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宣倒是没有冤枉张制锦。

张制锦的确早就知道了周淑妃跟康王殿下之间的微妙。

但是问题是,不仅是他知道了。

皇帝虽然年纪大了,耳朵眼睛都不太好使,但心却越发地精细了。

就算张制锦能够保住一时,可纸包不住火,事情的败露却是势在必然的。

贸然插手这种事情,换来的后果往往会超出自己预料。

而且往往都是很不好的那种。

何况对他来说,只要什么都不做,反而会获得最大的利好。

比如康王顺理成章倒台,而静王殿下顺势而起。

权衡利弊,理智如他,没有办法违背自己的心意去选择那根本没有把握的一条歪路。

何况张制锦清楚,各人自有其命数,淑妃既然明知不可为而冒险,她就该承担起后果。

而张制锦唯一能做的,就是保证在事发之后,把本该会极惨烈的“后果”控制在最小的伤害范围之内。

比如保证,让淑妃一个人担了所有罪责,而绝对不会波及到国公府以及周家的其他人。

他当然做到了。

但是聪明绝顶如他,也有算计不到的时候。

比如谢老夫人也会因为心力交瘁而去世。

比如周绮在宫内的小产。

对于七宝来说,倘若只是淑妃一个人遭难,她自然还能够承受……可是谁也想不到谢老夫人竟也这样快离她而去。

谢老夫人在七宝的心目中,就如同是国公府的代表一样,淑妃薨逝,加上老夫人的离世,带给七宝的阴影不言而喻。

裴宣在这个时候告诉七宝张制锦的隐瞒,简直就像是在她最脆弱的时候给以致命一击。

张制锦能推测出来,七宝“梦中”所“经历”的。

国公府的覆灭,覆巢之下无完卵,那么国公府所有人自然就都不复存在了,那么,只要把周蔚、周承沐等人叫来,七宝见了他们,“病”只怕就好了。

同春强忍着悲痛起身,去拧了干净的帕子回来。

七宝的头滚烫的吓人,张制锦亲自拿了帕子给她擦脸,温热的水渍在脸上拭过,因为体热的缘故很快又干了。

在这种高热之下,她原本殷红饱满的樱唇也开始干裂泛白。

不多时,原先在静王府坐镇的张太医先周家的人赶到,入内请脉。

当手隔着帕子在七宝的腕上抚落之时,张太医也吓得一震。

“少夫人为何高热至此?”太医竭力凝神听脉,却觉着脉象就如同决了堤的河流般,冲溢四散,杂乱无章。

张制锦道:“可有法子?”

太医眉头深锁:“不瞒大人,这种症状我还是第一次见,委实不知道如何。又不敢贸然开方子,只得先用两副安神调气性子温和的药……然后再回头跟太医院同僚商议,尽量拟一个好方子。”

张制锦点头:“有劳了。”

张太医又把随身带的清心丹拿了两颗出来,交代如何服下。

太医躬身退出之时,外间洛尘终于请了周家的人来到。

今日幸而正值休沐,周蔚跟周承沐都在国公府内,只有周承吉在外应酬未归。

张制锦在急怒之时忘了交代仔细,幸而洛尘是个有心的,他猜到张制锦如此惊急是为了七宝,所以在急请“姓周的”之外,另外还特意叮嘱了周承沐,带上苗夫人跟叶若蓁,以及那小孩子。

虽然洛尘一再安抚,但是毕竟事情来得急,苗夫人先有些心跳加速,多亏如意跟绮罗在旁照料,又因为要急赶来,便都乘了马车而行。

大家来至紫藤别院,入内之时正好跟张太医打了个照面。

周承沐因为记挂七宝,不顾一切走的飞快,抢先到了内室。正张制锦迎了出来,承沐忙道:“九爷,七宝怎么了?”

张制锦简略地说了一遍,又提起了当初七宝没出阁之前的“病症”。

正说着,苗夫人双眼带泪,也快步走了进来。

叶若蓁不便避让,低头抱着孩子陪苗夫人入内去了。

此刻七宝还昏迷不醒,同春正守在旁边,见娘家人来到,就也忙告诉了七宝的症状。

苗夫人闻听,又看七宝如此,几乎先忍不住大哭起来。

说话间周承沐跟周蔚也走了进来。

幸而先前同春把太医给的清心丹为七宝服下了,两刻钟时候,七宝身上的热退散了不少,长睫眨动,似要醒来的样子。

众人都屏息凝神地看着她,苗夫人则忍不住唤道:“七宝,我的儿……”哽咽难禁,泪如雨下。

又过片刻,七宝终于慢慢睁开双眼。

大家纷纷靠近,苗夫人叫“我的儿”,同春喊“姑娘”,周承沐则唤“妹妹”,叶若蓁也叫“七宝”,连她怀中抱着的小孩子也奶声奶气地叫道:“姑姑!”

七宝的目光直直地,先是在苗夫人脸上停了停,然后挨个扫向身边众人:叶若蓁,周承沐,周蔚……最后又看向苗夫人。

“母亲?”七宝疑惑地看着苗夫人。

苗夫人听了她唤,情难自禁,早俯身把她抱住:“我的儿,你是怎么了,为娘要给你吓死了。”

七宝愣愣地听着,又喃喃唤道:“父亲,哥哥……叶姐姐……你们、都在……”

声音却仿佛无法置信一般。

苗夫人放开她:“你是怎么了?难道连自家人都不认得了?”

“我……我当然认得。”七宝虽如此回答,可眼中却一片懵懂,好像是在竭力分辩这是什么情形。

正在这时侯,周蔚身后,张制锦走了出来。

七宝正在拧眉苦思,一抬头看见了张制锦,顿时吓得脸色发白:“你、你……不要!不要过来!”她抬手挡在身前,竭力往后缩去。

张制锦心头一沉。

苗夫人不知所措,忙握住七宝的手:“怎么了,这是怎么了?”

周承沐看出来七宝是因为张制锦的缘故,却不明所以:“妹妹,你莫非不认得九爷了吗?”

七宝给苗夫人握住手,便钻到她的怀中,带着哭腔哆哆嗦嗦地叫道:“坏人……大坏人!我不要见他……求求你放过我!”

周家众人都听得极为清楚,却不知何故。

张制锦道:“七宝,你看清楚,这里国公府每个人都在,国公府没有亡,他们都好端端的……你担心的事情没有发生。”

七宝不知听到没有,小心翼翼地从苗夫人怀中抬头,可当看见张制锦的时候,却又慌张起来:“救命,救命!别碰我!”她举手抱着头,仿佛不知要往哪里逃窜。

张制锦见状,默然退后。

周承沐忙跟着走了过去:“九爷……”

张制锦道:“我本想你们来,可以让她清醒过来,但是现在看来……”

周承沐拧眉:“九爷可知道妹妹是怎么了?”

张制锦心里隐隐明白,却道:“我也说不清。”

周承沐回头看一眼,见苗夫人正抱着七宝拼命安抚,承沐说道:“这几年,我心里一直搁着一件事儿,只不过妹妹一直平安,我就没说出来。”

张制锦道:“何事?”

承沐说道:“当初因为要给我们老太太看病,拖您请了石太医,可是石太医在给老太太看过后,却跟我说……说妹妹可能有什么、离魂之症。”

张制锦微震:“他这么说的?”

承沐道:“是啊,当时我问他有何疗治之法,石先生只说难办。看如今妹妹的情形,难道就是先生所说的?如果是这样的话,把先生请回来,兴许有法子。”

张制锦并不提自己已经派人遍地找寻之事,只说道:“不错。”

这会儿七宝抱着苗夫人不放手,虽然不再大哭,身子却仍一抽一抽的。

张制锦回头看了会儿,说道:“七宝目下这种情形,身边缺不了人,我想……暂时让她回到国公府住一段,也许对她有好处。”

承沐想到方才七宝对张制锦那样抗拒的态度,怕他难过,因宽慰道:“九爷有心了,妹妹如今自然有些迷糊,不过您放心,妹妹一定会很快好起来的。”

张制锦做了这个决定,胸口莫名空落落的,又有沙沙的疼。他的面上浮现一丝苦涩笑意:“会的。”

第164章

张制锦的决定并没有错。

当日,苗夫人等陪着七宝回到国公府。

从下车的那一刻,七宝抬头看着面前赫然耸立的国公府门头,以及那鲜明的“威国公府”的题字,眼中流露出又惊又喜的神色。

这种惊喜极为单纯,就如同小孩子看到梦寐以求的东西。

苗夫人紧紧地握着她的手带她入内,一路过了二门,转到内宅。

因谢老夫人亡故了,苗夫人又知道七宝病的离奇,便不敢带她往上房那边去,只小心地领着她回暖香楼。

七宝竟也乖乖地随着众人回到了暖香楼,她一进院子,便迫不及待地松开苗夫人的手,拔腿跑到了那棵极大的山樱树下。

七宝张开双手,将老树抱的紧紧地,如同久别重逢般的喜悦。

苗夫人跟叶若蓁等在旁边看着,却不知为什么都落了泪。

自此七宝就仍回了暖香楼里安住,对外只说是回娘家暂住,至于七宝的病或者其他,不管是张制锦还是国公府,都只字不提。

期间,周蘋因得知消息,也抱着孩子过来探望了一次。

七宝见了周蘋倒也不怎么意外,只是在看着那小孩子的时候,眼中才流露出几分茫然。

苗夫人暗中把七宝的症状偷偷告诉了周蘋,周蘋不免泪盈于睫,又问可请了什么好大夫没有。

“但凡有些能耐的都请了,却都说不出个子午卯酉,”苗夫人红着眼眶道:“还有那位石先生,锦哥儿那边也紧锣密鼓地到处找寻,只是还没有确凿消息。”

因为上次七宝在静王府内不翼而飞,然后就传说回了国公府,如今又看见七宝病的如此,周蘋是个极为心细缜密的人,心中难免会有猜想。

可是那日七宝失踪之事,不管是静王还是张制锦都没有大肆宣扬,只是悄悄地找寻而已。所以威国公府竟完全不知此事。

周蘋同苗夫人说了半晌,便借故外出,把同春叫了出去,悄悄地问她那日七宝到底去了哪里。

同春原先等在紫藤别院,对外间发生了什么一无所知,只是在后来细细地打听洛尘,洛尘毕竟不敢瞒着自己的娘子,就偷偷告诉了她,七宝是在永宁侯府给找回来的。

如今同春见周蘋问起来,本不敢说。奈何周蘋何等的性情精明,到底逼着同春说了实情。

周蘋听说是从裴宣那里把七宝找回来,一时气往上撞,两眼泛红。

同春忙又道:“三姑娘别着急,虽然是从永宁侯府找到的,可是究竟详细却没有人清楚,又听说,是有贼人掳劫了姑娘,反而是裴侯爷把姑娘救了出来的……也未可知。不然的话,以我们九爷的性子,自然不会肯善罢甘休呢。”

周蘋勉强一笑:“你说的有道理,放心,我明白这件事关系重大,绝不会轻举妄动,也不会告诉别人的。”

同春道:“三姑娘是个明白人,我才敢把事情跟您说,太太那边,我因害怕……都没交代呢。”

周蘋问过了同春后便又折返回了屋内,却见七宝正站在王府乳娘身旁,呆呆地低头盯着那个襁褓中的女孩子看。

周蘋上前拉住她笑道:“怎么了,先前才见过的,倒像是又不认得了一样。”

七宝抬头看向她,懵懂道:“三姐姐,这孩子……真真可爱。”

周蘋笑道:“她跟你格外投缘呢。之前哭的那样,一见你,就乖乖的了。”

七宝皱皱眉:“是吗?”她抬手在腮上轻轻抓了抓,有些不好意思般:“我居然都忘了。”

周蘋见她面有疑惑之色,当着乳母的面,却不提了。

七宝却问道:“三姐姐,三姐夫是跟你一块儿回来的吗?”

周蘋一怔,七宝从不以“三姐夫”称呼静王,在她口中被称作“三姐夫”的,只有一人。

周蘋何等的精明,便向着那乳母使了个眼色。

待那妇人走出去后,周蘋才笑道:“王爷自然是极忙,你想见他吗?”

“王爷?”七宝复又皱眉,“什么王爷?”

若不是之前同春跟苗夫人都跟她交代过,这会儿周蘋只怕都要慌了。

周蘋小心翼翼问道:“那你说的三姐夫是……”

七宝笑道:“三姐姐,你好可笑,你竟然连自个儿的夫君是谁都不知道了吗?千万别让我裴大哥知道了,不然的话,看饶不了你。”

周蘋猛然听了这句,浑身巨颤。

她望着七宝天真的容色,隐隐地有些窒息。

此刻幸而同春还在,便上前握着七宝的手道:“姑娘,你只顾说话,也不叫三姑娘坐了喝茶?”

七宝才忙道:“对对对,我只顾看那小孩子了,三姐姐,这孩子如此可爱,长的又很像你,裴大哥定然也是极疼她的呢?”

周蘋眉峰一动,眼中的泪已经泫然欲滴,忙转身回去,偷偷地将泪拭去。

但是这一刻,对周蘋来说,她竟不知道自己此时落下的泪,到底是为了七宝这令人惶恐不安的病情,还是她口中说出的那些令人触不可及的话。

离开威国公府后,周蘋乘轿往静王府返回。

一路上,耳畔听到外头街市上熙熙攘攘,喧哗吵闹。

心底却突然鬼使神差地冒出了七宝说过的

“你竟然连自个儿的夫君是谁都不知道了”。

“这孩子如此可爱,裴大哥定然也是极疼她的。”

不知不觉中,眼中又有泪冒了出来。

周蘋只得咬牙忍住。

伺候七宝的也只有贴身的几个人,同春,秀儿巧儿等,免得其他人不知轻重,反而对七宝不好。

在苗夫人等的精心照料下,七宝虽然仍是糊糊涂涂的,但身子却一天比一天好了起来,脸颊也终于微微丰盈了些许。

她的状况的确极复杂,见了府内的人,都认得。起初苗夫人不敢当着她的面提谢老夫人,但是好几次七宝却自己提了起来,问老夫人在哪里,怎么样。

大家鼓足勇气告诉她老夫人已经过世了,七宝却并没有众人预料中的大哭大闹,反而只是呆呆怔怔的。

就仿佛……她早就知道了,先前只是忘了似的。

五月初,天气和暖。

这天,叶若蓁领着儿子来到暖香楼。

那小家伙脚步蹒跚地入内,见七宝正睡在南窗下。

那小孩子正是顽皮的时候,便走到床边,抬手去抓七宝,口中含糊不清地叫道:“姑姑,姑姑……”

七宝正是春困时候,睡意朦胧,听到响动便懒懒地吩咐道:“同春,把这鸽子赶走,别吵我。”

叶若蓁跟同春听了,双双笑了起来。

七宝这才翻身坐起,却见那小家伙正站在窗前,睁着亮晶晶的眼睛仰头望着自己。

七宝笑道:“怎么是你啊?”

小家伙不好意思地一笑,转身重跑到了叶若蓁身边儿。

七宝抬头:“叶姐姐,你什么时候来的?”

叶若蓁走到她身边,将她的小手握在掌心:“才来,怕你睡着,不料宛儿还是扰了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