里的情形告诉了张老诰命。

老诰命道:“锦哥儿,你过来些让我看明白。”

张制锦到跟前儿,老诰命拨开他掌心的帕子,望见里头仍还渗着血的伤口,眉头皱的更深,又看他侧脸上那块淤青,不禁冷笑:“你父亲真是越来越能耐了,看这架势,简直能把儿子活生生打死。”

张制锦垂首不语。

老诰命看看吴太太,又看看王太太:“你们瞧瞧,害死忠哥儿的又不是锦哥儿,反而让他受了这些,这三房到底要无法无天到何时。”

吴氏跟王氏见老太太发怒,都站起身来。吴氏说道:“靖安侯盛怒之下,或许有情可原的。老太太息怒。”

王氏却说道:“其实靖安侯原本也是在情在理的性子,只不过……大概是受了谁的挑唆吧,把亲生儿子也这样虐打,到底是有些不妥的。”

老诰命沉着脸又问张制锦:“你身上还受了哪些伤?我听老六跟云容说,你老子发疯似的打人?到底有没有伤到筋骨?”

张制锦道:“老太太不必担心,都是些皮外伤。”

老诰命见他神色淡淡的,便道:“我知道你受了委屈,不打紧,我已经派人叫了你父亲过来,我当面问他。”

才说到这里,就听外头说靖安侯到了。

片刻,靖安侯从外进来,上前跪地行礼。老诰命说道:“你起来吧。”

靖安侯站了起身:“老太太唤儿子来,不知何事?”

张老诰命道:“你只管先看看锦哥儿。”

靖安侯不明所以,转头看向张制锦,一眼瞧见他白皙的脸颊上紫红色的一道淤肿,手上也还包扎着,隐隐有些许血渍。

当时打的时候,靖安侯被怒火冲昏了头脑,这会儿当面见了张制锦如此,心中才略有些后悔。

张老诰命道:“忠哥儿好好地就去了,我知道你心里难过,但是这跟锦哥儿有什么关系,他才从宫内出来,就急急地回来了,他也算是尽心了,没想到却劈头盖脸先挨了你一顿打,怎么,去了一个忠哥儿,就连锦哥儿也不想要了?”

靖安侯跪地:“儿子没有这样想。”

张老诰命道:“你没这么想,倒是能做出来!”

靖安侯听老太太发怒,便又跪了下去,他停了停,只说道:“儿子当时……委实是有些昏了头,只当锦哥儿不尽心,所以才打了他几下,以后再也不了。”

张老诰命说道:“锦哥儿是你的儿子,你岂不知他的性子?他从不在嘴上多说,但是论起做事来,十个你只怕也不如他。难道他不拦着你,任由你把那些丫头婆子们都打死了给忠哥陪葬?只怕打死了那些人,也终究不能水落石出。”

靖安侯听了,潸然泪下:“老太太……忠哥儿实在是可惜了。儿子真真的锥心刺骨。”

张老诰命也不禁红了双眼,却道:“我怎会不知?只是如今干着急是没有用的。”老诰命又看向张制锦:“锦哥儿,你可责怪你父亲吗?”

张制锦道:“孙儿不敢。”

老诰命道:“父亲教导儿子本是天经地义,只是他不该如此不分青红皂白地打你罢了,如今他也知错,且他又是伤心之故才如此,你既然不记恨他,也是你的孝心了,你扶你父亲一把,让他起来吧。”

张制锦单膝跪地,从旁边伸出左手,在靖安侯手臂上轻轻地一抬。

靖安侯抬头看他一眼,终于也老泪纵横地缓缓起身。

老诰命叹了口气,说道:“多事之年,却不能先自乱阵脚。锦哥儿,照你看,现在是个什么情形?”

张制锦道:“回老太太,我要审问一个人。”

他当然从不做无目的之事,这话一出,老诰命跟靖安侯都吃了一惊,靖安侯忙问:“你要审问谁?你是怀疑谁?”

张制锦才要回答,外头却有一个丫鬟进门,神情略显慌张,行礼道:“老太太,门上有镇抚司的人来了。”

老诰命吃惊:“什么?镇抚司的人?”

靖安侯也大为意外:“他们来干什么”

那丫头说道:“二门上着急让人进来通禀,说那些人来的很急,都不等人通传就往内来了。”

靖安侯大怒:“混账东西,这么不把人放在眼里,当这里是什么地方!”他一怒之下,竟不等张老诰命发话,自己往外去了。

老诰命忙对张制锦道:“锦哥儿快跟去看看,好生照应着。”

靖安侯跟张制锦还没走到仪门,就见一队锦衣卫的人铠甲鲜明、趾高气扬地从前方廊下走来。

为首的一人还是老熟人,正是永宁侯裴宣。

靖安侯看见裴宣,怒极反笑:“好的很,果然永宁侯跟我们府里是对上了,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的,他总会第一个赶到。”

张制锦却并不言语。

那边裴宣也瞧见了他们父子,却仍是面不改色的走了过来,两下见面行礼,靖安侯冷道:“裴大人,不知这次又有何公干呢?”

永宁侯道:“回侯爷,有人向镇抚司密告,说是府内出了人命,侯爷肆意拷打奴婢,所以本官特来核查实情。”

靖安侯呵呵笑道:“是什么人这么嘴快?”

裴宣道:“这个暂时不便告诉,请侯爷带本官先去验看尸首。再做他论。”

靖安侯道:“之前顺天府已经来验看过了,就不必再劳烦!”

裴宣淡淡道:“侯爷,你这是在为难我们。”

直到此刻,张制锦才说道:“父亲,就让裴大人去看一看吧,裴大人火眼金睛,惯能破案,有他在,兴许事情就更明白了。”

裴宣目光一动,对上张制锦的眼神,但他也即刻发现对方脸上的伤痕。裴宣一笑:“还是张侍郎通情达理,多谢抬举,我也只尽力而为罢了。”

靖安侯咬了咬牙,却也到底听了张制锦的话,当下陪着裴宣往内而行。

行走中,裴宣瞧一眼张制锦的脸,新奇而赏心悦目,不禁带笑问道:“侍郎脸上的伤是从何而来?难不成,是后院的葡萄架倒了刮伤的?”

第108章

靖安侯听见裴宣如此说,虽然生气,但更加涌起些愧疚之意。

张制锦却只是淡淡一笑,竟说道:“我的夫人是最温柔可心,善解人意,这个侯爷自然也很知道。如何却在这会儿开这种玩笑?”

裴宣听到那句“侯爷自然很知道”,负在身后的手微微收紧,却也微笑道:“侍郎说的是,那不知侍郎脸上的伤是从何而来?还有你的手……”

张制锦道:“这个就不劳侯爷操心了,这点小伤算不上什么,何况内人已经给我敷过药了。”他说着便抬起右手,张开手掌给裴宣看。

裴宣早看出他手上缠着的是七宝的帕子,当下一笑:“侍郎跟夫人果然是鹣鲽情深,令人羡慕。”

张制锦道:“听说侯爷跟夫人也是感情甚笃,倒也不必羡慕他人。”

裴宣淡瞥了他一眼,才又转开头去。

不多会儿来到内室,里头宋夫人跟杨氏得到消息,便先避退了。

裴宣入内看了片刻,命手下仵作上前查验。

果然仵作也断说是中毒而死。

张制锦在门边站着,看他们行事完毕,便问道:“若说是中毒,可知道到底是何毒?”

仵作道:“回张大人,天底下的毒物多的数不胜数,若是砒霜之类寻常能见到的,倒是好查验,若然是一些奇特少见的毒物,就要费一番功夫了。”

这会儿靖安侯悄悄地问张制锦道:“之前你说要审一个人,不知是谁?”

靖安侯声音虽低,裴宣在旁却也听见了,当即看了过来。

张制锦也并未避开他,只是却并没有回答:“谨慎起见,我想亲自再询问一遍。”

靖安侯心中焦急,问道:“好歹先告诉我到底是谁?”

张制锦道:“父亲别急,一切等问过了再做定论。”

靖安侯很不耐烦:“我先前已经询问过他们,一个个都咬牙不认。怎么会轻易招供?”

张制锦却看向裴宣:“如今这里有镇抚司的高手,自然不怕他们不说实话。”

裴宣从旁听了个大概,知道张制锦不回答是不想让自己先入为主,便道:“侍郎有了怀疑对象?那当然好,事情早一点查清楚,也好早些干净地撂开手。”

张制锦道:“我虽然有所怀疑,但既然裴侯爷来了,那就不能单独审问一个人,免的侯爷觉着其中有私,还是让侯爷通问一遍,再做打算。”

“本来按照规矩,是要带回镇抚司审讯的,只是府内身份不同,侍郎又有计较,一切便可权益行事。”裴宣说道。

于是大家来到外间厅上,靖安侯命人将经手过参汤的众人带了进来。

各人之前都挨过打,如今尚且战战兢兢的,又知道是镇抚司的人在,看着裴宣的飞鱼服,又看众锦衣卫都带着兵器,就仿佛见到了阎罗王一样,跪在地上不敢抬头。

张制锦走前一步说道:“不必害怕,叫你们来只是想问明清楚,只要你们说的是实话,判定没有你们的事儿,自然一切无碍,但若是隐瞒不说,那么没罪也算是有罪了。”

众人均都说道:“奴婢们不敢隐瞒。”

当下众人分别把当日的经过各自说了一遍,裴宣本就是个精细非常的人,加上在镇抚司历练了这么多日子,早就看出了些许端倪。

他回头看向张制锦道:“侍郎认为如何?”

张制锦说道:“我想问那送汤过来的丫头。”

“巧了,”裴宣笑道:“我跟侍郎想的一样。”

两人目光相对,不管心中各有什么龃龉,但在这一刻,却有着奇异的灵犀似的,就如同之前张家豪奴侵吞白浪河赈灾款,也如同宫内刺客欲图谋不轨那时候,不必说太多的话,彼此就知道了对方的心意,配合无间。

于是便留下了那个送汤的丫鬟,那丫头见势不妙,早抖的筛箩一般,不敢抬头。

靖安侯满心疑惑,问张制锦道:“是她?”

张制锦示意他噤声。

这会儿裴宣说道:“你方才说你送汤去上房的时候,脸上颇有鬼祟之色,你真当我们都是瞎子,看不出来亦听不出来?方才你们九爷已经说的很明白了,你应该也听的很清楚,我是给你们府里面子,才在这里问话,你要是还不识抬举,就跟我们回镇抚司吧。”

这丫鬟脸色煞白,听了这两句,几乎晕厥过去。

靖安侯无法忍受,早站起来喝道:“是你这该死的贱人下毒?永宁侯,你只说是不是她,如果是她,也不必带往镇抚司了,我现在就立刻处决了这贱婢!”

丫鬟听闻,才大声叫道:“冤枉,侯爷,大人,我、我真的没有下毒!”

裴宣冷冷地说道:“那就说实话,我的耐心是很有限的!”

丫鬟吓的拼命发抖,终于说道:“我、我真的什么也没做,只是方才的确没有说实话,因为我怕说了后,太太会怪我做事不谨慎……那天,是我从厨房里带了参汤送过去的,只是走到半路的时候,我,我因为有些累了,就将汤碗放下,坐在那夹竹桃下的台阶上休息了会儿。”

张制锦听到“夹竹桃”,眉峰微动。

裴宣说道:“然后呢?”

丫鬟道:“然后,因为怕那参汤凉了,我便打开汤碗盖子看了一眼,可、可不知为什么里头竟有一片夹竹桃的叶子,大概是方才不经意的时候落进去的,我吓了一跳,怕奶奶知道了骂我,于是把那叶子捞了出来,仍是把汤送了过去……”

靖安侯在旁边按捺听着,听丫鬟说罢,倒吸一口冷气,脸色在瞬间煞白。

他已经明白了。

裴宣跟张制锦对视一眼,裴宣说道:“侍郎是从哪里想到这一节的?”

张制锦想起在七宝发端发现的那一枚夹竹桃叶片,唇边露出一抹浅笑:“实不相瞒,是得了内人的启发才想到了这一节。”

裴宣嘴角一动,却没做声。

从厨房到张进忠的房中正好经过那一重夹竹桃下,张制锦只是有些怀疑,但不能确认,如今听这丫鬟果然如此说了,便不用再问下去了。

要知道,夹竹桃的叶片跟花都有剧毒,寻常人一旦误食,便是致命的。

这丫鬟却显然不知道还有此事,只哭哭啼啼地说道:“我真的没有下毒,侯爷,九爷,大人,我真的没有这个胆子。”

张制锦问道:“那汤碗既然是盖着的,怎么会有叶子飘进去?”

丫鬟说道:“我也不知道,哦……是了,先前盖子没有盖严实,大概是从边儿上滑进去的。”

靖安侯已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跌坐在椅子上,只是喘气。

裴宣想了想,依稀觉着这里头仿佛还有什么东西,皱眉思忖半晌,终于有问道:“你是无意中在台阶上坐着休息的,当时可有人看见了?”

丫鬟摇头:“没、没有人看到。”

张制锦看他一眼,即刻也明白了他的意思:如果说是因为这丫鬟一时心血来潮,恰巧坐在台阶上休息,恰巧那汤碗的盖子没有盖好,恰好这叶子就在这时候掉下来,又恰好落进汤碗里……

这一切仿佛真的太过“巧合”了。

裴宣正皱眉还在想,外头已经有人来了,见状不敢进门,跪在门口说道:“老太太那边来问是怎么回事。”

靖安侯想站起身,双腿却有些发软。

张制锦在旁看着,忙过来扶着他。

靖安侯转头看了他一眼,眼中居然已经泛起了薄薄地泪痕。

张制锦见状心头微震,知道靖安侯是真真的伤心了。

靖安侯却没有说话,只像是用尽全身力气般一摆手说道:“你、你送侯爷出府吧,这个奴婢……随便他怎么处置。”

张制锦只得拱手:“是。”

靖安侯迈步往外,脚步竟有些踉跄。张制锦皱眉看着,这一刻,心中竟不知是何滋味。

就在这会儿,里头隐隐地有女子的哭声传了出来:“是那贱婢?快些立刻打死了!”

原来是里头宋夫人跟杨氏听丫鬟送了消息进来,便不由分说地咬牙切齿叫嚷起来。

裴宣看到这里,便知道不能再在这里问下去了,于是便叫人把这丫鬟带了回镇抚司。

往外走的时候,裴宣问仵作:“这中了夹竹桃的毒而死,可是什么症状?”

仵作说道:“这夹竹桃的叶子跟花都是有剧毒的,如果真的落在汤里,当然是会毒死人。只不过卑职觉着,弄的这样七窍流血的倒是有些怪异。具体是什么样子,因为发生的很少,卑职还不知道,还要回去再翻看案例。”

裴宣不置可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