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宝看向在她旁边的周宛,忍不住在他肥嘟嘟的小脸上轻轻地捏了一把:“你这小家伙怎么这样顽皮。”

周宛呵呵笑着,又躲到叶若蓁身后去了。

七宝却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一举一动,眼圈慢慢地泛红,眼中也随之泛起了薄薄的水汽。

她喃喃地说道:“哎呀,这孩子已经这么大了……简直、简直像是做梦一样。”

忽然又抱头自言自语说道:“不不不,这不是梦,这是真的,这是真的。”她不停地重复,仿佛在安慰跟说服自己。

叶若蓁跟同春在旁边听见这话,又见她如此举止,不约而同地心头一沉。

叶若蓁镇定下来,含笑靠近了,轻轻握住她的手:“七宝,你最近觉着身子如何?”

“好的很啊,”七宝跟她对视片刻,低头捏自己的腰侧,抱怨说道:“只是每天太太都让我吃那么多的补品,我的腰围好像都宽了许多呢。”

叶若蓁笑吟吟地说道:“这是当然呢,太太恨不得你的病……咳,恨不得你多吃些好东西,把身子养的好好儿的。且除了太太,还有一个人巴不得把什么灵丹妙药都给你吃呢。”

同春闻言有点紧张,目不转睛地看着七宝。

却见七宝眯着眼睛笑道:“是谁啊,让我吃这么多丹药,难道是想让我成仙不成?”

叶若蓁道:“是……”终于用最温和的声音说道:“是九爷呀。”

七宝一愣。

室内突然安静,安静的令人忐忑。

在一片鸦雀无声中,旁边的周宛闻言却高兴起来,模模糊糊地叫道:“小姑夫,小姑夫……”

七宝看看叶若蓁,又看向周宛,忽然伸手捂住了耳朵,回身向内,竟是个要躲闪的动作。

同春才要上前,叶若蓁握住七宝的手又把她拉了回来:“七宝,你真的不记得九爷了吗?”

七宝慌里慌张地摇头,同时又张皇失措地四处乱看,仿佛害怕张制锦会从哪里跳出来一样。

同春几乎要劝叶若蓁不要再说下去,叶若蓁却发了狠,盯着七宝问道:“你到底在怕什么呢?你已经嫁给了九爷的呀,九爷也对你极好极疼爱的,你都忘了吗?那次你的生日,他满城里派放寿包,还满城地安排了人放了半宿烟花,你真的都忘了吗?”

七宝本来极为抗拒地用力捂着耳朵,但叶若蓁拉扯之中,便有些只言片语冲入了她的耳中。

听见“生日,烟花”等字眼,七宝不由愣了愣。

耳畔仿佛传来了砰砰的声响,是烟花腾空而起绽放的声音。

以及……仿佛有个很温柔的声音,在自己的耳畔低声密语着什么……

七宝一个恍神,停了挣扎,眼中流露迷惘之色。

在无边迷雾之中,她好像看见了一点令人希冀的光亮,也终于想试着走过去。

然而此刻,周宛因无人照看,便又重复地叫嚷起来:“小姑夫,小姑夫。”

稚嫩的童音冲入耳中,将一切重又搅乱。

七宝猛然震动,受惊般地胡乱摇头,像是要把脑中的什么东西甩开:“不要,不要,放开我!”同时又挣扎着往内缩去。

“七宝……”叶若蓁还要再说。

七宝已不由分说地尖叫起来:“不要听,我不要听!”

叶若蓁呆了呆,也醒悟过来是周宛坏事,叶若蓁气急之下把他拉了过来,在屁股上狠狠地打了几下:“你这小坏蛋!”

周宛不明所以,他正是学话的时候,最喜欢重复叫嚷,突然给母亲打了几下,委屈又害怕,便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七宝正在慌张之中,猛地听见周宛大哭,便转过头来。

又看叶若蓁在打他,七宝竟不顾一切地从床上跳下地,一把把周宛抱入怀中:“不要,不要!”

叶若蓁跟同春都惊呆了,七宝紧紧地抱着周宛,语无伦次地说道:“不许打他,不许!你不知道,你不知道!本来你见不着他的,哥哥也见不着他,你们都不知道,不许碰他一下,我不许!”

周宛给她抱紧,不知何故,可见七宝眼中的泪珠大颗大颗滚落,便又哭起来。

七宝说着说着,又听到小孩的哭声,便将周宛放开,双手抱着头,瑟瑟哽咽着道:“不要,不要……求求你……大人,求你救救他们!”

同春已经哭的瘫坐在地上。

叶若蓁虽然不知道七宝话中的意思,可是却真真切切地知道,她是刻骨铭心地疼爱这孩子。

不由也潸然泪下。

就在里头众人无声的时候,暖香楼外,周承沐陪着张制锦两人站在那棵极大的樱花树下。

承沐满心里难过,却知道张制锦势必比自己更难过百倍。

他搜肠刮肚地想要找出些安慰人的句子,想来想去,却忍不住落下泪来:“九爷,妹妹……会不会好不了?”

本来是想安慰人的,但是此时此刻见了七宝仍是这般,承沐心中也又慌又痛,找不到主心骨一样。

这会儿一阵风吹过,把樱花树上的晚樱吹的纷落如雨,无端地透着几分凄迷。

张制锦淡淡道:“当然会好。”

他把目光从那如雨的樱花上挪开,转头看向承沐:“不用担心,有我在,她一定会好起来。”

他的目光温和而坚定,语气则不由分说。

屋内的哭声传了出来,周承沐心碎之际,却又庆幸此刻面对的是这样一个人。

只恨自己不是女子或者小孩子,那样的话,或许就可以不管不顾地扑到他身上大哭一场。

经过这件事,不管是叶若蓁或同春,都不太敢在七宝面前再提起张制锦了。

在此期间,京城内发生了几件或大或小的事。

其一值得要提的,自然是皇上终于册立了静王赵雍为太子。

而在康王倒台后,静王殿下代理监国职责,一切竟也处理的井井有条,无可挑剔。

且静王向来很有贤名,之前辅佐康王的时候,事事亲力亲为,甚至有不少平民百姓都见过这位王爷的亲容,实在是让人钦慕。

所以静王为太子,臣民百姓皆都悦服。

除了这件大事外,还有两件不太起眼的。

头一件儿,是永宁侯夫人谢知妍,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悄然病故了。

但是对凄凄惨惨的永宁侯府来说,却还有另一件好事,那便是程弥弥终于生下了一个康健的男孩子。

至于永宁侯本人,原先是康王殿下的有力膀臂,但他行事公正严明,虽然效命于康王,却也是效命于朝廷,所以就算在康王倒台后,许多追随康王的朝廷官员们也纷纷给牵连,可裴宣却依旧的屹立不倒。

且在静王殿下监国之后,也并没有冷落永宁侯,反而越发提拔了他,竟从正三品的卫指挥使,升为了正二品的都指挥使,前途无量。

如今永宁侯仕途大好,正房夫人病故,侧室却生了庶子,一时之间许多人议论纷纷,说是永宁侯大概会扶侧室为正,只是不知真假。

至于第二件,却仿佛比册立太子更加轰动京师。

五月中旬,京城内突然传出了一个惊人的消息:一直都下落不明的王希孟的《千里江山图》突然现世,其主人宣称,将会在五月二十五日那天,于祥龙街口上,当众烧毁这幅传世的名画。

消息一出,京城震惊。

本来还有人怀疑这消息只不过是有人故意的哗众取宠,意图惊世骇俗罢了。

但在知道了这幅画的主人之后,没有人再敢质疑这个消息的真实性。

因为发出这消息的人,正是时任吏部侍郎的张制锦。

可鲜为人知的是,他选择烧毁名画的那天,正是七宝的生日。

张制锦的用意,只有一个。

第165章

张制锦的目的自然只有一个。

先前他陆陆续续派了许多人,遍天下的去寻找石琉。

起初说是在川蜀一代发现他的踪迹,但很快地又销声匿影了。

起初张制锦还以为是石琉萍踪浪迹地难以找寻,但是很快他察觉不对。

他所派之人训练有素,再难找的人也能掘地三尺,何况石琉并非籍籍无名之辈,总会有迹可循的。

既然毫无所获,除非一个原因:那就是石琉故意在躲着。

换做别人,自然毫无办法,但谁叫他是张制锦。

张制锦没有跟七宝说过自己多有钱,毕竟说那些毫无意义。

事实上他拥有的东西,已经不能用钱来形容。因为根本是价值连城,甚至无价之宝。

所以之前才会眼睛都不眨的把那副宋徽宗的《秾芳诗帖》送给石琉。

所以也能将那副秘藏多年的《千里江山图》拿出来示人,并且可以豪气的付之一炬。

张制锦最知人心,也最知道以何种方法可以一击必中。

因此他选择用这种方式来对付石琉。

这消息像是给强劲的北风吹拂一般,在极快的数天之内,飞遍了大江南北。

每个人都知道京城内有个了不得的张侍郎大人,拥有着传世的《千里江山图》,而且不知为何发了疯,要当众在二十五日那天将其烧毁。

一时之间,天底下但凡能书会画的文人,也都跟着发了疯。

有人不顾一切地开始往京城而来,若是能在那名画给烧毁之前看上一眼,也算是死而瞑目了。

细雨濛濛欲湿衣,在江南萧山脚下一座偏僻不为人知的小渔村内,有两名行脚客人下船之时,也正滔滔不绝地谈论这位张侍郎的惊世之举,同时感叹这幅名画真真的“遇人不淑”,居然要给无故烧毁。

但这位张大人素有贤名,怎么这次突然性情大变做这种离奇古怪之事,着实叫人不解。

两人走过之后,旁边湖畔,一道头戴斗笠身披蓑衣的身影情不自禁地开始发抖。

斗笠上的雨点如荷叶上的露珠般纷纷滑落。

半天后,这人蓦地站起身来,捶胸顿足,仰天长啸道:“天啊,真是心狠手辣、丧尽天良、暴殄天物,不择手段啊,世间为何有这样狠辣无情丧心病狂的人!”

与此同时,给他放下的那根鱼杆猛然抖动了一下,原来是鱼儿受惊之余竟上钩了。

静王府。

如今也该改称东宫了。

今日裴宣来至王府,为宫内禁军换防之事向静王亲自禀报。

赵雍在书房内接待了裴宣,虽然如今已经成为储君,但是静王赵雍依旧是先前身为闲散王爷时候的那样温和跟平易近人,丝毫没有颐指气使高高在上之态。

“裴指挥使请坐了说话。”赵雍温声吩咐,探手示意。

裴宣谢恩,在他下手的圈椅上落座,说道:“臣是特来向殿下禀明,皇宫之中禁军调防详细的。”说着,便将几处改动以及人员的升降调换等,有条不紊地向着赵雍说明。

赵雍细细听罢,眼中流露赞叹之色,说道:“指挥使向来很得皇上器重,行事又缜密,我是极信任的。宫内防卫交给指挥使料理,孤很放心。”

裴宣欠身致谢。

赵雍说道:“其实孤今日特意请指挥使前来,倒不是专为皇宫内调防之事,我格外在意的,仍旧是关外管凌北余孽。”

裴宣道:“之前世子殿下带兵马司之人以及镇抚司缇骑配合,追缉之下确信这些贼人已经退回关外,短时间内应该不至于在京内兴风作浪。”

赵雍说道:“然而前些日子,张侍郎夫人在王府内给人白日掳劫之事……让孤很放心不下。”

那件事之后,裴宣向着静王给出的交代,是有人故意把七宝送到了永宁侯府,在他发现之时,本要通知张制锦,谁知对方偏偏赶到了,双方只不过是个误会。

这其中的微妙原因却也可以解释。

比如也许是管凌风、也许是别的什么有心之人故意如此,用以挑拨裴宣跟张制锦的关系。

毕竟现在是静王接手的非常时期,两位重臣之间若起龃龉,对时局极为不利。

所以虽然张制锦盛怒不已,赵雍这边儿反而温言劝说,让他稍安勿躁,以静制动,静观其变。

幸而七宝虽然从静王府到了永宁侯府,但却毫发无损。

而且假如此事是裴宣所为……他根本没有必要大费周章的这样转个圈子。

因为他若是想见七宝的话,总会有正大光明的理由。

还好张制锦因一心在七宝的病上,到底不曾跟裴宣细较此事。

而在事发后,静王细想,认为此事或许并非管凌风等所为,毕竟那些逆贼心狠手辣,若连静王府都随意出入,那么就不仅只是掳走七宝这么简单了。

静王心里实则也怀疑一个人,那自然正是玉笙寒。

但是赵雍不敢对任何人说起,包括张制锦。

之前他并没有如皇帝所愿,将玉笙寒置于死地,本以为没通过考验,皇帝定会雷霆震怒。

不料皇帝在得知他将玉笙寒休离之后,只是叹了口气。

“朕早料到你下不了这个狠手,事实上……”皇帝脸上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望着静王道,“你这样倒也好。”

赵雍不懂。

皇帝说道:“朕当然希望你不是优柔寡断之人,但是,倘若太过六亲不认,也并非明君之象啊。”

假如赵雍为了顺利上位,不惜毒死自己曾经深爱过的女子,这样的行为,看来狭鄙且狠毒,虽然足够心狠铁腕,但到底少了些帝王的雍容气度。

太过决断,有干天和。

因此知道静王放走了玉笙寒,皇帝才是这般反应。

赵雍不知道自己一念之仁,却反而误打误撞,顺了皇帝之意。

但虽然如此,静王心中却仍是隐隐不安,仿佛自己那夜放走玉笙寒,是犯了一个错。

此刻面对裴宣,赵雍平复心绪,道:“裴指挥使,我有个不情之请。”

裴宣道:“太子殿下请吩咐无妨。”

赵雍说道:“请你帮我寻一个人,要秘密行事,最好……连皇上也不能透露。我要知道她的行踪,以及她的所作所为。”

在跟赵雍商议完毕之后,裴宣退出了书房。

他跟随着王府的太监,缓步往外。

正过宝瓶门的时候,迎面却见女眷走来。

裴宣只瞟了一眼,就认出中间竟有周蘋,忙退后一步。

这会儿周蘋已经来到跟前儿,在她身后,是乳娘抱着襁褓中的小郡主。

裴宣依稀听到婴儿呀呀的声响,他克制着不肯抬眸。

只淡淡道:“参见侧妃。”

周蘋忽地止步:“裴指挥使。”

她转头看向裴宣。

已经记不清,上次见面是在哪里了……如今望着他清冷白皙的容色,一时之间竟然恍如隔世。

大概是因为七宝说的那些话,乱了自己的心神吧……周蘋自嘲一般笑笑。

“永宁侯,”周蘋定了定神,“我有一件事,想要当面请教。”

“侧妃娘娘有何事?”裴宣仍是垂着眼皮,波澜不惊。

周蘋看着他冷漠的脸色,在她记忆之中,她所想的,仍然是那个正月十五,在灯火阑珊之中,笑的温和浅浅的温润男子。

曾几何时,他慢慢地变成了现在这样锋芒锐利的样子?

但是周蘋知道,这一切的起因,追根究底在她。