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宝一愣:“伤?”

这一刻张制锦低头看看自己的手,再抬头之时,却看向七宝所站的方向。

原来七宝方才走了几步,已经从夹竹桃后走了出来。

李云容察觉张制锦目光变化,跟着回头,也看见了。

李云容意外之余,遥遥地向着七宝一点头。

这边张制锦却已经迈步从她身边经过,缓缓地走到了七宝身前。

七宝对上他晦暗的星眸,神智仍有些恍惚,直到目光下移看到他染血的手掌。

“大人!”七宝上前,一把握住了张制锦的手腕:“这、这是怎么了?”

这会儿同春却又看出张制锦的脸色煞白,气质微冷,神情跟平日里大不一样,就知道院子里一定发生了什么事。

只是面对张制锦略带煞气的神情,同春自然也不敢吱声。

张制锦淡淡道:“没什么。你怎么在这儿。”

七宝忍着惊惧,把他手上的伤看了看,心头发冷:“我听说大人回来了,所以来看看……这是怎么伤着的?快跟我回去上药。”

张制锦方才出门的时候,心中竟有些恍惚,下意识地就想出府。

不料七宝居然赶了来,她不由分说地拉着他的手腕,领着张制锦往回走去。

张制锦本想拒绝,但给她的小手攥着腕子,不知为何竟不想挣脱。

同春见状,故意落后了几步,又见洛尘腿上仿佛受伤似的,便忙问:“怎么了?”

洛尘叹了口气,小声说道:“侯爷不知怎么又动了怒,方才抄了板子打九爷呢,我去求情,差点给侯爷一脚踢死。”

“你伤到了哪里?”同春扶着洛尘,上下打量他,又问道:“好好的干什么要打九爷?”

洛尘见她面露关切之色,心中略觉欢喜,便悻悻道:“我看也没什么原因,就是好好地迁怒了九爷,大概是怪九爷没有嚎啕大哭吧?”

又叹气回答:“方才一脚踹在我的腰上,也不知是不是踹坏了,我跌倒的时候扭到了腿。”

同春忙安抚说:“不要紧,房里有镇痛散淤的药膏,待会儿敷上些,只要不是大碍就好。唉,侯爷这是干什么呢,难道谁希望忠二爷就死了不成?已经没了一个儿子,难道还要把另一个也打死吗?”

虽然同春很小声,洛尘仍是道:“姐姐噤声,这些话可千万不要说出去。”

同春道:“我自然知道,只是私下里嘀咕这句罢了。”

洛尘又笑道:“待会儿姐姐替我敷药好不好?”

两人说话的功夫,那边七宝已经领着张制锦回房去了。

七宝让张制锦坐在桌边,吩咐丫鬟打了清水拿了疗伤的匣子来,她亲自拿了帕子给张制锦将手上的血一点点擦去。

只是七宝从没有做过这个,胆子又小,看着那鲜红的颜色,又看见他掌心血肉模糊的伤,小脸也很快地没了血色。

那手一直不停地发抖,泪也在眼睛里打转个不停。

张制锦面无表情,好像伤着的并不是他自个儿,又见七宝吓得手足无措,他便淡淡说道:“你怕什么?”

七宝道:“这是、是怎么伤着的?”

张制锦道:“没什么,不小心擦伤的罢了。”

七宝才要说,突然发现他的左脸往下仿佛也有一道淤痕,七宝起初以为自己错看了,忙转头细看了会儿,抬手轻轻一试,还微微肿着。

张制锦转头避开:“做什么?”

七宝呆看了他一会儿:“大人……”

张制锦不等她说完就站起身来:“前头的事,你不用去管。我先回部里了。”

七宝见他竟要走,来不及多想,忙上前将他拉住:“大人!……夫君!”

张制锦脚步一停,转头看向七宝,七宝仰头对上他的目光,已经发现他的眼角竟有些奇异的泛红了。

七宝本是想问他是不是靖安侯为难过他,或者别的,但是见张制锦如此,却又不想问了。

“夫君、”七宝按捺着怦怦乱跳的心,却向着他露出了笑脸:“夫君才回来,怎么就要走?”

这烂漫甜美的笑容真真的直入人心,张制锦看的怔住。

七宝拉着他往回,虽然说她的力气跟他想必,便如蚍蜉撼大树,但她仍是神奇地将这“大树”重又拽回了桌边。

“我是有些害怕,”七宝叹了口气,握着他的手腕,老实说道:“我、我不敢看夫君的伤。”

张制锦不语。

七宝低低说道:“我……我一看,心里就跟着发颤,就好像这伤也在我身上一样。”说了这句,七宝忍着眼中的泪,重又拿了帕子,把那伤处的血污擦去,才又拿了药粉仔细地洒在伤处。

她的动作很轻,虽然生疏,但做的无比认真。

张制锦望着她雪白的脸色,笨拙的举止:“既然害怕的这样,又何必自己做?”

七宝轻声说道:“夫君受伤了,我自然要亲自伺候。”

张制锦转头道:“这不算伤,只是破了一点皮罢了。”

七宝打量他脸颊边上越发清晰的那道痕迹:“侯爷为难夫君了?”

张制锦皱眉,却不回答。

七宝说道:“他、他动了手?所以夫君才这样不高兴?”

“我说了无事。”张制锦淡淡地,仿佛有些不耐烦,又像是拒人千里。

他绝少用这样冷淡的口吻跟自己说话,却俨然透着另一种令人恐惧的熟悉。

七宝下意识地有些瑟缩,直直地看着他,大颗大颗的泪珠像是荷叶上的露珠一样泫然滚落。

张制锦定了定神:“我、不是怪你。”

七宝不言语,却强忍着不肯哭出声,她低着头,两道细细的眉毛皱蹙着,鼻头也随着红了。

张制锦叹了口气,抬起左手将她的小手握住:“不是说要给我疗伤吗,怎么自个儿先哭起来了。我的伤可疼着呢,你就不管了?”

七宝忍不住泪落的更急,哽咽着说道:“反正我又不会做,做的也不好。大人自己做也比我做的好,或者让那会做的人来做就是了。”

张制锦看她如此委屈娇嗔的样子,心头那股冷意却在不知不觉之中散了大半:“谁说你做的不好了?”

七宝抽噎说道:“你方才分明是嫌弃我了。”

张制锦笑道:“我哪里说过半个嫌弃?”

七宝鼓着腮,一滴泪正沿着那边儿滑落下来:“你不说我也看得出来,我、我是担心大人才赶去找你的……你却一见我就要走,也不跟我说话……”

七宝越想越是委屈,泪越发跟不要钱似的乱涌一气。

她抬起左手揉眼,却并不把给他握着的右手抽回来。

张制锦叹了声:“好了,不要再哭了,我本来心里就难受,身上也痛,你这样一哭,是要让我雪上加霜吗?”

七宝闻言,这才含泪抬眼看向他:“你在老爷那里受了委屈,为什么不和我说?他……他都伤到你哪里了?”

张制锦才半是无奈地说道:“只是一点皮外小伤,委实算不了什么。何况这种事,我不想你听了烦心。”

七宝道:“你曾经说过,我的事从来没有小事,那对我来说,夫君的事自然也没有小事,我怎么会烦心,只会想给你解忧。”

张制锦听了这句,脸上像是阴云密布之下终于透出了些许晴色似的,他微微一笑道:“知道了。你只要不流泪,就算是为了我解忧了。”

七宝忙忍着泪:“都伤到哪里了,给我看看?”

张制锦望着她认真的神色,突然想起之前宫内出事,他受伤那次,她也执着地想要看他的伤,丝毫不懂得避忌。

“这会儿是白天,成何体统,晚上再看吧。”本来心情沉重,此刻对上她,却不禁流露戏谑口吻。

七宝嗤地笑了出来,眼中的泪渍却还没有干,如此一笑,却如同带雨梨花迎着阳光,着实的晶莹璀璨,娇美动人,无可比拟。

张制锦道:“你过来。”

七宝会意地起身走到他身旁,便给他单臂一抱搂在腿上。

张制锦垂首,嗅着她身上淡淡清香,心头的烦闷像是得到了治愈,这一刻竟生出一种念头,恨不得就永远这样拥着她,一世无忧。

但耳畔靖安侯的声音却仍如此清晰:“怎么死的不是你!”

张制锦一震,又清醒了几分。

七宝立刻察觉了他的异样:“怎么了?”

沉默片刻,张制锦苦笑道:“我……我是今日才知道,原来在老爷心中,我……竟连张进忠也比不上。”

这短短的一句话,他用看似云淡风轻的口吻说出来,但实则只有他自己知道,竟是字字重若千钧。

七宝虽然知道靖安侯可能跟张制锦闹得不好,可却也想不到他会突然如此说:“怎么会?”

张制锦毕竟是靖安侯原配夫人所生的嫡子,而且又有稀世之才,国之栋梁。

当初宋氏生张进义跟张进忠的时候,还只是个妾,且这两个儿子也并不长进,尤其是忠哥儿,吃喝嫖赌无一不通,偏偏宋氏还很是溺爱。

且莫说是这两个人,就算放眼京城乃至天下,能比得上张制锦的能有几个?

连张老诰命都要忌惮张制锦三分,凡事都不肯十分为难他。

七宝说道:“我知道了,一定是侯爷在气头上说出来的气话,算不得数的。”

张制锦一笑道:“有时候只有气急之时所说的话,才能显出真心来呢。”

七宝忙环抱住他的腰:“不是不是,大人是最能干的,是整个京城……乃至全天下最能干的人,明明是天底下谁也比不上大人,谁都比不上夫君。”

张制锦虽知道她是安慰自己的话,但是看着她这样着急安慰自己的样子,却仍是忍不住心头一暖:“真的?”

七宝用力点头:“当然了,制锦才高书善最!举世无双,无人可比,说的就是大人了。”

“那是静王殿下的话,”张制锦不由笑了出声,挑眉道:“你连这个都知道?”

七宝看着他近在咫尺的俊脸,那脸颊边上的痕迹越发醒目,她抬手在上头轻轻抚过:“疼吗?”

张制锦温声道:“不算什么。”

七宝皱眉说道:“侯爷一定是气疯了,才这样乱打,差点把大人的脸都打坏了,唉,这样好看的脸若是伤损了,可如何是好?”

张制锦忍笑道:“你喜欢?”

“当然喜欢。”七宝捧着他的脸,低头在他脸上轻轻亲了一下,“这可是我最喜欢的脸。”

张制锦的眼中漾出了淡淡的温柔:“那如果伤损了,你还喜不喜欢了?”

七宝认真地想了会儿,然后为难地回答道:“这个、这个我也说不准。”

张制锦笑道:“我今日才知道,原来七宝也是个好色之徒。”

七宝说道:“古人说,吾未见好色如好德者也。可见好色乃是天性,也并没有规定要有男女之别呀。”

张制锦扬眉道:“好的很,你竟还大言不惭。”

七宝搂着他的脖子,在他耳畔轻声说道:“我只喜欢大人,又没有喜欢别人,有什么可自惭的?”

这句话钻到他的心中去,像是春风摇曳着心尖,张制锦垂眸看着七宝,从她剪水的双瞳上往下,在粉色的樱唇上流连,正要低头去吻一吻,外头有人道:“六爷来了。”

第107章

张制锦正心头荡漾,闻言微微皱眉。

七宝已经听见门口脚步声近,更是慌张,忙在张制锦肩头推了一把,仓皇地从他腿上跳下地。

不料张六爷来的急,进门抬头,正好看见七宝从张制锦膝上“滑”了下来。

张羡霖一愣之下,哑然失笑:“哈,是我来的……有点唐突了。”

七宝的脸上早泛起了微润的粉红色,含羞不敢抬头,声若蚊呐道:“六爷请坐。”说了四个字,便忙不迭地往后退到里间去了。

张羡霖素日是个风流的性子,对这些闺房之事司空见惯,只是却是头一次看到张制锦竟也如此,大为新奇。

他有心打趣,只是现在不是说笑的时候,于是强忍着心中笑意,一撩袍摆,在桌边落座。

张六爷打量着张制锦,却见他的脸上也有些许轻红,但是脸颊边的那道伤痕却十分清晰。

张六爷重重叹了声:“三叔下手太狠了。”说着又把张制锦的右手握住,低头看了看,见伤处已经洒了药,只是做的并不在行。

六爷笑问:“是弟媳给你弄的?”

张制锦道:“哥哥来找我可是有事?”

张羡霖点头道:“方才三叔不顾一切的乱打一气,我也受惊不小,怕当真伤着你。你身上可好吗?看过没有?”

“没什么,”张制锦淡淡的,“多谢六哥挂念着。”

张羡霖忙道:“不能大意,回头你自个儿仔细看看,别真的伤到筋骨,不是玩的。”

张制锦知道七宝在里头都能听见,并不想让她担忧,便道:“明白,我心里有数。”

张羡霖才不提这个,想了会儿说道:“其实你不用太在意,三叔是气糊涂了才这样……我来一则是看你的伤,二来,也是想跟你讨个主意,你看这件事到底是怎么样?”

张制锦道:“哥哥不必问我,这件事我管不了,也不用我插手。”

“都是父子,又无隔夜仇,”张羡霖笑道,“你是个最明白豁达的,难道还记恨不成?”

张制锦漠然说道:“我只是觉着,若是我插手,兴许还会给说是心中藏私或者另有所图吧。”

张羡霖也知道三房的情形,思忖着说道:“你不用出头,你有什么想法只跟我说,我去做,我也不为了别的,就是想赶紧完结此事,息事宁人,不然的话一直闹得翻天覆地,也不成体统。好歹咱们都是张家的子弟,不为了别人,也为了自己。何况……”

张羡霖往内看了一眼,放低了声音道:“你可知道?只因为忠哥儿是吃了那红参后身亡的,红参又是从这里拿过去的,之前他们还疑心是红参有事,亏得三叔还是个明白人,才压下去了,只拷问那些伺候的人。”

张制锦却并不觉着意外,冷笑道:“这可真是有意思。据我所知那些东西是她们自己想要的,七宝连经手过都不曾,且东西是从永宁侯府来的,难道要去疑心永宁侯府?且侯府的东西也是宫内赐的,最后是不是还要追查到宫内?”

张六爷笑道:“可不正是这个理吗,其实三叔心里是明白的。不然的话他早就也不由分说地质问弟媳了,但那时候他却主动压下了此事,丝毫没为难弟媳。”

张制锦这才不做声。

六爷道:“但现在着实难办,他们房内人多手杂,竟是说不清,虽然其他的补品之中并没有发现不妥,但是那碗红参里却验出了有毒。只是分不清是什么毒。”

张六爷说到这里,又道:“倒要快点找出真相,不然的话,侯爷一怒之下真的会处死那些伺候的人,那会儿就不好收拾了。”

张羡霖说完后,却又含笑道:“不过也不用着急,你先歇息片刻,我……就先走了。”往里屋看了一眼,张羡霖笑着出门而去。

张制锦起身送了张羡霖去了,回身之时,却见七宝站在里间门口,手握着门边,眼巴巴地望着他。

张制锦走到她身边,左手抚过她的发端:“怎么了?”

七宝说道:“方才给六爷看见……他心中指不定想什么呢。”

“他想什么又有什么相干,不用理会。”

张制锦居高临下,突然发现她头上戴着的一朵绒花之后似乎有点绿色,当下抬手在那边轻轻一拂,却是一片狭长的叶子。

“哪里来的?”张制锦哑然失笑。

七宝也不知道,却也不以为意,抬手抚了抚发鬓道:“大概是不小心从哪里蹭到的。”

张制锦盯了这叶子片刻,才要扔在地上,莫名心头一动,便先放进袖子里。

“对了,”七宝想起方才听见的张羡霖说侯爷动手的事,抬手要解他的衣裳:“给我看看身上。”

张制锦握住她的小手:“你真的要这会儿看?”

七宝对上他含笑的眸子,虽然有些赧颜,仍是坚定地点头:“要看,看过了才放心。”

不料这会儿,同春从外走了进来,七宝动作一停:“什么事?”

隔着五六步远,同春站在门口不敢抬头,垂首说道:“老太太那边来了人,让九爷立刻过去一趟。”

张制锦正要去,七宝拉拉他的衣袖叫他站住,自己去拿了一块儿没用过的干净帕子给他将手上的伤处轻轻地系了起来包扎妥当:“别碰着水,小心也别着了风。”

“嗯。”张制锦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