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瞬胡思乱想中,便听周绮低低说道:“老太太的脸色很不好……”

赵琝回过神来,也道:“是啊,老人家这般大年纪了,白发人送黑发人,还要来回奔波,哪里受得了。”

这竟是赵琝第一次这般心平气和的跟她对话。

周绮忍不住转头看向赵琝,心中滋味异样。

太监领着两人来至皇帝的寝宫,向内通禀。

里头一声传,赵琝率先迈步进入,才走几步,突然吃了一惊。

原来赵琝看见前方不远处的琉璃地面上跪着一人,并非别人,正是自己的父亲康王。

赵琝大出意外,忙紧走几步:“父王?”

走到康王身边儿唤了声,低头看时,却见康王脸色灰白,双眸半开半闭,短短的几天不见,竟然形销骨立,憔悴非常,而且原本乌黑的头发,这会儿竟然斑白起来!

这哪里还是昔日那个踌躇满志,精神焕发的康王殿下?

赵琝几乎不敢认,吓得倒退了一步。

后面周绮走上前,楞眼一看,也暗暗吃惊。

此刻里头传出皇帝苍老的声音:“是世子来了吗?”

赵琝魂不守舍,看着康王,眼眶却在瞬间湿润了。

直到这会儿,康王才仿佛察觉他到了一样,勉强睁开双眼,哑声唤道:“琝儿……”身形随之一晃。

赵琝想也不想,忙从旁将他扶住:“父王!”

康王却受惊一般,急忙推开他:“你、你快去面圣,我还……能撑得住。”

赵琝的心噗噗大跳,急的泪跟着涌出,周绮忙上前低低道:“世子且去,我在这里陪着殿下。”

赵琝一咬唇,这才转身望内去了。

赵琝在进宫前虽然于心底做了种种设想,但是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竟会眼见如此一幕。

看康王的样子,显然已经跪了很久,或许是一天,或许是两天,或许更久……

赵琝猜不到,自己的父王到底是犯了什么不可饶恕的错误,会让皇帝用如此的方式折磨。

当看见皇帝略显伛偻的背影之时,赵琝止不住地心惊肉跳。

他上前跪倒在地:“琝儿拜见皇爷爷。”

皇帝缓缓地转过身来:“你不是带兵在外缉拿逃匪吗,怎么这样快回来了?”

赵琝说道:“管凌风一行人已经逃往关外,他的几个余党为了掩护他的行踪,故布疑阵,都给镇抚司的缇骑查出踪迹一一拿下了。外头的事情已经了了,琝儿才先行返回。”

皇帝点头道:“你办事还是很得力的。你……比你父王强。”

赵琝听他提起康王,才忙道:“皇爷爷,我父王可是犯了什么大错?如果真的是,琝儿愿意代替父王接受任何惩罚。”

皇帝目光沉沉地凝视着他:“哦?你愿意?”

赵琝垂头:“本朝以孝治天下,皇爷爷常常教导我们要以孝为先,琝儿自然愿意。”

皇帝听了这句,轻声一笑:“你倒是明白这个道理,只可惜你父王非但不明白,还把这个字吃到了狗肚子里去!”

赵琝听皇帝此话说的严厉,忙双膝跪地,磕头道:“皇爷爷,父王到底犯了什么错?”

皇帝扫了他两眼:“你想知道?朕还说不出口呢。你不如亲自去问他,你若是知道了,就该明白,如今罚他跪在外头,已经是朕极大的仁慈了!哼,若是换作以前,这会儿早就把他剥皮抽筋,还容他有一口气吗?”

皇帝年轻时候的手段十分独断狠绝,只是年纪大了,行事方式才略有不同,所以这话绝非是恐吓而已。

赵琝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皇爷爷……”

皇帝却不再多说,只道:“朕听说,世子妃也来了?怎么不见她?”

赵琝咽了口唾沫:“她在外间。皇爷爷若见,我……”

“算了,还是不用了,”皇帝却又改变了主意,“朕这会儿不想见周家的人。”

赵琝的眸子睁大。

皇帝冷笑道:“周家的人,一个个好生心大,自以为是有恃无恐了……如果不是看在……”

赵琝正在细听,皇帝却又打住了。

赵琝忖度皇帝的口吻跟神色,道:“是不是周绮做了什么事让皇爷爷不喜?如果是,孙儿愿意替她请罪。”

皇帝听了道:“朕记得你不待见这个周绮,怎么忽然又护着她?”

赵琝倒是没有讳言,直接说道:“虽然并非中意之人,但毕竟她嫁了孙儿,身为男子自然要护着妻房。”

皇帝笑道:“你的确比你父亲有骨气。”

赵琝不敢多言。

皇帝盯着他,连声道:“可惜,可惜了。”

赵琝不知他可惜的是什么,直到皇帝说:“琝儿,如果朕告诉你,朕厌了你父王,再也不想见到他,你会如何?”

“皇爷爷!”赵琝浑身发抖,忙匍匐在地上:“皇爷爷若是真容不得父王,孙儿愿意以身代之!只求皇爷爷放了父王!”

皇帝沉沉说道:“你代替不了他,他犯的错,你也犯不了。各人的罪过各人承受。好了,你退下吧。”

赵琝不顾一切,泣泪叫道:“皇爷爷,孙儿求你了!”

皇帝却并不理会,拂袖往内去了。

赵琝给两名内侍半劝半拖着退了出来,却见康王瞪着双眼,眼巴巴地看着自己。

赵琝悲从中来,恨不得上前抱着父王大哭一场,却仍是生生地忍住了。

走到康王身边儿,赵琝跪地:“父王到底做了什么,让皇爷爷如此不能饶恕?”

康王白着脸,紧闭双唇不言语。赵琝摇晃着他的手臂:“父王,事到如今你还不能说吗?”

周绮在旁见状,便悄悄地先退了出殿。

康王见她走了,终于在赵琝耳畔低低地说了一句话。

赵琝闻听,脸上的血色也在瞬间退的干干净净:“父王……”

他惊恼交加地盯着康王。康王垂头,语声微弱道:“事已至此,我也无话可说,皇上如此处置已经是格外开恩,顾惜了皇家的脸面了,他既然召见了你,可见是没有怪罪牵连之意,琝儿,你去吧!我自己做下的事,我自己担着,只求别连累了你跟你母妃就罢了。”

康王说罢,用尽全身力气推了一把赵琝。

赵琝盯着他,心中本有许多怪责的话想说,可听了康王这一番话,却一句也不能说了。

缓缓地站起身,赵琝退出了寝宫。

康王听着儿子的脚步声远去,两行泪也从眍的眼窝里涌了出来。

不知过了多久,康王听到外头有内侍的声音道:“殿下、世子殿下……您这是做什么?”

康王跪了两天一夜,力气早就消耗殆尽,方才跟赵琝说了几句话后,此刻连扭头的气力都没有了,也不知赵琝在外做了什么。

正在咬牙跪着,急促的脚步声响,是小太监从外进来,掠过他身边儿,飞奔往内去了。

原来赵琝虽然退出了皇帝的寝宫,却并没有离开。

他在殿门口的屋檐底下,撩起袍摆跪了下去。

周绮本来等在殿门前,见他出来,还以为他要走开,不料才走一步,就看见赵琝如此。

周绮唤道:“世子?”

赵琝目不斜视,淡淡道:“你先回去王府,免得母妃着急不安。”

周绮定睛看向赵琝。

正门口的内侍见状过来劝阻,还未说两句,周绮走到了赵琝身边儿。

她轻声道:“请世子扶我一把。”

赵琝不知何意,转头看她,却见周绮一手扶着肚子,一手探向他,双膝一屈,也顺着往前跪倒。

周绮也有了四个多月的身孕,如此行为却似冒险。

“你……!”赵琝大惊,忙伸手握住她的手,周绮紧紧地握着赵琝的手,咬紧牙关,缓缓地在他身边跪下了。

那太监见状叫:“世子妃……这可使不得!”

赵琝也震惊道:“你这是干什么?!”

周绮迎着他的目光微微一笑:“夫妻之间,自然是休戚与共的,我跟世子同进退。”

赵琝睁大双眸,像是不认识周绮一样盯着她。

殿门口的太监来来回回地往殿内跑去通禀,皇帝显然是知道了世子夫妻跪在殿门口,也知道他们的用意是要保康王。

但皇帝显然不是那种心软之人,赵琝跟周绮跪了半个时辰,皇帝仍是不为所动。

赵琝自己跪当然是无妨,但是周绮是个女子,且又有身孕,如果长跪下去,恐怕会出大事。

赵琝忍不住催促:“你快起来,回府去!”

周绮的脸色已经开始泛白,却仍是坚定地说道:“殿下……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殿下的心意也是我的心意。且我更想殿下知道,不管如何,我都会陪着殿下。”

赵琝咬紧牙关:“你、你不要太傻了。”

“不管殿下怎么看我,”周绮的额头有汗滴出现,却仍是强笑:“能跟殿下跪在一起,其实已经算是我的福分了。”

她撑着说了这句,软软地往旁边倒去。

赵琝忙将她扶着抱住:“周绮!”

静王赵雍前来之时,看见的便是如此一幕。

赵雍大惊之下,先是上前帮着赵琝把周绮扶住,一边忙不迭地催:“快传太医,都愣着做什么呢?”

太监们因没有得到皇帝的授意,正不敢动,听赵雍吩咐,才一窝蜂去了。

赵琝眼中含泪:“王叔!”他想开口,可又羞于启齿。

静王却制止了他,皱眉说道:“琝儿不用多说,我已经知道,我立刻就去跟皇上求情。你放心。”

赵琝闻言,泪如雨下,低头哑声道:“多谢王叔!”

此刻小太监们抬了春凳过来,扶着半是晕厥的周绮上了春凳,抬到偏殿等候太医,赵雍又格外吩咐了几句,便进殿面圣去了。

且说周绮给抬到了偏殿,人还是半清醒的,只觉腹痛难忍,她抬手捂着腹部,汗跟泪一块儿跌落,此刻心中才惶然不安起来。

太监们才将她安置妥当,那边太医也赶到了,匆匆地给她诊脉,施针。

正在忙碌中,门口有人道:“平妃娘娘驾到。”

周绮抬眸,却见平妃身着素服,缓步走了进来。

周绮挣扎着要起身行礼,平妃制止了她:“快别动!我正忙的昏天黑地……才听说这里你跟世子在跪着?你是不要命了吗?不为自己着想,也该为肚子里的这个着想呀。”

周绮苦笑:“多谢娘娘替淑妃娘娘操劳,也多谢娘娘惦记我。”

淑妃身故,后事尽都是平妃做主调停料理,所以平妃忙的分身乏术。

平妃叹道:“不用这么说,这还不是我应当的?只可惜淑妃妹妹,年纪轻轻的,居然竟走在我的前头。”

周绮黯然垂眸。

平妃却又摇头:“罢了,不说这些了,你觉着如何?以后可别这么犯傻了,男人的事情让男人去解决就是了。”

周绮抚着肚子,心怦怦乱跳:“娘娘可知……康王殿下到底犯了什么错,皇上居然不肯宽恕似的?”

平妃道:“我哪里知道这些,按理说康王为人是极好的,对后宫这边都多有照料,各宫内都有好东西相送,上次送了淑妃一串难得的海珠项链,价值连城的,淑妃还转赠给我,我喜欢的了不得……如此周全的人,怎么竟落了罪过呢?真叫人想不通。”

周绮口干:“那、娘娘可知道淑妃娘娘是因什么病亡故的?”

平妃皱眉道:“听太医说是什么心绞痛?我也记不清,总之是急病,淑妃虽然故去的可惜,可也没受什么苦痛,说句不中听的,这已经算是好福气的了。”说到最后,唇边浮起一抹无奈的苦笑。

第157章

周绮虽然聪明,到底还未曾深懂皇家的种种,一时不能领会平妃的话。

平妃所指的却是不能随意出口的一件事,那便是“殉葬”。

皇帝已经年高,周淑妃曾十分得宠,偏无子嗣,将来少不得要陪皇帝同去。

莫说是淑妃,就连平妃自己,虽然有了静王……却也还时常想起此事,怀有隐忧呢。

平妃知道周绮未必想到,却也不去解释,只问:“你觉着身上怎么样了?”

周绮说道:“方才还疼的厉害,许是之前太医们针灸有效,现在已经轻了好些了。”

平妃责怪道:“所以我说你冒失了,男人的事儿,做什么要插手呢?不是我瞎说,若弄的不好,白白地把自己也搭进去了!”

这会儿太医们进来,给平妃见了礼,禀告说道:“世子妃的脉象之前紊乱,显然是动了胎气,如今虽然已经有所缓和,但是依臣等之见,必要先喝几副药调养调养,同时世子妃要注意尽量不能挪动,要静养为佳。”

平妃诧异地看周绮一眼:“不能挪动是什么意思,走动也不许?”

太医说道:“因世子妃之前跪了太长时间,所以臣等担心会有滑胎的危险……保险起见在胎像稳定之前,还是不要擅自行动的好。”

周绮听到这里,便对平妃说道:“娘娘,世子跟王爷他们如何了?”

平妃道:“这会儿还问他们做什么?还不赶紧看好自个儿?”

周绮叹了口气:“若是皇上开恩赦免了王爷,我自然随着世子回王府了,若是皇上不肯……”周绮没有说完,慢慢低下头去: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偏你这样心多,”平妃嗐了声,索性站起身来,转头吩咐太医们道:“好生照看伺候着世子妃,要是有个不妥当,小心你们的脑袋。”

太医们惶恐答应,平妃有对周绮道:“你只管好生休息,我去皇上那边儿探探风声,得了消息就回来告诉你。”

“多谢娘娘!”周绮还要起身相送,已经给平妃摁住:“罢了罢了。”

平妃转身从偏殿走了出去,在殿门口停了一停。

从她所站的方向往左手边看去,就是皇帝的寝殿门口,世子赵琝仍直挺挺地跪在那里。

如今正是极冷的时候,屋檐下的地面冻的跟冰面一样,寒风刺骨,委实难熬,所以周绮才受不住。

平妃打量着赵琝,啧了两声,便迈步走了过去。

赵琝目不斜视,他虽然是男子,又且习武,但跪了这么长时间,双腿已经僵麻了,双臂、手、以及整个头脸都失去了知觉,像是给风吹的冻住了。

距离静王进去差不多将要小半个时辰了,赵琝咬紧牙关,心中存着一线希望。

赵琝只顾咬牙死撑,连平妃走过来都没有发觉。

半晌,平妃凝视着他给冻的铁青的脸色,幽幽地叹了口气:“真是个犟脾气。”

正要转身进殿的时候,人影一晃,原来是静王赵雍终于走了出来。

平妃见了儿子,面露喜色,忙上前道:“静王!”

静王向着她行礼:“母妃怎么在这里?”

平妃说道:“我听说世子妃出了事,特意过来看看的。”

静王忙问道:“世子妃如今怎么样了?”

平妃道:“太医说暂时无碍,只不过不能随意挪动。”

母子两人说话之时,赵琝已经听见了,他艰难地抬头,有些焦灼地看着静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