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雍走到他身边,俯身将他轻轻地扶住:“好了,快起来吧。”

赵琝不肯:“王叔,皇爷爷怎么说?”

静王轻声说道:“你自管起来就是了,皇上答应了,只不过康王方才在里头晕厥了过去,我才叫内侍去抬春凳,就先到养心殿那边歇息着,叫太医看看再说。”

赵琝双眼微亮:“皇爷爷答应赦免我父王了?”

静王点头,欲言又止。

赵琝看出他的疑虑之意,心中一沉:“王叔,怎么了?”

静王皱了皱眉,终于低低道:“我本不想说,但你迟早会知道,皇上只怕……只怕会褫夺王兄的王位……”

赵琝先是愣怔,继而垂眸说道:“横竖、只要保住父王的性命,别的倒也罢了。”

静王没想到他年纪小小,竟然如此冷静决断!不由扬眉细看赵琝。

这会儿赵琝咬紧牙关要站起来,奈何四肢都僵硬无力,正在艰难起身,旁边探过一只手臂,抬头看时,正是静王。

赵琝道了多谢,扶着静王的手臂站起身来:“王叔,我想进去看看父王。”

却在此刻,两名太监抬着一架春凳出来,康王躺在上面,悄无声息。

赵琝忙扑了过去:“父王!”

静王安抚:“别急,只是晕厥了。”

旁边一名小太监也说道:“世子别急,方才已经给王爷含了人参了。”

赵琝看着康王宛若槁木死灰的模样,泪如雨下,心绪慌乱之下匆忙谢过了静王,便陪着康王先去养心殿了。

剩下静王跟平妃两人站在殿门前,目送康王父子离开,平妃喃喃说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静王道:“母妃,您说什么?”

平妃定了定神,说道:“没什么,我只是突然觉着……有些不真似的,好好的康王怎么就像是从九重天掉下来一样,怪吓人的。”

静王不语。平妃转身看向他:“是你方才替康王跟世子求情的?”

“是。”静王回答,“不过虽然有我开口,到底是要父皇自己愿意才成的,父皇到底狠不下心。”

平妃说道:“皇上可还跟你说了什么别的?”

静王微微一震,平妃端详着他:“怎么你看着好像还有心事?”

“母妃不必担心,没有什么别的,”静王才仓促一笑,又说道:“我这就要出宫回府去了,最近年底,宫内的事又多,母妃操劳也要留意身体。”

平妃笑道:“知道了,最近天儿冷,你也不要只顾着忙碌,多添些衣裳,不要仗着身子好多了就不在乎了。”说话间,便又抬手给静王将衣襟整了整,回头吩咐自己的宫女:“去找一件厚些的毛大氅过来。”

小太监飞快去取了一件狐裘大氅前来,平妃看静王穿妥当了,才叫他去了。

前脚送了静王离开,平妃便迈步进了皇帝寝殿。

内殿之中,皇帝坐在宽大的紫檀木圈椅里,在他面前,紫金炉里的银炭明明灭灭,照的皇帝的脸色喜怒难测。

听到脚步声,皇帝也并没动作。

直到平妃温声说道:“皇上怎么靠这炉子这样近?身上暖虽暖,但若习惯了,离了一刻就受不住,何况乍暖乍冷的还容易着凉。”

皇帝仍没回头,只道:“你来干什么。”

平妃走到他身边儿,扶着皇帝搭在圈椅上的手臂道:“臣妾本来是要来告诉皇上一件事,顺便求个情的,不过现在倒是不需要了。”

“求情?”皇帝瞥她一眼:“莫非你也是给康王求情来的?”

平妃努了努嘴:“到底是亲儿子,有什么大不了的就这样,单单是康王一个人倒也罢了,也不是臣妾女流之辈能够插嘴的,但是方才世子妃陪着世子跪在外头,她可是有身孕的人,差一点儿就……所以臣妾才有些看不过去。”

皇帝说道:“周绮现在怎么样了?”

平妃道:“之前一直腹痛,疼得冷汗直冒脸色煞白……很是吓人,太医给针灸过后好歹缓和了,说是不能随意挪动,恐怕有滑胎的危险。”

皇帝长长地叹了口气,哼道:“那也是自做孽,不可活。”

平妃又轻轻地推了他一把:“皇上,不要说赌气的话,那可是您的重孙子呢,大的惹了您生气,这没出生的可没招惹您啊。”

皇帝淡淡道:“行了,朕不是已经赦免了他吗?”

平妃笑道:“臣妾知道皇上就是口硬心软,到底是自己亲儿子亲孙子,哪里有不疼的道理,天大的事儿也打不散父子骨血之情。”

皇帝听了这句,却又皱皱眉。

平妃给他拉拉衣袖:“皇上,还是别总在炉子旁边坐太久,这几天您也着实焦心,您放心,淑妃的事臣妾会料理妥当,康王这边儿既然也都没事儿了,您总该好好歇息歇息,臣妾先前叫人熬了参汤,您喝两口,睡会儿养养神要紧。”

老皇帝转头,半晌突然说道:“朕记得,你曾经有些娘家人来着,现在他们在哪儿?”

平妃诧异,却又笑道:“皇上怎么突然问起这个?这会儿我也不知他们在哪儿了。”

“怎么?”

“之前才有了静王的时候,他们倒是找了许多关系来见臣妾,一个个狮子大开口的,不是要官,就是要钱,”平妃挑眉,嗤之以鼻道:“我跟他们说这朝廷又不是我的,不管要什么都一概没有,还敢要的话就禀告皇上,把他们全都砍头。他们一个个害怕了,骂骂咧咧地走了。”

皇帝嘴角微动,似笑非笑:“你就这么对待你的娘家人?”

平妃不以为然地说道:“臣妾不敢瞒着您,当初他们把我卖了的时候,我可就没有什么娘家人了。何况我的确给不了他们权啊钱的。”

皇帝道:“你那会儿跟朕求一求,自然就有了。”

平妃摇头:“臣妾又不是最得宠的,未必求的到不说,若是惹了皇上不高兴,岂不还连累了静王?那可真不划算了。所以臣妾懒得管那些。不过其实……臣妾本可以给他们几个钱的……”

皇帝静静听着:“那你为何没给?”

平妃说:“静王打小儿身体不好,臣妾的钱又不多,自然是留着给自己的亲儿子,为什么要给别人?所以他们都骂臣妾一毛不拔。”

皇帝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好个一毛不拔。”

平妃笑道:“被他们骂的倒也值了,经过那次之后,他们都不再来了,何况静王身子一直都不好,我想他们一定幸灾乐祸呢。只是这么多年过去了,那些人只怕也未必在人世了。”说到最后,话里才带出了一点惆怅之意。

皇帝也跟着叹了口气:“是啊。朕原先还想,倘若你的娘家人又跑了来跟你要权要钱,你会怎么样呢。”

平妃笑道:“臣妾自然仍是没有。”

皇帝凝视着她:“那他们跟静王要呢?”

“静王?”平妃双眼微睁,又笑说:“静王自然也没有,他虽然帮着康王,但我听说只做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哪里有什么权钱,更何况静王的性子比我还仔细呢,这种因私废公的事儿他哪里能干。”

皇帝微笑,扶着平妃的手,颤巍巍站了起来。

虽然靠近火炉,但毕竟年纪大了,坐了这许久,双腿便有些无力。

平妃搀扶着皇帝,走了两步,皇帝说道:“康王不中用了。”

“怎么不中用了?”平妃随口道:“我方才听说您赦免了他?”

皇帝沉沉道:“命留着,但是其他的不能留。”

平妃疑惑地看向皇帝,突然间明白过来:“您的意思是?”

皇帝并不回答,只是叹道:“朕儿子不少,但是到最后,居然只有雍儿。”

平妃猛然一震。皇帝对上她的眼神:“你还不懂吗?朕本来就想年后立太子,三两个月后就传位,只可惜康王不争气,倒也算是天意如此。”

“皇上!”平妃仍是不能置信似的。

皇帝却又缓缓说道:“只不过,朕也不会轻易让静王如愿,还需要他做成一件事。”

也许是因为太过震惊,也许是知道不该自己多嘴,平妃竟没有问皇帝说的是什么事。

太监送了参汤上来,平妃接过来,伺候皇帝服用。

皇帝喝了两口,又想起一件事:“周绮那边,你多照看着。”

平妃答应。

喝完了参汤,皇帝上榻休息,平妃给他盖被的时候,见皇帝合着眼皮,轻声叹道:“别的罢了,只可惜了,琝儿还是个可用的……”

平妃伺候皇帝安歇,便退出了寝殿,临去又吩咐太监们好生照看皇帝。

正要往偏殿去,就见有小太监急匆匆来告诉,说道:“世子妃听说康王殿下跟世子在养心殿,就也要过去。”

平妃转头看了一眼养心殿的方向,耳畔响起皇帝方才临睡前的低语。

这一夜,康王跟世子,世子妃都在宫中。

过了子时,正是最冷的时候,偏殿内传出世子妃周绮的厉声大叫。

伺候的宫女们第一时间赶到,却见周绮坐在榻上,浑身发抖,满脸恐惧地盯着身下,她素白色的裙子已给染的血红。

事发之时,赵琝正在养心殿内照看康王,因为服了参汤,康王慢慢缓过来,只是仍不能动弹,从天之骄子变成命悬一线,康王心力交瘁,眼神都有些呆滞。

赵琝在榻前不离左右,才有一丝朦胧睡意,就听到外头急促的脚步声,小太监惊慌失措地进来跪地:“世子妃方才……”

还没有听小太监说完,赵琝就猜到发生了什么,事到如今他反而极冷静。

赵琝站起身,平静地吩咐:“不要慌,别吵醒了父王。”

然后命人看着康王,自己迈步出门。

夜风冷飒扑面而来,随着夜风传来的还有偏殿内惊慌失措的声音。

赵琝抬头看着暗无一丝星光的夜空,忧,恼,痛,悲,怒,恨……各种情绪涌上心头,几乎让他失控,但最终赵琝只是咽了一口气,疾步往偏殿而去。

这一夜,世子妃周绮在宫内滑胎了。太医诊断说是因为之前下跪动了胎气,母体又虚弱,才没保住孩子。

幸而经过太医的竭力急救,世子妃有惊无险。

次日,这消息还没有传开之前,谢老夫人便在国公府里殁了。

礼部奏知宫内,皇帝听说,震惊之余大为惜悯,破例开恩,追封谢老夫人谥号为“慈照”,更赏银千两,命礼部主理操办丧葬各事。

同时皇帝又命太监传口谕,解了原礼部侍郎张制锦的封禁,以许他便宜行事。

第158章

皇恩如此浩荡,加上国公府人缘向来最好,谢老夫人殁了的消息传出,登门吊祭的各部大人,王公侯爵等纷至沓来,车水马龙,把国公府门口的长街都堵塞了。

康王府因为多事之秋,自顾不暇。但静王府那边儿,周蘋已经乘轿回来了,她已经将到临盆之期,行动不便,被宫女扶着,才下轿便忍不住大哭,进了灵堂,更是嚎啕的不能自已,苗夫人等只得忍着悲痛,尽力劝她保重身体。

除此之外,张府之中张老诰命也同几位夫人尽数来到。

而永宁侯府,裴宣也亲自前来,谢知妍却并未露面,隐隐听说她病重不能亲临。

张老诰命虽然跟谢老夫人向来不对付,但毕竟是老姊妹,她突然故去,仍是让老诰命心中生出一股黄昏将近、兔死狐悲的寒意。不免扶着棺椁也掉下泪来。

先是淑妃薨逝,紧接着是谢老夫人故去,同时世子妃周绮滑胎……就好像所有的不幸在同时降临了威国公府。

这个本该喜气洋洋的新年对国公府而言便也是一言难尽,近似于无了。

可在年底,总算是有了一件小小地喜事。

那就是静王侧妃周蘋终于顺利地生下了一个健康的女婴。

数天后,静王妃孔春吉也生下了一个男孩子。

孔王妃自然大喜,整个静王府沉浸在喜悦之中,尤其是先前康王因“病”之故,离开京城前往滇南“养病”。京内一应事务却都落在了静王肩上。

所以原本众望所归的以为康王会继承大统的驱使,忽然间扭转乾坤,令京内众人瞠目结舌。

随着时间流转,许多人从悲痛之中走了出来,仍旧如常过活。

但有些人却不同。

七宝因为屡遭重击,整个人好像失去了往日的神采,短短的一个月时间,瘦的形销骨立,郁郁寡欢。

此时张制锦已经又给官复原职,他因不放心七宝,特意将差事暂时都推了,只为更好的照顾她。

但不管张制锦如何的温柔备至,出尽百宝,七宝却仍是心不在焉一样,好像周淑妃跟老太太的去世,也把她的半个魂魄给带走了。

任凭张制锦足智多谋,却也无计可施,只能命心腹速去遍天下的找寻石琉。

这天,苗盛从顺天府回到紫藤别院,问起张制锦,奴仆说才出门。

苗盛便自去探望七宝,进了门,见七宝趴在桌子边上,慵慵懒懒似睡非睡的样子。

在她旁边放着一盏新茶,已经有些半凉了,她却一口也没有喝过。

苗盛小声问同春:“表姐还是这样子?”

同春的眼圈一红,这段日子因为七宝的异常,连同春也焦灼的食不知味寝不安枕:“表少爷,你说这该怎么办好?连九爷也没有法子了。”说着又低头拭泪。

苗盛走到七宝身旁,说道:“表姐,我回来了。”

七宝眨了眨眼,除此之外,再没有多余的动作。

这会儿同春转身出外去了,屋内无人,苗盛小声说道:“表姐,我今天……看见了一个老熟人。你猜是谁?”

这次七宝连眼睛都不眨了,好像丝毫兴趣都没有的样子。

苗盛握住她的手腕:“是玉姑娘。”

苗盛说完后,七宝的眼珠一转,这才看向他。

自从周绮在宫内滑胎那夜过后,玉笙寒也奇异地从王府内消失了。

当时七宝因心无旁骛,也不知情,直到缓过劲来,听静王府报信说周蘋生了孩子,慢慢地才又从同春口中得知,玉笙寒已经不在静王府了,却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最着急的自然是苗盛,他利用在顺天府当差的便利,四处打听消息,却也一无所获。

这会儿见七宝终于又有了反应,苗盛心中一喜,便说道:“表姐,你想不想见玉姑娘。”

七宝也不说想,也不说不想。只是盯着他看。

这会儿巧儿走了进来,苗盛便道:“表姐,你整天闷在府内如何了得?最近天气都暖了,外头柳树都抽了芽,你也好出去透透气了。”

当晚,张制锦忙完公务,马不停蹄回到别院。

往日这个时间七宝早就睡了,这次进门,却见还点着灯。

张制锦把披风扔给丫鬟,往内走去,却见七宝靠在床边坐着,歪着头,像是在出神。

他走到身边儿,扶着七宝的肩膀道:“怎么还没睡?”

七宝仰头望着他,半晌才唤了声:“夫君。”

张制锦一笑,在她旁边挨着坐下,手将她往自己身边轻轻揽了过来:“是在等我吗?”

他身上的气息如此熟悉,直沁入心底。

七宝迟疑了会儿,才转头向着他怀中靠过来:“夫君若是忙得很,就不用特意跑回来了。”

张制锦道:“总是要看看你才安心。晚上吃了饭了?”

“吃了。”七宝回答了声,便把脸埋在他的怀中,想了想,又伸出手搂住他的腰。

张制锦目光一亮,低头望着她。

这是自打威国公府出事以来,七宝第一次如此主动的亲昵自己。他的心中泛起一点欢喜的微漾,觉着这是七宝将转好的信号。

抬手在她的发端抚过,这段时间七宝寝食不安的,不但人瘦了好些,连头发都好像失去了往日的光泽、变得甚是细软了似的,张制锦心头微疼,心中筹划着要怎么才能让她尽快地补养回来。

七宝问道:“夫君,明日我想出门。”

张制锦收敛心神:“好啊,要去哪里?”

“我想去康王府看看四姐姐,然后再去静王府探望三姐姐跟她的孩子。”七宝小声地回答。

难得七宝想主动出门,不过,去康王府……倒也罢了,周绮因小产后一直在调养,加上康王跟王妃离京,整个王府也是愁云惨雾。

但是去静王府倒也不错,看一看那小孩子,兴许对七宝有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