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宝说道:“是啊。我告诉过他很多次说不成的,他总不死心的样子,家里给安排的大好姻缘也不顾,夫君,该怎么劝阿盛才好?”

张制锦想了半晌:“这倒有点意思。不用劝,各人的事各人去料理就是了。”

七宝惊愕:“夫君,你在说什么?我本来想,我唱不成黑脸,就你去唱黑脸,阿盛一定不敢忤逆你的话……”

张制锦慢悠悠地落座,笑道:“这种男女之事,贸然插手,只会越忙越乱,有时候非但不成成事,反而会因此结怨。我虽然不怕他怨念我,却怕他怨念你,所以别去理会,他也不小了,让他自己闯荡罢了,是好是歹都是他命中该得的。”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七宝耳闻张制锦点评此事,忽然间竟想起了梦中自己的遭遇。

之前正是因为在苗家庄内她无心泄露了清溪的事,才引出来后来种种劫数……如今听了张制锦的话,难道真的是自己“贸然插手,因此结怨”?

七宝愣了愣,半晌不做声。

张制锦见她懵懂恍惚,还以为她是不高兴了,便道:“那小子的事也值得你如此记挂在心上?不用想这个了,我有一件正经事要跟你说。”

几乎以此同时,七宝喃喃道:“大人……我、我有一件事想问你。”

张制锦微怔:“哦?什么事?”

七宝定了定神:“你……你有什么正经事?你先说。”

张制锦细看她的眼神:“也不算是什么大事,你先说吧。”

七宝的心忽然又开始不安,但是那念头一直在她心中转动,让她无法容忍。

“上次,在府内因为四奶奶……”七宝犹豫着,说到这里便停了下来。

张制锦听她忽然提起李云容,眉峰微动,却并不露痕迹:“怎么了?”

七宝咬了咬唇:“真的是年少轻狂而已吗?”

张制锦这才微微一笑:“不然呢?”

七宝扭头:“不是、不是刻骨铭心吗?”

张制锦闻听,眼中掠过一丝异样:“你为什么忽然又问起这件来?”

七宝见他避而不答,心中一阵阵地抽搐,好像有一只手在心底乱舞。

“我当时看见你们、在溪畔相会,既然、既然年少轻狂到那种地步,怎么……居然没成了好姻缘呢?”一鼓作气,七宝终于问了出口。

张制锦顿了顿,走开一步。

七宝说道:“不好回答吗?”

张制锦回身看她。

这件事于他来说,是很不愿意重提的,且因为知道的人极少,自然也没有人揭他的这点旧疮疤。

且别人只怕也不敢提。

张制锦看着七宝,终于回答:“原本、原本……”

向来镇定自若如他,居然也有说话停顿的时候。

七宝仰头望着他,手不知不觉中握紧了。

张制锦也发现了自己的反应有些异样,一时皱眉,道:“好好的怎么又提起这些尘灰里的事?”

七宝垂头。

过了会儿,七宝说道:“我问过四奶奶,当时为什么会嫁给四爷。”

张制锦微露诧异之色。

七宝说道:“四奶奶说,是因为身不由己……可我不知道是怎么个身不由己。”

张制锦听到这里,才淡淡地回答:“当时我籍籍无名,且行为狂浪不似正统,她的父兄……很属意当时已经崭露头角的四哥,所以,其他就不必我多说了。”

原来是因为当时张制锦并没有功成名就,所以是李家的人选择了四爷张赋深吗。

如果是这样倒也说得通,在那之后,张制锦就开始游历天下去了……原来最初的原因是“为情所伤”?

可是……

七宝的眼前掠过清溪畔的两道身影:“那、四奶奶心里喜欢的是你吗?”

张制锦喝道:“够了。”

他很少这般发脾气似的,七宝吓得一抖。

张制锦按捺心中烦恼:“我不想总翻起这些。”

七宝低下头:“我不是要让大人心烦,我只是不明白。”

“不明白什么?”

突然,张制锦方才评议苗盛之情的话又在耳畔响起:贸然插手、只会越忙越乱……他会怨念你……

七宝小声说道:“我……觉着四奶奶不是身不由己。”

张制锦皱眉,却无奈地一笑:“你今日真是怪的很,到底又在瞎说什么?”

他走到七宝身边,将她拥住,长长地叹了口气,温声道:“我知道你在意这个,只不过,那真的是我年少之时的轻狂罢了,我之所以不愿意提,不是还惦记着什么,只是觉着、那时候的自己太傻,如同一个愚蠢的错误,所以不愿意提而已。你明白吗?”

七宝仰头,打量着他温柔的脸色。

心中有个声音响起:“不要提了,如今一切都好,就当没看见,不要再节外生枝。”

但是另外一个声音却咬牙切齿地说:“凭什么,就因为多说了那一句话,遭受那许多折辱,到底是要有个原因呀,告诉他!问他原因是什么!”

七宝说道:“假如,我告诉你,那天在清溪畔,她见过你之后,还跟另一个男子见了面……”

张制锦起初大概觉着七宝是在玩笑,但是听着听着,他眼中的温柔之色慢慢地敛退。

“你……说什么?”他的手不由自主地握住了七宝的肩头。

七宝才一出口心里就后悔起来,忍着疼颤声说道:“我、是说假如、假如是这样……呢?”

张制锦细看她的双眼,以他对七宝的了解,当然明白她是不是在“假如”。

他紧紧地盯着七宝,明明是在看她的眸子,却又仿佛在透过她的眸子看见那日的桃花林,以及在林子里的真相。

“疼,”七宝却终于忍受不了,“大人,疼!”

张制锦回神,猛地松开手。

七宝后退靠在桌边,双臂给他捏的一瞬血气不畅。

张制锦的喉头微微一动:“你真的看见了?”

开弓没有回头箭,七宝点头。

张制锦张了张口,然后道:“为什么、没有早点告诉我?”

七宝紧闭双唇:她曾经很早就告诉了他,但是那个下场……

那么现在呢?

张制锦转身往门外走去,走到门口,却又停下来。

七宝转头看着他,虽然没有哭出声,眼中的泪已经滚落出来。

张制锦却没有回头,他仰头思忖了会儿,终于往前一步出门去了。

在张制锦离开之后,同春才匆匆地跑了来,见七宝靠在桌边发抖,同春吓得上前扶住她:“姑娘,姑娘怎么了?”

七宝不言语,同春焦急地说道:“大人去哪里了呢?”

“不知道。”

同春道:“你怎么没有叫住他呢?还是跟他拌嘴了?他这会儿可是不能出门的呀。”

七宝问道:“怎么不能出门?”

同春道:“大人没跟你说吗?因为张家告忤逆的事,大人已经从内阁退了出来,皇上有下旨革了他的职,命他在家里闭门思过……这会子怎么能出门呢?”

这自然是张制锦方才本来想跟七宝说的。

七宝睁大双眸看向同春:“你说的是真的?”

同春道:“我是从洛尘那里听来的,这小子起初还不不肯告诉我呢。对了,洛尘还跟我说,方才大人去过咱们国公府……听说是见过了老太太,我们猜一定是为了忤逆跟革职的事儿,大人怕咱们府内牵挂,故而亲自去跟老太太交代过了,可见是心细的很。”

七宝还没听完,已经哭了起来:天啊,怎么偏生选在这个时候?

同春忙道:“怎么了?难道真的又拌嘴了?明明好好的是为了什么?总不会是为了苗少爷吧?”

七宝抽噎道:“不是为了阿盛,是为了、为了……”

“为了什么?”同春急得跳脚,“为了什么也不能在这会儿拌嘴呀。”

七宝心中悔恨之极,但她又怎会未卜先知他给革职呢?早知道如此,自然就不在这时候提起旧事。

七宝捂着脸哭道:“是为了……他之前喜欢的一个人。”

“啊?”同春惊呆了,“大人、之前喜欢过人?是谁?”

毕竟这件事可大可小,纵然亲信如同春七宝也不敢说,于是哽咽道:“我知道他喜欢的那个人、其实背着他跟别的男人一起,我才跟他说,他、就不理我了。”

同春呆若木鸡。

第147章

这日,李云容之父因病重,家里派人到张府告知。

李云容请示过老太太,回至李府探视。

李父在国子监担任司业一职位,也算是个年高德劭的大儒,听闻他病倒,来府内探望的人也络绎不绝。李云容抽了个空去看过父亲,见他形容枯槁,精神萎靡,竟是不大好的样子。

李云容不由悲从中来,勉强安抚了几句,当下忍泪来至外间。

李府的大爷李志,二爷李璪也都守在跟前,两个嫂子以及外甥们却都在外头,众人见了李云容都十分亲热奉承。

李云容问起李老爷子的病,又对众人道:“今日听说消息只顾慌张去了,太太那边儿叫我带些补品等物回来,仓促中也忘了,改日少不得命人送来。”

女眷们听了,连声道谢。

正说着,二爷李璪从外出来,对李云容道:“妹妹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却要为了我们烦心。且随我到偏厅坐一会儿。”

当下二爷带了李云容来至偏厅落座,叫人送了茶上来,李璪便问道:“最近听说张府内事情不少,怎么竟然告了张侍郎忤逆?这不是自断臂膀的做法吗?”

京城里但凡耳聪目明的人都很明白,张制锦是张家后背中最出色的一位,如今张家的做法无疑要把张制锦置之死地,更是断了他的前程,这种做法却实在是匪夷所思。

李云容说道:“都是长辈们在做主,我们也插不上话。”

“倒也罢了,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李璪知道她性子缜密,从来不肯多嘴嚼舌,他却也不追问,只说道:“对了妹妹,咱们这里有一件为难的事,我到底要跟你开这个口……”

李云容便问何事。

“不是为了别的,”李璪苦笑道:“如今眼见到了年底了,父亲偏又这样,将来还指不定如何,如今里里外外的都要用钱,家里最近着实有些有些困顿,所以……不免还得劳烦妹妹你多想想法子。”

李云容皱皱眉,垂首不语。

李二爷打量着她的神色,又陪笑道:“妹妹,我知道你能耐,咱们家如今也数你最是出息,你在张府里管家,在他们家里岂非是说一不二的?你自然也不愁什么,可是咱们家里,现在父亲又退了职,我在那清水衙门里又着实没几个钱,还要养活这一大家子人,真真的捉襟见肘,不然我也没脸再跟你提。”

李云容听到这里,才低低地说道:“这几年来,我先前的陪嫁体己几乎都偷偷地送了回来,体己之外,又还有一些别的什么贴补,且先前才听说父亲身子有恙的时候,我不是还叫人送了好些东西回来?不管是我的嫁妆体己还是别的,变卖了的话,足够个小户之家过一年的,怎么你们这么快又不够用了?”

李二爷听她一一说来,脸色微窘,却仍道:“你也知道我们不是那些没根底的小门小户人家,毕竟要互相来往交际的,我在外头的应酬不说,还有你外甥们也都大了,处处都要花销……”

李云容不去看男人愁眉苦脸的样子,只说道:“好,别的不说,我只问你,我上次叫人送回来了一支野山参给父亲补身体的,他老人家可吃了?”

李璪一震,眼珠转了转忙道:“当、当然……”

“你这是说谎,”李云容摇摇头,蹙眉道:“你不要打量我在张府里不知道,我的那位嫂子也不是省油的灯,那参是进了人的肚子,可惜不是咱们家里。”

说到这里,李云容才抬眼看着李璪道:“我拿东西来贴补你们,你们却把我给的东西拿了去,贴补嫂子的娘家……哥哥,你现在却还叫我给东西?真真难为你开这个口。”

李二爷涨红了脸,半晌才讷讷道:“想必是你哪里听错了,我们这里用的都不够,还要去贴补他们?只不过是因为……你嫂子的家里老人也有些不受用,所以才摘了些须根给他们享用享用罢了。”

李云容一笑,不去戳破这显而易见的谎话。

厅内沉默下来,李璪垂头丧气,思忖半晌,不由叹道:“可知我日日后悔不已?早知道这样,当时就不该拦着你跟张侍郎的事儿,谁能想到当时那什么都没有、脾气却挺大的穷小子,现在竟出息的这样,竟是乌鸡变凤凰似的,当时他给他新夫人做寿那一场轰动,我们都啧啧念佛,那银子花的岂不是跟淌海水一样?你嫂子还巴巴地叫下人去领了寿包呢。唉!假如是你跟了他,我们现在又哪里需要这样紧紧巴巴的?”

李云容听他突然说什么后悔,还不知怎么,听完他所说,脸色泛白,早就站起身来了:“你、你够了,谁许你又说这些?”

“是是是,”李璪一叠声的忙答应,“只是我因为一时头疼,又懊悔当时竟选错了人,才又想起这些来了。不过其实也是我自个儿胡思乱想,毕竟现在那张制锦又给革了职,只怕就没有先前那样风光了,倒是不觉着可惜。”

“你、简直荒唐,”李云容瞪着李璪道:“你还敢说?”

两人正说到这里,外头报道:“吏部的张侍郎……大人到了。”

李云容一瞬怔住。李璪也大惊,简直不敢相信:“可是那个刚给革职的张大人?张家的九爷?”

仆人回答:“正是九爷。”

李璪惊疑不定:“这会子他来做什么?”突然又反应过来:“当时他年少之时,也曾跟着父亲念过两天书,只怕也是探病来了。”

李云容本来也正吃惊张制锦怎么偏来了,竟如神拘一般,听李璪自言自语,倒是有几分道理,只是她仍叮嘱李璪:“哥哥,待会儿见了张侍郎,小心应对。”

李璪道:“这是当然了。你且先进去吧。”

李云容才退往内堂,那边儿李府的下人毕恭毕敬地迎着张制锦入内。

虽然才听说这位大人因为“忤逆罪”给革了职,但是“虎死威风在”,哪里敢小觑半分,更何况本朝对忤逆罪是最厉害的,那边又是世族张家,但张大人除了暂时给革职之外,竟不曾伤到皮毛,这已经显出皇帝偏袒之意了。

李二爷早在厅门口迎着,远远地便拱手弯腰地行礼下去。

张制锦进了门,分宾主落座。

李二爷便满面堆笑问起张制锦为何竟有空闲来至府内,张制锦道:“听说李司业大人身子微恙,不知如何?”

李璪闻言,正中下怀,忙道:“家父因年高体虚,加上时气不好这才病倒,多谢问询,先前请了大夫来看,说是要……调养些日子或可好转。”

张制锦看他一眼,点点头道:“这样便好。今日我一来为探病,二还有一件小事存在心里,本来在贵府如此的时候,不该打扰,只是听说张府四奶奶恰好回来了,倒可以正好问一问她。”

二爷忙问:“不知是何事要见妹妹?”

张制锦淡淡道:“实不相瞒,先前我们从张府内搬了出去,内人的一应嫁妆等物都是四奶奶经手,今日发现数目却有些不对,所以特来当面核对一下,若是误会也好及早消除。”

李二爷心头一紧,也顾不得仔细去想,忙道:“原来如此,想必定是有什么误会,既然这样,您先请稍坐片刻,我去请妹妹过来。”

李璪亲自起身往外,可巧李云容因放心不下,又不晓得张制锦为何突然来到自己家里,所以正在角门上等消息。

他把张制锦的来意告诉了李云容,又悄悄地问:“妹妹,这嫁妆上你可动过了?”

李云容眉头一皱,凛然道:“二哥,你在胡说什么,这也是能疑心的?”把李璪啐的讪讪的退后。

当下李云容不再理会李璪,只带了小丫头露葵往前,到厅内来见张制锦。

两人相见,气氛有些微妙。李云容虽从李璪那里听说了张制锦的来意,但她如何会相信这种说辞。

李云容勉强含笑:“听二哥说,九爷是为了七宝的嫁妆来的,不知哪里出了差错?”

厅内原本还有两个下人,早在李云容到之前给张制锦屏退出去,这会儿只有李云容的贴身小丫头露葵站在门口。

张制锦道:“具体是哪里我也说不清,还要四奶奶告诉我。”

李云容一怔。

张制锦道:“那年在桃花清溪,你跟我别后,又见了谁?”

李云容脸色微白,她盯着张制锦看了片刻:“是……是七宝跟你说了什么?”

“这可奇了,”张制锦淡淡问:“你怎么知道是七宝告诉我的。”

以前在张府的时候,七宝曾问过谢知妍桃花溪的事情,当时李云容就听在了心底,她是个极聪慧的女子,时隔这么多年,没道理张制锦突然自己明白过来。

李云容说道:“我曾听她问过知妍。那会儿我就看出她有旁敲侧击之意。我想……必然是因为她看见了什么,她如何跟你说的?”

张制锦的眼神冰冷:“你真的想要我说出来?”

李云容默然跟他对视片刻,后退一步,缓缓在圈椅上落座。

“是,你不用说了,”过了半晌,李云容才说道,“当年我是骗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