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不认得张制锦张大人,”管凌北的右眼已经毁了,但这可怖的伤跟他一身的匪气却更浑然天成,“早听说你少年时候仗剑四海,还有佩剑才子的雅号,怎么,你想跟我动手?”

张制锦扫了一眼屋顶上若隐若现的埋伏身影,云淡风轻道:“先生以为这是塞外吗?这里毕竟是京城,你逃不了。”

管凌北哈哈大笑:“张侍郎,如果你的身手能跟你的嘴一样厉害,我自然逃不了。只可惜你们中原人好像只有嘴上的功夫比较厉害……”

张制锦眼神淡淡地:“过奖,先生的嘴上功夫也不差。”

管凌北的笑声戛然而止,继而眯起双眼:“既然你要受死,那我便成全你!”话音未落,管凌北已经腾空而起。

裴宣在张制锦的身后看着他纵身跃起,先前自己就是伤在他这一招之下,本想提醒张制锦,但胸口一阵阵血气涌动,连喘息都觉着困难。

那边儿张制锦却已经跟管凌北对了一掌。

那红色的大袖飘扬,姿态曼妙。

跟管凌北的雷霆万钧相比,张制锦这一招却如清风拂面,仿佛完全无可比性。

但只有管凌北浑身一震,就在两人掌心相贴的瞬间,有一股温和之气自对方掌心绵绵而出。

本来很不起眼,但却像是在坚不可摧的冰山上敲出了一道裂缝。

管凌北闷哼一声,手掌一撇,踉跄倒退。

管凌北虽然强悍,毕竟中药在前,受伤在后,方才因为恨极了裴宣,盛怒之下更是用了全身力气,所以如今竟有些气力不支。

再加上他见张制锦相貌清雅无害,料想厉害不到哪里去。

谁知对方偏偏是个出人意料的狠角色。

可虽然管凌北吃了亏,但他这一掌也仍是将张制锦拍的凌空倒退出去。

屋顶上的弓箭手显然也看了出来管凌北的情形不妙,如今见得了这千载难逢的良机,利箭当机立断地破空,向着张制锦而去。

裴宣先前一直在留意,见状本要拦阻,但他受伤之余动作缓慢,便皱眉叫道:“小心!”

勉强说了这句,却觉着喉头一甜。

裴宣猝不及防,“噗”地一声,竟然吐了一口鲜血在地上!

张制锦人在空中,蓦地转身,堪堪避开了屋顶上射来的三支利箭。

靖安侯虽然远远地站着,但眼睁睁看到这一幕,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眼前发黑,手扶着车门才勉强站住。

就在张制锦避开屋顶上弓箭的时候,那边儿管凌北的两名属下打了个唿哨,三匹马从街头猛蹿而出。

管凌北刹住脚步,纵身一跃翻身上马。

管凌北虽强悍但更精明,知道以自己的身体状况,跟张制锦斗下去讨不了好,何况方才不过是奇兵突袭才占了上风,而这毕竟是京城之中,等其他兵马反应过来,他们便插翅难飞。

所以他选择见好就收。

管凌北俯身马背,打马向着街头狂奔而来,口中兀自狂笑叫嚣道:“张侍郎,我跟你下次再战!”

所有这一切的发生,都是在目不暇给的一刹那。

管凌北对掌,后退,上马疾驰。

那边儿张制锦闪身避箭,身形还未落地,耳畔就听到马蹄声。

张制锦扬声喝道:“裴宣!”

裴宣先前吐了口血,本想起身助战,但他先前给管凌北一掌重击,直到此刻仍然无法提气。

眼睁睁看着管凌北纵马要逃走,裴宣手握着腰刀,刀尖点地要支撑着起身,却偏不能够。

正在痛恨,突然听见张制锦一声唤。

裴宣抬头,两个人目光相对的刹那,裴宣突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当下手腕轻抖,雪亮的腰刀破空而出,张制锦长袖一挥,却并不是要接那把刀。

他的手掌一抬,掌心向前,一掌拍在了刀把顶端。

那把刀刷地加速往前,竟如同势头最为厉害的长箭一样,雷霆万钧地往前而去。

前方,管凌北人在马上,纵马驰骋,觉着冷冽的北风掠过脸颊,正觉着快意非常:“让尔等看看我有没有本事离开这京城……”

一句话还未说完,背后传来了奇异的破空之声。

等管凌北察觉那物来势惊人的时候,已经晚了。

管凌北来不及躲避,背心一凉,已经被什么刺了个正着。

一股剧痛传来,管凌北不敢相信,本能地低头看时,却见胸口处冒出了一截带血的刀刃。

那完好的左眼蓦地睁大,而鲜血,却从他的受伤的右眼中纷纷滴落。

很快,嘴角也有血涌了出来。

管凌北死死地握着缰绳,本想调息,但因为这一刀之威,好像也斩断了他的四肢百骸,竟然连多喘一口气都是奢侈。

手上也很快没了力气。

马儿仍然风驰电掣,但这杀人无数的一代枭雄,却直直地从马背上栽了下去!

第131章

张制锦原本手中并无兵器,谁也想不到他居然会在千钧一发之时做出这种反应。

当时他自己明明都给屋顶上的弓箭手盯着,生死攸关,可偏偏兵行险招,且一击得手。

这势若雷霆的应变让在屋顶之上埋伏的弓箭手惊呆了,眼睁睁地看着管凌北从马背上跌落,那人也忍不住大喝一声,跟着从屋顶上滚落下去。

就在管凌北摇摇坠落的时候,旁边的两名护卫总算也发现了异常,两人惊骇非常,忙不迭地勒住了马缰绳,不等马儿停下就齐齐翻身跃到管凌北身边。

两人扶着管凌北大叫起来,因为惊慌过甚,用的都是让人听不懂的北边土语。

那边儿张制锦盯着管凌北,脸上仍是没有多余的表情。

裴宣半跪地上,看着张制锦闪电般出手,管凌北重伤坠马,狂喜跟震惊交织,心底的感觉无法名状。

没有了屋顶上弓箭手的压制,镇抚司内的锦衣卫们蜂拥而出,守在街侧的五城兵马司跟顺天府的人看到这样的魔王坠马,自然也都大喜过望,一个个持刀要扑过来。

就在此刻,从旁边的屋顶上有一道影子极快地掠了过来,手中还握着一把长弓,这人头上戴着银狐帽子,脸上也蒙着黑色的布巾,只露出一双寒冷锐利充满了煞气的眼睛。

此刻,血沫从管凌北的嘴角流出,他还有一口气在,但也支撑不了多久了。

蒙面人已经跪在地上,握住管凌北的手。

管凌北盯着蒙面人,张嘴艰难地说了句什么。

蒙面人身躯颤抖,匍匐在地竟向着管凌北磕了个头。

管凌北抬手在蒙面人的头顶摸了一摸,又徐徐说道:“去吧。”说了这句,那只手就无力地滑落了。

虽然没有了呼吸,但是那仅剩的一只眼睛仍旧瞪得大大的,直直地凝视着头顶的高空。

蒙面人深深呼吸站起身来,他看看地上的管凌北,目光扫过周围的官兵,突然将旁边那侍从的腰刀拔了出来。

官兵们都以为这人要垂死挣扎,顿时都停住步子进行防范。

不料蒙面人手握着腰刀,刀锋一挥,竟狠狠地砍向管凌北的颈间。

鲜血飞溅了守护管凌北身边儿的两名护卫的满脸,两个人仰头向天大吼,声音像是野兽的嚎叫。

蒙面人却不为所动,只是俯身将管凌北的头颅抱入怀中。

然后他蓦地回头,直直地看向身后的张制锦。

四目相对的瞬间,蒙面人将管凌北兀自滴血的头颅高高举起,左手中握着的弓向着张制锦轻轻一点!

在场所有人都被这骇异的一幕惊呆了。

万籁俱寂,没有人知道蒙面人的动作是什么意思,但每个人都因为眼前所见不寒而栗。

五城兵马司跟镇抚司的人竭力拦截,经过一番血战,最后通往镇抚司的大街上,横七竖八倒下了许多尸首,血迹斑斑到处都是,这一场拦截堪称惨烈。

对方明明只有十数人,但是统计下来,镇抚司,兵马司,顺天府外加上给无辜卷入的百姓,死伤足有百余人,对方却只留下了不到十六具的尸首。

那抱走管凌北头颅的蒙面弓箭手,却在激战之中不知所踪了。

事后,京城内各部联手收拾现场,用了不知多少水,才将地上的血渍清洗的差不多。

裴宣因为重伤,早给镇抚司的人抬了进府内。

这一切发生的时候,康王正在宫内向着皇帝禀告捉拿了管凌北的“好消息”,皇帝的笑声还在殿内回荡,那边儿太监已经小步跑着来禀告外头劫囚激战之事了。

康王当下匆匆出宫,因为不便亲自前往,便派了亲信跟世子赵琝代替来至镇抚司。

赵琝赶到的时候,正镇抚司,顺天府,五城兵马司三司的人在收拾尸首。

赵琝毕竟从来不曾上过战场,这还是第一次看到有这许多人死在眼前,且情形惨不忍睹,就好像是有什么猛兽闯入人群造成的损伤,残肢断骸无处不在。

赵琝简直不敢相信,他且走且环顾周围,看着那些死状骇人的尸首,刺鼻的血腥气在凛冽的北风之中好像有了形状,冷硬地从口鼻进入,令人呼吸困难。

虽然向来天不怕地不怕,此时此刻,赵琝的双腿却忍不住有些战栗。

还是随从的人发现了不妥,悄悄扶住他:“世子?”

赵琝好不容易定神,总算进了镇抚司。里头太医们已经给裴宣看过了,一个个神情郑重面带忧色。

但是让赵琝意外的是,在镇抚司内他看见了自己讨厌的人:张制锦。

非但是张制锦在,靖安侯也在。

早在看见管凌北欲纵马而逃的时候,张制锦目光一转,看向在街头上看热闹的人群。

以及在人群之前的靖安侯。

因为担心张制锦的缘故,靖安侯早就离开了官兵所设的围栏,虽然不敢靠前,却比许多人更近一步,假如管凌北等人冲过去,却不知会如何。

幸而靖安侯也并不是呆子,毕竟曾经也是上过沙场的人,见对方来的凶猛,他便知机地转身退后,一边儿又厉声呵斥那些仍在看热闹的百姓们快退。

也幸而是给靖安侯这般一闹,有许多百姓们趁机都跑了,那些跑的慢了些的却遭了秧。

靖安侯还想帮着那些兵马司的人将贼寇们拦一拦,犹豫中看见远处张制锦的眼神,靖安侯倒也机警,忙转身退了,正因这一退,才总算无恙。

毕竟因为管凌北突然给杀死,这些匪徒正是血怒之时,他们本来的战斗力就不弱,如此盛怒之下,更是以一当十,锐不可挡。

幸而仗着涌来救援的官兵人数太多,终于才将他们一一耗着拼死,虽然这样,还是给逃走了几名。

此刻在镇抚司内,众人见康王殿下派了亲信来到,忙来见礼,又向着世子行礼。

赵琝忙问道:“侯爷何在,伤势如何?”

手下众人忙说:“方才太医看过,才在里头休息,已经开了药在外头熬。”

一名太医说道:“侯爷的经脉像是有所损伤,幸而心脉还没有什么大妨碍,但是也要仔细调养才好,从现在起至少三个月内不能生气动怒,操心劳神,更加不能跟人动手之类的,不然恐怕酿成大患。”

赵琝心头一紧,忙入内亲自查看,却见裴宣靠在床边,脸色煞白。

赵琝入内之后,张制锦因见此处没有他的事,便要同靖安侯一并回府。

镇抚司的一名千户忙道:“今日多亏了张侍郎及时援手,只是如今还有贼寇在逃,不知张侍郎可有什么建议?”

张制锦先前已经想过这件事,只是这里毕竟是镇抚司,自己不能越俎代庖,但是听太医方才说裴宣不能过于操心劳神,于是才道:“贼人今日伤了元气,如今城门已关,他们不能出城,自然藏匿在城中不知何处,只细查管凌北之前落脚的地方以及认识的人,想必会有线索,另外,虽然各位自会想到,我还是要多嘴一句,要尽快加派人手巡防,尤其是城门处的兵力要加派数倍,他们一定会想方设法尽快出城,要预防他们冲关。”

众人连连点头。张制锦往内看了一眼:“裴指挥使那边儿我就不过去了,请转告侯爷跟我的话,请他好生养伤。”

张制锦说完,便同靖安侯一块儿告辞离开了镇抚司。

两人才出门,就见洛尘在镇抚司门口正在跟裴宣的小厮大辛不知说什么,见他们出来,慌忙迎上来道:“少奶奶知道九爷匆匆出了府,很不放心,就派小人出来打听看看大人在哪里。”

当下张制锦跟靖安侯翻身上马回府,靖安侯且走且打量地上,见尸首都已经收拾妥当,可是血渍还没有清洗干净。

靖安侯想起当时慌乱中自己惊鸿一瞥,望见那蒙面人举着管凌北的头颅向着张制锦的样子,心中隐隐不安,便对张制锦道:“锦哥儿……今日那带着弓箭的,是什么人?”

张制锦道:“想必是管凌北的亲信。”

靖安侯问道:“最后他举着管凌北的头向着你,是什么意思?”

“他们域外的风俗,以为魂魄在人的头颅上,他们知道在那种情况下是带不走管凌北尸身的,便只能如此了。”张制锦眸色微动,欲言又止,只说道:“至于那动作想必也没什么,不用理会。”

“话虽如此,但是……”靖安侯想想那蒙面人恶狠狠地手起刀落的狠辣样子,心头发颤:“你杀死了管凌北,这蒙面人又逃脱了,他、他会不会是记恨着你,想要报仇的意思?”

张制锦不说,是不想让靖安侯担心,见他自己说了,便道:“不妨事,我只怕他不来,他若来找我,倒是省了大费周章地去缉拿了。”

靖安侯虽然爱玩闹,却并不是不知轻重的,苦笑道:“那个人看着是个很厉害的角色,你千万不要小觑了,唉,我倒是宁肯现在城门打开,快点把这些狠贼放出去罢了,一想到他们还在京内,我的心……”

今日靖安侯亲眼目睹了那些匪徒们大肆屠戮的狠状,至今还有些心头不适。

张制锦看他一眼,道:“父亲,回到家里后,这些话千万不要提起。”

靖安侯听他叫自己“父亲”,心头一暖:“这是当然,我难道连这个都不知道?”说了这句,又问,“锦哥儿,你今日匆匆过来,是担心我出事,是不是?”

张制锦却垂了眼皮不言语了。

靖安侯心头一酸,却并不是很难受的感觉。

看着张制锦淡然的脸色,想到先前看到他仓皇寻自己的样子,以及方才那样惊艳一击将管凌北刺杀的英姿……

靖安侯低头,喃喃地自叹道:“唉,罢了,罢了,何必多想,已经……足够了。”

张制锦虽然听了这句,却不太懂是什么意思,可他毕竟冷情寡言,所以也不会因为这句特意去追问靖安侯。

两人回到府中,靖安侯先去张老诰命的上房里解释之前私带七宝出府的事,顺便请罪。

张制锦自回房,这会儿里头谢老夫人跟苗夫人正在安抚七宝。

原来先前七宝见了祖母跟母亲、三哥来到,自然喜悦之极,老太太看过她臂上的伤,问明白没有伤到骨头,才总算松了口气。

七宝挨着谢老夫人跟苗夫人,亲亲热热地说了半晌话。虽然两人问起在潘楼发生的事,七宝半点凶险的话都不提,只说是自己跟靖安侯出去跟人斗茶,且并没有输之类,明明是九死一生的事,却给她说的喜气洋洋。

谢老夫人自然知道七宝是不想让她们担心,便也不再追问,只说道:“你这公公也是个奇人,幸而锦哥儿是个明白人,不管别人怎么想怎么说,横竖只要他懂就是了。”

七宝说道:“夫君别的倒也罢了,他也不怎么怪我胡闹,就是怕我伤着。”

谢老夫人笑道:“你还知道呢?你既然知道他的心意,就不该更让他担心了。”

七宝薄红着脸嘿嘿地笑。

“傻丫头,”苗夫人抚着她的脸颊:“先前在老太太的上房见着侍郎,却见他仿佛比先前清减了?我常听你父亲说,因为什么主张的事,朝廷内的官员们好像不太喜欢之类的,他可跟你说过?”

“瘦了吗?”七宝睁大双眼:“那件事我却知道,是因为要扶持武官么?”

听苗夫人说张制锦瘦了,倒是让七宝有些意外,她跟张制锦朝夕相处,竟然没有察觉。

“是了,是重武轻文什么的……好像惹了那些人不高兴,”苗夫人细密叮嘱道:“只怕他也因此烦心,虽然他能干,但是你也要体谅你的夫君,平日里多嘘寒问暖一些,且这吃食之上也要替他留心着才好。”

七宝忙认真点头:“我记住了。”

周承沐笑道:“母亲何必担心,横竖不管妹妹怎么做,九爷都是喜欢的。”说着便笑对七宝道:“你到底是几世修来的造化,走到哪里都有人无微不至地疼顾着?”

七宝向着他扮了个鬼脸:“我天生就这样讨人喜欢,你是嫉妒不来的。”

大家都笑起来。

七宝本以为张制锦还留在老太太房内,说到这里就让秀儿去看看他怎么还不回来。

周承沐快嘴说:“他不在那里,早出府去了。”

七宝这才知道,又忙问为什么这样着急就走了,周承沐只道:“问了我两句外头是不是还在戒严着以及镇抚司的情形,像是想到什么似的就匆匆去了。”

七宝忙叫人去打听情形,竟传回来镇抚司那边儿跟匪徒交战,情形惨烈等等,幸而那会儿张制锦还没参与战团,不然七宝更要担心了。

里头正说,外间丫鬟见张制锦回来,如获至宝:“九爷回来了。”

张制锦入内,重新拜见了老太太跟苗夫人,周承沐便问镇抚司的情形,张制锦轻描淡写地说:“没什么,贼人已经伏诛,只不过可能还有些余党逃走了。正在搜捕中。”

周承沐惊道:“苍天!是那管凌北伏诛了吗?是……是永宁侯所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