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声音很轻,就像是一滴水掉入平静的湖面,没有什么声响,却已经足够搅乱整个平湖。

张制锦不语。

厅内极为寂静,甚至能听见外头廊下有人经过,脚步嚓嚓的响动。

过了会儿,李云容才说道:“我需要的,是一个能够照顾我跟我家人的夫婿,而不是一个愤世嫉俗、整天想要仗剑天涯的不羁少年。所以……”

张制锦道:“所以所谓父兄逼迫,不过是借口,只是你自己早就另有谋算。”

李云容的嘴唇微动,却未出声。

片刻,张制锦淡声道:“别的不用说了。我只想知道那天我走之后你所见的那个人,是谁。”

李云容低头道:“是我二哥。”

张制锦皱眉。

李云容道:“你难道不信?那时二哥就知道我们的事,也是他劝我不要自毁名节自甘堕落……”

“自毁名声,自甘堕落?”张制锦一笑。

李云容脸色更白了几分。

张制锦吁了口气:“这么说,你当初对我,怕是一点情意都没有?”

李云容咬着唇:“锦哥儿,覆水难收,已经是过去的事了,你如今也娶了亲,七宝是值得疼惜的女孩子……”

“我自然知道,不必你说,”张制锦冷笑了声,“你倒是肯为我们操心,不如多想想自己如何。”

李云容慢慢站起身来:“锦哥儿,是我对不住你,你要怪我,我也无话。”

“怪你?”张制锦笑了笑,“我何必怪你,我还要多谢你,让我知道了我曾在意的不过是一场空梦。”

李云容的脸极白,眼睛却泛了红:“我……”

“都不用说了,”张制锦轻轻一笑,“这件事从此之后我也不会再提,因为从这一刻起,这些旧事对我而言连尘封都算不上,早就烟消云散,不复存在了。”

张制锦说完,向着李云容一点头:“四嫂,告辞了。”

张制锦转身往外,李云容在后盯着他的背影,泪一涌而出:“锦哥儿……”

仿佛是那日在桃花溪畔热烈真挚的翩翩少年,已经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她的视线。

紫藤别院中,七宝连催了几次让人去打探张制锦去了哪里,洛尘探听到竟是往李府去了,也知道李老爷子病重,不免回来告诉,说大概是去探病了。

不料七宝听是去了李家,便忙问洛尘:“既然李大人病重,那张府里的四少奶奶可家去探望了?”

洛尘道:“可巧呢,我听说今儿四奶奶也回了娘家去探病。”

七宝听了这个,就明白张制锦为何去李府了。

同春打发了洛尘再去探听,回来七宝身边,楞眼看她神色不对,同春毕竟打小伺候的,最了解七宝心意。

同春灵机一动,试探问:“姑娘,你方才说的那个人,该不会……跟四奶奶有关吧?”

七宝吓得快跳起来,忙左顾右盼,见无人在屋内才捂着胸口道:“你要吓我吗?”

同春睁大双眼,原本只猜到两三分,可见七宝的反应,却已经到七八分了。

但是同春却也不敢说出口。出了半晌神,只喃喃道:“怪不得……总觉着有些不大对头。”

七宝问道:“什么不大对头?”

同春低低道:“先前在府内的时候,总隐隐觉着,四奶奶对、对咱们似乎太亲近了些。难不成……”

七宝跟她面面相觑,知道她猜到了,心中突然无端地悲苦,索性也不隐瞒了:“我只问一问,就不理我了,忙不迭地跑去看她,这还罢了,之前更厉害,因为这个,恨不得生吃了我一样。”

后面说的这句,自然是在梦中的情形。同春似懂非懂,见她哭着趴到床上,十分悲戚。

同春忙先打发了秀儿跟巧儿在门口上看着,不许叫人靠近,这才回到床边儿,定了定神才劝说:“姑娘,你确定吗?这种事可不好乱猜的。”

七宝道:“他承认了的,谁乱猜了。”

同春无话可说,心中也隐隐升起一丝恼怒:“这、这算是怎么回事?那可是他亲嫂子,这叫乱伦来的!”

七宝听到这里,忙起身说:“你别瞎说,那是在四奶奶没成亲之前,自打成亲后就没有了,所以不能叫乱……乱什么……”

同春见她忙着给张制锦辩解,说道:“方才还气九爷呢,这会儿怎么反替他说话?哼,如果自打成亲后就没了,怎么方才也不理姑娘,自己就走了呢?还去了李府,自然是去见老相好了!”

七宝听见“老相好”,泪吧嗒吧嗒掉下来,捂着脸又哭。

同春气愤道:“姑娘,这次我也不站在九爷一边儿了。虽然说他才给罢官,本来不该闹这些,但是男人一旦变心,那可是九头牛拉不回来了。姑娘别再哭了,哭坏了自己谁心疼?”

七宝听到“变心”,便慢慢停了哭:“你是说,他现在还惦记着……吗?”

同春说:“不然怎么一听见姑娘戳破,就忙不迭地去了?丢下姑娘不理会像是什么话?”同春越说越气恼,便握住七宝的手道:“之前在张府还把姑娘蒙在谷内,罢了,趁着九爷如今不在,不如咱们也回国公府去,总不能由着他的性子来去自如的,哼,毕竟家花不如野花香的啊。”

七宝痴痴地看着同春:“你哪里学来的这些浑话?”

同春道:“哪里学不得?我叫人收拾收拾东西……”

七宝忙拉住她:“不行!”

同春扭头:“怎么不行,难道这会儿也还舍不得?”

“如果是在平常以前,我自然听你的,咱们就回国公府,”七宝低着头,小声说道,“可是大人现在、为了我而给革职,我怎么能在这时候离开他?好歹、好歹等他回来,问清楚了再做打算。”

“你呀,只会跟我横,”同春瞧了她半晌,只好说道:“听你的倒也无妨,只是不许再哭了。就算要哭,也得等九爷回来后,当着他的面儿哭,不然他哪里知道心疼?”

七宝嗤地竟笑了起来。

不料这一夜,张制锦竟未回来,苗盛在这边儿陪着七宝吃了饭,又说了会儿话,便自回房安歇。

次日早上,洛尘来报,原来昨儿张制锦才从李府出来,就给镇抚司的人拿了去,原因竟是因为他违背旨意,明明须在府内闭门思过,却偏又大摇大摆地跑出去。

洛尘急得落泪,对七宝说道:“我本来想去找大辛讨情,不料因为裴侯爷身子不适,正好他们回侯府了,所以如今裴侯爷不管镇抚司的事,镇抚司那些人狗仗人势的也不理我,还威胁我再聒噪就把我也拿下,张府的人也指望不上……奶奶,这可如何是好?”

七宝听说张制锦给镇抚司的人拿了去,本来也张皇失措,但是见洛尘六神无主,她反而镇定下来:“别急,我有法子。”

第148章

七宝命人备轿,竟是往永宁侯府而去。

轿子来至永宁侯府门口,洛尘上前禀告,侯府的人往内通报,顷刻便有人出来迎了七宝进府。

七宝虽不愿意跟谢知妍照面,但现在非常时期,毕竟镇抚司不是别的地方,连七宝都深知镇抚司大狱的可怕,张制锦那样的人物,如何能呆在里头?

毕竟这次是来求裴宣帮忙的,加上京内早就知道了张制锦给革职,七宝以为谢知妍一定得意非常,只怕见了自己还要冷嘲热讽一顿呢。

但是现在自然也不在乎那些了,就算谢知妍把自己骂的狗血淋头,只要能求动裴宣,自然值得。

但是出乎七宝意料的时候,她竟没有见到谢知妍。

侍女引着她入内,到了里屋见了裴宣。

七宝瞧见他脸色憔悴,可见是之前的伤势未愈。

幸而一双眸子仍是明亮有光。

七宝心中忐忑,正欲上前行礼,裴宣问道:“你这么着急找了来,是为了什么事?”

他如此开门见山,七宝忙道:“裴大哥,我夫君现在给镇抚司押在大牢里,求你命人把他放了吧?”

裴宣早听说了此事,听了七宝所说,便扶着桌子缓缓坐下,道:“你是特意为了张制锦来找我的?”

七宝点头:“是啊,我听洛尘说裴大哥在侯府养伤,即刻就过来了。你的身体怎么样啦?”

裴宣道:“多谢关怀,已经有些起色了。”

七宝说道:“对了,程姑娘呢?她可还好?”

“她很好,”裴宣微笑,“你还想着她呢?我已经听她说了那天晚上发生的事。”

七宝一怔。

裴宣望着她说道:“只是我实在想不通,你哪里来的勇气,居然肯舍身去救她?”

“我当然要救……”七宝的唇动了动,最后只摇头道:“那些不要紧,横竖现在程姑娘、跟孩子都没有事,裴大哥,你帮我想想法子,快点把夫君放出来呀。”

裴宣说道:“按理说,我自然是义不容辞的,可是七宝,张侍郎这样做是违背了圣意,就连我也不能轻易的擅自放了他啊,你总该明白,我若如此,就是抗旨。”

七宝自然明白,因为明白,眼中不禁流露失望之色。

裴宣打量着她,缓缓道:“不过你放心,我会吩咐镇抚司的人,叫他们好生招待张大人,绝不让他冷着饿着,也绝不会为难他半分,你觉着如何?”

七宝从不是强人所难的,听裴宣如此说,便点头道:“那也好,多谢裴大哥了。”

裴宣道:“我听人说,张侍郎匆匆离开别院是去了国子监李司业的家中,这不只是为了什么要紧的原因?”

七宝嗫嚅:“没、没有……我也不知道。”

裴宣凝视着她:“真的没有吗?”

七宝不敢跟他目光对视:“裴大哥,你记得吩咐镇抚司的人别为难我夫君,我该走啦。”

正要转身,裴宣抬手在七宝的手臂上轻轻一握:“等等。”

七宝回头:“怎么了?”

裴宣的目光上移,在她颈间的帕子上停了停:“最近京内事多,你别乱跑。如果觉着留在京内心烦,不如跟苗盛一块儿回苗家庄上住几天,至于张侍郎那边,我照看着他自然不会有事,皇上也未必是真的责怪他,只不过是怕人心不服,才故意如此而已,过几日自然会安然无恙,官复原职或者……更上一层。”

七宝没想到他忽然会这么说,惊喜交加:“真的吗?”

裴宣望着她喜悦的目光:“我何时骗过你?所以很不必你现在为了他奔波操心。你若是听我的话,就跟苗盛去苗家庄吧。”

七宝笑道:“知道啦,多谢裴大哥。等大人无恙了,我同他一块儿去苗家庄。”

裴宣听了这句,虽然还是含笑,眼神却暗淡下去了。

七宝说完,便忙着告辞。往外走的时候才想起来竟然没见过谢知妍……但如今她正忙着,省得见了面又乌眼鸡似的,倒也罢了。

七宝前脚去后,程弥弥从里屋走了出来,小心扶住了裴宣。

“侯爷觉着怎么样?还是躺着睡会儿吧。”程弥弥轻声问道。

裴宣道:“没什么,我很好。”他的目光在门口扫过,空气中仿佛还有一抹熟悉的淡香,但她来去匆匆的,多跟他说句话的功夫都没有。

“听了侯爷的话,周七姑娘怕是会安心了。”程弥弥打量他的神色,含笑安抚。

“安心?”裴宣吁了口气,“你不了解那丫头。”

程弥弥一怔:“侯爷的意思是?”

裴宣说道:“她应该不会死心……我想,最大的可能是去求静王殿下吧。”

程弥弥意外之余轻声说道:“可是王爷怎么肯插手此事呢?只怕周七姑娘会失望呢。”

裴宣道:“是啊。是啊……张制锦这辈子也是不白活了,竟然能让七宝为了他奔走……”说到这里,便轻轻咳嗽了起来。

程弥弥忙道:“侯爷别说了,歇会儿吧。”

裴宣“嗯”了声,回到床边,躺倒的时候问道:“她怎么样?”

程弥弥知道他指的是谁,便道:“一直大吵大嚷的想见侯爷呢。”

裴宣定了定神:“罢了,让她过来吧。”

程弥弥皱眉:“现在她已经没了理智,见了侯爷,只怕更口没遮拦的。”

裴宣笑道:“我难道连两句话都受不了?”

程弥弥闻言,只得抽身来到门口,吩咐了门边的丫鬟两句。

那丫鬟领命而去,半天,便见谢知妍从门外走了进来。

这会儿程弥弥已经退下了,谢知妍环顾室内没有程弥弥,便深深吸气,走到裴宣身前行礼道:“侯爷大安。”

裴宣正喝了半碗参汤,将汤碗交给旁边的小丫头:“夫人不必多礼。”

谢知妍起身道:“我还是侯爷的夫人吗?”

裴宣一笑:“怎么不是?我不记得什么时候休了夫人。”

谢知妍听到“休”,眼神一变,忽然上前一步,握住了裴宣的手,顺势在床边跪了下来,将脸贴在裴宣的手上,谢知妍哭道:“侯爷你知不知道,妾差点连命都没有了!”

裴宣低头看着她:“这话从何说起?”

谢知妍抬头,满脸泪痕地哭诉道:“侯爷带回来的那个程姨娘,她串通了那院子的人像是要造反,不仅打了妾身,而且还要挟妾身,说是侯爷会休了我,把她扶正……之前还拦着我不许我来见侯爷……”

裴宣听到最后才说:“是我要休息才不见任何人的。倒是跟她无关。”

“那、那她打我之事呢?”谢知妍委屈道:“侯爷难道不信?我的脸上如今还有伤呢。”

她转头让裴宣细看,又道:“这种风尘女子,貌似无害,实则心如蛇蝎,着实留不得啊。”

裴宣说道:“好好的,她为什么要动手?她已经是个残疾之人了,动手岂不吃亏?”

谢知妍道:“她原先种种乖巧,不过是装出来的罢了,如今她自恃有了身孕,自然是图穷匕见……侯爷,你千万别给她蒙蔽了。”

裴宣笑了笑:“人家说有了身孕的女子,性情多会大变,我想弥弥大概也是如此,你是最贤惠的,为了裴家的子嗣着想,只好多忍耐她一些罢了。”

谢知妍望着他淡然的笑:“侯爷……就是不管了吗?”

裴宣道:“好好过日子,忍一时风平浪静,这个道理夫人该很明白,何必无事生非,兴风作浪呢?”

谢知妍看着他波澜不惊的神色,又惊又急,忍不住叫道:“侯爷是说我兴风作浪?明明是那个贱婢引起来的!”

裴宣皱皱眉道:“夫人先前的善解人意哪里去了?为什么现在连个妾室也不肯放过?”

说到这里,便唤道:“弥弥。”

话音刚落,程弥弥从里间施施然地走了出来。

在谢知妍的怒视之下,裴宣道:“你什么时候得罪了少奶奶,快向她赔个不是。”

程弥弥柔柔地说道:“是。”她转向谢知妍,楚楚可怜道:“我因孕中难过,又听少奶奶说的话戳人心,竟一时得罪了,求少奶奶大人大量,别怪我。如今侯爷养伤之中,好歹咱们齐心协力伺候侯爷,别总是惹他烦心才好。”

谢知妍从头到尾看着这一幕,此时慢慢站起身来。

她望着裴宣,咬牙道:“侯爷,你莫非是要放任宠妾灭妻吗?”

裴宣道:“正好相反,夫人这般不依不饶的,看着倒像是要宠妻灭妾。”

程弥弥嗤地在旁一笑,笑吟吟道:“侯爷何必这般护着妾身呢,奶奶会不高兴的。”

谢知妍眼前发黑,几乎又将晕厥过去,她攥紧了拳头:“裴宣!你、你是故意放任这个女人……”

裴宣垂着眼皮,恍若未闻。

程弥弥却皱眉道:“少奶奶,你可要留神,别对侯爷无礼!”

谢知妍毕竟已经吃过一次亏了,很不想再度冒险。

她看着裴宣,又看看程弥弥:“好,好。”

谢知妍转身往外就走,走到桌边的时候身形一晃,小丫头芳杜忙跑过来扶着她,两人一块儿出门去了。

程弥弥见谢知妍去了,便对裴宣说道:“这位少奶奶的心性很不一般,接下来,只怕她要去谢府或者张府告状了。”

裴宣往后靠在床边,微闭双眼道:“由她去,闹吧,闹的越大越好。”

程弥弥见他如许淡定,本来要提醒他注意等的话就忙压下了。

且说七宝离开了永宁侯府,正如裴宣所料,七宝一开始的确是想去静王府的。

但是轿子走到中途,忽然间有数匹马飞奔而来,马上的竟是身着黄衣的宫内太监。其中一人拦着马儿问道:“轿子里的可是吏部张侍郎夫人吗?”

洛尘忙道:“是我们少奶奶,公公有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